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楚橋,男。廣東化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六屆網(wǎng)絡(luò)作家班學(xué)員、廣東省文學(xué)院第三屆簽約作家。作品曾獲全國首屆鯤鵬文學(xué)報告文學(xué)一等獎、廣東省青年文學(xué)獎、深圳第五屆青年文學(xué)獎、第十屆《作品》獎等獎項。小說多次被《文學(xué)教育》《小說選刊》等選刊選載,并入選《2007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13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05-2006年廣東小說精選》《2007-2008年廣東小說精選》《深圳讀本》《打工文學(xué)作品精選集》等多種文學(xué)選本。部分小說被翻譯成英文。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觀生》《幸福咒》。
周 聰:楚橋兄好,很高興今天能和兄聊聊。首先請兄介紹一下自己的童年生活,我一直固執(zhí)地相信,一個寫作者的童年是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線”,它是一個作家作品的“發(fā)源地”和精神坐標。順便請兄談?wù)勈侨绾巫呱蠈懽鬟@條道路的吧?我知道這也許是一條充滿忐忑與樂趣的“不歸路”。(笑)
曾楚橋:做過好多次訪談,但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關(guān)于童年的問題。周兄是第一個。對于我來說,童年是個有點沉重的話題。我寫作也有些年頭了,我從來沒有寫過我的童年。那是我最后的一塊自留地。
我生于粵西,與廣西交界。我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個地方的特色,但這地方的人給我的總體印象就是橫蠻。足夠的橫蠻,完全不講一丁點兒道理的橫蠻。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我父親總是動不動就揍我母親。父親打人似乎從來不需要理由。打得最狼的一次(注意,狼不是別字,我們那里說狠,就是說狼。),我母親覺得活不下去了,半夜里摸到柴房企圖上吊自殺。很奇怪,在習(xí)以為常的事情中,偏偏那一晚我就感覺到了不平常。才七歲的我一直沒有睡,留意著母親的一舉一動。也幸虧有我,我母親才沒有死成,我去搖醒父親,父親拿了把柴刀沖到柴房,砍斷了繩子后,這個橫蠻的漢子竟又回去睡覺了。母親緊緊地抱著我,沒有哭,也沒有流淚,她只是一抱著我,一遍一遍地摸著我的小臉,她的眼淚也許是流干了。
第二天她帶著我離家出走,去了鄰縣,這里有她的一個閨蜜。從此,我在這里生活里整整6年。度過我童年生活里最孤獨的時光。我不知道這段時光是否給我后來的寫作帶來影響,但在文本中,總是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一絲絲的孤獨和絕望來。我至今不知道母親為何要帶上我,在兄弟姐妹五個人中,我其實是最頑皮的一個。因為頑皮,我也是給母親打得多的一個。我父親其實很溺愛我們,他從來不打我們,每次母親要打我,他都再三叮囑要等我吃過晚飯后再打。等吃過晚飯,我一有機會就溜之大吉。母親是從來不記舊賬的,今天沒打上,明天她就不打我了。母親沒有讀過書。也沒怎么見她看過書和報紙,但很奇怪,她能寫得出我的名字來。父親倒是讀過兩年初中,在村里算是粗通文墨,四大名著里除《紅樓夢》,其他都讀過。我上初中之后,父親給我和弟弟立了個規(guī)矩,凡在看書寫字的,可以不干農(nóng)活。父親敢這么立規(guī)矩,是因為家里的勞動力不少,我還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我簡直心里狂喜,像頭獵狗一樣四處找書看,不管什么書,摸到手就沒頭沒腦地看一氣。我就是在那時候開始讀的金庸,當(dāng)年唯一的理想是當(dāng)一名大俠,身負絕世武功,行俠仗義,鏟平世間一切黑惡。
老實說,我并沒有想過要當(dāng)一名作家,那時候的閱讀只是為了偷懶,不用干農(nóng)活。父親也許從來沒想到,他當(dāng)年給我和弟弟立下的這個規(guī)矩,在若干年后,導(dǎo)致他的兒子竟然成了名寫作者。種瓜得豆可為一例。
我真正開始寫作是到深圳打工后才開始的。工廠里的不平事數(shù)不勝數(shù),對年輕氣盛的我來說,十分不爽,總有路見不平一聲吼的沖動。然而我知道光靠拳頭是不行的,于是拿起筆來,企圖通過手里的筆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我遠沒想到寫作卻改變了我的命運。如果不寫作,我會是什么樣子呢?這很難想象。事實是,寫作是沒有任何解藥的毒藥,它誘使我走上如周兄所說的不歸之路。
周 聰:聽完兄的講述,我覺得是生活將兄“逼”到了寫作這條路上,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談及兄的小說,我更愿從短篇小說《灰色馬》開始,這篇頗具象征意味和神秘色彩的小說是我至今仍然反復(fù)閱讀的作品,我尤其喜歡文本中彌漫的一種陰暗和不確定的氣息,這些不確定性誘導(dǎo)了松子和其他人物情緒的躁動,后來,我還讀過李遇春老師寫的短評《身份的迷茫——評曾楚橋的<灰色馬>》,能否請兄講講這篇小說是如何“誕生”的?換句話說,當(dāng)初寫這個短篇是出于何種表達訴求?
曾楚橋:1999年,我住在深圳關(guān)外的一個荔枝林里,房子是用竹子搭起來的極其簡陋的瀝青棚。也有個別用鐵皮。我那時候最小的兒子也已經(jīng)四歲了,我找不到工廠上班,只好弄了輛二手的嘉陵摩托車搞出租,這在深圳屬于非法營運。除了交警,還有派出所,治安聯(lián)防隊和城管都可以抓我們。抓到就罰款,輕則幾百塊,重則一千多。我為此還寫過一個小說,叫《馬林的仇恨》。風(fēng)流底雖然是一個虛構(gòu)的地名,但該有的都有。我大部分小說的故事都發(fā)生在風(fēng)流底。有人問我,取這地名有啥含義,其實這是我家鄉(xiāng)話,底是音譯,意思就是風(fēng)流到頂了。在實際的使用語境中,往往又是相反的,帶有貼地風(fēng)流的意思?!痘疑R》寫的就是那一段時間的生活。
那時候深圳的關(guān)外,其實挺亂的。荔枝林里就更亂,什么人都有,龍蛇混雜。大量的外來人口充塞在城中村里,很少有出租屋空上一個星期的。個別頭腦靈活的本地人見縫插針地在荔枝林里搭起大量簡易的瀝青棚,用于出租。我和妻子帶著孩子們就住在這樣的棚子里。我白天開車拉客,晚上回到瀝青棚,等孩子睡熟后開始我的寫作。在《灰色馬》之前,我的小說是現(xiàn)實主義的,有工廠生活,又有濃厚的底層煙火氣息。事實上,那時候我還沒真正見過馬。我家鄉(xiāng)沒有人養(yǎng)馬。住到荔枝林里不久,房東不知從哪里買回來一匹灰色馬。我兩個兒子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匹馬。小家伙有事沒事總要去看看,隔著鐵絲網(wǎng),一看就能看上一個上午。大兒子已經(jīng)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了,我正為兒子讀書的問題傷透了腦筋。我知道根本進入不了公立學(xué)校。母親只好從老家來帶他們回去念書。如此又過了好幾年,我仍然還記著兒子們隔著鐵絲網(wǎng)看馬的眼神,在某天早晨,這情景突然就像一根針刺入了我的神經(jīng)中。當(dāng)我寫下小說的第一句話時,我的眼淚就下來了。這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生活。至于小說中的隱喻和象征,其實是無意的。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用什么手法去寫它,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我和我的孩子們,大概也就只能在想象中過把癮而已。
周 聰:在一些評論兄作品的文字中,我留意到不少人將兄貼上了“打工作家”的標簽。比如雷達說:“曾楚橋是一位出色的打工作家,但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打工作家?!边@話就有點曖昧。還有不少媒體為了宣傳的需要,推廣“打工作家”這一群體,也將兄納入他們的行列。事實上,我十分反感此類貼標簽的行為。因為每個作家的寫作各有特色,不論從題材、語言、敘事方式,還是精神內(nèi)涵,大都有各自的藝術(shù)追求。對于強行被歸入“打工作家”而言,兄是如何看待的?或者進一步說,作為一個書寫底層的“打工作家”時,兄對底層生存狀況、底層的話語方式、底層的思維模式等是如何進行提煉和藝術(shù)處理的?這可能是從小說創(chuàng)作的技術(shù)層面的刁難之問,哈哈,還是請兄結(jié)合一篇小說的寫作過程與我們分享一下經(jīng)驗。
曾楚橋:我不反感批評家把我歸入打工作家的行列。我的而且確就是個打工作家。用別的什么稱謂,比如眼下的勞動者作家都顯得不倫不類。打工這個詞源于香港。最為熟悉的歌詞有香港歌星許冠杰唱的:我地呢班打工仔,一生一世為錢幣,做奴隸……前面這句翻譯起來就是:我們這班打工仔。是的,我地呢班打工作家,身處時代的大洪流中,有什么理由可以缺席?
在2006之前,我的小說基本上反映的都是打工生活。何謂打工生活?其實就是工廠生活。比如寫字樓里的爾虞我詐,流水線上的相互傾軋諸如此類。題材是相對狹窄的。對我來說,題材并不是問題,即便是工廠生活,也能產(chǎn)生像王十月的《國家訂單》這樣的出類拔萃的作品。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不反感,但不代表我樂意當(dāng)一個打工作家。因為我不想打工,我想當(dāng)一名自由作家。在工廠里上過班的人,估計都無法抑止對自由的向往。我也是如此。因此,在2006年丟了工作之后,我和王十月等幾個打工作家,在寶安的三十一區(qū),租了房子開始自由寫作的生活。也就是在那段時間里,我寫了《仲生》。這個小說也許在技術(shù)上并不成熟,但有我自己的身影。也因此,即便隔了十幾年,重讀它,我仍然能感動得熱淚盈眶。
沒試過居無定所的人,是很難想象小說中所反映的生活。深圳以它極為獨特的方式去接納這些底層人。在千千萬萬的仲生之中,小說中的仲生又是獨特的。他的想法可能有極大的一部分是我個人的想法。我要找一個人來替我說話。仲生就撞到我的槍口上來了。這種對自由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仲生那里或者說在我這里是如此低微,低微到他只想找個地方洗一次澡。即便這樣,仲生也得不到。那一刻,他內(nèi)心是如何的狼奔豕突?我想說出的部分,其實并不復(fù)雜,人活著,是需要點面子的。仲生也一樣,他需要有點兒尊嚴地活著,如此而已。
周 聰:不可否認,打工的經(jīng)歷確實讓兄的作品更加真實和厚重了?!妒дZ》應(yīng)該是兄比較別致的短篇了,它容易讓我想起《陶淵明寫挽歌》《廣陵散》《杜子美還鄉(xiāng)》等所謂的歷史題材的小說。這個小說寫的是北宋理學(xué)家張載臨終前的故事,小說中的風(fēng)流底市警察——“我”,這一視角融入了現(xiàn)代人的思維和話語方式,增加了小說的張力。寫這個小說時,兄是如何處理小說的敘事時間問題的?在我看來,所謂的歷史題材小說的真實性及其與當(dāng)下的關(guān)聯(lián)性一旦沒處理好,就容易滋生許多問題。
曾楚橋:我看過陳翔鶴寫的《陶淵明寫挽歌》,覺得挺有意思的。在三十一區(qū)時,我也模仿它寫了一個小說,標題叫《王十月寫秋風(fēng)辭》。這是向陳先生致敬之作。我把我們在寶安三十一區(qū)自由寫作這段生活真真假假地寫到了小說中。王十月的《秋風(fēng)辭》還沒有發(fā)表,我的卻搶先發(fā)了出來。小說未發(fā)之前,我給十月看過,他覺得還不錯。我沒想到的是,在發(fā)表時,編輯把標題改為了《秋風(fēng)辭》,和王十月的一樣了。為此,我還頗覺得有點兒失落。在開始寫作《失語》時,我并沒有想到結(jié)尾。小說寫到差不多三分之一處,張載和管家發(fā)生沖突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在以上帝的視角去俯視著這一切。作為一個敘事人,和文中的我,其實已經(jīng)是一個人了。我必須賦予敘事人一個角色,讓他去幫張載解決這眼前的困境。
我曾目睹過太多的車禍現(xiàn)場,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記憶,車禍發(fā)生后,車主們下車第一件事就是各自拿出電話來,他們不是報警,而是呼朋引伴以壯聲勢。這時候警察是缺失的?!妒дZ》中,警察的出現(xiàn),我也知道是突兀的,但我固執(zhí)地認為,這個時候警察就不應(yīng)該缺席,他就是為調(diào)解而來的。但由此帶來的困難卻顯而易見。我應(yīng)該如何收尾?我必須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整篇小說就不成立了。我最先想到的是穿越,但一個警察在執(zhí)勤過程中,瞌睡一會就穿越到了大宋,還帶著他的手槍,似乎也難以服眾。只有黃粱一夢才是最為合理的解釋。同時也符合我對世界的一貫看法。至于我對世界有啥看法,我想熟悉我的讀者,光看作品,便一目了然。(笑)
周 聰:謝謝兄誠懇地回答,讓我對《失語》的認識更進了一步。在《幸福咒》的《后記》中,我讀到兄在中學(xué)時代曾使用“黑暗”話來寫作,這種諸如“黑暗”“咁”“咁犀利”等粵西山區(qū)方言在我看來是十分有趣的,不論是從發(fā)音還是詞義,都給趨于規(guī)范化的普通話寫作注入了一些活力。我注意到一種現(xiàn)象,自老舍、汪曾祺后,操普通話寫作的作家,可以拿出來作為語言范本研究的,寥若晨星。我好奇的是,兄在以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是否會有意加入一些地方語言的成分?這也是我的一點私心。(笑)
曾楚橋:今年發(fā)在《文學(xué)港》,《小說選刊》第9期選載的《曬馬》就是用“黑暗”話寫作的一個小說。作為一個廣東作家,對這片生我育我的土地,我總覺得于心有愧。在《曬馬》之前,我沒有一篇小說是有廣東味道的。這些小說,故事放到全國任何地方,也都可以。在批評家把打工文學(xué)這頂帽子戴到我頭上時,我的頭皮是發(fā)癢的。這種自然的過敏反應(yīng),證之于我的寫作,我發(fā)現(xiàn)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我總是在出其不意中,逃離打工現(xiàn)場。我孤身一人,在黑暗的城市街道上四處游蕩。我沒有找到獨屬于自己的歸宿?!稌耨R》肯定不是結(jié)束,它是一個好的開始。它在黑暗中,給我亮了一盞燈。也許從此之后,廣東味道就真的為人熟知了。
周 聰:我也相信《曬馬》是一個良好的開始。(笑)“從《規(guī)矩》開始,曾楚橋就在寫他的現(xiàn)代聊齋?!蓖跏碌倪@句話很有意思,兄與蒲松齡異同的,十月兄也看得相當(dāng)準確,我的問題是,兄如何看待《聊齋志異》這部書?在學(xué)生時代,我認真讀過幾卷《聊齋志異》,人民文學(xué)插圖版,對其中《嬰寧》《耳中人》《青鳳》等篇目記憶猶新。能否借此機會,請兄推薦幾本兄的枕邊書,我一直認為,一個作家的枕邊書才是進入作家靈魂深處最有效的“密鑰”。
曾楚橋:《聊齋志異》肯定是中國短篇小說的頂峰之作,前無古人,也許后亦無來者。我讀中學(xué)時,我記得語文課本中就選有《促織》。在短短的一千多字里,讀來更是起伏跌宕,跳躍騰挪,真可謂有百般武藝,令人嘆為觀止。我原來放在枕邊的,曾經(jīng)有它。后來不知道給哪個侄女順走了。一直沒有買回來。類似的晚清筆記體小說,我還有上下兩集的《夜雨秋燈錄》,作者是晚清光緒年間的宣鼎。窮困一生的宣鼎四十歲生日時才開始寫作。正如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其筆致純?yōu)椤读凝S》者流,一時傳布頗廣遠。然所記載,則狐鬼漸稀,而煙花粉黛之事盛。”以我所見,鬼狐稀而粉黛盛亦無不可,其成就一點兒也不低。遺憾的是,兩本秋燈錄,也只余一本。偶爾翻翻,為之心驚的不是鬼狐之事,而是作者本人。由此想到千千萬萬的底層寫者作,他們的境況又會好到哪里呢?
說到枕邊書,有三本書是我經(jīng)常看的,一是《汪曾祺自選集》,二是《海明威精選集》,三是《卡夫卡精選集》。汪老讓我對世界還葆有美好的一面。讓我在寫作時不過于絕望。他調(diào)和我和世界之間的矛盾,讓我活得健康而有規(guī)律。我從海明威那里也許只學(xué)到一些微末的雕蟲小技。但我想也足夠我消化一輩子了。至于卡夫卡,我似乎能碰觸到他的內(nèi)心,感受到他心里的大苦大難。當(dāng)然,還有他的愛,對人類的愛。這才是最為重要的。
周 聰:接著《聊齋志異》的話題,在兄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短篇小說的寫作占據(jù)極其重要的部分,《觀生》和《幸福咒》兩種集子便是踐行的成果。在兄的作品里,《灰色馬》《幸福咒》《墳場》《余生》《榕樹上的怪鳥》等,我都是十分喜歡的。坦白而言,我一直都對那些迷戀短篇小說寫作的作家心生敬佩,因為這種文體難突破,沒有高的經(jīng)濟效益回報,對作家的藝術(shù)提煉能力要求更高。我的問題是,兄對短篇小說文體有何種高見?或者說,兄認為什么樣的短篇小說才是好的?謝謝兄。此外,兄有無寫作長篇的打算,方便的話,透露一下吧。哈哈,這個要求也許有點過分,請兄理解。
曾楚橋: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說?短篇小說走到今天,還有什么花樣是作家們沒有耍過的?一千個人中尚且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呢。但長期以來形成的共識是存在的。這樣一來就意味著,差的小說對讀者而言,他們都有著一雙共識的火眼金睛。我算了一下,在二十余的時間里我差不多寫有八十來個短篇小說,廢掉的接近三十個。我自己覺得還合格的就寥寥可數(shù)。稍為滿意的,就一兩個。但滿意的未必就意味著好。因為好有著更高的標準。對我來說,好的短篇小說至少有三個品質(zhì)。一是要有形式之美。很多人認為,形式并不重要,他們認為形式不過是服務(wù)于內(nèi)容。事實上,形式和內(nèi)容是合二為一的。好的形式必有好的內(nèi)容與之相配。但是要做到形式之美實在太難了。難到讓人望而卻步,作家們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別的地方做點功夫來掩蓋一下這方面的缺失而已。二是要有文字之美。這一點估計沒有太多的異議吧??v觀那些經(jīng)典的短篇小說,每一篇文字之美都達到極致。三是對世界要有獨特的觀察。這個有點玄乎,何為獨特的觀察呢?我的理解里,這話不止是世界觀的問題,還包含故事的獨特性。我不止一次說過,一個有張力的故事,小說就成功了一半。這種故事的張力給文本帶來的高度讓作家在寫作的過程中對世界保持自己的觀察。作家需要配備這種能力。有了這三個品質(zhì),好小說,庶幾可近了。
至于長篇小說,在十年前,我就開始盤算著寫。但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完成。四萬字扔在電腦里,差不多有一年了。文字如果和食物一樣會發(fā)霉,我估計也霉得差不多了。
周 聰:兄的三個標準或者說三種品質(zhì)確實是衡量短篇小說優(yōu)秀與否的重要尺度,我聽了很受啟發(fā)。再來談?wù)劇对谖鬣l(xiāng)遇見曾楚橋》吧,我覺得它是一篇好玩的小說,將自己寫入小說里,挺有趣的。馬原以前就這么干過。我感興趣的是,小說中的曾楚橋和現(xiàn)實世界中的曾楚橋有何差異?不少的文本細讀者都試圖從小說中還原作者的心理狀態(tài)和生活軌跡,我知道這大多是徒勞的,但也請兄滿足一下“我”的這種好奇心吧。最后,請兄介紹一下最近的寫作狀態(tài),有沒有新的出版計劃和寫作計劃?都可以和我們分享一下。
曾楚橋:《在西鄉(xiāng)遇見曾楚橋》確實是一個好玩的小說。在現(xiàn)實與虛構(gòu)中,達到了相當(dāng)?shù)暮椭C的效果。文中的書生就是我好基友號稱“笑笑書生”的李瑄。某年某月某日,我和書生,還有寶安美女作家王盛菲在西鄉(xiāng)小聚。席間,不記得是我還是書生提議,以“在西鄉(xiāng)遇見某某”為標題寫一個小說。結(jié)果他們都沒有寫,就我回家后傻乎乎的就寫了。小說中的曾楚橋其實就是我本人。故事當(dāng)然天馬行空,我賦予自己有超能力,會趕尸,甚至是此行業(yè)的唯一的傳人??傊褪且粋€往爽里寫。寫到興奮處,結(jié)尾時居然讓菲菲叫我爸爸。我拉著美女的小手就此消失在燈火通明的大街。如此明目張膽地占人家便宜,美女看后居然也不生氣??梢娦≌f畢竟是小說,它虛構(gòu)的生活離現(xiàn)實太遠了。
《在西鄉(xiāng)遇見曾楚橋》這類小說,是不宜多寫的。它唯一可取的地方就是故事還有趣,讓人讀著覺得還不太悶罷了。反正我現(xiàn)在是不想寫這些了。自《曬馬》之后,我還準備寫一個叫《曬水》的短篇。我估摸著,也差不多成型了。最近幾年,寫得特別的慢。一個小說在腦子里盤旋好久才動筆。可能是年紀大了,腦子不靈光吧。等寫完這個短篇,再把電腦里那四萬字找出來,看看能不能再續(xù)下去。
啰里啰嗦了那么多,實在抱歉。感謝周兄給我這個啰嗦的機會。
周聰,青年評論家,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