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勇
讀完劉慶的《唇典》(作家出版社,2017年),一種很強烈的感覺是,史詩巨制。小說在一個時間跨度很大的歷史時空背景下,表現(xiàn)一個市鎮(zhèn)、一個村莊和一個家庭的興衰繼替,其氣勢恢宏與酣暢漓淋,有如浩浩蕩蕩的江河(庫雅拉河),一路旖旎而下,讓人贊嘆不已。但細想?yún)s又覺得作者立意似不在于歷史總體性的重建,而毋寧說他是在展現(xiàn)歷史總體性的傾頹與坍塌。也就是說,這是在借史詩的路數(shù)來表達某種意緒和感傷:隨著現(xiàn)代性的宏大敘事而來的,是神話的不可避免的消逝與滅亡。而事實上,現(xiàn)代性就像科學(xué),它揭穿了滿斗的夜視眼(即貓眼)原來并非什么異稟異能,而實在是某種病癥。這就是現(xiàn)代性,它不僅造成神話世界的坍塌,也毫無留情地戳破人們的想象。現(xiàn)代性的世界,是一個想象力無限枯竭的世界,是一個沒有敬畏的世界,因而也是一個讓人沮喪的世界。從這個角度看,此部小說實在是一個現(xiàn)代性寓言。
一
這部小說給人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它所講述的故事,而是它的修辭。比如說“八只蟾蜍跳進水坑,三只水老鴰掠過水面”。這里所謂的“八只”和“三只”都是一種修辭,一種泛指,而不是實指。也就是說,這里不是在做客觀描述,而是旨在增強敘事效果。再比如說“蒼蠅落滿馬路邊的臭水溝,落滿居民家的院落,在搖籃里的小孩子嘴里和鼻孔進進出出……蒼蠅無處不在,連士兵們的槍口都快糊死了”?!罢麄€庫雅拉河谷的白蝴蝶好像都飛進了棺材鋪的院子,那是一些比貓爪子大不了多少的白蝴蝶,密布著眼睛一樣的斑點,房頂、草垛、籬笆、黃瓜架,還有白榆樹,開滿了朵朵白花。密集的蝴蝶仍然不停地擁來,不停地撞擊著玻璃窗”“蝴蝶落滿窗臺,蝴蝶抖落的粉塵嗆死了三只母雞,貓和狗不停地打噴嚏”,等等。這也就告訴我們,對這部小說,需要從兩個層面加以解讀,一個層面是修辭層面,另一個層面是敘事層面。修辭層面給人以繁復(fù)、夸張和充沛之感,與這一修辭相對應(yīng)的則是小說的神秘主義情境和浪漫主義文化氣息,其最主要的表征就是薩滿文化。小說把它處理成一種傳說和“故事”。“相傳,每一個逝去的薩滿都會成為‘回家來的人’,有機會附體于后代的薩滿。被附體的薩滿會通宵唱歌,用木、石敲擊出各種節(jié)拍的動聽音節(jié),學(xué)各種山雀的啼囀”。“庫雅拉河最大的天神是法力無邊的阿布卡赫赫,她和地神巴那姆、星神臥勒多三姊妹神共同創(chuàng)造了世界。”“我的族人們說,每個來到世上的孩子都有過欺騙父母的經(jīng)歷,他們不愿來到痛苦的世間,倘若不得不輪回人世,總在托生成人之后,想方設(shè)法回到另一個世界去”。傳說和故事的功能在于,這是一種看待、解釋自然與社會的方式方法。但問題恰恰這里?,F(xiàn)代性的社會,其現(xiàn)實的變化之快和讓人費解處,是傳說和故事所難以應(yīng)變和勝任的。比如說“一九四六年夏末的一天早晨,我額娘的眼睛里流出了奇怪的淚水,準(zhǔn)確地說,那不能算作淚水,她流出的是——大小不一的細小碎石,有的比小米粒大,有的比針尖小”“古老的傳說中,只有被薩滿施以巫術(shù)或者詛咒的人才會流出石淚,要么就是重大瘟疫的先兆,除此之外還有更好的解釋嗎?但是新時代即將到來……”。顯然,“新時代”的“到來”使得傳說失去了闡釋力。對于這種闡釋力的失效,小說的作者不無感傷地把它稱之為“失靈時代”。
這樣一種現(xiàn)代性的巨變,在小說中是以“事件”的層面顯示出來的。這就是小說的主部,也即敘事的層面。小說中,郎烏春和他的兒子滿斗的兩代人的命運沉浮,是被包裹在現(xiàn)代性的沖擊下,中國封建社會的解紐,及其軍閥混戰(zhàn)、日寇入侵等等一系列宏大敘事的脈絡(luò)之中的。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宏大敘事,或者說成長小說。郎烏春的一生,是隨著民族國家的成長發(fā)展而隨之變化的。同樣,滿斗的一生,也具有了這樣的民族國家寓言的轉(zhuǎn)喻化色彩。
但若把小說視為宏大敘事或成長寫作,則又是大謬或誤讀。因為顯然,他們的一生雖然與大歷史緊密勾連一起,但他們的命運其實充滿了宿命色彩。他們都是被奇怪的命運所左右的人,也就是說,是偶然事件決定了他們的一生。比如說郎烏春,一場大火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走向。而滿斗則因為迷戀所謂的“花瓶姑娘”,從此走上了在離鄉(xiāng)—返鄉(xiāng)間不斷回環(huán)的人生之路。這似乎就是宿命,因為滿斗生來就是貓眼(夜視眼),就像《紅樓夢》里的賈寶玉銜著一塊寶玉降生一樣,滿斗天生就應(yīng)該是一個薩滿,但他卻似乎拒絕成為薩滿。他的人生就在這種拒絕中漸漸長大而后年歲老去。
同樣,離開現(xiàn)代性寓言的背景而來理解小說,也是對小說的誤讀。因為一開始的幾個細節(jié)就極具象征性。一個是火車兩次開進白瓦鎮(zhèn)。第一次是以柴油發(fā)動機和“西洋影戲”的方式影響郎烏春。第二次是以馬戲團的方式,影響滿斗。這兩次的影響,都是以震驚和欲望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拔餮笥皯颉钡某霈F(xiàn),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性的震驚方式:“那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怪東西,長著方方的大腦袋,黑黑的腦袋上豎著大煙囪,兩只大眼睛閃著白光,蜥蜴和蝴蝶一樣的長身子,分明就是一個巨大的棺材串。人們一愣神的功夫,怪獸猛地向人們的頭頂撲來。我阿瑪右邊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小子,嚇得大叫一聲,幾乎奪路而逃?!庇麆t表現(xiàn)在郎烏春看到的脫衣表演上。這也是一種震驚,但是以赤裸裸的欲望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相比之下,滿斗所看到的“花瓶姑娘”則是另一種現(xiàn)代性奇觀,它是通過現(xiàn)代技術(shù)的某些原理而造成的幻影,但其顯現(xiàn)出來的仍是欲望。也就是說,現(xiàn)代性以視覺震驚的方式,和欲望的被激發(fā)的形式顯示其魔力,郎烏春和滿斗正是在這魔力的誘惑下,一步步走出古老的鄉(xiāng)村,走向他鄉(xiāng),走向革命和走向大歷史的。換言之,大歷史是以現(xiàn)代性的視覺震驚方式創(chuàng)造其表現(xiàn)方式的。
二
如果說現(xiàn)代性是以視覺震驚的方式顯現(xiàn)其最初影響的話,恰恰是這一視覺形象透露了小說《唇典》的秘密。也就是說,這是一部有關(guān)視覺的小說?,F(xiàn)代性是以視覺震驚的方式顯示其影響,小說以第一人稱“我”的觀察視角展開敘述,這一觀察視角恰恰又因為“我”的夜視眼(貓眼)和透視能力(能看見別人的夢)而特具瑰麗神秘色彩。如此種種,都使得這一小說的色調(diào)或色彩是極具癥候性與象征性。比如說“這七年里,只有一次野雉成災(zāi),雄雉紅眉毛、綠脖子,有著淡黃色的肩和黑色的條紋,栗紫色的胸脯像涂了一層紫漆,還有紅黃黑三色斑塊相間的燦爛的尾羽”。這樣的描述比比皆是。某種程度上,這一小說是以色彩的絢麗斑斕以表明其浪漫主義傾向和現(xiàn)代性癥候的。
小說結(jié)構(gòu)上主要以兩條線索呈現(xiàn),一條是郎烏春的線索,以敘述者滿斗“我”的口吻轉(zhuǎn)述;一條是滿斗的線索,以第一人稱“我”的主觀視角顯現(xiàn)。兩條線索,決定了小說的兩種風(fēng)格。關(guān)于郎烏春的部分,文字和敘述相對節(jié)制與客觀,少有景物描寫。這一部分在風(fēng)格上偏實。關(guān)于“我”的部分,則顯得要主觀和恣肆得多。這一部分,既是通過“我”的觀察和敘述而成,同時也因為“我”的夜視眼功能,而格外顯得神秘、朦朧和富于情感色彩?!拔摇北唬ɡ盍妓_滿)告知有特異功能,不僅有夜視能力,還能看見別人的夢。這使得有關(guān)“我”的部分,籠罩在預(yù)言、宿命和想象的氣氛中。
“我”被告知是一個命定的薩滿,但卻因目睹馬戲團和“花瓶姑娘”的神奇表演而走上了拒絕成為薩滿的慢慢人生路。這似乎也是一種宿命,一種現(xiàn)代性影響下的個人的宿命。兩者間是一個相向而行的過程,“我”的人生也因此而被框定。前半生,“我”以對“花瓶姑娘”的追尋開始了走上抗拒成為薩滿的道路,以至于被傻成癡。后半生,當(dāng)“我”從一個癡傻變成常人后,卻寧愿想象自己是一個命定的薩滿。反諷的是,此時“我”卻被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告知,“我”的夜視眼功能并非什么異能,而是因為病變的緣故。也就是說,“我”實實在在是一個平凡的人。這無異于當(dāng)頭棒喝,“我”的前半生原來是一個最大的誤會和騙局。李良薩滿告訴“我”的,或者說“我”以為具有的,看到的,原來都是幻覺和想象的產(chǎn)物:“我”的前半生實際上生活在幻覺的世界。但即使這樣,當(dāng)“我”逐漸由癡傻變?yōu)榍逍褧r,“我”卻寧愿相信并非都是幻覺。社會的巨變,現(xiàn)代化的加速發(fā)展,神的世界越來越被認為是失傳已久的“傳說”,僅僅作為收集和研究的遺聞遺跡,留給學(xué)者大老田式的人物把玩。“我”決意退守山林,因為只有在遠離現(xiàn)代性城鎮(zhèn)的山林中,才可能有神的世界存在的土壤。這是一個相對自足的、自適的、穩(wěn)定和安寧的世界。雖然荒僻、簡陋和落后,但給人以安慰與安穩(wěn)。而不像現(xiàn)代性社會,雖然日新月異,雖然富庶繁華,但其實令人心里十分不安。
這樣來看,就可以說,這部小說顯示出來的其實是理性對感性世界的勝利及其因此而表現(xiàn)出來的對感性、感官田園世界的感傷式懷念。這一感覺世界是通過滿斗那雙帶有“夜視眼”功能的眼睛和故事、傳說所折射出來的,這是一個由傳說所包裹浸淫著的主觀視聽世界,但這一世界最終被現(xiàn)代性視聽震驚所打破和取代?,F(xiàn)代性震驚,以跳躍的激進的方式和理性冷漠(比如說槍炮)的姿態(tài)打破了傳說所具有的溫馨面目和其循環(huán)邏輯,而這也就意味著現(xiàn)代性的“祛魅”,滿斗的“夜視眼”下的神秘世界自然也就不再神秘。某種程度上,滿斗的成長過程及其人生歷程,顯示出來的其實就是神秘視覺世界的坍塌。他的視覺世界,因著外在世界以“夜視眼”的方式進入,因而是一個瑰麗的、想象的和神秘的世界,但這一世界,被槍炮和現(xiàn)代化所擊潰。而這些某種程度上恰恰是現(xiàn)代性的視聽震驚方式。從這個角度看,現(xiàn)代性社會是一個視聽感覺逐漸萎縮,而讓位于外在工具(理性)的社會。因而,這也是一個想象力缺乏的社會。
現(xiàn)代性社會是一個想象力缺乏的社會,它只能以視覺震驚的方式顯示其存在,而事實上,視覺震驚顯示出來的其實是跳躍的、快節(jié)奏的和冰冷的,因而也是讓人絕望的。相反,傳統(tǒng)社會則是一個想象力充沛的社會,這一社會可能因為盲視而失真,但卻充滿溫度、色彩和感情。它是有人情味的,和讓人回味的;具有連貫性的,而不是斷裂的。因而也是充滿希望的。小說所顯示出來的無奈不是人生的宿命最終落空(命定成為薩滿而沒有成為),而是宿命在現(xiàn)代性社會的長驅(qū)直入的必然性中被打破,以及因此而帶來的想象力的枯竭。
三
原型批評理論家諾思羅普·弗萊曾以春夏秋冬比喻文學(xué)類型的更替,在他的構(gòu)想里,最終必將迎來“向神話回歸的強烈的內(nèi)在傾向”(《批評的解剖》,陳慧等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71頁),只不過,這時的神話早已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神話。也就是說,神話的回歸,是另一重意義的回歸,這里的神話也是經(jīng)過了“移位”的神話。在現(xiàn)代化的今天,現(xiàn)代性的無情擊打下,神話只能以想象性的方式存在。比如說晚年滿斗獨自一個人在山上種植了很多樹,他把那些樹一一命名為他身邊最親近的人——烏春樹、柳枝樹、李良樹、素珍樹、蘇念樹。可以說,這既是一種命名,其實也是一種“再符碼化”——神話化。這些樹因為滿斗的命名,而具有了靈魂,他們都是一棵棵的“靈魂樹”,具有與人特別是與滿斗交流、溝通的神秘能力;但問題是,這些“靈魂樹”在滿斗不備的時候,被盜樹集團盜走運到城市里去了,成了一個個孤立的存在。而城市卻是一個神話消失、現(xiàn)代性充溢的地方,是一個沒有想象力的所在。在那些地方,那些“靈魂樹”是否會孤獨?抑或枯萎死去?小說結(jié)尾,主人公滿斗決定上路去尋找他的“靈魂樹”:
我決心上路,我要到陌生的城市里去,去找我的靈魂樹,去看望我流離失所的親人,去和每一棵靈魂樹說話,祭奠它們,做最后的告別。(《唇典》)
這里的上路可以理解為尋找,但與他早年尋找“花瓶姑娘”不同。這次的尋找是對失去的或逝去的神靈時代的重新尋找,是對“失靈時代”的抗拒。但這一次,滿斗卻是徹底走上的離家的道路,而且是越走越遠。因為,家園早已頹敗,回鄉(xiāng)已然不再可能。那么問題是,在離家的道路上,在一個現(xiàn)代性充溢的世界上他能找到曾經(jīng)擁有的“靈韻”嗎?看來,這只能是一廂情愿!滿斗的出走注定了只能是一個美好的想象,一次永沒有結(jié)局的“永遠在路上”。他是以這“永遠在路上”的姿態(tài)顯示他對原鄉(xiāng)想象的熱望和無家可歸的感傷。因為,當(dāng)家已經(jīng)不再的時候,我們只能以尋找的姿態(tài)顯示自己和曾經(jīng)失去的家園的存在價值。也就是說,除了遠走他鄉(xiāng),滿斗別無他法。
這是否乃另一重意義上的宿命,或者說現(xiàn)代性社會中個人無法安生立命的隱喻?我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