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
2008年在中國海洋大學舉辦的《王蒙自傳》研討會上遇見劉艷,她已在《文學評論》兩三年,經我的老朋友、也是她的編輯前輩董之林女士介紹,算是彼此認識了。我那陣子作文勤快,但《文學評論》門檻高,規(guī)矩大,不敢輕易投稿,漸漸還是在這份崇高刊物上發(fā)了不少文章,其中就有劉艷繼董之林之后認真盡職地約稿催稿的一份辛勞。
很快發(fā)現劉艷也寫評論,也做文學研究,只不過做編輯太盡心了,平時絕口不提自己的文章,但劉艷評論的某些特點還是跟她的編輯工作有關。她在《文學評論》編當代文學批評的稿子,跟一般寫評論的人有所不同,不是進入專題研究之后才臨時抱佛腳,做起“文獻綜述”的案頭工作,收集跟某個專題有關的先行研究;她的日常工作就是大量審看同行文章,所以她可以超越具體的專題研究,熟悉當代文學批評和研究的一般態(tài)勢。《文學報》2017年11月16日那篇《與時代同行的學理性批評——從〈文學評論〉看中國當代文學批評五年來的發(fā)展》就是一個著例。在2016年中山大學“重識文學批評及作家論”研討會上聽她發(fā)言,似乎就涉及這篇文章的內容。當時覺得她“熟悉情況”,不像我們一般搞批評的人不看或很少看同行文章。這次閱讀本文,上述印象又加深了一層。她的幾篇論蕭紅、嚴歌苓、遲子建的文章,自始至終都是通過和學術界各種先行研究進行潛在或公開對話的形式展開,很少魯莽地截斷眾流,一切從我開始——如果那樣,就成為盲目的自說自話了。
文學評論的門檻確實不斷增高。1980年代中后期我開始學寫作評論時,老實說是比較容易“入行”的。那時寫評論,沒有“學院派”的洗禮,大家自行其是,固然也有其優(yōu)勝的一面,就是比較自由,灑脫,將一時的印象和思考說出來就夠了,文體也比較透明暢達,多少還講究一點修辭和才氣。現在光有這些不夠了,一則文學研究和批評的觀念方法日益多元化,不同的聲音都出來了,你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首先要學會傾聽。其次,隨著“當代文學”上限和下限不斷伸展,評論對象的體量和80年代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語。任何一個當前的文學現象,都可能牽涉到“當代文學”更深的背景,因此一味輕巧靈動的評說就顯得不夠,而必須借助勢大力沉的開掘。如此,我更佩服劉艷這一代批評家的路數,我從他們那里學到的往往要超過從同代或上代同行那里獲得的,因為他們更有建構學術共同體的自覺,更有將當下批評和史的研究結合起來的學術訓練與學術雄心。
這幾年來,研究蕭紅的文章乃至專著真可謂汗牛充棟了。我很贊同王彬彬教授的意見(盡管不一定完全同意他對蕭紅的評價),他認為有過度拔高蕭紅文學史地位和藝術成就的現象,應該從90年代“女權主義”“女性主義”批評熱潮退回去,重溫一下在此之前魯迅、胡風、茅盾、王瑤、唐弢等評價和分析蕭紅時那種平實冷靜的態(tài)度和方法。要在更深的歷史背景與前人對話,在對話中拓展自己的思考。劉艷近年來發(fā)表的一系列關于蕭紅的文章,就是在充分尊重和理解劉禾、孟悅、戴錦華等女性主義批評模式和王彬彬教授的質疑的前提下,將切入口收得更小,亦即聚焦于蕭紅小說多變的敘述視角和敘述姿態(tài),實際考察蕭紅的小說藝術究竟給包括其導師魯迅在內的現代小說傳統(tǒng)提供了怎樣的新因素。從敘事角度出發(fā)的考察當然也只是局部的,還不足以從總體上在王彬彬教授和上述那女性主義批評之側自樹旗纛,但敘述方式的研究畢竟彌補了以往蕭紅研究的某些不足之處,可以幫助我們更加多側面地理解這位“宏才遠志,厄于短年”的不幸的女作家。
劉艷關于五四時期小說太多作家主體的“獨白敘事”,思想意識侵入客觀敘事太甚,以至傷害了小說敘述的藝術,特別是導致小說敘事視角轉換的稀少,缺乏虛構性和敘事的多層次多角度的豐富性——這個基本判斷,又使我想起上世紀60年代夏志清和普實克之間圍繞魯迅小說的那場爭論。夏志清也說魯迅小說思想太外露,觀念性太強,就小說藝術而言還不夠理想,但普實克針鋒相對,說魯迅小說好就好在其獨特而深刻的思想性。抽去思想觀念,還有魯迅小說嗎?魯迅豈是僅僅為了滿足某種小說形式和技巧的理想而寫小說?這場爭論很難說誰對誰錯,但由此在中國現代小說研究中造成一種思維張力,倒是值得我們用心來對待。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出,劉艷一直是在文學史研究和當下作家作品評論兩個領域同時用功,并希望將這兩個領域的工作打通。這個路子很好,也是他們這代批評家一開始就自覺追求的。
說到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代際”劃分,可以推薦劉艷另一篇文章《文學代際研究的尷尬處境——以“70后”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現狀為例》。劉艷沒有簡單論斷“代際”劃分的對錯,而是實際考察為何及怎樣有“代際”的說法。她把這個似乎多少有點意氣用事或過于隨便的問題謹慎而耐心地予以歷史化,讓我們觸摸到這個說法得以產生的現場。她的結論——倘若我沒誤解的話——是認為關鍵在于“80后”說法的提出,是先有了“80后”,才順推出“90后”“00后”,同時倒逼出“70后”“50后”。其中“60后”有一些特殊性,他們并有特別地強調以代際劃分定位自己的文化身份,他們中間一些作家和批評家往往比較反感這種說法。代際,有簡單的年齡意識,背后又涉及客觀社會文化的變遷,既不能盲目主張,也不可盲目抹殺。
說到這里,我也感到必須意識到自己和劉艷以及比劉艷更年輕的批評界同行的代際差異實際包含的內容了。不管哪個年齡段的學者批評家和作家,除了必須對自己同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文化身份有一份必要的自覺,還應該把眼光和心胸更加擴大一些,像T.S.艾略特要求的那樣,將整個文學史攤在自己眼前。
但是我也由此想到另一個問題:一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我們可以允許他有怎樣的閱讀盲區(qū)?這也許不算是學術問題,卻是每一個中國文學研究者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在個人體能、精力、興趣、學術積累和至少體量上世界第一的文學大國之間,實在有一道誰也無法跨越的鴻溝。要求大家必須對每一個作家都能展開研究,在一個文學小國也許可以,但在我們這里,恐怕未必能夠做到。
在我們這里,不知何時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形成了一種機制,造成了一種共識,比如一顆文學新星冉冉升起,批評家不奔走相告,不撰文吹噓,就是冷漠、“鈍感”、失職。一部據說是突破性的大作橫空出世,批評家不趕緊巴結上去,進行分析、闡釋、總結、評判、預言、回顧,就是不懷好意。一個所謂的“文學熱點”不知從哪里突然冒出來,批評家們如果不一擁而上,不積極參與傳播、詮解、答疑、解惑,那也肯定是“批評的缺席”,是患了“失語癥”,是趕不上趟兒。劉艷以逾20年的時長追蹤關注和持續(xù)研究嚴歌苓,顯然不是追逐“文學熱點”之作。
批評家或許有“捧殺”的自由,有“棒殺”的威風,有居高臨下指點江山的豪邁,有做小伏低圍著作家打轉的殷勤,有胡言亂語信口開河的爽快,但就是沒有保持沉默或偶爾撂挑子、打雜、干點別的事兒的權利。這樣說來,批評家們好像無形中背負了某種判決,被罰做“批評”這種苦役,否則靈魂就不得救贖,罪過就無法洗刷。但中國之大,新星、杰作、“熱點”實在太多,除非風云變幻,萬喙同息,否則在中國,批評家不愁沒事干。與此同時,批評的回報也不可小覷。已經有不少感覺名氣成就還不夠大的中青年作家抱怨說,作家成名走紅太難,弄批評卻太容易:二三十歲年輕人發(fā)一篇文章就是“批評家”了。尤其“青年批評家”起來之后,特別是自從有關部門號召要搶奪文學批評陣地與制高點以來,確實存在著年輕的批評家被批量生產的現象。但另一方面,在中國做批評也太累。許多時候拼的可不是機靈勁兒,不是智慧、才情、學問,甚至也不是良好的職業(yè)操守,而是身體耐力。
但是,如果什么時候忽然從云端里跳下一個大神質問我們:為什么要有批評?不是已經有許多網絡高手一開口就嚇得專家和“磚家”直哆嗦嗎?如果他們愿意花點時間過問一下文學,在網上造成一種氣氛,則中國的文學閱讀環(huán)境將會十分樂觀,正無須乎批評家們來獨擔大任。再說那些出名或尚未出名的作家難道沒有起碼的自我批評自我提醒的能力,非要在作品研討會上坐在批評家對面,聽批評家搖唇鼓舌一番之后才茅塞頓開?不是有許多偉大的作家根本不需要批評家的“幫助”嗎?既然如此,批評何為?難道僅僅是為了批評家們自己相互切磋,抱團取暖,或用“批評成果”評職稱,拿項目,得獎勵?
好像這樣的問題并不具有普遍性,提問的人不多,愿意回答或可以就教的朋友也少。久而久之,我似乎就有了一個心結。在談論劉艷的短文最后,我想再將這些問題提出來。我們評論別人是“奇文共欣賞”,面對自己思考“批評何為”,就算是“疑義相與析”吧。愿大家?guī)е@些問題,在今后的批評工作中,彼此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