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雯
起初,我在《西南邊》里看到的是愛情。那種被認為只可能存在于莎士比亞的時代讓天地為之失去光彩的愛情。直到現(xiàn)在,在反復重讀這部小說之后,我依然認為,夏覺仁對曲尼阿果的愛情,是這部小說的高音部分。作家詳詳細細地描繪了一樁愛情的緣起,打開了愛情中最華美的部分,以及這華美之于日常生活的侵蝕。
愛情必然得有什么作為開端。愛情之于夏覺仁和阿果,是由一根刺引起的。曲尼阿果在遭遇戰(zhàn)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左腳板上扎了刺,挑不出來,只能去找軍醫(yī)。在這個過程中,軍醫(yī)夏覺仁對她一見鐘情,展開了長達一生的鍥而不舍的追求。旁人如你我,大約會用這般若無其事的語調(diào)描述愛情的降臨吧。但是對當事人來說,愛情一旦降臨,一切都不同了?,F(xiàn)在,你也一定發(fā)現(xiàn)了這個耐人尋味的比喻:愛情與刺。是啊,所有的愛情不都如刺一般么,它讓你無法安身,無法自處,直到一個人找到另一個人,一個靈魂找到另一個靈魂為止。
那么,一個人為什么會愛上另外一個人?這大約是世間最叫人迷惑且無法解釋的部分。夏覺仁因何愛上阿果?或許是美貌吧。這是愛情肉身性的顯現(xiàn)。任何剝離了肉身的愛,都將淪為虛無縹緲的“純愛”,從而失去了其本身。最先吸引夏覺仁的,當然是阿果的外在,“這彝姑娘真的有雙桑樹葉子般的眼睛,眸子黑亮,眼白發(fā)藍?!比绻麊螐拿鑼憗砜矗⒐娜菝膊⒎悄敲闯錾?。讓人動心的是她的神態(tài)、動作?!翱此纳袂椤⒀埏L所向,關涉那幾位馱著戰(zhàn)死者的尸體、趕馬離去的彝人。說話間,掏錢遞向沙馬依葛,那位非但不接,還似在駁斥她,脆生生,毫無間隙,堵得她嘴巴張了又張,小白牙齒忽隱忽現(xiàn),沉靜的面容起了波動,兩手朝地上一撐便要往起站,沒得逞,淚水瞬間汪滿眼眶?!?/p>
這是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相見。如若我們想到經(jīng)典文學作品里男女初見的時候的種種情愫,比如寶玉黛玉初會是兩人都覺得“倒像在哪里見過一般”,大約是會感到驚奇的。這是一次不平等的初會。作者盡是從夏覺仁的視角默默地觀察、打量阿果,而阿果呢,沉浸在對她族人命運的關切中,竟置要為她挑刺的軍醫(yī)、未來的愛人于不顧。這樣的初見頗具有隱喻性,事實上,這樣的關系結構竟然貫穿了他們一生!讀到這里,不得不贊嘆作者那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見微知著的寥寥幾筆。
好了,作為讀者,我們可以宣布,夏覺仁真真切切、確確實實愛上了黑彝姑娘曲尼阿果。然而,愛的產(chǎn)生,卻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包括且不限于,夏覺仁來自大上海,有能力也有眼光欣賞彝族姑娘帶有異域風情的美。更重要的是,他正處于沙馬依葛的愛的包圍圈中。沙馬依葛那股子不依不饒一定要得到他的勁兒讓他感到了某種可怕。他需要尋找一個新的對象,來完成愛的本質化。從這個意義上說,從一開始,這個愛情故事就是三個人的故事,是曲尼阿果、沙馬依葛和夏覺仁的故事。
那么,愛,究竟是一種什么感覺呢?馮良說,是怕。看見阿果,是怕,“這種怕令他不能呼吸,讓他想要凝神端詳進而觸及他怕的對象?!敝挥薪?jīng)歷過愛情的人,才會拈出一個“怕”字來吧。成為愛欲的對象,意味著這個人,以及與這個人有關的一切被神圣化了,面對他/她時,你所能感到的,是敬畏。也就是怕。然而,面對沙馬依葛的時候,夏覺仁竟然也感到了怕?!八ε律绸R依葛那張臉,明明笑著,定睛看去卻在發(fā)狠”。這似乎是另外一種性質的“怕”,來源于作為愛欲對象的本身。為什么夏覺仁在追求他的沙馬依葛和他追求的阿果之間選擇了后者?這恐怕不能簡單地解釋。還是要回到小說。我們看到,夏覺仁始終在懷疑沙馬依葛愛的真誠性,一會兒他認為沙馬依葛不是看上了他,而是喜歡上了大上海,一會兒,他又猜測,沙馬依葛未必喜歡自己,而喜歡的是藥。簡言之,夏覺仁執(zhí)著地認為存在一個本質化的“自我”,而愛情,應該是純粹的,是兩個本質化的“自我”碰撞的結果。這是19世紀浪漫主義加諸的影響,也是通俗愛情故事的核心。但是,在木略等現(xiàn)實主義者看來,大上海也好,藥也好,不都是他么。也就是說,夏覺仁所認為的外在的背景、職業(yè)身份、社會地位等等,都是一個人不可分的有機組成部分。這是夏覺仁與沙馬依葛的根本性沖突之一。另外一個根本性差異,在于對待時代的態(tài)度。從夏覺仁的人生選擇看,他充分意識到了時代的變化,并且,他的人生節(jié)奏與這一變化是合拍的。作為出身于上海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子弟,他沒有按照家人給他安排規(guī)劃的人生,而是放棄學業(yè),直接從輔仁醫(yī)學院參軍。“倒是他的家人,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掙錢花錢。……他怎么會聽從他們,落后、自私,最能打動他的是‘為新生的社會主義祖國服務’”。也就是說,同沙馬依葛一樣,他積極回應了正在變化的時代的召喚。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與沙馬依葛是同路人。那么,同路人就一定聲氣相求嗎?阿蘭·布魯姆在分析《奧賽羅》的時候有這樣一段分析。他說,“根據(jù)古希臘羅馬傳統(tǒng)的分析,愛意味著缺陷和需求。一個人親近另一個人,承認那人在某些方面值得欽佩,恰好暗示了他自己在這些方面的匱乏。一個人渴望擁有的事物正是他并未擁有的事物。而占有他人的欲望意味著,愛人者缺乏被愛者具有的某些品質?!睆倪@個意義上說,阿果所吸引夏覺仁的地方,恰恰在于她對于變化著的時代的不變與沉著,雖然,阿果自己對此并不自知。然而,悖謬的是,這樁愛情和婚姻得以實現(xiàn),須得改變阿果的不變,共同成為變化著的時代的一份子?!八獨夥絼?,頑固不化,什么不和漢人開親、娃娃親,一概視為封建陋俗,打定主意要把曲尼阿果帶動起來勇敢地加以破壞?!睂ο挠X仁來說,阿果是他靈的向往,沙馬依葛是他欲的承載;阿果代表了他出世的追求,沙馬依葛則意味著現(xiàn)世的幸福??瓷先?,夏覺仁并未思考太多,就直接奔向了作為他理想愛情形象的阿果,但事實上,小說露出的縫隙顯示,在無意識深處,夏覺仁的糾結可能比他自己想象得要多得多。
無論怎么樣,在夏覺仁鍥而不舍地追求下,男女主人公終于如我們所愿地走到一起來了。當聽到從阿果的表哥嘴里說出來阿果和夏覺仁要結婚的消息的時候,我們這些讀者,竟像那些愛看大團圓劇的姥姥們一般高興得不能自已。就仿佛看到一把種子撒到了土地里,終于長出了小苗。只是,別忘了,所有的佳偶天成其實都不是天成的。夏覺仁和阿果恰好處在時代變化的關口上。也就是說,當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的時候,社會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裂口,由此將不在同一世界的人們紛紛卷入,才使得夏覺仁與阿果得以相見、相愛。假如解放軍沒有進駐大涼山,黑彝的女兒阿果大約會像她想象的那樣,和她的表哥古侯烏牛結婚,像祖祖輩輩一樣生活著。然而,封閉的大涼山一旦打開,變化就發(fā)生了。變化是從表哥身上開始的。當烏牛走出了大涼山,到西昌、成都、北京讀書以后,他開始意識到了大涼山并不是整個世界,相反,世界要開闊得多。烏牛穿西裝、著西褲,看過電影,見識過汽車,這意味著他接受了現(xiàn)代社會的洗禮。之后,他的眼界就完全不一樣了。當一個人被“現(xiàn)代化”以后,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必然發(fā)生改變,婚姻觀念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他不覺得必須恪守彝人不和外人開親的祖訓,不覺得婚姻是被規(guī)定了的,也不再視已經(jīng)定親的表妹阿果為必然的婚姻對象。這是變化的時代之于人的影響。就像一顆石子投向湖面泛起陣陣漣漪。阿果是變化所傳導的下一個環(huán)節(jié)。阿果并不像她表哥那樣主動迎接時代的改變,她是時代變化的被動承受者。她踉踉蹌蹌地跟隨時代去變化,她聽從爹媽的安排,生怕表哥不要她,拖泥帶水地去成都學習,然而,這并未讓她追上時代——是的,追趕時代的人從一開始就落入了時代的下風,事實上,從頭至尾,阿果都不曾真正地隨時代而變過。她是沉默如石頭的那一類人,任由時代的水位不斷上漲,然后將他們淹沒。所以,盡管阿果也走出涼山,又回到?jīng)錾?,主宰她的,始終是涼山彝人的情感結構。對于變化了的外面世界,她始終只能“哭哭啼啼”,毫無招架之功。就這樣,在懵懵懂懂中她失去了她想象中的生活。當她得知表哥和一個白彝丫頭好上了以后,除了以兒童般稚拙的形式表達激烈的感情,她似乎毫無辦法。幸好還有夏覺仁對她一往情深的追求。時代將與外人結婚的命運拋擲給她,她即使不樂意,也只能承受著。事實上,因為夏覺仁的存在,她也是時代改變過程中足夠幸運的那一個。馮良三言兩語寫到了她的二姐,可以與阿果的生活放在一起看?!八闱岚⑦壬ぷ犹?,一唱歌,鳥兒都跟著嘰啾,性情活潑,女兵女干部都想當,離家天遠地遠也不懼,但家里死活不同意?!边@樣一個向往跟隨時代的水波而游泳的人,卻在時代的變化中不再有合適的婚姻對象?!昂湍愣阃g的黑彝男子,上下錯開三兩歲,訂親結婚的;因為解放因為民改,覺悟的,參加工作的,當叛匪被打死的、抓了的,剩下的還有啥可挑的。”對于時代來說,這也許是小小的偶然,但對于個人來說,這簡直就是颶風般的無力抵擋的命運。馮良讓我們清晰地感受到,在宛若天成的愛情背后,是歷史沉重的影子。每一個人都不能自外于時代,無論你情愿與否。
夏覺仁對阿果持之以恒的追求與愛戀成為人們傳播的話題。大家口耳相傳,夏覺仁是如何披荊斬棘地追求阿果,又是如何呵護阿果。他們的婚姻,成了浪漫主義的神話。現(xiàn)在的問題是,神話之中的人幸福嗎?關于愛人者和被愛者,阿蘭·布魯姆還說,“愛人者通過他的愛承認對被愛者的依賴,在這個意義上,也承認了自己的卑微。盡管被給予感情,被愛者卻不一定有所回報?!虼?,對于被愛者的感情,愛人者不能有任何要求。相反,因為他在愛,他便默許了一種缺憾,即被愛者并沒有回報的義務?!M管如此,每一個愛人者都要求被愛作為回報,只有通過愛的回報他才能占有被愛者。此外,他還賠進去自己的尊嚴,當他決定去愛,他的自尊便開始依賴另一個人。同時,他使自己陷入雙重困難的處境,愛上別人這一事實在某種程度上迫使他承認自己與被愛者是不般配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夏覺仁是否覺得幸福,依賴于阿果是否回應他的愛。阿果到底愛他嗎?他并沒有十足的把握?!昂芏鄷r候,夏覺仁感到曲尼阿果在面對他時很矛盾,他相信曲尼阿果慢慢也愛上了他……同時,也依賴他,因為他醫(yī)術高明還有點崇敬他,起碼有面子,可以幫助她的鄉(xiāng)親。更覺得他給自己抹黑,玷污了她那純潔的黑彝的血?!比欢?,阿果所思所想,我們卻不得而知。我們只能在夏覺仁背叛了阿果之后的愧疚里,發(fā)現(xiàn)阿果行事的些許痕跡。原來阿果每年都在給夏覺仁上海的親人寄當?shù)靥禺a(chǎn)。這能算作阿果愛的證明?還是僅僅表現(xiàn)了阿果的善良?至于被愛者阿果是否覺得幸福,我們就更加迷惑了。我們唯一能確定的,是阿果所能感受到的新舊兩個時代加諸在她身上的重量。
如果按照那些“頑固不化”的黑彝的觀點來看,阿果與夏覺仁結婚,打破了他們世世代代的祖訓,是對于家族的某種“背叛”。那么,按照背叛者亦將遭到背叛的公式推斷,阿果或許也會嘗到背叛的滋味。事實上,在夏覺仁與阿果漫長的愛情生涯中,背叛必然會發(fā)生,只是以不同的面貌出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中。
夏覺仁對阿果的第一次背叛是在“平定新叛”的途中。夏覺仁被作為醫(yī)生稀里糊涂被拉上了平叛的道路時,才知道死去的黑彝姑娘是阿果的二姐阿呷,而阿呷的舅舅們在替她報仇的過程中引發(fā)了這一場黑彝奴隸主的“新叛”。作為“阿果的男人、曲尼家的女婿”,夏覺仁被石哈青眼有加,認為他是自己人,遂把叛亂的由來,以及曲尼家的計謀一一道來。他繪聲繪色地講述了他們是如何假裝追奴隸主,實則在情感上傾向于黑彝奴隸主的故事。末了,石哈特地囑咐他不能把這個秘密告訴木略。他說,“你不會吧,你不是一般的漢人,是阿果的男人、曲尼家的女婿吶!”“夏覺仁加重語氣:‘當然!’”下面的轉折簡直驚掉我們的下巴。馮良貌似平淡地說,“他當然會。”
在一般的通俗小說中,男女主人公都是德性完美的人,或者說,即使不那么完美,通過愛情的成長,他們將自動從禁錮他們的傲慢與偏見中掙脫出來。而這一次,馮良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德性上有瑕疵的男主人公。他毫不猶豫地將別人交付給他的秘密泄露了出去,將那人推向命運的深淵,親手毀掉別人對他的信任。
那么,他何以致此呢?我們見到了他的行為,勢必要為這個行為尋找心理根源,來決定我們是否原諒他、認同他。我猜想,一定是石哈說的那番話深深地打動了他。石哈在分析曲尼拉博何以走上叛逃的道路時說,“唉,要不是因為阿呷惹出這些事來,舅子老表得罪政府先跑了,他抹不開面子,哪能走上逃跑的險路?。 毕挠X仁一定深以為然,覺得這就是整個事情的背后深層原因。他以為,他把這層原因說給了當權者木略,就能幫他的岳父免去橫禍。說到底,作為一個愛人者,他是希望愛人以及與愛人有關的一切人和事都好的。他也知道,作為一個漢人,他說這番話勢必沒有多少分量,只有這番話是從追捕奴隸主的娃子石哈嘴里說出來,才具有情報價值,也才會為木略所看重。基于此,他必須要把這個“內(nèi)情”告訴木略。
他有沒有想過他的這番告密會給石哈帶來怎樣的后果呢?小說寫道,當石哈被帶走以后,“夏覺仁的心臟也像他一樣悶疼難忍,不是疾病,是內(nèi)疚引發(fā)的?!边@或許是在暗示我們,他并沒有想到告密會帶來如此深重的后果,他直接決定了石哈一家人的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說,夏覺仁身上有幾分天真氣。他對于世事的打量,就像一個孩童,僅僅看到事物表面的聯(lián)系,而無法洞察隱藏著的更為深遠的聯(lián)系。他的天真,與阿果的天真,簡直相映成趣。當然,他還沒有想到的是,石哈的欺瞞深深地激怒了木略,讓木略不得不直接面對自己的愚蠢。對一個聰明人來說,這簡直比殺了他還要命。告密者的身份直接從道德上壓垮了他。他開始在意他在愛人心目中的形象——“萬一阿果知道他是告密者,面子何以堪!肯定會要了自己的小命,或者她自己的。這后一個想法,讓夏覺仁眼前頓時暗淡?!贝藭r的他,尚且還體會不到阿果與她的族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在出賣了石哈之后,夏覺仁得知了岳父去世的消息,理應去奔喪的他被木略再次攔在了路上,并拿石哈的命運威脅他。他不得不屈從,事實上也是屈從了自己的軟弱。這是夏覺仁對阿果的第一次背叛。
第二次背叛,情形就有點復雜了。在阿果回到娘家,自由養(yǎng)蜂期間,阿果在體制中的位置成了一個難題。這難題不是阿果的,阿果早已躍入自由王國的境界,隨心所欲,無羈無絆。這難題是夏覺仁的,他還是現(xiàn)實中人,他需要為阿果的生存考量,在那樣一個年代,離開了體制意味著生存就沒有保障。所以,他需要一次次替阿果請假,為了請假哪怕把阿果說成抑郁癥呢。為此,他需要小心翼翼地求所有手中握有權力,所有能給阿果開請假條的人,包括他曾經(jīng)拒絕過的愛情的另外一種可能,沙馬依葛。
這是夏覺仁和沙馬依葛在經(jīng)歷了各自漫長的愛情婚姻生活之后的一次重逢。在兩人相遇之初,夏覺仁并不是完全對沙馬依葛沒想法?!芭既?,沙馬依葛的形象會岔進來,打亂他專一的情思。奇怪,只要沙馬依葛的大臉盤和杏子般的眼睛一出現(xiàn),他再要想念曲尼阿果,就要費點神”。事實上,沙馬依葛牢牢占據(jù)了他的身體領域,那是位于精神一極的阿果進不去的疆域。青春年少就意味著對于身體不屑一顧。當青春不在的時候,夏覺仁和沙馬依葛的再次相逢,我們不難想象,屬于身體的激情會包裹住他們,讓他們?nèi)涡酝秊?,仿佛是要將那沒有選擇的道路重新再走一遍?,F(xiàn)在,讓我們稍稍離開夏覺仁的視角,來體察沙馬依葛的思想與情感。顯然,沙馬依葛不是兒女情長的那種人,她潑辣、爽利,是那種清楚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也知道該如何得到這一切的人。當初,是她看上了夏覺仁,一心要得到這位從上海來的軍醫(yī),她不怕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好上了,一次次用各種方式向夏覺仁表達好感。她并不知道,她的強勢,其實是會對夏覺仁構成某種難以消化的壓力。但是,一旦看到夏覺仁一門心思撲在阿果身上,她二話不說利索地撤了出來,同時還抓住了另外一個軍醫(yī)吳升結了婚。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是理性的,決絕的。但外在的理性并不意味著她斷絕了內(nèi)心的念想。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對夏覺仁的苦戀,恐怕不亞于夏覺仁對阿果的苦戀。不過,夏覺仁的愛戀是轟轟烈烈的,是所有人津津樂道的話題,而沙馬依葛只能自己消化這一切。這樣一個以實用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的人,似乎不會被自己的情緒所困擾,在每一個生活的困難關頭,她都能依憑自己,從爛泥里掙扎起來,重新獲得生活的青睞。而這一回,她和夏覺仁發(fā)生故事的時候,正是她人生最美妙的光景。
事業(yè)上,依靠王副政委的支持,她已經(jīng)成了縣公安局的副局長。大概老天都看不得這樣一位奇女子屢屢受挫,單獨送了一份大禮給她,于是,陰差陽錯,她竟捉住了潛逃十來年的土匪,立了大功。沙馬依葛這樣的女子,就該這般叱咤風云、快意人生。婚姻生活嘛,固然吳升是不及夏覺仁的,固然夏覺仁是橫亙在她與吳升之間的那根刺,但好歹也算婦唱夫隨,至少看上去也算得平靜。愛情就是刺吧,一見到夏覺仁,那根陳年老刺就開始發(fā)芽長苗,甚至長成參天大樹。可是,對于沙馬依葛這樣的女子來說,大概愛情真是她生活中的奢侈品,在她稍稍覺得兩情繾綣、情堪足慰的時候,愛情又將她引至人生的旋渦之中。事業(yè)遭遇慘敗,名聲一敗涂地,這都不說了,讓她心馳神往的愛情突然之間崩塌了——“夏醫(yī)生把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了,說自己鬼迷心竅,為給老婆請假續(xù)假,利用了你,阿果家的親戚呢,因此誤會了你?!边@下子,連我們這群旁觀的人,都忍不住要去問愛情故事的當事人:你和她,到底是真還是假?是利用還是情不自禁?
當然,問出了這番話足以證明作為讀者的我的無知。世事清明如馮良,大約是不會回答我這樣的蠢問題的。她也不會讓她的男主人公有機會作答。這恰恰是人性幽深復雜的地帶。夏覺仁對沙馬依葛,特別是春風得意的沙馬依葛真的毫不動情嗎?恐怕不見得吧。但是,他和沙馬依葛在一起,也不能完全說是發(fā)乎情,這其中也是有希望倚仗沙馬依葛繼續(xù)為阿果續(xù)假的成分在吧。那么,當他把這段感情完全說成是他對沙馬依葛的利用,主觀上也是有保護沙馬依葛的政治前途的好意在的吧。人的情感就是這么復雜。單單聽其言,觀其行,怕是無法抵達一個人的內(nèi)心。代入每一個角色,從他們的愛與恨出發(fā),去理解每一個人,《西南邊》就是這般教育我們的。
話說遠了,還說回來。夏覺仁與沙馬依葛的故事無疑是對阿果的又一重背叛。這背叛是我們熟悉的樣子,另外一個女人,身體,如此種種。而且,這場背叛聲勢浩大,形成眾人圍觀之勢。夏覺仁只有自我承認道德問題(背叛是道德問題,利用同樣是道德問題),才能將兩個女人切割出去。我們需要再一次面對在道德面前矮化的夏覺仁,只是,這一次,我們打量他的目光更為復雜。
對于背叛者的審判終歸還是要被背叛者來執(zhí)行。阿果又是如何對待這些背叛的呢?先說第二次背叛。當眾人都清楚夏覺仁和沙馬依葛的“不清楚”,我們都以為,阿果和夏覺仁的婚姻會因此恩斷義絕,畢竟,經(jīng)歷了各種世事,他們長期分居,婚姻本來就是一息尚存。不獨我們這樣認為,當事人夏覺仁怕也是這么想的吧,所以他才會在被單位開除之后沮喪地要賣一地的家什。但,讓我們驚訝的是,阿果居然在這當口回來了,不僅回來了,還是一副又標致又冷峭的模樣,并且聲稱要過日子。盡管夏覺仁和阿果的日子看上去沒什么溫度,但好歹,斷了好久的日子總歸是接上了,他們重新像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了。也就是說,經(jīng)歷了這一遭背叛的阿果,以自己的大度,重新接受了夏覺仁,與此同時,阿果自己也獲得了成長。承認并接受這一重背叛是極其不容易的事情,尋常一個女子如何想,我們都能想象得出來,更何況,在彝人的世界里,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意味著對整個家族的羞辱。阿果須得再一次打破家族觀念對她根深蒂固的影響,是何其之難啊!這就是阿果的不同凡響之處。在人人皆以為是其所是之處,偏偏阿果能看破事情的虛妄,接受了人的不完美,同時實現(xiàn)了自己的成長。與之前公主一樣驕傲的她相比,我或許更愛這個落入凡間的女子。
與之相比,阿果對夏覺仁第一次背叛的反應就復雜了。直到看到小說的結尾,我們才反應過來,當年阿果奔喪回來,七魂去了五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們一門心思地認為,是纖細脆弱的阿果承擔不了姐姐和爹爹死亡的事實,承擔不了曲尼家包括許許多多黑彝家新叛的命運。狡黠如馮良,竟對阿果何以如此不露半點口風,把我們瞞得嚴嚴實實。以至于多年以后,當阿果提起要為石哈落實政策的時候,我們一如在場的其他人,緊張得不得了,生怕她知悉了夏覺仁作為背叛者的事實。也只有到那個時候,我們才知道,阿果其實早就知悉一切。當年她近乎自戕的行為里,固然有情勢不堪承受的種種,也有對夏覺仁深刻的絕望。從這個意義上說,身體背叛與道義背叛相比,后者對阿果的傷害更為深重。
而之所以會如此,當然源于夏覺仁和阿果身份與情感的差異。作為漢人,夏覺仁愛的是阿果,在意的是阿果一人,至多延伸至阿果的家人。在他看來,只有他們才是至親的人,其他人都無足輕重?!叭绻皇沁@個結果,石哈在他眼里只是一個又傻又臟的山里人,不足掛齒。除了曲尼阿果,還有她的家人,他并不覺得和彝人有什么瓜葛,人家在提到他時,總強調(diào)他是彝胞的女婿,真讓他奇怪,好像這么一來,他得特別對彝人友好。”這是漢人的小家庭的觀念。但是對于阿果,則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從樸素的道義上講,她對她那些以前有身份而今敗落了的族人負有責任。所有的彝人,對她而言,都是至親。相反,漢人才是“他者”,是不相干的人。因此,她對夏覺仁的感情極其復雜,一方面,她漸漸感動于夏覺仁對她的愛,漸漸愛上了他;可是,另一方面,在漸漸融合的同時,阿果又真切感受到了堅硬的無法融合的部分。所以,石哈事件的發(fā)生,是偶然,其實也是必然。它是夏覺仁與阿果差異的外化?;蛟缁蛲?,他們會因為他們自己都不那么明曉的原因走上歧路。從這個意義上說,夏覺仁和阿果那美得不像真的愛戀,終究會是悲劇。
是的,哪怕夏覺仁與阿果有了幾十年的婚姻生活,他們依然生活在愛情之中,不承擔婚姻的具體形態(tài)。在《西南邊》中,為我們勾畫婚姻模樣的,是俞秀。
俞秀在小說中初亮相的時候,是過去丫鬟的角色。如果說,我們用潑辣形容沙馬依葛,用害羞想象曲尼阿果,漢姑娘俞秀則老實得幾乎要讓人忽略她的存在。除了圍著曲尼阿果忙來忙去,她似乎沒有建立自己的存在感。我們是在哪一刻注意到了俞秀的呢?大約得到英雄木略講自己的經(jīng)歷的時候,當木略突如其來地夸獎俞秀的美的時候,我們才注意到了這個不諳世事的姑娘。可是,轉眼間,這個姑娘就和木略結婚了。
相比起夏覺仁和阿果,他們戀愛的戲份簡直少到可憐,幾乎直奔婚姻的主題??墒牵橐龅倪_成則顯得曲折得多。木略首先要說服以前奴隸主指派給他的老婆烏孜同意離婚,還要說服團領導同意他和烏孜的離婚,再同意他和俞秀的結婚。在木略的巧舌如簧之下,一切都如他所愿地進行著。
不妨來看一看,達成婚姻的基礎是什么呢?首先當然是感情吧,只是這感情跟我們平常所理解的愛情不大一樣。在和木略會面決定婚姻的關鍵性幾個小時里,俞秀在想什么呢?“可她媽病情沉重,由不得她不心悲,想她媽死后,她爹可以名正言順地把解放后移到外面另辟院子住的小媽接回來,兩個弟弟是小媽的,到時候人家四個團圓,撇下她,還是不被喜歡的女兒,不就成孤兒了!”也就是說,在約會時,俞秀并未沉浸在卿卿我我中,相反,她是盤算起了自己的處境。無家可歸感抓住了她。當她感覺到自己即將成為孤兒時,旁邊這個男人立刻成為了她所能依靠的對象?;蛟S還有欲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理性的衡量。有那么一刻,俞秀不是沒打退堂鼓,她覺得木略是個蠻子,還是彝人漢人都鄙視的娃子,人又比自己大八九歲。一句話,不匹配。但是木略說服了她。木略教育她不要看當下,要看未來。越是苦出身越有前途。這充分說明了婚姻的本質?;橐銮∏∈窃诳辞遄约汉痛蛄縿e人之間尋找到的平衡。從這個意義上說,俞秀和木略的婚姻正是找到了這個平衡點,因而構建了穩(wěn)固的利益共同體。
俞秀和木略的婚姻,也盡顯互相交換這一實用主義的本色。木略出面通融,把俞秀娘家的成分由富農(nóng)調(diào)整為中下農(nóng)?!澳且院?,俞秀每回上墳,總少不了告慰母親:你的女兒我找了個靠得住的男人!”對,一開始,俞秀對于婚姻的期望就是可以讓她依靠,果然是求仁得仁!
除此以外,婚姻還會潛移默化地改變一個人,讓她慢慢成為了婚姻中的另外一個人。在木略潛移默化地影響下,那個老實的俞秀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我們看到的,是越來越伶牙俐齒的俞秀,連說話的語氣都越來越像木略了。聽聽她對阿果說的話——“不曉得夏醫(yī)生迷你哪樣。我家木略說,夏醫(yī)生家響當當?shù)?,比你們黑彝的骨頭還硬!要論家產(chǎn),你家有沒有人家的一個零頭哦!”這對夫妻在談論婚姻時始終一個調(diào)調(diào),即是否門當戶對。當初那個害羞的俞秀,已經(jīng)在婚姻中錘煉成了“舌尖嘴巧,常常把對方耍笑得臉紅皮臊”的俞秀了。
在嘗到了權力帶來的好處之后,俞秀一門心思盼著木略升官,“人面前的和善都是假裝的,是為了給木略升官打的煙幕彈?!贝藭r,俞秀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與木略的合體。謂予不信??纯?,當紅衛(wèi)兵來到大涼山,俞秀是怎么反應的。在跟同事議論之時,俞秀時刻不忘“替自己的男人打點兩句”。在詢問紅衛(wèi)兵之時,她成功地自我掩護,絲毫沒有透露出她的縣長夫人身份,讓紅衛(wèi)兵將她認定為可以依靠的基本群眾,試圖為木略打掩護。在紅衛(wèi)兵要開批斗會之際,她又如何舌戰(zhàn)沙馬依葛,真真是一番好戲。
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得更清楚了,木略和俞秀,他們之間似乎不存在沖突,相反,他們有共同的目標,共同的利益,會為了這共同的目標和利益隨時調(diào)整策略、戰(zhàn)術。他們更像是一對戰(zhàn)友,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追求共同的勝利。這么一來,木略和俞秀的故事實在沒什么好講的。作為浪漫主義者,你可以說他們很無趣,但是,誰能否認,這不就是婚姻的真諦嗎?
既然說到了木略和俞秀的婚姻,那么,讓我說說木略這個人吧。在我看來,這是全書最有魅力的一個人物。此言一出,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難道俊逸癡情的夏覺仁,美貌驕傲的阿果,潑辣爽利的沙馬依葛,樸實秀氣的俞秀都比不上這個“扁平臉、豆子眼、羅圈腿,還老的”木略?我仔細想了想,還是堅持這個看法。
木略是“彝娘漢老子”的娃子出身,漢人的血和彝人的血都在他的血管里奔流。順便說一句,馮良自己就是“彝娘漢老子”。她有篇散文就是以“彝娘漢老子”為名。她說,“有時候,尤其在我小時候,我覺得有這樣出身的人是最不容易的,因為你的小伙伴在你得罪他們的時候回罵你是個雜交鬼,而要是你表現(xiàn)得比同齡人聰明些吧,連你的老師都會點評說,還是雜交品種優(yōu)良?。 笔欠衩舾?,在木略身上倒看不大出,但聰明,木略是真聰明。他尤其擅長辨別時勢,并在機會垂青于他之時,一躍而起,迅速抓住這個機會,實現(xiàn)人生的翻盤。
木略人生遇到的第一個也是最重大的一個機會就是吉黑哈則的叛亂。說起來,吉黑哈則本來就沒正經(jīng)想叛亂,不過是槍和子彈引起了他的貪欲;局面演化成了僵持不下之時,且雙方都有和平解決之意,就需要一個像木略這樣的人作為中介,化解僵局。以木略之謀略,解決這點問題完全不在話下。要害還不在于此,對于木略個人來說,要害在于到底是以投降還是起義的名目化解這一風波。當木略了解到投降與起義哪種更為有利于他本人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以自己的巧簧之舌說服前主子接受投降的名義,然后自己縱身一躍,從衛(wèi)生員成了大英雄,進而開始了他漫長人生仕途的跋涉。
老實說,以我十分狹窄的道德想象力,像木略這樣在緊要關頭毫不猶豫地選擇利己,不惜犧牲別人利益的人,我大概是不大喜歡的。但很奇怪,木略卻并未引起我的反感。這大約是因為一來吉黑哈則實在太蠢笨了,相比之下木略的機智與能言會道簡直就像一門藝術,讓人忍不住贊嘆。聰明是木略最突出的特征,要不,作為黑彝奴隸主家的娃子,他如何以劣勢地位,戲主子以無知呢。聰明的人總是有趣的,有趣,大概也讓人多幾分好感吧。不過,聰明也不具有道德的豁免權。那么,木略的魅力,除了來自聰明以外,還有什么呢?
大概還因為這個人物的真。他毫不掩飾自己蓬勃的野心,認為在新的情勢下憑借自己的才干可以獲得更多是真;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受了騙,怒氣沖天,嚴苛地對待騙他的人是真;他的葷素不論,各種真真假假的話張口就來是真;作為領導,他念了白字不以為意反而自圓其說是真;他不拘小節(jié)、熱情率真也是真。大體而言,馮良把木略性格的方方面面都描摹出來。就像一個人,你開始或許看到的是他自私的一面,但接著,你又了解到他熱情的一面,隨著你對他越來越熟悉,他性格的多面性也表現(xiàn)得越來越豐富。他越生動,越復雜,你越能感受到他的魅力。
而且,說到底,他不是壞人。他始終認為,夏覺仁是他的朋友。盡管他不認同夏覺仁“為一個女人自毀前程”的做法,但是他仍然盡心盡力地為他的朋友夏覺仁謀求生存空間。即使是對他的政治對手沙馬依葛,他也誠懇地表達他的歉意。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馮良為我們描繪了一個試圖馴服時勢這匹烈馬的人的形象。有時候,我們看著他輕而易舉地翻身上馬,隨著良駒一日千里;有的時候,我們又看到他從烈馬身上跌落下來,傷痕累累,但是他不甘心,還是追著烈馬奔跑。整個過程驚心動魄,叫人嘆為觀止。在木略身上,你能真切感受到命運感這種東西。或許,這才是木略的魅力所在吧。
這篇文章既然是從愛情開始的,那么,允許我從友誼結束吧。我知道,這聽上去沒什么邏輯,但是,誰讓“愛情和友誼”經(jīng)常成對出現(xiàn),承擔了我們生命中大部分情感容量呢。
開篇的時候,俞秀是作為阿果的好朋友出場的。當別的女隊員嫌阿果一貫小題大做,各自忙去的時候,是俞秀摸出了繡花針,讓她自己挑,一邊怪她不聽勸,打光腳板打出禍害來。聽上去,俞秀真的很像今天的好閨蜜是不是。事實上,俞秀也確實如此。當木略夸她漂亮的時候,她會認真辯白說,阿果才是最漂亮的。
正如愛情要經(jīng)歷考驗一樣,友誼同樣會遭遇挑戰(zhàn)。俞秀和阿果的友誼出現(xiàn)裂隙是在阿果知道俞秀將要同木略結婚的時候。阿果表示了她的擔心,以及對木略的批評。這驗證了人們常說的,一涉及愛情婚姻之類的大事,多少好閨蜜反目成仇?!斑@么斗嘴,很傷朋友的感情,再不搭理,噘著嘴各忙各的?!蹦睦锸恰案髅Ω鞯摹蹦敲春唵闻?,分明是從此至交是故人。兩個人是越走越遠了。俞秀被木略熏染,越來越入世,而阿果呢,始終是出世的那一路。哪能說得到一塊兒去呢。無論是從夏覺仁口中說出的阿果認為俞秀是“變色龍”的話,還是敘事者有意說的(俞秀和曲尼阿果)“并非交往深厚”,都能看出,兩人志不同道也不合了。
但是在小說中,我們似乎還是能看到這兩個昔日的朋友摽在一起的影子。木略兩口子去德玉縣赴任,是阿果他們?nèi)ニ偷男??!拔母铩逼陂g,阿果把姐姐阿呷送到俞秀家避難。到阿果遇到過不去的坎兒了,是俞秀把阿果送到家里。這就是成年人的友誼,有時候,我們不問對方是不是和我們?nèi)^一致,世事難渡,總需要個把朋友給搭把手,說說話,對吧。
但是,人生的兇險也在于,在緊要關頭,暗箭往往是從朋友那里射出來的。在阿果遭遇到夏覺仁情感背叛,但成熟理智地決定把婚姻繼續(xù)下去的時候,沙馬依葛沉不住氣了。你猜猜她會去找誰?是的,俞秀。說起來,沙馬依葛真是深諳人性。當俞秀向她夸耀阿果的美的時候,沙馬依葛笑了,“你也是毛病啊,越被打擊越堅強,你嫉妒得都厭煩見他們了,還在用夏醫(yī)生的話夸阿果!”
沙馬依葛說中了事情的本質。嫉妒,是女人之間的毒藥。作為離阿果最近的朋友,哪怕對生活的要求完全不同,也不妨礙會來回比較。從世俗層面上看,阿果的生活顯然不及俞秀,要坎坷曲折得多。但是,阿果擁有令許多女人都羨慕的東西,那就是一個男人經(jīng)年不改至死不渝的愛情。沒錯,這一點令即使是追求實用性價值的俞秀也羨慕不已。羨慕的火苗一旦燃燒成熊熊火焰,就可能成為嫉妒。之后夏覺仁和阿果所面臨的來自外界的離婚壓力,大概都是由沙馬依葛在后臺遙控,俞秀在前臺共同操縱的。沙馬依葛說得對,“就是好朋友,她有你沒有,也是毒??!”
友誼似乎得到了挽救。俞秀中途幡然醒悟,阿果又是大度的人,能容納夏覺仁的背叛,還接受不了俞秀的嫉妒么。或許,在阿果看來,嫉妒不過是腳板扎上的一根刺,拔掉就好了。當然,這些都是我的猜測,聰明的馮良讓阿果的內(nèi)心世界始終向我們封閉著,但這帶給我們這些讀者更多的樂趣。在反復猜測的過程中,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離這位始終有著少女情懷的姑娘越來越近,有的時候,又覺得離她越來越遠。但是,我知道,她一直在那兒,和我在一個世界,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安然地活著。任何時候,只要我一翻開《西南邊》,我就能找到她,在重溫她的生活的同時也想象她可能擁有的生活。這樣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