游宇明
皇權(quán)的時代的人們大抵都是看重人脈的。所謂“人脈”,其實就是一個人的人際關(guān)系圈,說得直白一點,就是你遇了事,那些可能出手幫助的人。曾國藩無疑也在乎這個,做京官時,他經(jīng)常跟同鄉(xiāng)、同年(同時中進(jìn)士者)一起吃飯、喝酒、聊天,整天忙得不亦樂乎;外放成了湘軍統(tǒng)帥、總督,每次進(jìn)京辦完事,對三江兩湖(三江:江蘇、江西、浙江;兩湖:湖南、湖北)和曾經(jīng)幫助過自己的官員會一一致送別致,從無怠慢。
不過,曾國藩有一點為當(dāng)時許多人所不及,那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他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非人脈朋友”,他對這些官位不高、沒有多少‘利用價值”的朋友同樣情深意重。
陳岱云是曾國藩的同科進(jìn)士,兩人關(guān)系極好,過從甚密。道光二十三年六月,陳岱云得了重癥,曾國藩非常著急。是月初一的日記里,他這樣寫:“晚飯后,去看岱云病,見其勢甚沉重,為之驚惶憂懼者久之。”初二日,曾國藩在日記里又寫道:“聞岱云昨夜下血甚多,病勢甚重,即刻去看,見其面如紙色,手足冰冷,汗出不止,焦慮之至”。十三日,聽說陳岱云“下血甚多”,曾國藩連忙派人去請吳竹如(吳廷棟)來診病。怕陳岱云病情生變,又留吳竹如在城外住,自己忙到二更才回去。十四日,曾國藩不放心陳岱云的病情,整天圍在他身邊,晚上也住在他家,“觀其險癥,極惶急無計,一夜不寐”。曾國藩這個月記了二十一天的日記,每天都有看陳岱云的記載。朋友生病,曾國藩“驚惶憂懼者久之”、“焦慮不止”甚至“一夜不寐”,請醫(yī)生還考慮得那么細(xì)致,這種友情實際上已經(jīng)抵達(dá)了手足之情的境界。
曾國藩有個好朋友,叫梅霖生,此君道光二十一年五月得了重病,曾國藩幾次請吳竹如為之診病。然而,梅霖生的健康狀況卻一天不如一天,當(dāng)月二十二日,曾國藩在日記中如此記載:“早起,岱云、樹堂在此吃飯。飯后同走霖生處,病益增劇,無可為力矣!可嘆!可惋!可慘!”當(dāng)天,曾國藩因為還有別的事需辦,在梅宅呆了一陣就離開了,回來后,他還是放心不下梅霖生的病情,于是“仍走霖生處,戊刻歸”,等于一天就看了梅霖生兩次。二十三日,曾國藩的兒子腹瀉,病情很重,看了醫(yī)生,不僅未好轉(zhuǎn),反有加重之勢。二十四日,早飯后,他陪吳竹如去看了梅霖生的病,下午主要在家招呼孩子,而梅霖生恰好在這一夜的子時逝世了。得知消息,曾國藩非常悲痛,他將自己的心情如實記錄在日記里:“將死之際,著人來告知,時小珊在余寓看小兒病,小珊往霖生處送終,余以兒子病故,不能一往臨訣,哀哉!”梅霖生死后,曾國藩主持了整個喪事,他在給祖父的信中這樣寫:“同鄉(xiāng)梅霖生病于五月中旬日日加重,十八日上床,二十五日子時仙逝。梅霖生身后一切事宜,系陳岱云、黎月喬與孫三人料理。戊戌同年賻儀五百兩。吳甄甫夫子進(jìn)就,賻贈百兩。將來一概共可張羅千余金,計京中用費及靈柩回南途費不過用四百兩,其余尚可周恤遺孤?!?/p>
朋友遭遇了不幸,曾國藩非常難過,假若朋友逝世了,其生前所托之事曾國藩沒有辦到,他更會從內(nèi)心里生出深深的愧疚之心。孫芝房是翰林院侍讀,素與曾國藩相厚。咸豐九年三月,他寫信給曾國藩,“告病體垂危,托以身后之事,并請作其父墓志及刻所著詩十卷、《河防紀(jì)略》四卷、散文六卷;又請邵位西作墓志,亦自為手書別之”,請曾國藩轉(zhuǎn)寄。隨后,曾國藩接到另一個朋友的信,告知孫芝房已死。30日,曾國藩在日記里寫了一段感情色彩非常濃郁的話:“芝房于去歲六月面求作其父墓表,余已許之。十一月又寄近作古文一本,求余作序。余因循未及即為,而芝房遽歸道山,負(fù)此良友,疚恨何極!芝房十三歲入縣學(xué),十六歲登鄉(xiāng)舉,廿六歲人翰林,少有神童之目,好學(xué)勵品,同輩所欽。近歲家運極寒,其胞弟鰲洲、主事叔孚孝廉相繼下世,又喪其長子,又丁母憂,又喪其妻,又喪其妾,皆在此十年之內(nèi)。憂能傷人,遂以殞生。如此美才,天不假以年俾成大器,可悲可憫!”曾國藩當(dāng)時的心緒是極其復(fù)雜的,一是覺得朋友托給自己的事時間也不短了,至今沒有做好,以至讓朋友抱憾而歸,真是不應(yīng)該;二是覺得朋友是“美才”,卻家運不佳、現(xiàn)在又英年早逝,實在令人惋惜。
曾國藩待朋友的這份近乎本能般的深厚感情,與其出身有關(guān)。曾國藩來自雙峰荷葉一個自耕農(nóng)家庭,其祖父曾星岡身在田野,卻希望子孫多讀書,一生好以傳統(tǒng)道德標(biāo)準(zhǔn)訓(xùn)導(dǎo)后代。曾國藩很多思想觀念,比如做事要扎實、對長輩要敬重、對朋友要講感情等等,都源于其祖父的教誨。其二,真正以儒家標(biāo)準(zhǔn)要求自己的士大夫往往很講究修身,而“誠”為修身之基。曾國藩愿意對朋友付出真心,不怕花時間,也不考慮是否吃虧,也是一個“誠”字起了作用。因為要“誠”,他在乎言行一致;因為要“誠”,他堅持有始有終做好人。
“非人脈交友”的本質(zhì)是去功利去浮躁,即使是放到二十一世紀(jì)的今天,它也依然閃爍著熠熠的人性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