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奉橋 劉志峰
文學陜軍是當代文壇的重要文化現(xiàn)象。扎根于三秦大地和渭黃文明的陜西作家,素以其厚重與靈動、憂思與深刻為人稱道。其中,王海是新世紀以來陜西文壇上另一值得關注的文學存在。從《老墳》《人犯》到《天堂》《城市門》,王海的創(chuàng)作已呈現(xiàn)出鮮明的藝術個性,特別是在歷史與現(xiàn)實、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雙重文化審視中,對民間傳統(tǒng)倫理的透視與挖掘,對新舊道德沖突的復現(xiàn)與剖析構成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主題。長篇小說《新姨》在承續(xù)其一貫民間和地域文化立場的同時,又有新的突破,以杰出的倫理敘事, 完成了對歷史的重構,標志著王海小說創(chuàng)作躍上了一個新的藝術高度。
一
《新姨》是一個倫理的故事,以對稱式人物形象的設置展開著一次次倫理的角力。
王海對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智慧有自己獨特的領悟,也許在把小說“怎么寫”看得比“寫什么”更重要的今天,王海的敘事策略顯得有點“土”,但正如筆者在另一篇文章中所指出的:“王海的小說沒有狂放瑰奇的想象,也沒有令人眼花繚亂的敘事技巧,甚至也缺乏某種激情性表達,他就是自自然然一如他生活的那塊黃土地?!薄缎乱獭犯嘌匾u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模式,小說以懸念為開端,在回憶式倒敘與線性順敘中,旺財“出走”一事逐漸清晰,但敘述者卻始終沒有透露旺財?shù)木唧w行蹤,而是將這一懸念留到了最后。于是,旺財?shù)摹俺鲎摺背蔀檫@一倫理敘事的引線,同時也是小說主要敘述動力之一。旺財?shù)某鲎呤剐禄椴痪玫目稍埔浴靶乱獭敝_始了漫長而艱辛的等待,而對門的馬上在同情之中對其漸生情愫,由此,可云和馬上、可云與旺財之間開始了一場場倫理的角力,前者為實,后者為虛,在虛實相生的倫理掙扎中,人性的復雜與文化的反思逐漸浮出水面。
倫理,其實質是“以某種價值觀念為經(jīng)脈的生命感覺”。在價值觀念的引導下,個體形成種種生命的感覺??稍坪婉R上之間的倫理糾葛,便是愛情倫理與家族倫理之間的生命感覺的掙扎。愛情,在可云看來,是旺財在新婚“一夜情”之后的那天早上留給她的信任的一笑,這個“清晰而美好”的記憶成為她等候旺財歸來的理由,也成為她獨守空房、忍受旺財母親百般刁難和辱罵的動力。可云的愛情觀是古代男性思想意識中對婦女保持身體完整的價值認同,也是傳統(tǒng)婚姻觀下的集體無意識產(chǎn)物,可云為傳統(tǒng)婚姻愛情倫理所作出的堅守,以及所遭受的苦難,真實地刻畫出了傳統(tǒng)農村婦女的婚姻愛情心理。但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愛情倫理所表達的“生命感覺”有著鮮明的“古代女性的思想意識”,“按照這種思想意識,生活階段的轉變是至關重要的時刻”。在小說敘事中,可云與馬上之間的倫理糾葛所面臨的最直接、最頑韌的心理阻力便是可云日漸清醒的對生活轉變之關鍵的心理認同感,生寶兒、遭要挾、受私糧、重相逢,每一次生活的轉變都使得這種倫理敘述趨于復雜,這種復雜源于古代女性思想意識與現(xiàn)代人性合理需求之間的敘事張力,集中體現(xiàn)為可云對傳統(tǒng)愛情婚姻倫理的淡視、維護、動搖與悔悟,這種倫理的掙扎感更因可云的女性倫理身份變得極具可讀性和情感張力,在閱讀層面上給讀者以視野的可觸感和情感的沖擊與升華。
而可云與旺財之間的倫理角力卻并不流于事實表面。旺財?shù)娜ハ虿幻魇蛊涑蔀榱艘粋€模糊的倫理符號,同時又成了其他倫理沖突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線索。一方面,當可云與馬上之間發(fā)生了愛情倫理與家族倫理的沖突時,可云一次次地被提醒著她的“旺財媳婦”的倫理身份。作為一個象征性的存在,旺財成為了可云拒絕馬上的依據(jù);但另一方面,對“旺財媳婦”這一倫理身份的自信最終卻被旺財?shù)恼鎸崥w來消解一空,可云所堅守的倫理身份的價值隨著旺財?shù)脑俅坞x去走向了意義的虛空,于是才有了小說結尾可云的悔恨,正如馬上所說“你轟轟烈烈一輩子……可你把自己的人世糟蹋咧……”可云與旺財之間的倫理角力,在某種意義上是其內心的倫理掙扎與外部文化環(huán)境的無奈抗爭,隨著時間的流逝,可云抗爭的價值逐漸消解。對真情的堅守,對貞操的保持也都隨著旺財?shù)摹罢嬲彪x去復歸無地。顯然,王海在這部小說中對傳統(tǒng)婚姻愛情倫理的價值提出了新的思考,寄寓了在傳統(tǒng)文化背景下對個性和人性“失位”的反思。
此外,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反思是《新姨》倫理敘事的另一重要維度。對家庭倫理的思考在王海之前的創(chuàng)作中已有所表現(xiàn),如《人犯》中俊強對慧的殘酷施虐便凸顯了人性之惡與變態(tài)心理在家庭倫理中的滲透,但這種敘事有極端化的傾向?!缎乱獭穼彝惱淼臄⑹旅黠@趨向于生活化和民間化,但正是這種常態(tài)化的家庭倫理敘事方才顯示出作者洞察之深。
在《新姨》的倫理敘事中,旺財母親與媳婦可云,王十萬、秀娘與柳兒之間的家庭倫理糾葛得到相當精彩的敘述與展示。旺財母親與可云之間的家庭倫理敘事給人以相當真實的生活可視感,尤能體現(xiàn)作者的民間文化立場以及對家庭道德倫理的感受力與洞察力。旺財母親是小說中一個極其生動鮮活的農村婦女形象,如同張煒《九月寓言》中的閃婆一樣,旺財母親也是鄉(xiāng)野大地如精靈般的神秘而真實的存在,但與前者不同,旺財母親身上既有著濃郁的傳統(tǒng)道德文化的身影,同時又深深地植根于五陵原地域文化,因而具有了某種不可替代性。因此,旺財母親與可云之間的家庭倫理糾葛具有相當動人的敘事魅力。兒子的突然失蹤使旺財母親遭受了老年“喪子”的巨大打擊,這種打擊隨著馬上的一再敘述逐漸加深,終至雙眼失明,于是,對旺財?shù)乃寄钆c怨恨便極端化地轉移到兒媳可云身上來,遂產(chǎn)生了一幕幕家庭倫理的悲喜劇。旺財母親對媳婦可云的挑剔、折磨、懲罰讓讀者揪心,而旺財母親的種種非人性的做法又恰恰有著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理性支持,王海將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精華與糟粕如此集中地賦予旺財母親一人,并在家庭倫理敘事中加以集中體現(xiàn),在某種程度上真實地凸顯了千百年來婆媳矛盾的一些癥結所在——愛的缺失與誤解,更具有象征意味的是,這是一個模糊化的概念性存在,她甚至如絕大多數(shù)中國傳統(tǒng)婦女那樣,沒有自己的名字,只能以“旺財母親”的身份出現(xiàn),但就是這樣一個模糊的存在,賦予了這一藝術形象更為普遍性的象征意義,實上,“旺財母親”成了一種傳統(tǒng)文化的“符碼”。與王海之前的小說相比,《新姨》的思想性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因此,作者的這種藝術處理又似乎隱含著對民間傳統(tǒng)倫理的寬容,對以王十萬為代表的有著極強的致富心理的傳統(tǒng)農民的理解與同情。通過這種復雜的倫理敘事,我們可以洞見王海創(chuàng)作心理中某種復雜不清的價值沖突和矛盾。
二
同時,《新姨》又是一個歷史的故事,在隱喻與重復敘述中完成著敘事的重構。
作為一種敘事,歷史的重構在《新姨》中表現(xiàn)為濃重的地域文化情結與對民族歷史的想象。王海的小說充滿了奇異的意象,而地域文化是王海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核心“意象”,從《老墳》《天堂》中引人遐思的五陵原,到《城市門》中激蕩人心的秦漢戰(zhàn)鼓、龍爪寶地,作者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那片讓他魂牽夢繞的三秦大地,《新姨》承續(xù)著作者一貫的地域文化情結,并將其作為歷史重構的重要載體,直接植入了小說歷史敘事的軌道,這一次,作者將目光聚焦于剪紙藝術與五陵石刻。
小說中,剪紙藝術的承傳者當屬旺財母親與可云。旺財母親的剪紙,是民間傳統(tǒng)藝術的象征,隱喻了不為利害所動、深受民間傳統(tǒng)道德支配的鄉(xiāng)村社會的歷史。但這種歷史屬于前現(xiàn)代,是傳統(tǒng)農耕文明的產(chǎn)物,在小說的歷史敘事中也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存在;作為民間剪紙藝術的新一代繼承者可云,她的剪紙藝術之路則頗引人深思。從一開始,她便全然不照旺財母親傳授的套路來,而是根據(jù)其心中所思所想,把真情與故事融入每一剪之中,先后兩幅剪紙《回門》也成為龐縣長口中“真正的藝術”。直至建國前,可云的每一副剪紙如《回門》《割麥》《再回門》《丈母娘愛女婿》等,都充滿了藝術個性,成為個人心跡的真實流露。而每一副剪紙在記錄著可云的生活軌跡的同時又暗示著小說敘述的轉折:《回門》之后是可云回門愿望的實現(xiàn),《割麥》之后是可云離開婆家前往王十萬家攬活,《再回門》之后是可云陷入與王十萬的曖昧糾葛,《丈母娘愛女婿》之后是可云離開王十萬家。事實上,剪紙已成為可云生活境遇和命運的象征,也是小說敘事的又一主要動力所在。剪紙構成了可云個人成長的“心史”,也暗示著由傳統(tǒng)跨入現(xiàn)代的歷史敘事的轉變。建國后,可云的剪紙開始染上了政治性因素,也因此受到空前的關注,剪紙中原有的個性和真情逐漸變得模糊,其時代性與政治意義反而被凸現(xiàn)出來,例如具有民間道德倫理意識的《陰陽橋》,其政治隱喻意義并不難查見,其中所透露的政治話語對民間話語的壓制則暗示著作者對政治倫理合理性的反思。接著,可云又剪出了政治色彩更為濃烈的《我們的煉鋼爐》《我們永遠跟著毛主席和林副統(tǒng)帥前進》,至此,“剪紙”在小說的歷史敘事中成為了一個時代的象征,具有了強烈的隱喻功能??稍萍捌浼艏埖恼卧庥鲺r明地印上了政治狂熱時代的痕跡,隱喻了那段非理性的民族歷史對正常人性的侵奪。政治運動結束后,可云又先后剪出《五谷豐登》《七夕》,逐漸回歸正常的“人性”,則再次隱喻了政治倫理的正?;貧w,暗示著可云與旺財?shù)膱F聚。
總之,王海以“剪紙”作為小說的敘述結點,既符合生活邏輯的流動,又使得這種歷史敘事節(jié)奏靈動、脈絡清晰。同時,敘述者并沒有將敘述的重心落在對剪紙藝術的精細描述上,而是著眼于“剪紙”背后的隱喻意義。而隱喻與暗示效果的取得又與可云一次次的剪紙所產(chǎn)生的“重復”敘事密切相關,這種重復性敘述類似于“主題重復”,即“性質類似的事件在小說中重復發(fā)生”。這種重復造成了“意義增殖”,或者說產(chǎn)生了更深層次的意義結構。就小說的整體敘事而言,可云的“剪紙”經(jīng)歷了個人話語—政治話語的語義循環(huán),在這種重復與循環(huán)中,小說完成了以個人之歷史對國族之歷史的重構性敘事。在這種歷史敘事下,作為剪紙藝人的可云的經(jīng)歷無疑寄寓著我們民族所經(jīng)歷的苦難、堅守、追尋、狂熱與反思,而以往政治話語占據(jù)絕對主導地位的那段民族歷史在《新姨》的歷史敘事中也有了另外一番面貌,強勢的政治話語逐漸褪色,生活化、個人化、神秘化的民間話語開始占據(jù)著敘事的中心,成為吸引讀者的敘事關鍵。
值得注意的是,在國族話語與個人話語被敘述者有意彌合的敘述空間之外,小說中仍然存在著作為“沉默之他者”的隱喻性意象——“天石”。在前現(xiàn)代的歷史語境下,“天石”染上了一層神秘色彩,與皇家村一起構成了一個超穩(wěn)定的傳統(tǒng)文明結構。但政治話語作為支配性力量介入這種文明結構后,“天石”幾乎徹底淪為受到打擊和排斥的他者,人們用油泥糊它,用腳踩它,喊叫著要把它推走。作為一種反諷的展示,被抱怨“老了”的天石的遭遇隱喻了狂熱時代的荒謬與動蕩。而因饑荒造成的死亡卻“重新”賦予被人遺忘的“天石”以促使生殖繁衍的能力,顯然,作為前現(xiàn)代社會和沉默之他者的隱喻與象征,“天石”被作者授以救贖者的角色,成為見證與反思歷史的絕妙參照,所以,在政治倫理復歸正常之后,“天石”也恢復了應有的“測雨”功能。
而對五陵石刻文化的重復性敘述也是敘述者對民族歷史的再次想象與“還原”,作為“一種與現(xiàn)實主義策略相對立的對偶詩學”,霍先生在歷史敘事中的“重復”與小說的整體語言環(huán)境與敘事風格存在著某種不協(xié)調,因為“重復”這一策略“削弱了采用軼聞軼事和將現(xiàn)實主義當作感傷主義來接受的傾向”,甚至使其成為一種反諷性存在。作為五陵石刻文化的主要敘述者,霍先生集神秘性、民間性、概念性形象于一身,他反復以嚴肅卻迂闊的套語敘述著五陵石刻的歷史由來、藝術特點以及文化價值,在這種“敘述重復”中,五陵石刻的歷史面貌在文本表層雖然逐漸清晰,但事情的真相卻變得模糊,其意義也逐漸走向了虛空。先是村民的疑惑不解與善意嘲諷,接著是狂熱年代里政治話語的誤解與壓制(霍先生因此被定為“右派”),雖然在政治運動結束后,霍先生竭力宣傳的五陵石刻文化終于得到重視和保護,但此時這種歷史敘事已然偏離了小說敘事的主流。作者借霍先生之口表達著揮之不去的文化重建情結與歷史重構意識,但這種敘事又與民間文化心理、時代政治主旋律存在著某種差異性“對位”,雖然這種“對位”并非簡單的二元對立,而是植根于民間土壤與本土文化。如此一來,本來就與整體語言環(huán)境存在不協(xié)調的“重復”性敘述,由此更是顯示出作者的矛盾心理。
總而論之,可云的剪紙以及五陵石刻所代表的歷史語境差異正是通過一種“縱向編織的重復”,實現(xiàn)了“引導讀者進入社會結構深處的線索”之歷史重構的效果。作者的文化重建情結、史詩情結也再次得到展現(xiàn)。而且,這樣一種歷史敘事也是對以往作品中更多地將陵文化作為敘述背景的突破。
三
《新姨》更是一個民間的故事,其底色源自作者熟悉的五陵原和皇家村。
在倫理與歷史敘事之外,敘述者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豐盈淳樸的民間文化世界,真實而生動地再現(xiàn)了關中民俗生活。簡潔而富于泥土氣息的敘述語言使得小說的敘事流暢而不泥滯,而對話語言又極富生活畫面感,顯示出作者純熟的語言駕馭能力。在以“零聚焦視角”為主的敘述視角下,小說中第三人稱的敘事顯得視野開闊而又留有節(jié)制,既可實現(xiàn)如傳統(tǒng)說書人一般,在騰跳回閃之中勾勒出整個故事的敘事脈絡的流暢,同時又保持著敘事懸念,給讀者以閱讀快感,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而在小說中,作為敘述主體的人物對話在總體上營造出了一種“眾聲喧嘩”的閱讀效果,充分顯示出民間人物的生命活力與真實質感,而在對話中,人物形象的完整性也逐漸凸現(xiàn)出來。用對話形式,敘述者同時承擔人物發(fā)言和敘述推進的責任,這樣敘述者隨心所欲的自由沒了,還考慮說話身份等等,把敘述者推到后面,恰恰是對敘述者更為嚴厲的考驗。此外,這種飽含著民間傳統(tǒng)道德倫理的對話語言又構成了一種獨特而封閉的敘述話語,顯示出民間話語對政治話語的消解與包容。如建國后村長馬上要求對富農分子王十萬進行集體批斗時,馬上父親馬軒、霍先生、馬立本以及王十萬的雇工德貴叔、可云,對馬上的要求的質疑與否定幾乎如出一轍,他們在與馬上的對話中均認為王十萬的財產(chǎn)是其拼命勞作的成果,王十萬娶兩個老婆是出于大老婆秀娘無法生育的無奈,王十萬雇用德貴干活實則是在幫助德貴一家,王十萬并沒有剝削德貴叔和可云。在這種“封閉”而又有其獨特的敘述邏輯的民間話語面前,馬上的話語中所代表的政治倫理的權威被消解一空,其政治話語的力量也被民間話語所消融,作者借此“還原”了被傳統(tǒng)政治話語遮蔽的民間政治生態(tài),引人深思。
而在敘事時間以及敘事節(jié)奏的處理上,《新姨》更是彰顯出質樸而又不失靈動的民間文化立場。就小說敘事之整體而言,敘述者顯然有意地淡化政治性的時間概念,而代之以四季輪回、農時節(jié)令、晝夜交替和氣候變化,在小說中,文本時間與故事時間之間的差異被最大限度地消弭,顯然,敘述者有意在小說敘述中制造一種“自然而然”的言說效果。在起伏有致的敘述中,一股自然樸實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與小說的敘事邏輯和諧而貼切地融合在一起,毫無做作之感。而每一節(jié)的開頭又時有一段清新且富有詩意的自然景物描寫,在暗示著人物內心的波瀾和小說情節(jié)的變軌的同時,更使得小說的敘述給人以靈動鮮活的閱讀體驗。這種在小說中與行動密切相關,多滲透著敘述者情感的描寫構成了一種“象征性的環(huán)境”。如開頭部分寫道“秋后的五陵原空空蕩蕩,南山北山盡收眼底”,寥寥數(shù)語便營造出空闊豪放的情感基調,接下來敘述者就將馬立本快活地吼著秦腔這一情景順勢道出,也暗示出旺財與可云的完婚給這個家庭帶來的舒暢與美滿。當馬立本尋找旺財未果后,小說便以“秋風在街上肆無忌憚地奔跑,樹葉像鷂子在空中飛舞”作為一小節(jié)的開頭,用凄寒荒涼的自然環(huán)境描寫象征著人物內心緊張、慌亂的種種情緒。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說文本中缺少細膩的心理刻畫的情況下,正是此類環(huán)境描寫不僅奠定了小說每一節(jié)敘述的情感基調,更以其生動細致成為了人物行動的心理依據(jù),其象征性意義也得以自然地托出,同時自然環(huán)境描寫中的各種核心意象也與民間文化環(huán)境和諧一致,這種藝術處理和敘事安排無疑極大地增添了小說的審美意蘊,擴充了讀者的想象空間。而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對秦腔的描寫也使得小說的整體敘事節(jié)奏產(chǎn)生了如民間謠曲般悠揚、動人的音樂效果,同時又在客觀上渲染了敘事氣氛,深化了小說的文化底蘊。小說中的秦腔描寫的獨特之處則在于其對民間文化的還原,對民間敘述立場的肯定。馬立本的秦腔或嘶啞嗚咽、或正氣浩然,訴說著個人的悲喜離愁與時代的起伏跌宕,成為了小說敘事中一個不可或缺的文化象征,更充分顯示出了民間文化的無盡活力。
此外,對關中民俗生活的真實再現(xiàn)也構成了這一民間敘事的主體存在。小說中無時不在的關中方言、悠揚多變的陜西秦腔、揪人心扉的嗩吶、獨具地域特色的日常飲食、引人遐思的民俗剪紙,能治病測雨的“天石”乃至民間的生死殯葬、男娶女嫁、田間勞作都別有一番地域風味,顯示出作者細致入微的民間文化的感受力,極大地豐富小說的審美的空間,據(jù)此,《新姨》堪稱一部活潑而地道的民間文化小說。而對民俗文化的熱切關注又在某種意義上消解了歷史敘事中的政治話語,使其成為小說敘事的底色和動人之處。
但必須指出的是,作者對民間文化的細致關注也有某些敘事上的缺陷。當敘述者對文化的熱誠轉移到對陵文化的敘述時,有時會不自覺地脫離敘事主流,客觀上造成了文本結構的散漫之感,尤其是當這種敘述以嚴肅、板滯的面目向讀者展示,并以獨白的形式逐漸暴露敘述者的干預姿態(tài)時,更是無形中導致了小說敘事趣味性和愉悅性某種喪失。而在小說敘述的后半部分,尤其是在政治話語介入到原有的敘述場域時,其敘事則有流于敘述之嫌,且人物刻畫的形象感與前半部分相比明顯存在著不足,對民間傳統(tǒng)文化展示的真實性也有一些人為和可疑之處(如可云棺材救人事跡),而這些事實上構成了這部小說的某些瑕疵。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新時期小說隱喻敘事研究” (15BZW035)、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威廉·福克納對中國新時期小說的影響研究”(13BWW007)之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