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巖

我第一次知道劉紹棠這個作家，是兒時。

母親是師大附中的語文教師，經(jīng)常從學校圖書館借閱書籍，也會給我借一些兒童讀物，其中最多的就是已?？摹秲和膶W》。我記得曾在1957年的一期上看過一個啟示，內(nèi)容大意是檢討：編輯水平不高、思想不成熟，選了右派分子劉紹棠的小說。

劉紹棠的愛人曾彩美阿姨和我母親是北京師范大學的同班同學，后來還同在師大附中教書。曾阿姨和劉紹棠已結(jié)婚，因為生孩子才休學一年成了我母親的同屆同學。劉紹棠那會兒正少年得意，不承想劉紹棠命運瞬間改變，而且連累了家人。曾阿姨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但她不離不棄，獨自支撐一家的生活。

“文革”結(jié)束后我在師大附中上學，劉紹棠平反，重返文壇，每寫出一本新書他都托曾阿姨帶給師大附中語文組。因為我經(jīng)常出入語文組，于是我也有幸成為最早的閱讀者之一。當時語文組的老師們很喜歡劉紹棠，一位高老師對我講他喜歡劉紹棠的語言文字。他認為劉紹棠的文學語言風格獨特，這種語言風格在劉紹棠早期作品中就已經(jīng)形成。

往事如煙，今年新編劉紹棠文集出版了。

有成就的作家除文學家之外還有另一個身份，即語言學家。中國的作家魯迅和老舍都被稱為語言大師，俄羅斯作家普希金更被譽為俄羅斯文學語言的創(chuàng)造者。

好的作家必定有非常好的語言表達能力。著名鄉(xiāng)土文學作家劉紹棠不滿二十歲時的作品《青枝綠葉》入選中學語文課本也是因為其優(yōu)秀的語言。能夠入選中學課本的文章首先得是規(guī)范的文章，以便讓學生正確掌握漢語語法和詞匯。

劉紹棠的文學語言獨特，這在他初期作品中已有體現(xiàn)。師大附中有一位語文教師，他教書時講過劉紹棠的作品。他認為劉紹棠的文章斟字酌句，錘字煉句。他的文學語言讀起來朗朗上口，通順流暢，給讀者留下音樂般的美的享受。劉紹棠重新開始寫作以后經(jīng)常把新作送給語文組，他看到后再三強調(diào)劉紹棠保持了他的語言風格。

著名翻譯家鄭恩波精通俄語、塞爾維亞語和阿爾巴尼亞語，他還是研究劉紹棠的專家。正因為鄭先生熟悉很多種語言，經(jīng)過對各種語言的比較，他認為劉紹棠未來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會更重要，這正是源于劉紹棠作品獨特的語言魅力。

現(xiàn)在有人提到文學作品同質(zhì)化的問題，同質(zhì)化主要表現(xiàn)在語言的使用。如今能熟練使用三千至五千漢字寫文章就不錯了，而中國以前經(jīng)常使用的文字有上萬個，這不能不說是個問題。

說到底文學首先是文字藝術(shù)，一部可以流傳久遠的文學作品，其文學語言是否站得住是一個重要因素。中文不像西方語言，沒有那么多復雜的語法，主要靠語句行文，所以優(yōu)美的語句往往是文章的靈魂。而劉紹棠的文學語言就具有這樣的質(zhì)地，他的作品飽有豐富的詞匯量，且有節(jié)奏感。劉紹棠說他的語言是京東土語，其實這可能是錯的。有語言專家認為現(xiàn)在通常使用的所謂北京話倒是曾被阿爾泰語系的滿語影響過的，所謂北京話的標志兒化音正是這種特征之一。

而京東倒可能使用原本的北京話。據(jù)劉紹棠所描述的儒林村應(yīng)該是個相對封閉的空間，此地雖然離北京城區(qū)只七十公里，但在歷史上曾隱藏過反清武裝，抗日時期還有八路軍，可見這個地方確實比較隱蔽。這樣說來在此處保持一些北京地區(qū)原有的語言特征也是有可能的。

即使一個作家熟讀古文，在用現(xiàn)代白話文寫作時也很難做到將古代漢語與現(xiàn)代語言水乳交融。中國使用白話文寫作之初很多文章都是半文半白，看上去很別扭。而劉紹棠行文造句雖然夾雜著些許古語，卻毫無違和感，這其中必有原因。

老舍是被公認的京味兒作家，劉紹棠也是北京作家，卻很少有人強調(diào)這一點。劉紹棠自己說他屬于土著，奇怪的是他的作品看似是在寫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可是從他作品中的人物一言一行中卻不同于中國其他地方的農(nóng)民。至少在文學作品里，中國農(nóng)民大多是比較忠厚木訥，不善言辭的形象，而劉紹棠筆下的人們卻操有一口生動活潑的語言，讓人另有認知。

劉紹棠的文學生涯分為兩個節(jié)段，二十一歲后他基本上停止寫作，直到四十三歲時重新開始寫作。在停止寫作的二十多年里他在田間地頭與當?shù)厝送酝⊥瑒趧樱瑩?jù)他說他在這期間積累了非常豐富的民間語言，以至村婦吵架他都看得津津有味。他后來寫到農(nóng)民吵架雖然言辭犀利，卻并不粗魯，表達內(nèi)容似乎條理清晰，邏輯正確，其語言更像是明清時文學作品中使用的平民日常語言。這些人大多沒讀過書，說出話來卻出口不凡，顯然是祖祖輩輩傳承的結(jié)果。京東大運河通州段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南北貿(mào)易及文化的集散地，商人、文人、藝人等各種人員在此出入，往來頻繁，留下一個良好的人文環(huán)境應(yīng)該在情理之中。當然是否如此還需要仔細考證，但很值得研究。

劉紹棠一生不遺余力地宣傳并踐行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他出生在京東大運河邊的土地上，在這里學會了語言，并用語言描述這片狹窄的家鄉(xiāng)。他熟悉這里的一切并深愛這里的一切，他的作品都在寫大運河，他說：我要以全部心血和筆墨，描繪京東北運河農(nóng)村20世紀的風茂，為21世紀的北運河兒女，留下一幅20世紀家鄉(xiāng)的歷史、景觀、民俗和社會學的多彩畫卷。他做到了。他的作品確有非常優(yōu)美獨特的語言魅力，即使不是原本的北京話，也是京東地區(qū)有特色的方言。北京出版集團十月文藝出版社新出版二十卷本劉紹棠文集，給后人留下一個生動的語言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