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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長

2018-11-10 01:56翟妍
江南 2018年5期
關鍵詞:德才諾爾二爺

翟妍

第一章

屋檐下的臘肉已經成了黑色,一只老鼠蹲在房梁上張望,這是它一生中第多少天垂涎這塊臘肉了?它不知道。

我都替它記著呢。那塊臘肉我掛了兩年,不多不少,正好兩年。老鼠盯著它,已經整整七百三十天了?,F在,我決定把那塊臘肉取下來,我并不想吃掉它,因為我的牙齒,除了一張嘴還能看到兩個門衛(wèi),其余的,都像尸體一樣躺在一個黑匣子里面了。和我的幼齒躺在一起。那些幼齒在脫落的時候,我的母親送給我一個黑匣子,讓我把它們放在里面。如今,母親早已去另一個世界了,留給我的只有這黑匣子和我的幼齒了。

我一張嘴的樣子和那只老鼠很像。這讓它誤以為我是它的同類。我在地上仰望它的時候,它從來不避諱我,甚至,它的口水落到我的身上,它也毫無愧色。它總是天天都要來望一眼那臘肉的,就像我習慣了天天來望它一眼一樣?,F在,我要把那臘肉取下來,我再也沒有力氣仰望一只老鼠了。

我想躺下去,用一個舒服的姿勢。

幾天前,我看了一塊地,就在村后,霍林河邊上,是個土崗,發(fā)大水也不用擔心。我覺得那是榆村風水最好的一塊地,因為它靠著那條美麗的河流。我的一生,只想記住這條最美的河流,她漫不經心地臥在榆村的后面,像一個年輕的女子側臥在一塊被時間風化了的土地上,讓那土地因她而遲遲不肯老去,一次又一次青春煥發(fā)。那河流發(fā)一次大水,就會淹沒一次草原。所有的草死去,再在時間里慢慢重生,回到原來的樣子。

回不去的是我。

我老了。

那河流不斷給我回憶的時候,我就漸漸老了。老到連仰頭去看房梁上那只老鼠的力氣也沒有了。我把那臘肉取下來,丟在灶臺上,也許我的孫子會喜歡這個味道,很多年以前的夏天,他總是嘴里銜著臘肉到處瘋跑,惹得看家狗在他的屁股后窮追不放。

我的孫子和我的兒子在電話里說好的,晚上到家。我知道,他們是擔心我就要死了,想趁著我還清醒,給我多些陪伴,但是我已經不那么需要陪伴了,連那只老鼠在房梁上的嬉鬧聲也不愿聽見。我知道我做了一件很殘忍的事,因為那臘肉一旦從房梁上消失,那只老鼠很可能就活不過太久,就像我現在這樣躺著,腦子里全是過去的時光一樣。

不是過去死了。是我就要死了。像我的孩子們期許的那樣,這死沒有過于沉重,沒有過于拖累,平平淡淡、按部就班。我早和他們說過,我的死亡一旦到來,請把我的尸骨埋在我選好的土崗上,夜夜日日守著霍林河,守著榆村這塊土地,護佑著我的孩兒們平安、健康、快樂、幸福。

夜色降臨了。這個村莊長出了新的顏色,是死亡的顏色。這個村莊跟我一樣正在死去,雖然在白日里一眼望過去,從村頭到村尾,紅磚白瓦、綠意縈繞,一片喜氣,但它還是籠上了死亡的氣息。榆村的人都聞不見那氣息,我聞得見,因為我的呼吸一直和死亡一個頻率,那氣息讓我在等待死亡的過程里變得忐忑不安,我忐忑的是,我死了,這村子也將不復存在。不會再有孩童纏在一個老祖母的膝下追問霍林河的過往,不會再有那樣的過往值得講述,不會再有那樣的講述令人一整晚都不肯睡去。

河水還在流動,向東。

我在等待死亡,向西。

灶房里在殺雞。是長庚和秀草忙著準備晚飯??磥?,嘎蛋子快到家了。嘎蛋子就是我的孫子。我有兩個孫子,嘎蛋子是長孫。他還有個斯文的名字叫來多,我起的,嘎蛋子也是我起的。叫來多,是希望長庚和秀草多子多福,雖然多子這個愿望沒有實現,但長庚和秀草依然沒有抱怨,他們覺得,有來多這樣的兒子,一個就足夠了。叫嘎蛋子,是榆村的習俗,但凡孩子落地,給個不起眼的名字,老天爺不惦記他。

只是,嘎蛋子長大了,再也不許誰叫他嘎蛋子。我除外,我在他那里享受一種特權,不但可以叫他的乳名,就連全家人在他面前不能說的話我也可以說。他總說,我是這個家里最尊貴的女人。我聽了,只當他是嘴甜,但還是溫暖,他是我一手帶大的,心是向著我的。和我的次孫來恩不同。

來恩是和他娘桂婉站在一邊的,恍似這一輩子專是為了和我作對而生的。我不怪他。我是河的話,他就是我身上的一條支流,換句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碰碰哪里都是疼的。

我還有兩個孫女,大的叫來早,是來多的姐姐,長庚和秀草的長女,她聰明乖巧,因為長得和我最像,脾氣秉性也都隨了我,所以,我總會想她,有時候端起飯碗,就會說,來早,給奶奶盛飯。秀草就笑我,因為來早已經出嫁了。

另一個孫女叫胡佳格格琪。我不喜歡這個名字,非常不喜歡。別別愣愣的,像是和我之間故意畫了一道鴻溝,總是無法親近彼此。我這四個孫孩當中,只有這個小孫女的名字不是我起的,這是我老兒媳婦的杰作。她說,胡家祖?zhèn)飨聛淼哪莻€“來”字,實在不適合給女孩子叫,不管后面加上什么字,都是“胡來”,不著調,帶著土腥味。她說,胡佳格格琪,洋氣??晌矣X得,那樣的名字,無非是她想把自己的孩子和胡家這一同輩人區(qū)分開去,證明她是一個城里人。還好,除了在孩子名字這件事上我和老兒媳乾岳鬧了那么一點點不稱心之外,在別的事上,乾岳是周全的。

除此,我還有兩個女兒。芝芬和芝芳是我的心頭肉,嫁得再遠,也走不出我的心。她們給我生了外孫和外孫女,但是我很少想到那兩個孩子,雖然小的時候也在我膝下玩耍過,但畢竟沾了一個“外”字,一長大就生分了。就像那句話說的一樣,外孫是姥家狗,吃飽了就走。

房梁上再沒老鼠弄出響動,我躺在這里,一直在想,我這樣一條河,一生到底分出多少支流?長北和長安,我的二兒和老兒,我差點兒就忘了。

這一生,真是太長了,回憶起來就好像趴在一條路的盡頭,一點兒一點兒往回爬,要爬很久,才能爬到源頭,爬到命運的開始。女人的一生,命運真正的開始,都是從她遇見的第一個男人算起的。

我遇見的第一個男人叫司馬徽則。那是我十五歲的光景,也就是一九三五年、康德二年、農歷乙亥、無閏月,民國二十三年。

1

一九三五年那個冬天的雪,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大一場雪,八十年過去了,無數場雪都已經在我心里化成了溪流,順著村后那條霍林河遠逝了,可那年,那場雪,一旦隨著記憶落下來,就鋪天蓋地,要把房屋、柴垛、牛羊和樹木都淹沒似的。雪伴著風。風特別大,把院子里用來喂豬的木槽子吹得在地上來回打滾,鉆過房梁的空隙時吱吱直叫。那叫聲,讓我以為黑暗里有鬼在哭。

我確實聽到過鬼哭的,那是我六七歲時,我娘生下一個男孩,只活了七天就死了,死的時候通身都是黃的,像個金人兒。我祖母把他扔到霍林河去了,說讓魚兒們吃了他,他能早點兒托生。這是榆村人的習慣,未滿月的嬰孩死了,不想扔到野地里喂狗,就丟到河水里,大概是想喂魚總比喂狗金貴些吧?

就是那男孩死去的夜晚,我聽見了鬼哭。是一個男鬼,聲音吼得很響,讓我覺得他的嘴巴很大,一張一閉,整個榆村都能被吞下去。那樣的夜晚,我始終在瑟瑟發(fā)抖,我的祖母問我怎么了,我不敢吭一聲。那鬼一直哭到雞鳴才去了,可我一直抖到天亮。日頭一照進來,我哇一聲哭開了,說的第一句話是,我要尿尿。

那件事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可我的祖母還是知道了,因為我的眼眶一天一天黑下去,祖母說,是招沒臉的了。沒臉的,就是鬼。那一次,為了給我驅鬼,我的祖母每到夜晚星星出全時,就跪在灶膛前把大黃紙點著,用手捏著,順著轉三圈,倒著轉三圈,然后,爬起來彎著身子往外跑,一直跑到大門口,撒手一揚,灰飛煙滅。對著紙灰飛走的方向,祖母還要再跪下去,磕頭,一邊磕一邊念念有詞,那些詞都是村子里跳大神的李三老教她的,所以她念的時候,也學著李三老的樣子,嘁嘁咕咕的,分不清到底說些什么。但是很靈,燒了三個夜晚,我祖母說我身上的鬼走了。因為我的眼眶不黑了。

炕是南北的。那時候西滿之地的炕都是南北的,我們叫南北炕,就是一間屋子搭兩鋪炕,靠北山墻搭一鋪,靠南窗搭一鋪,兩鋪炕中間是過道兒。睡覺的時候,拉兩個大幔帳,南炕一個,北炕一個,誰也看不著誰。我爹和我娘領著鐵錘睡北,鐵錘是我弟弟。我和祖母睡南。南炕靠著窗,風吹過來,就像鬼的手在窗戶紙上嚓嚓地劃過,我說我怕。祖母就把手伸到我的被窩里,攥著我的胳膊,小聲說,睡吧,睡著就好了。可我睡不著,總覺得那風里還有別的聲音,我越想仔細辨出那聲音,就越是辨不清。那風叫了一夜,我聽了一夜,到天亮才打個盹。那時候風剛好停了。

鐵錘那年有八九歲了,到了討狗嫌的年紀,從來是不睡早覺的,天一亮,窗前的麻雀一叫,他就鉆出被窩,提上褲子往外跑。他是個捕鳥高手,平日里總會在院子里用棍子支一個篩子,篩子下面撒上癟谷,一旦有麻雀落進去,他就把提前拴在棍子上的繩子猛地一拉,麻雀就罩在里頭了。

剛下過雪的日子,是捕雀子的最好時機,鐵錘老早從被窩里爬出來,披著襖就去推門。推一下,門沒開,再推一下,門還是死死地釘在那兒。他喊,爹,門推不開了。我爹就披著衣服下炕,幫他推門。我爹是個有力氣的男人,秋天打好谷子,裝進麻袋,他一彎身就能扛在肩上。在榆村人家從來不叫他的名字,他有一個外號,叫王大蠻。大蠻,就是說他有一身的蠻力氣。但那天,門板都快被他推散架了,門還是沒有開。我爹急了,說是大雪封門了,就把窗子撬開,鉆了出去。他一出去,一股冷風刮進來,我躺在被窩里打一個寒戰(zhàn),聽見我爹“媽呀”地叫了一聲,怪嚇人的。我們都被這叫聲驚到了,穿好衣服,從幔帳里鉆出去看個究竟。

風把大雪茓在了門口,大雪下埋著一個人。

那人快要凍僵了,只是鼻孔里不斷冒出的白氣還在提醒我的父親,他還活著。我爹拼力去扒那雪,好半天才把那人從雪里拽出來。這時門嵌開一道縫兒,我娘和我祖母跑出去幫著往屋子里抬。一個白花花的人。身上穿的羊皮襖是白茬的,羊皮褲也是白茬的,腳上的一雙靰鞡鞋烏禿禿的。我爹從雪里往出扒他的時候,他的狗皮帽子掉了,鐵錘撿回來,丟在炕上。鐵錘有點兒興奮,覺得撿一個人回來,比捕雀子有意思多了,便在我爹身前身后轉,我爹忙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干啥了,踢了鐵錘的屁股,呵斥他,滾一邊去!

我爹把那人橫在北炕上,我祖母說,咋是個人呢?我爹說,趕夜路的吧?鐵錘眼尖,指著那人的一只胳膊說,爹,血。我娘膽子小,一見血就大驚小怪起來,說,喲,咋還出血了呢?不會死了吧?我祖母說,穿得多,只要沒凍壞,出點兒血沒事兒。

他們七手八腳給那人脫衣服,脫到羊皮褲的時候,我爹把我和我娘趕到幔帳外面,讓我盛雪去。

我端著盆子跑到門外盛了滿滿一盆雪回來,遞到幔帳里頭。我爹和我祖母用雪給那人搓身子,搓完一盆雪的時候,我聽見祖母說,有熱乎氣了。

我娘跑到伙房燒水去了,水一開,她就讓鐵錘燙了一壺酒,酒暖了,拿去給那人灌下去,那人慢慢醒來了。

那天的早飯是到了晌午才吃上的,我娘烀了土豆,煮了粥,因為多一個外人,她還特意焯了干白菜蘸醬,端到幔帳里面,專給他一個人吃。那人實在太能吃了,我們準備吃一天的土豆,被他一頓就造光了。所以,那頓飯吃完,我娘有些不高興。那年月,舍命不舍糧的。我娘把我祖母叫到伙房,偷偷說他能吃能喝的,讓他走吧。我祖母想了想說,他雖然能吃,看著也還憨厚,倒也不像個死乞白賴的人。我祖母的意思是,還是等等看吧,讓他自己說走,要不然救了人家的命,又趕人家走,反而成了無情無義。我娘覺得有道理,就不再提。

在榆村,平常有個過路的、趕腳的,冷了進屋暖身子,熱了進屋討口水,都是司空見慣的,因為霍林河的對岸就是嘎罕諾爾鎮(zhèn),霍林河這岸的要去嘎罕諾爾鎮(zhèn)趕集,劃船也好,踏冰也好,總是要經過榆村的,所以村子里時常闖入個外人,也是沒人奇怪的。

可那個人特別。他吃過了飯,叫我爹到他跟前,說他等夜黑了就離開,不要和村子里的人講。他說得神秘,我爹有些害怕,把我們統(tǒng)統(tǒng)叫到伙房,說這個人來路不明,不要到外頭說。接下去,我們全家都變得緊張兮兮的,只盼天快點兒黑下去,他走了,一切害怕就都跟著走了。現在我這樣回想,還能感覺到我當初的慌張,我甚至還偷偷撩開幔帳朝里看了一眼,想看清他的模樣,想著他如果是壞人,就還能依照他的樣子找到他。

那個下午過得很慢,我祖母拿出一個新火盆,掏了灶膛里的火放在北炕上,說怕那人冷。鐵錘有些不高興,因為為了做那個新火盆,八月節(jié)的時候,鐵錘去了村外很遠的一個黃泥坑,掏了一個下午,才掏到上好的黃泥。

做火盆,對泥的要求總是挑剔的,不能有砂礫雜物,還得細膩黏稠。以往要做火盆,黃泥都是我娘去掏,可那年八月我娘小產下不了地,鐵錘就張羅著自己去了。我祖母為了獎勵他的能干,答應教他怎么做火盆。一般來講,黃泥掏回來是要在陰涼處放上幾天餳餳的,過過性氣,像和面一樣,那樣做出來的火盆就不會有裂縫,用起來年頭越久越會光溜溜的??设F錘總是等不及,隔一會兒就會跑到陰涼處看看那攤黃泥,后來,我祖母看他實在急,就讓他提前把一團亂麻秧剁碎,說到時候摻在泥里,做出的火盆結實筋道。

鐵錘干活從來不藏力氣,真的到了做火盆那天,我祖母把一個瓦盆扣在地上,盆外敷一層草灰,把麻秧揉進泥里拍貼在瓦盆上,再放進陰涼里,隔上個三兩天,把這模型取下來,就是個半成品了。接下去精打細作的活,像收口啊、加底啊、拍平啊、搟光啊,都由著鐵錘去做,鐵錘用琉璃瓶子搟,把火盆搟得跟涂了漆似的,陰干十天半個月,拿出來自己都嚇一跳,第一次做火盆,弄得像模像樣的,一直舍不得用。

我祖母把一個舊火盆放在南炕上,鐵錘就更生氣,他說,憑啥那人用新的,咱們用舊的?我們烤著火,沒人搭理他。他就一個人進進出出地折騰。那天,我祖母縫一件舊襖,我對著花樣繡鞋,繡好的鞋是要留給自己做嫁妝的,嫁人的時候帶到婆家的針線活越多,越能說明自己能干,將來會是個能操持家務的女人,婆家會高看一眼。后來鐵錘從裝苞米的柵欄掏回一穗苞米,噘著嘴往火盆里扔苞米粒。

那苞米粒在火盆里慢慢鼓脹,噗一下炸開,從火盆里跳出來,惹得鐵錘滿地撿。一穗苞米吃完,窗臺上還落著幾縷陽光。我祖母的舊襖縫完了,又做起鞋墊,鞋墊做一半,終于累了,打了一個哈欠,重新扒一盆火回來,說,咱們三個看牌吧。這下,鐵錘才有了笑臉。

看的是那種條牌,我祖母經常一個人一擺弄就是一整天。我們三個看了五六個回合,我一直贏,鐵錘說沒勁,把牌丟了,湊到我的耳邊說,姐,叫那個人來和咱們一起玩。我點了點頭。

鐵錘下地,爬到北炕上,搖著那人說,你會看牌嗎?那人沒有回應,鐵錘又問一遍,那人哼一聲,聽起來像是病時發(fā)出的嘆息。

人總是怕什么就來什么的。那人發(fā)起了高燒,我祖母過去摸一下他的頭,嚇得手都涼了。她說,完了,這下走不了了。

那時,天快黑了,我娘做好晚飯,等我爹清完院子的雪回來,圍著一張炕桌吃飯。我爹說,被雪埋半宿,沒凍死也是命大,發(fā)高燒也是正常。可我祖母不那么認為,她心事重重的,想了半天才說,他胳膊上那個傷咋不像個正經傷呢?我爹愣了一下,把飯碗撂到飯桌上,下炕,撩起北炕的幔帳,鉆進去,好半天陰著臉出來,說,聽說前幾天萊安縣城里頭打起來了。我娘最怕打仗,趕忙問,誰和誰打?我爹說,聽說是馬占山的部下,一個叫林海學的帶隊,專打日本人。我祖母疑惑,說,萊安縣城離咱們這一百多里呢。她的意思是說,那打仗和躺在我們家北炕上的這個人沒干系。可我爹又說,昨天林海學的大部隊撤退,是從萊安縣城往西撤的,半夜里路過嘎罕諾爾鎮(zhèn)時,遇到了日軍,打得挺慘。林海學就又折回萊安縣城里了。

我祖母捧著飯碗,好像明白了,說,這就有道理了,一定是部隊掉了兵。

2

村子里有個耿栓對,是那種游醫(yī),村里人都叫他跑江湖的,羅鍋,背上背著一個駝峰,一年到頭是不怎么著家的,一個布搭子,幾貼膏藥就夠他走半個春秋了。偶爾,從外邊回來,扔幾個大板給老婆孩子,他們家就趕上過年熱鬧了。可不管怎么在外頭跑,五月節(jié)的時候他是絕對不離家的,因為那幾天要種花。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那么愛花,而且,他種出來的花都是白色的,開起來,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骯臟起來。那花閉合的時候,羞著了似的,所有的花瓣全都像手一樣,把臉遮蔽起來,蝶也好,蜂也好,喚也喚不醒。

我祖母說那是大煙花。一種相當嬌貴的花,培土薄了不行,厚了也不行,澆水少了不行,多了更不行。它的種子如同細微的塵土,一不留神就隨風而逝。所以到種花的季節(jié),耿栓對是絕對不允許他的老婆孩子糟蹋那種子的,一定要自己親自種,長出秧苗來再交與他老婆侍弄,到了該收獲的時候,他又從外面回來,侍弄那花果,熬出一些黑色的膏體來,誰用著了,就去和他討一塊回去。他大方得很。

我娘說去耿江湖家看看。也不知道他回來了沒有?我娘的意思是想到耿江湖那里討些藥回來給那人用。我爹說,快過年了,應該到家了。

我祖母從房梁上取一塊臘肉,用一塊布包上,塞在棉襖大襟兒下的褲腰帶上,帶著我就去了。

我祖母精明,見耿江湖在,先扯了幾句家常,說人家病治得好,去年的時候頭疼還發(fā)高燒,吃了人家?guī)追∷?,貼兩貼膏藥就好得利利索索了。耿江湖說,啥醫(yī)術高,瞎貓碰著死耗子罷了。他這樣說,我祖母更是說他德行也高,治了別人的病,嘴上還那么謙卑??傊搅俗詈螅涯枪⒔f得一直在笑,我祖母就問,過了年還走?耿江湖說,說不好呢,兵荒馬亂的,沒個安生的地方。我祖母也哀嘆,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下輩子托生狗都比托生人強。耿江湖說,托生狗不如托生貓,貓比狗享受,狗睡門口,貓睡炕頭。我祖母說,修行九世才能托生貓,咱們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臨要走了,我祖母才說,還得和你討幾包頭疼腦熱的藥,萬一過了年你又走,找個看病的都不得見。耿江湖就讓他老婆把布搭子遞給他,從里頭掏出幾個小紙包給了我祖母。還拿出了幾貼膏藥,告訴我祖母說治個疥瘡、拔個膿水管用。我祖母接過去,還補一句,頭疼的時候她也貼太陽穴。到了這會兒,她才把掖在褲腰里的臘肉拿出來,跟人家說,還是老法子腌的,你嘗嘗還是不是那個味兒?

一見那臘肉,耿江湖是歡喜的,往外送我祖母,不知在哪兒摸出兩個大煙壺兒塞給她,囑咐她說難受了,泡水喝效果也好。

大煙壺兒泡了水,我祖母一口一口給那人喂下去,他真的慢慢睜開眼了。我把那膏藥在火盆上烤熱,貼在他的胳膊上,那人說,不管用的,里面有一塊彈片。我祖母說那咋辦?他看了我們半天才說嘎罕諾爾鎮(zhèn)有一個人能幫他。我們問那人是誰,他說是司馬徽則,嘎罕諾爾鎮(zhèn)善醫(yī)堂的掌柜。

“司馬徽則”,我在心里叨咕了一遍。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對一個名字產生了好奇,“司馬徽則”這四個字讓我覺得像是跟著天上的雪飄下來的,帶著上蒼賦予他的靈秀,不管從誰的嘴里說出來,都是一段悅耳的音符。我說,他是外國人嗎?或者,不是漢族人嗎?那人說是漢族人,司馬是個復姓。

我一直以為,姓氏只能是趙錢孫李這樣的單一,復姓在我們村子里從來沒有出現過,因此第一次闖入耳朵,我覺得它像個精靈一樣,攪得我魂不附體。隨后的日子,因為一個姓氏,我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一個男人,那是我生命里如罌粟花般惹人眷戀的一段時光。

我爹騎著馬過了冰,去嘎罕諾爾鎮(zhèn)找那個叫司馬徽則的人。他走前,那人叮囑他,見了司馬徽則就說芳草長川,柳映危橋橋下路。我爹想了半天說他記不住,讓那人寫下來,那人說不行,只能記。我爹就一直掛在嘴邊小聲念叨。出了門,進了馬棚,牽了馬翻身上去,喊了一聲“駕”,回頭再去想那句話,已經在腦子里無影無蹤了。他不得不下馬又回來,問那人,那是句啥來著?那人聽了,差點兒笑出聲了。我說我能記??!我爹看我半晌,說,把羊皮襖穿上。

就這樣,我和我爹一起騎了馬,過了冰,去嘎罕諾爾鎮(zhèn)找那個叫司馬徽則的人。

清光緒初年時,嘎罕諾爾是由蒙古科爾沁右翼后旗管轄的一個小村子,只有幾十戶人家。我祖母和我講過,那時候嘎罕諾爾沒有木匠鋪、沒有粉坊、沒有日雜百貨、沒有窯子、沒有花子房,也沒有日本人開的公學堂,連釀燒酒的燒鍋坊都沒有。到了光緒三十年,蒙地解禁,清政府下墾荒令,漢人才涌進來開荒種地。我祖父就是那時候從關內來到榆村的。嘎罕諾爾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變得熱鬧起來了,有了商鋪、有了典當行、有了車店、有了茶樓和飯館、鐵匠爐和木匠鋪,還有大煙館、錢莊和善醫(yī)堂。

在嘎罕諾爾鎮(zhèn),善醫(yī)堂這個商號,吃得開叫得響,和海龍王燒鍋、泰盛典當行、食為天米行、昌信錢莊都是齊名的,嘎罕諾爾鎮(zhèn)正因為有了那些商鋪才更像嘎罕諾爾鎮(zhèn)。所以,要找善醫(yī)堂是不難的。況且,嘎罕諾爾鎮(zhèn)離榆村特別近,一條河的距離,對榆村的人來講,撒泡尿的工夫就能打個來回,就算不是趕集,我們也是常來這里走動的,賣點雞蛋,挖點藥材來這里換錢,砍一車柴火弄點洋火或去鐵匠爐兌把菜刀,都是經常干的事。善醫(yī)堂在哪兒,我們是不生疏的。

我和我爹順著正街尋過去,門樓上的黑底燙金牌匾,好像每天都要擦一次,亮得直晃眼睛。我們站在門樓子底下朝里望,半天未見個人影打里頭出來,賣藥的到底不像開茶樓的,門口會站個小二招呼一聲里邊請。賣藥的,不說里邊請,遭忌諱。

我爹把馬拴在門口的拴馬樁上,說,還記得不?我說記得。他就讓我自個進去了。

那藥房,一腳跨進去,里面全是藥香,驚不著擾不著似的四處飄著,飄到臉上,撞得著鼻子眼睛嘴唇都欣欣然,像開一扇偏門,和外面的世界搭不到一起了。

柜臺里面站著一個伙計,手里拎著一個戥子,稱著藥,倒在一張牛皮紙上,包好,一包一包捆在一起,遞給一個站在柜臺外的小孩。那小孩拎著藥走了。我對柜臺里的伙計說我找司馬徽則。那伙計還沒搭腔,從藥房旁邊的隔簾子里面探出一顆頭,問,誰找我?接著,他整個身子都出來了,便褲和緞子面的長襖褂都是半新的,黑燈芯絨面的敞口棉鞋好像早晨才穿到腳上,一點兒灰塵也沒有。他手里抱著個暖手爐,人高馬大,從門里出來,身子要彎下去半截。他一抬臉,我就在心里暗笑了一下,因為那面容和我最初聽到“司馬徽則”那四個字時,在心里默許給他的樣子,是隔著天地那么遠的,他一點兒都不像是隨著雪花飄下來的,倒像砸在雪地上的一塊煤炭,人是黑的,眼睛是小的,懶得睜開似的,只瞇了一條縫,讓我看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看著我在說話。我問,你是司馬徽則嗎?

他說是。我就盯著他說,芳草長川,柳映危橋橋下路。他聽了,定了定,上下打量我。我從沒有被一個男人那樣細細地來回看過,尤其和他半新的裝束比起來,我的白茬羊皮襖胳膊肘上補了一塊黑色的補丁,令人生出了一點兒難為情,我用手捂了捂,他就回過神來,說,哦,看你冷的,快跟我進來烤烤手。我就隨他進隔簾子里頭去了。

我真是冷了,一進去就奔火盆子。他遞過一個凳子讓我坐,自己坐在火盆子對面,暖手爐在手里輕輕顛著。我盯著他的手,不知道接下去的話該怎么說,就又重復了一遍芳草長川,柳映危橋橋下路。他鎮(zhèn)定得要命,說,念過書?我說沒念過,只會寫王玉娥。他說王玉娥?我說是我的名字。他說那你從哪來的,我說從榆村來的,和我爹一起來的。他又說那你爹呢,我說在外頭等著呢。他記不住那句詩,就讓我進來和你說。他說為啥要和我說一句詩呢?我說有一個人說他胳膊里有塊彈片,說說了這句詩給你聽,你就會幫他。

話到這里,司馬徽則把暖手爐放下,問,那人在哪兒?我沒有吱聲,轉身往外走,司馬徽則披了大氅,戴了狗皮帽子,順手抓了個布包抱在懷里,跟在我的后頭。出門和我爹點過頭,算是問候,就各自打馬上路。

出了嘎罕諾爾鎮(zhèn),又開始下雪,過冰時走到大冰塘中央,司馬徽則突然剎住馬,說,出來太急,忘了帶止血藥。得回去取。我爹看看天,說,你還是前頭走吧,我回去取藥。這雪越下越大,讓玉娥帶你前頭走,能快些到。司馬徽則覺得也好,就把要取什么藥告訴了我爹,我爹把我從他的馬上趕下來,掉轉馬頭折返回去了。

我站在冰面上,看著我遠去的爹,心里別扭,我想我這個爹把我和一個不相熟的男人丟在一起實在是大意了。司馬徽則是沒想那么多的,他騎在馬上,俯著身子問我,藥名你爹能記住吧?我知道他的意思,就說那是能的,我們全家對草藥的名字都是不生分的。他問我為啥,伸手拉我上馬,我說,夏天閑,就挖些草藥,賣了換錢。他說,沒見你們去善醫(yī)堂賣過草藥。我說,善醫(yī)堂的門檻高,我們哪敢進?我們那些草藥,都是賣給那些二道販子的。

我坐在司馬徽則的前頭,他把大氅往前一兜,把我兜在里頭了。他是拿我當孩子看的,畢竟他那樣魁梧,我只是到他腋下那么高,又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他是沒法把我當成一個女人避諱的。

前一夜的雪還沒踩出轍來,這會兒又越下越大,馬馱著兩個人更是無法走快了。雪地里,一開始還能聽見烏鴉的叫聲,后來就剩下眼前的雪花在上下翻飛,四野看不見光影了。司馬徽則問我怕不怕,我說有你呢,怕啥?他說你這小孩還真野。我說過了年就十六了,還能算小孩嗎?他說十六了?看不出來。又問我認識幾種草藥,我說四十多種,他驚著了,哦一聲,說,這很了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聽著他的聲音,突然說了一句,你長得怪不好看,聲音卻很好聽。他聽了,只顧得笑,那笑,經風一吹,撒得雪里、冰里到處都是。

天黑透時,我們剛好到了村口,他下馬,仍然讓我坐在上頭,我指引著,他順著路走,誰也不再說話,只聽見狗叫聲這邊落下,那邊響起。一路我都沒有害怕,這會兒倒有些緊張,生怕撞見張保全。

張保全是給日本人做事的,一旦外人進村,他就盤查個沒完沒了,不是要人家的良民證,就是要人家背誦國民訓,背好了,放人,背不好,又趕上他不順心,就會送去做勞工,修鐵路。

所以,那天一進村,我腦子里一直都在想,見了人,該怎么打個圓場。還好,一直到了家門口,誰也沒遇見。該是那天張保全剛好喝多了。雪那么大,不喝酒他能干啥呢?何況他總是喝多,一多就拿著老婆孩子罵,說你們吃老子的香、喝老子的辣,還不讓老子在家里伸腰拉胯。榆村的孩子,都覺得那話好玩,彈溜溜、扇啪嘰、河里洗澡、拔橛子的時候,說不定從誰的嘴里就會冒出來,惹得大伙哈哈笑。

我和司馬徽則進門時,屋里的火盆子已經燒得通紅了,是專等司馬徽則快點兒到來的。現在,終于來了。

司馬徽則一來,我們才知道,躺在我家北炕上的那個人叫司馬長川,是司馬徽則的叔叔。司馬徽則給司馬長川取彈片,沒有麻藥,他疼,把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我祖母把一塊大煙膏塞給他,依然無濟于事。我祖母說,早知道沒用,就不給他塞了。那是耿江湖給她的,她當寶貝,骨頭肉疼才舍得挖一耳勺來吃。

那天,聽著司馬長川要把牙齒磕碎的聲音,我覺得他要死了,他淌了好多血,比我娘生鐵錘時淌的血還要多。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過那么多的血。他還流了好多汗,把整個屋子都浸得潮乎乎的,我祖母把兩個火盆都放在他的身邊,他還在不停地哆嗦。

但是,我們聽見他說,你們全家的搭救之恩,司馬長川會舉家銘記。

3

每一個村子,都有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往誰家炕上一坐,壓得住場面,擺得開是非。榆村,也有這樣的人,是胡二爺。胡二爺家里有馬、有牛,還有大片良田。我祖母說,更早些年,就是胡二爺的祖宗在此開荒立戶,才有了榆村的。至于怎么叫了榆村,而沒叫胡村,我祖母是還有一番說辭的,她講,那時候這里的野生榆多,滿坡遍野的,尤其是霍林河邊上那棵,活了上千年,又粗又壯,很多次,大雨瓢潑的夜晚,雷電下了毒手從天上劈下來,那棵老榆樹周圍的樹木被劈得七零八碎,可它卻始終無事,就變成神榆了。榆村也就由此而來。

在榆村,有三樣東西是不能惹的,老神榆當數第一,那上頭掛滿紅布條、長命鎖、同心結。各種各樣的祈愿,是榆村人的盼頭,誰都不敢在一村人的盼頭上動心思。

再就是能驅鬼看病的李三老,惹了他,下次病了,他會眼看著你被折騰得爹一聲娘一聲嗷嗷叫,也不會管上一管。

剩下的那位,就是胡二爺了,大事小情、為難招災、活人的“官司”都得胡二爺斷。日本人開始在榆村搞保甲制時,說是十戶為一牌,百戶為一甲,甲上為保。胡二爺就被安了個甲長的頭銜??珊敳桓桑频袅?,說,榆村人用得著他的時候吱聲就是了,啥保長甲長的,這些名堂他背不動,老了。張保全就做了甲長。為了這個甲長,張保全還擺了酒席,讓全村的人都去給他慶祝,我爹也去了,隨了一塊洋胰子,氣得張保全見了我爹就說,力氣大的像牛,心眼卻小,跟蟣子的屁眼似的,也算個老爺們?我爹聽了,不管不顧,毫不理會,張保全罵張保全的,我爹得意我爹的,我爹說,平頭百姓,日子不摳著過,哪來現在的家業(yè)?我爹說的家業(yè),是他的土地,雖然趕不上胡二爺的九牛一毛,但我爹說,王家人單勢孤的,不吃下眼皮食就行。他的意思是說,不想給胡二爺做工,自己掙夠年吃年用就滿足了。

王三五給胡二爺做工,一年到頭,才分了谷子和苞米,就開始張羅還要借多少糧食才能把這一年過完了。

王三五是我爹的堂兄弟。我們王家,沒有那么旺盛的人氣,算起真正的親戚來,也就王三五和魁木爺??緺斒峭跞宓牡?,是我爹的叔,殺豬匠,那時候六十多歲了,冬臘月里,誰家殺豬灌血腸都會想起他,因為他會兌豬血,灌出來的血腸又嫩又香。到了過年,我祖母會備上兩盒糕點,讓我和鐵錘提著,送過去。當然,也不會空手回來,我祖母樂意啃豬蹄子,魁木爺會捎上兩只豬蹄子讓我們帶回來。他沒事愛去和我祖母說話,一說起來就罵王三五的老婆,說,三五的女人是個嘴上沒有把門的,該說不該說的,從來不過腦子。因為打小就對那個女人印象不好,所以,我很少叫過她三五嬸子。

那一晚,取出彈片,司馬徽則連夜回去了。臨走時,我爹往大門外送他,他上馬前說了一句,明晚,我叔清醒些,我再來。我爹那一刻特別害怕,想問他打算啥時候把人弄走,可是司馬徽則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

接下去的一天,我們有些緊張,為了照顧好司馬長川,我祖母安排我放下活計,專門伺候他,給他熬藥,給他另起小灶做吃食,本來,我一個姑娘家是不該伺候一個男人的,可我娘那時候剛好又懷上了身孕,身體弱,像根衰草,只能坐在火盆旁捻麻繩,留著納鞋底用,別的,是什么也指不上的。

做飯時,我祖母讓我切一點兒留著過年才舍得吃的臘肉,燉干豆角,給司馬長川補身子。我做好了,端給他吃,他聞了聞,說讓鐵錘和他一起吃,鐵錘樂顛顛跑過去,坐在他對面,一邊吃一邊聽他講故事。講什么我已經不記得了,倒是還能想起,他吃過飯,整個人就精神了。

我們一家人都想著天要黑了,等司馬徽則一來,把他接走,就可以安心了。

等待的過程有些磨人,我爹還是耐著性子坐下來和司馬長川嘮嗑。我和鐵錘坐在炕沿兒上欻嘎拉哈。嘎拉哈是羊骨的,小巧上手,我能玩耗子嗑房薄、羊羔拉粑粑、大姑娘摸嘴唇、小媳婦戳花針,鐵錘會玩抓單、抓雙、單裹、雙裹。他總耍賴,我一抓,他在一旁扯著脖子喊:捂一花,亮一花,不夠十個給人家。他的樣子很招人笑,我笑著笑著就輸了。司馬長川覺得鐵錘可愛,拍著鐵錘的腦袋問,長大想干啥?鐵錘說,想鋸缸鋸鍋,挑個挑,到處走,挑里還有糖球。我爹白他一眼,說他沒出息。司馬長川說,鐵錘這個年紀該去嘎罕諾爾鎮(zhèn)私塾念書。我爹說嘎罕諾爾鎮(zhèn)哪還有私塾?都開不下去了,孩子上學,都去日本人開的公學堂。司馬長川說,不是有好幾家私塾又重新辦學了嗎?我爹說,都讓日本人給關了。司馬長川嘆氣,說那總是得念書的。我說我也想念書。鐵錘說你念啥書?你該找婆家了。一句話臊得我滿臉通紅,丟下嘎拉哈去打他,他往門外跑,門一開,冷風夾著一股雪飛進來,還撞見了王三五的女人。我和鐵錘愣半天,騰出一條縫兒,讓王三五的女人進屋。

我祖母把北炕的幔帳拉上,拿起笤帚掃了一下南炕,讓王三五的女人坐。王三五的女人站在門檻子上跺完腳上的雪,坐在南炕上。她會抽煙袋。我祖母把煙笸籮推到她面前。她捏起一捏旱煙塞進煙鍋里,湊近火盆點上,慢慢悠悠吸著,說煙葉子有點潮。

以往她來,我娘總是陪她東扯西扯的,反正冬天的日子那么勁道,怎么扯都沒完沒了的。但那天,我娘是生怕她屁股沉,一坐下去就不走了,沒接她話茬,忙三火四問人家來是不是有事兒?王三五的女人一愣,歪著頭看我娘,說,沒啥事兒啊,咋了?我娘說沒咋,尋思大雪拋天的你還瞎溜達啥?王三五的女人說,大雪拋天正好圍著火盆說話。

旱煙一抽起來,北炕的幔帳里傳出咳嗽聲,一聲高于一聲,嚇得王三五的女人一哆嗦,說里頭咋有個大活人呢?我爹有些慌了。我娘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突然機靈了,說是一個過路的,要去嘎罕諾爾鎮(zhèn)趕集,遇著大雪就住下來了。正發(fā)著高燒,昏睡不醒的。

王三五的女人是個愛湊熱鬧的,一聽說是外村的,來了興致,盯著幔帳說,出門帶著良民證了吧?外人進村,查得緊。

那晚,王三五的女人從我們家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張保全。張保全問她吃了嗎?她說沒吃呢,去大蠻家跟一個過路的扯了一會兒閑嗑。張保全說啥過路的?王三五的女人說,去嘎罕諾爾鎮(zhèn)趕集的,路上病了,在大蠻家住下了。

接著,張保全到了,司馬長川像是紙包不住的火,一下子把榆村燒著了。那一晚,榆村上上下下都知道我們家住著一個沒有良民證的人。張保全不依饒,說,要么你拿出良民證,要么你背“國民訓”。司馬長川卻不吭聲,只是看著張保全笑,氣得張保全直吼我爹,說,他不說你說!在這不說去鎮(zhèn)上說!我拽了拽鐵錘,讓他溜出去找胡二爺。

那一天,家里很熱鬧,胡二爺到了,司馬徽則的馬車也到了。我以為家里大難臨頭,會掀起一場無法預知的狂瀾,可是一切卻因為胡二爺和司馬徽則的同時到來而平靜下去,我竟成了換來這場平靜的一顆棋子。

在榆村,很多人張保全是不顧及的,但胡二爺的面子,他還是要給幾分。胡二爺是張保全的姨表舅,早些年張保全在嘎罕諾爾鎮(zhèn)念國高,家里沒有錢,是胡二爺一手供出來的。那天,胡二爺也沒說什么,只是坐在炕上抽完一袋煙,用煙鍋敲著炕沿幫子,眼皮也不瞭,來一句,好狗護三鄰,好人護三屯。張保全說那也不能這么算了,要是傳出去,他是要丟飯碗的。

司馬徽則說,張甲長,嘎罕諾爾鎮(zhèn)善醫(yī)堂的人既然來了,怎么會平白無事?一個解釋終歸還是得給你。他指著司馬長川說,炕上這位是我叔,是替我來王家提親的。我來正是要接他回去。一句話,矛頭就指向了我,司馬徽則當時還看了我一眼,沖我笑了一下。我爹呆了,我娘也呆了,我祖母更是驚得嘴巴都張開了。張保全笑了,指著司馬徽則說,呵呵,辦喜酒,我去!這招夠合理。他憋了一肚子氣走了,到了門口還扔下一句,我看你娶不娶那個黃毛丫頭!

張保全一走,司馬徽則深鞠一躬,對著我全家說冒昧了。胡二爺不干,他往煙鍋子里裝著煙。說,冒昧不行,男人大丈夫吐口唾沫都得是釘!王家從來沒想過高攀你們善醫(yī)堂的,可你也不能拿人家姑娘的名節(jié)開玩笑。司馬徽則有些犯難,他看了看司馬長川,司馬長川說只是這樣委屈玉娥了。

司馬長川說的委屈,我到后來才知道,是因為司馬徽則定過娃娃親,只是那姑娘長到了要結婚的年齡,得了肺癆,死了。那樣,也進了司馬家的祖墳,也就是說,司馬徽則再娶,算做填房了。

做填房,我祖母第一個不同意,她說清清白白的女子做填房算怎么回事?司馬家世再好,也不如做正室體面。且不說你活著背了個填房的名分,死了還得埋在那個女人的下位,一輩子都活得直不開腰。我祖母是個剛烈的性子,我祖父沒得特別早,她一個人拉扯我爹,總說,好女是不嫁二夫的。她活得不容易,所以,她說一,我們家是沒人說二的。

可胡二爺說,話分咋說。要我看,榆村的丫頭嫁進嘎罕諾爾鎮(zhèn)善醫(yī)堂,那是榆村的臉面,更何況,王家的勢力本來就小,沒人撐腰,要是做了善醫(yī)堂的親家,誰不得高看一眼?這樣一說,我爹有些心動,看著我,像是在問,你同意嗎?我悶下頭,腦子里浮現出司馬徽則的樣子,覺得他的身上,是有一種美好讓我向往的。

正月里,司馬家的頭茬禮到了,這婚算定下了。到了開春,鐵錘被司馬徽則接去,送到嘎罕諾爾鎮(zhèn)公學堂去念書,上學放學,鐵錘跟胡二爺家的德才一起走。德才念國高,那時有十八九歲,在榆村,算個文化人了。夏天,天天跑水路不方便,德才就住在嘎罕諾爾鎮(zhèn),他有個姨媽在那個鎮(zhèn)上。司馬徽則和我爹商量,想讓鐵錘住在善醫(yī)堂,我爹想了又想覺得不太合適,說那樣會讓人覺得姑娘還沒嫁過去,就去沾婆家的光,以后嫁過去了,人家會低看。這樣,鐵錘就去和德才住,胡二爺和德才的姨媽說了話,我爹定期送去些糧食就可以了。

送糧食的活,有的時候是我去,搖著船,到了對岸,司馬徽則就站在那里接我。每次,遠遠看見司馬徽則站在那里,心里總是歡喜的,那時候并不知道女孩子家許了婆家意味著啥,只是那樣的日子里多了一個那樣的男人,便總想把心依著他,以后和他過生活,要給他洗衣,要給他做飯,還要像別的女人那樣生孩子。只給他生。

4

中秋節(jié),司馬徽則來接我去他家,我本想不隨他去,因為我娘剛生下我二弟斧頭,身體一直發(fā)虛,身邊沒個人照顧我不放心??晌易婺刚f不去不好,跟人家訂了婚,人家來接又接不到,回頭別人還以為這親事出了問題。就去了。

那當晚,睡著睡著竟來了月事,把一床新褥子染了一朵梅花,早晨醒過來,看著那朵梅花,我急哭了。那年月,對我們姑娘來說,那是一件無比丟臉的事,我抱著那床褥子,驚慌失措。司馬徽則的娘叫我吃飯,我謊稱病了,不敢出屋,她叫司馬徽則過來給我把脈,他把手搭在我的腕子上,半天也沒把出什么名堂,司馬徽則悄悄問我咋哭了呢?那樣子,還是當我是孩子的。他一問,我哭得更厲害,只說,我要回家。他有些慌,問我是不是嫌他比我年長五六歲?我搖頭。他又問我是不是嫌他定過娃娃親。我還是搖頭。后來還是他娘見我抱著一床褥子不撒手,把他趕出去了。

司馬徽則的娘是個溫和的人,那時剛剛死了丈夫,但臉上從來不掛哀傷?,F在,想起她的樣子,依然覺得,那溫和,軟軟的,像一堵海綿壘就的墻。司馬徽則一出去,她笑了,說,跟娘說就好了,都是女人家。你也早晚是要做女人的。那事以后,司馬徽則再見我,眼神里多了一些別的東西,偶爾,他會說,你出落得越來越好看了。還會問,你想我嗎?顯然,他是不再把我當孩子看了。

到了一九三七年,霍林河的這岸和那岸,都駐著日本人的兵營,我祖母管這岸的叫南大營,管那岸的叫北大營。去嘎罕諾爾鎮(zhèn)看鐵錘,我爹不再放任我一個人過河,就算司馬徽則等在對岸,他也不放心,偷偷跟司馬徽則說,要不,早些把婚事辦了,一切從簡。

司馬徽則聽了,跟他娘商量,他娘說,雖是戰(zhàn)亂之年,喜事還是要辦出喜事的樣子,禮數也樣樣不能少。所以,沒過幾日,二茬禮送到了。過頭茬禮時,除了裝煙錢和布料,司馬徽則的娘還特意給我做了一件長命衣,我一次都沒穿,因為,一想到長命兩個字,就覺得自己是個做填房的。所以過二茬禮時,司馬徽則的娘以為我不喜歡她送我的衣服的樣式,只送布料過來,幾塊碎花緞子,讓我自己去裁剪,我娘見了,說,這年月,還能這么講究地嫁出去,丫頭福氣不小。

司馬徽則的娘打發(fā)司馬徽則來要我的生辰八字,說是和他的放在一起,拿去找風水先生,擇個吉日良辰,把婚期定下來。我娘說,那樣麻煩,還不如她拿著司馬徽則的八字去找李三老,批出吉日他帶回去就好了。司馬徽則覺得也好,就寫下生辰交給我娘。

我娘后來說,她那樣做,是生怕不認識的風水先生說出啥犯忌的話,司馬徽則的娘覺得膈應,這婚就結不成了。

按榆村的規(guī)矩,出嫁那天,女方帶著陪嫁,娘家要選出二十幾個像樣的親戚送親,我們家族小,親戚自然也不多,我爹精挑細選,選出了十個體面的人送我出嫁。先坐船,到對岸司馬徽則家會去接。

鐵錘是壓轎子的,臨上船,大伙逗他,到那頭,司馬家給的紅包要是不大,你就別下來。

鐵錘說,那是自然,就這一個姐姐出嫁,好歹要小賺一筆。大伙都笑。我娘催我們早點兒出發(fā),誤了良時會不吉利。我被人群簇擁著往河邊走,見河沿兒上的幾只小船都戴上了大紅花,個個新郎倌樣的,臉上竟有幾分羞澀,心里想,司馬徽則該會咋樣打扮自己呢?不會也像這船一樣,紅堂堂的吧?娘給我縫了紅色的肚兜和短褲,早起讓我換上時,對我說,紅紅火火,把今后的日子燒旺。我暗笑,會把司馬徽則燒旺。

坐上船再回頭去望,我娘不在人群里了,只有我的祖母和我爹在目送我的婚船慢慢朝嘎罕諾爾鎮(zhèn)駛去。姑娘出門子,爹不接,娘不送,這是榆村的習俗。但那一瞬,在人群里找不到娘的身影,我一陣心酸,淚水淌了下來。王三五坐在船幫子上說,哭吧哭吧,給娘家撒點金豆子。我哭了一路。船到對岸,看見迎親的隊伍站了一長溜,個個喜氣洋洋。司馬徽則在前頭,一身青緞,腰間系著紅綢,我一下船,快步迎上來,抱我上轎子。

轎子是軟衣式,四人抬,轎帷用了大紅彩綢,上面繡了丹鳳朝陽,綴了金絲銀線,陽光一照,能閃出星星來。喇叭匠吹的是《抬花轎》,嗩吶上系著紅綾,喇叭匠吹得搖頭晃腦,紅花一顫一顫的。王三五跟那些送親的人說,榆村閨女出門子,頭一個這么排場的。魁木爺說,也不是頭一個,十年前胡二爺的妹妹出嫁,比這場面大。說完,王三五拿眼睛盯著魁木爺,魁木爺突然轉過身去,啐了三口。

胡二爺嫁妹妹那一場,榆村的人提起來都怕。胡家家境好,姑娘嫁得自然也門當戶對,那頭過彩禮多,這頭陪嫁比彩禮還要多。上轎那天,本來挺大的太陽,說陰就陰了,黑咕隆咚的云從西南天滾過來,幾分鐘的工夫,雨噼里叭啦砸下來。那天的吉日不是李三老選的,所以李三老一直跳著腳說,刮風不賢良,下雨不長遠。氣得胡二爺丟給他一個紅包讓他閉嘴。他妹妹就那么頂風冒雨地出嫁了。那大雨好像專門為了給什么人打掩護才下下來的,半路,真的就讓人給劫去了,不光劫了那些嫁妝,還有人。新娘和喜娘。喜娘,是胡二爺的母親親自指定的,說那喜娘家里全和,有男人,有兒女,有公婆,父母也健在,這樣的女人做喜娘,壓福。

劫他們的要是胡子,胡二爺還少生點氣,畢竟胡子從來都不是好惹的主,拿錢了事也不算窩囊,可那天劫婚轎的偏偏是叫花子。也不知道哪來那么多叫花子,事后人們提起來,說那天足足有四五十個叫花子,趕集似的從對面烏泱泱走過來,一開始好像沒打算劫,走過去丈八遠,一哄地折回來,讓送親的隊伍連個防范都沒有。人、財都被劫到嘎罕諾爾鎮(zhèn)北面三四里路遠的一個地窨子里,那是花子洞。嘎罕諾爾鎮(zhèn)的花子,和四鄉(xiāng)八里的花子常常往那洞里聚,花子頭叫“大筐”,外地的花子來了,只要拜見拜見本地的“大筐”,見面雙手一拱,報上名號,“我報馬二爺的瓢把子,祖上姓張”這一類的江湖話,“大筐”就會讓他在地窨子里安身?!按罂稹本褪腔ㄗ宇^,他有他的規(guī)矩,誰犯了他的規(guī)矩,他掄起黑鞭就打。打也沒人敢反抗,那黑鞭,是花子堆兒的“尚方寶劍”。

胡二爺的妹妹到了那里,被幾個花子摟了一夜,活活氣死了。自此,胡二爺跟花子結仇了,見著要飯的就打。榆村,窮人跑去做匪,劫個富濟個貧,胡二爺會敬他是個爺們,若是做了花子,胡二爺會連夜把他家祖墳刨了。打那以后,誰家辦個紅白喜事,怕花子鬧場,就把“大筐”請去,把他的“黑鞭”掛在辦事人家的門口。辦喜事人家在鞭把子上纏塊紅布,辦喪事纏塊黑布。花子見了,便不敢去討擾。

魁木爺啐了三口,司馬徽則看見了,笑著說魁木爺不用忌諱,我兄長早把“大筐”請去掛了“黑鞭”了??緺敳缓靡馑剂?,笑著,邊笑邊清嗓子,好像他嗓子里有痰似的。

迎親隊伍和送親隊伍順著嘎罕諾爾鎮(zhèn)那條最繁華的街走,往里畫了一個圓圓的圈才到司馬徽則家。那一刻,剛好是擇定的吉時。喜娘是村子里的“全和”人,跟司馬徽則的嫂子攙著我下馬車,跳火盆,鞭炮在腳邊開花,噼噼啪啪的,混在人群的吵吵嚷嚷里,讓我覺得一切都恍惚著。

拜天地了,人家說一拜,我和司馬徽則就一拜,人家說二拜,我和司馬徽則就二拜,人家喊夫妻對拜,我和司馬徽則就對拜,人家說進洞房,我們就被推進洞房。洞房紅堂堂的,紅的幔帳,紅的窗花,紅的喜字,紅的柜子,紅的被子,紅的褥子,紅的臉盆,到處都是紅的。還有紅的我,紅的司馬徽則。他系了一條紅綢。在腰上。

5

婚禮上的熱鬧很快消停下去,吃過中午的宴席,親朋好友該散去的都散去了,天黑之前那一大截時光,靜悄悄的。司馬徽則家院子里,有棵海棠樹,那上頭綴滿了果子,還落了幾只雀子,我坐在婚房里,能聽見雀子嘰嘰喳喳的叫聲,是愉悅的,忽而奓開翅膀嗖一下飛走,蹬落幾顆熟透的果子,咕嚕嚕在地上滾。

司馬徽則喝多了,搖晃著推開房門進來,一把掀了我的蓋頭。他沖著我笑,笑到站不穩(wěn),一個趔趄倒在炕上睡過去,我不敢叫醒他,看著他睡覺的樣子,聽他一開始還細微的鼾聲一點兒一點兒大起來,震得窗外的鳥都不叫了。

太陽是在司馬徽則的鼾聲里墜下去的。天一擦黑,司馬家的珠婉嫂子送進來一碗面,讓我吃,說是寬心面,新媳婦吃下,以后,在婆家有啥憋憋屈屈的都別往心里去。我接過那面,的確是寬的,有大拇指那么寬。吃了,仿佛肚子還是空的。她問我吃飽了沒有,我沒吃飽,卻不好意思說,只拿眼睛看著她。她笑,小聲跟我說,別急,待會兒咱娘給你做好吃的。我不知道那好吃的是什么,有點兒巴盼著,守著滿屋子的鼾聲,看那紅蠟燭在窗臺上一跳一跳的,我也睡過去了。

珠婉嫂子又來叫我時,蠟燭燒完了,淌了一窗臺燭淚,珠婉嫂子笑著,說這洞房花燭夜你們還有心思睡覺?春宵一刻值千金呢!見我羞澀,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徑直去了伙房,鍋蓋子一掀,美滋滋地看著我,意思是讓我瞧瞧鍋里頭蒸著的好東西。我走近看,騰騰的熱氣底下是一盆白米飯,讓人驚喜。我說哪來的?珠婉嫂子得意地說,這么大的善醫(yī)堂,還愁弄點兒白米?她盛了一碗放在鍋臺上,讓我吃著,又跑去叫司馬徽則。

她是個小腳,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高興時,擺得更厲害了。我沒纏足,小時候纏了沒幾天就又放開了,我祖母那時候說,咱們窮人家的閨女也不指望嫁多好,纏那么小的腳干啥?

司馬徽則被珠婉嫂子推著進來,睡了那一覺,酒醒了,搬著凳子坐在伙房的門口,看著我們吃白米飯。他笑呵呵的,看得出,一家子都享著他的福,對他來說是一種滿足。珠婉嫂子看看我說,你這新媳婦也不會疼人,去,拿個碗給徽則盛上。我就取了碗,盛好飯,放在鍋臺上。珠婉嫂子笑,司馬徽則的娘也笑,司馬徽則起身湊過來,端起碗說,不準難為我媳婦。大家笑得更歡了,說這覺還沒睡呢,先護上了。我把下巴勾在胸前,頭也不好意思抬,玩笑越開越大,我丟下飯碗從伙房里往外跑。珠婉嫂子說,到底是個大腳,一抬腿沒影子了。司馬徽則也出來了,嚷著說,腳要是不大,我當初還不娶呢。

我和司馬徽則站在那海棠樹下,有小蟲子在叫,司馬徽則說,以后我教你識字,咱們倆可以一起打理善醫(yī)堂。我說嗯。他在黑暗里伸過手來,攥住我的腕子,我看不見他的臉,還是感覺到他的笑。他的手開始是溫的,漸漸熱了起來。我的腕子被他越握越緊,像是要把我揉碎一樣。后來,他的呼吸有點粗了,喉嚨里咕嚕咕嚕地咽著東西似的,我摘了一顆海棠果子塞到他的嘴里,他就勢把我的那只手摁在了他的臉上。我第一次碰觸他的臉,軟軟的,能把人的心陷在里頭,棉花包一樣。他說,你摸摸我有沒有胡子?我的手不敢動,他握著我的手向他的下巴移去,我說,你沒長胡子。他說,刮掉了。男人沒胡子還了得?我問,那怎么?他湊過嘴巴,貼在我的耳朵上,說,太監(jiān)才不長胡子呢。

司馬徽則牽著我的手往屋子里走,是個廂房,挨著大門,我們走到屋門口,大門篤篤響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一緊,司馬徽則說他去看看,就站在大門里向外問,誰???外頭說,張保全,辦喜事也不請杯喜酒?司馬徽則把門開了。進來的不是張保全自己,門一開,還閃出兩個偽警察。張保全說,你看,結婚這么大的事兒,你們也不請我喝杯喜酒?不是說好了嗎,辦喜酒,我來!司馬徽則說,以為張甲長只是隨口說說,小百姓的婚事,怎敢驚動榆村的甲長?張保全說,可不能再叫甲長了。你結婚,我升官,現在的身份是嘎罕諾爾鎮(zhèn)憲兵隊隊長了。今兒個頭天走馬上任,想和你同喜同賀,可你善醫(yī)堂的掌柜也瞧不上咱這憲兵隊隊長,不給個喝酒的機會。司馬徽則說,張隊長榮升,這酒早晚是要補上的。張保全說,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兒個,今兒個興致高。邊說邊往伙房去了,緊了緊鼻子,喲,這味道新鮮?。?/p>

司馬徽則亂了手腳,慌著去攔,可擋了這個,溜了那個。這樣,伙房里那個裝著白米飯的盆子就被人拎出來了。說實話,那盆子里已經沒有飯了,只是盆子底下沾著一排白米粒,麻子樣的,特別扎眼。

這事沒啥好爭議的了,吃白米飯,犯的是經濟罪。張保全說,兩條路自己選,一,抄你的家。二,你拿錢,事我爛在肚子里。司馬徽則還想辯白幾句,可他娘鎮(zhèn)定地說,那就爛在肚子里吧!

司馬徽則被張保全扣起來,說,錢到了,人自然會回來。他一開口,不是個小數目,司馬徽則的娘說,錢肯定會到,只是到時候我兒子要是少一根頭發(fā),你別想拿到一個大子!張保全說,有錢,你是大爺!

到我回門那天,司馬徽則的娘把籌好的錢交給司馬徽躍,就是司馬徽則的大哥,讓他去和張保全換人。晌午,人總算換回來了。司馬徽則心里窩著火,但還是陪我緊趕慢趕回了榆村,坐在船上,他說,你這新娘子當的,現在還是新的呢。

榆村這岸,我娘已經等候在那里了,見我們下了船,說,咋回來得這么晚?我的右眼皮一直跳,不會有啥事了吧?我怕她惦記,對她說不是有事,是善醫(yī)堂實在太忙。司馬徽則也幫著打圓場,總算糊弄過去了。

新姑爺登門,那天的飯,我娘做得還算講究,雖說都是些粗糧,卻用了細工,玉米面子里放了棗子和枸杞蒸成發(fā)糕,吃起來宣呼呼、甜滋滋的,土豆切成絲涼拌,茄子烀熟了,滴了香油拌上大蔥和咸鹽搥成泥,炒了花生米,還用臘肉燉了倭瓜豆角。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從此,無論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是美味。

6

一九四〇年,嘎罕諾爾鎮(zhèn)設了興農合作社,糧谷出荷。棉布、煤油、白糖,統(tǒng)統(tǒng)需要配給。鎮(zhèn)上的人,每個月拿著綠皮本子去領雜豆和高粱面苞米面,少得可憐,吃起來舔嘴叭舌。后來,糧食更加緊張,只配給協(xié)和面,就是那種兌了鋸末和榆樹籽的高粱面、小米面什么的,吃下去心腸都是澀的。

榆村就更難過了,村里設了收糧員,這邊糧食打下來,那邊就收走了,不交出荷糧的,不配給生活用品,曬金巾和更生布都買不到的。

那段日子,嘎罕諾爾鎮(zhèn)的鐵匠爐打不出鐮刀,海龍王燒鍋燒不出酒,雜貨鋪買不到雜貨。夜里點燈,用麻油。沒有火柴,就把艾蒿搓成繩子,曬干,掛在墻上當火繩。

日子變得破破爛爛的,鐵錘從公學堂退學回家去了,天天和我爹去熬土鹽,偷偷賣了,還能換一點錢。

司馬徽則的心情好長日子都沒好起來,他自己說有了郁結。我讓他配副湯藥喝喝,他說,人家不都說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兒嗎?我知道,他是心里憋著一股火氣,出不來了,逗他說,要不找個沒人的地方揍張保全一頓。他說,揍張保全,像吃西藥,治標不治本。中醫(yī)看病講究標本兼治。

司馬徽則頂喜歡我陪著他的,去打理善醫(yī)堂,總是帶著我。他娘見他總是一副懨懨的樣子,也愿意我在他身邊,隨時照顧他的冷暖。也是在那陣子,司馬徽則教我寫了好多字,等到他被抓去做國兵的時候,我已經能看藥方子了。

我還清晰記得,司馬徽則被抓走的前幾天,他和他娘一直在商量是否把善醫(yī)堂關了,因為他想去找司馬長川,他說他的郁結只有司馬長川能醫(yī)得了。

那次,司馬長川帶著傷離開時,告訴司馬徽則,萬一善醫(yī)堂開不下去了,就去找他。那時候,司馬徽則從來沒有想過善醫(yī)堂會開不下去,他一直以為,人食五谷雜糧,誰還沒個大病小災的?他一直以為,有人的地方,就是需要大夫的??扇兆舆^到了那個分上,他總覺得捏指號號脈,抬筆出個方子不是那么回事了,有些堵在心口的東西,用筆戳墨水發(fā)泄不出去。司馬徽則和我說,自打張保全演了那么一出戲之后,他有好幾次夢見自己舉著槍,頂在張保全的腦門上,那感覺太痛快了。

可司馬徽則的娘是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他把善醫(yī)堂關掉的。她說,善醫(yī)堂是司馬徽則的祖父苦巴苦業(yè)從一個游醫(yī)開始經營起來的。他祖父曾經像榆村的耿江湖那樣云游四海,有一年進了長白山,迷了路,在山里轉了三天三夜,遇到一個上山采藥的把他救了,才撿了一條命。那采藥的白眉白眼的,在山腳下有個小草屋,平時采了藥材,就曬在草屋前面的木柵欄上。司馬徽則的祖父也是看慣了江湖的,總覺得那白眉白眼的采藥人身上有些仙氣,被人救了,卻沒打算走,那老人上山,他也跟著上山,那老人采藥,他也跟著采藥。人家也不趕他走,他在那里留了整整一個夏天。

長白山的冷總是比別處早些,第一場霜降下來,那老人把采到的草藥全都收集起來,下山去了。走時沒告訴司馬徽則的祖父,司馬徽則的祖父睡了一夜醒來,發(fā)現那白眉白眼的老人已經無影無蹤了,獨獨在他的睡鋪旁丟下兩個方子,一個是接骨的,一個是治膿瘡的。

司馬徽則的祖父就是憑著那兩個方子,在嘎罕諾爾鎮(zhèn)開了善醫(yī)堂,成了家,還讓善醫(yī)堂這個名號一天一天響亮起來。

司馬徽則是鐵定了心要關善醫(yī)堂的門了。病人照例來看病,可他的心思已經走了。一個人對自己的事突然不用心思了,這事泡湯是遲早的。

關于司馬徽躍,照理說是可以接手善醫(yī)堂的,可惜那位大哥向來志不在此,要是真的對善醫(yī)堂感興趣的話,按長幼尊卑排下去,那也早就輪不到司馬徽則為善醫(yī)堂操心費力了。司馬徽躍喜歡養(yǎng)鴿子,最想做的事是當個中藥廚子,怎奈兵荒馬亂連個館子也開不消停,就日日躲在自己的房檐下,弄個小火爐,上面坐個泥瓦罐,今天煲個黨參鴿說補腎,明天煨個雪梨瘦肉說祛火。弄好了,和珠婉嫂子兩個人歡天喜地端給這個嘗嘗,端給那個品品,滿院子都是善醫(yī)堂的味道。

有天夜里,司馬徽則問我是否愿意他去找長川叔。我說不愿意。他嘆了老長一口氣,說娘不愿意,你也不愿意。我說哪有當娘的愿意送自己的兒子去打仗?哪有為妻的愿意自己的男人上戰(zhàn)場?生意不好做,好歹一家人守在一起,生離死別我受不了。說完,我哭了,頭縮進司馬徽則的臂彎里,被他緊緊抱過去,貼在他寬厚的胸膛上。

司馬徽則的心噗通噗通地跳著,像是黑熊的腳掌從天上踩下來,地動山搖的。我說,這聲音多讓人踏實。他說啥聲音?我用指尖滑過他的胸口,又順著他的胸口向下走。我說,你真暖。你要是走了,我的被窩就夜夜都是空的了。他鼻子里的氣息吹著我的頭發(fā),說,你長大了,被窩空了也不害怕了。我的手臂繞過他的脖頸,纏住他,像一條繩索,我說,怕。那空,只有你能填滿。

司馬徽則更緊地繞著我,胳膊,大腿,整個身軀,像一堵渾厚的墻,壓在我的身上。我想推開他。我知道一朵花熱烈地開了,會很快謝落。我說我不要。我不讓你走。他不管不顧,銜住我的耳朵,親我的額頭,吮我的淚水,扣住我的嘴唇。我和他之間有一種東西在生長,熱騰,伸出無數雙手,一次一次抓住我的靈魂,把我和他揉在一起。他不想停下來,要把一輩子都屬于我的,在這個夜晚,全都給我。他說,你十九歲了,是我司馬徽則真正的女人了。你十九歲了,我可以在你的身體上飛起來了。

7

那樣的夜晚,月亮像個偷窺的壞孩子,隱在窗欞上,一晃一晃地看著我們。有幾顆星星狡黠地眨巴著眼睛,神色里都是明亮清透的笑。

有微風,海棠樹一蕩一蕩的。

果子墜下去,咕嚕嚕一陣輕響。

8

天亮時,司馬徽則收拾衣物,囑咐我照顧好他娘,他說珠婉嫂子是個沒什么心機的人,在這個家里,有了事,可以和她去說。善醫(yī)堂那頭,能開多久就開多久吧。他是執(zhí)意要去找司馬長川了。我有點兒魂魄失落地看著他,像我是快餓死的人,而他是一張我吃不到的餅;像我是快要渴死的人,而他是一杯我夠不到的水;像我是墜入河里的人,而他是長在岸邊的一棵樹。他的眼圈是紅的,掰開我抱著他的雙手說,你這樣,我走到哪里能心安???我不管,我說你走到哪里我都不能心安。

司馬徽則哭了,一狠心推開我,身子一轉就走了。我摔倒在地上,又爬起來,追著他,像被母親遺棄的小孩,怯怯地,抽抽噎噎,眼睛蒙了淚水,看不清方向,看不清他的背影。

司馬徽則到了大門口,抽掉門閂,大門一開,人怔住了,慢慢退回來,退到院子中間,退到我的眼前。是張保全又來了,一步一步逼回了他。

張保全說鎮(zhèn)上抽丁。司馬徽則說,抽丁也抽不到我,我是個做生意的。張保全說,可沒有哪個條文規(guī)定抽丁不抽做生意的。張保全拉著司馬徽則往外走,司馬徽則不走,張保全和幾個人拖著他,從門里拽到門外,院子里一時間哭天搶地的。司馬徽則的娘聞聲跑過來,一見那陣勢,一下子就昏過去了。

后來找人去打聽,說司馬徽則那一晚被帶進了協(xié)和會嘎罕諾爾鎮(zhèn)統(tǒng)監(jiān)部青年訓練所,和二三十號人關在一起,次早會有滿系軍官把他們接走,具體送到哪里去沒人知道。

協(xié)和會嘎罕諾爾鎮(zhèn)統(tǒng)監(jiān)部青年訓練所,我們是知道那個地方的,是一個專門給青年灌輸武士道精神的場所,訓練的時候,五十個人一期,一期六個月,要身強體壯的,村子里由保甲長選送,鎮(zhèn)上的,抽訓徒工和店員。訓練起來,學文科和術科,每人操一根兩米長的八棱木棍,在操場上練習,青年訓練所的主任是個日本人,叫夏秋次郎,說那棍子是“建國杖”,但鎮(zhèn)上的人都說是“棒子隊”虎洋氣。

青年訓練所里,除了那個叫夏秋次郎的,還有一個教官,兩名輔導員,是中國人,卻搭不上話,就算能搭上話也幫不上司馬徽則,因為那里只是臨時關押他們的一個落腳點,人員的處置問題并不歸訓練所管。

一家人亂了手腳,司馬徽躍去找嘎罕諾爾鎮(zhèn)上幾個有名的商號,想串聯他們一起去說個情,把司馬徽則放回來,但不是這個推脫,就是那個說不好出面。司馬徽則的娘說,你自己的氣焰小了,別指著別人能幫你添一把柴。

司馬徽則被滿系軍官押走以后,所有關于他的消息,我只能是“聽說”了。我聽說半路上有個人逃走了,惦記著那個人會不會是司馬徽則,可等了好久也不見人來家里搜查,就知道這等又落空了。我聽說有人要逃走,被一槍打死了,可等了好久,也沒傳回來是叫什么名字的,就想,司馬徽則一定還好好活著呢。

9

司馬徽則一走,善醫(yī)堂受了不小的冷落。起先,司馬徽躍在那里撐著,撐了三兩個月,厭煩了,想把善醫(yī)堂的門匾摘了,做藥膳堂。司馬徽則的娘扇了他一個耳光,說司馬家就剩你這么一個男人了,還容得你這么窩囊?這一巴掌下去,非但沒把司馬徽躍打出骨氣來,倒讓他生了怨恨,藥膳也不做了,門口的小爐子撤了,按時按點去善醫(yī)堂呼呼睡覺,來個人,想問個方子,沒人搭理。原來那個伙計,見他不是個管事的主,端他的飯碗,終究不會長遠,辭了工,另尋出路去了。

我那時夜夜日日都在悲傷??傁M挥X,睜開眼,又見到司馬徽則了??傁M?,一出門,伸手撩起門簾子,司馬徽則就站在門外了??傁M咴诮稚?,聽見一聲喊,轉過身就看見司馬徽則對著我笑了??蛇@希望一次都沒有兌現過,夢里他也不曾來。幻覺,倒是常常有,追過去,撲了空,呆呆立在那兒,滿臉滿眼濕乎乎的。

司馬徽則的娘病了,珠婉嫂子是個賢惠的媳婦,照顧著她,燒水做飯,洗衣打掃。有一天,她坐到我房里和我說話,說,你大哥是個不爭氣的,但好歹他還守著我,徽則倒是剛性,卻摸不著看不到了。那善醫(yī)堂,你大哥打理不好,我不怪他,怪大發(fā)了,也摸不著看不到了,這個家就連個男人都沒有了。我說善醫(yī)堂不能關,關了,徽則回來就沒個營生做了。

我覺得自己是對的,去找司馬徽則的娘,和她說,善醫(yī)堂,我去打理。司馬徽則的娘說,這不成穆桂英掛帥了嗎?我說我不是穆桂英,穆桂英的男人死了,我的男人永遠活著。就那么,我成善醫(yī)堂的掌柜了。

在我一生的大事記里,遇見司馬徽則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司馬徽則被抓走算得上是一件大事。當善醫(yī)堂的掌柜也該算得上是一件大事。

為了讓善醫(yī)堂重新活過來,我每天都早早去把門開了,屋子打掃了,院子里灑上水,桌椅板凳藥柜子全都不染一塵,有人進來了,老早招呼一聲。遠道來的,燒水沏茶歇了腿兒再走。近邊兒的,要是不忙,嘮一會兒嗑再回。鎮(zhèn)上年輕人少,他們大多被送去打仗了,被送去做勞工了。我在門口擺了茶水和條牌,那些無處依傍的老人,遇著晴天,愿意摸上一把的,就讓他們湊個局,不愿意摸上一把的,有閑置的板凳,放在一旁,坐坐,瞅個熱鬧,喝點兒水,或者翻翻就近幾天的報紙,消磨日子。

天長日久,聲望又有了,嘎罕諾爾鎮(zhèn)周邊的村子,都知道善醫(yī)堂的女掌柜,勤快、人善、口碑高。

一忙,很久也沒回榆村了,快要過年時,想看看我的爹娘,還想請耿江湖到善醫(yī)堂坐診。善醫(yī)堂沒個叫得響的大夫坐診,我總覺得對不起那個名號。在診脈看病上耿江湖還是有些道行的,畢竟,走南闖北的人都見多識廣,人是榆村的,我也信得著。

就冷不丁回到榆村去了。

司馬徽則的娘向來禮數周全,我這頭張羅啟程,她那頭打發(fā)珠婉嫂子備了兩盒糕點送到善醫(yī)堂,讓我?guī)Щ厝バ⒕撮L輩。

10

那天回到娘家,一進門,我祖母和我娘有些忙亂,一個拉著我上炕,一個轉著圈忙活伙食。我說啥都別做,看看,大家都好,就回去了。我祖母不高興,說半年沒回家了,咋能屁股沒坐熱就走?好歹要住上一夜。

鐵錘又長高了一大截,看起來像個大小伙子了,也不和我說什么,偷偷出去買了兩塊豆腐丟在灶臺上,就坐在一個板凳上,用高粱秸編鳥籠子。斧頭四五歲了,在鐵錘旁邊忙來忙去的,一會兒給鐵錘遞一根高粱秸,一會兒跑去火盆里扒一個土豆,燙著了,左手顛到右手,右手又顛到左手,嘴上哎喲哎喲的,讓人發(fā)笑。

我祖母說,你看時間過得多快,一晃四五年過去了,你和司馬徽則認識那會兒,斧頭還在你娘的肚子里呢。我看著斧頭,心里涌出來一股悲涼,堵在喉嚨那里,憋得難受。我祖母又說,要是司馬徽則沒被抓走,保不準你已經懷上了。我不知道我祖母是怎么了,車轱轆話轉來轉去總也繞不開司馬徽則,我坐在炕上,緊緊閉上眼睛,不敢睜開,一睜開,有些東西會跑出來,收也收不住。

后來,我祖母自己叨咕累了,才住了嘴,蜷在炕頭上瞇起覺來。祖母一睡,我去伙房幫我娘做飯,貼了協(xié)和面的餅子,熬了豆腐湯,我娘說,嘎罕諾爾鎮(zhèn)離咱們不遠,可你回來一趟不容易,多放點豆腐。

我蹲在灶臺底下燒火,看著灶膛里熊熊烈烈的火焰,有些抽噎。

我娘看我一下,貼餅子的手在鍋沿兒上停了停,說,命里有的,是躲不掉的,當初找李三老給你和徽則批八字,李三老看著八字突然嘬了一下嘴唇,問他合婚不?他晃著頭說,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心茫然,一川煙雨,來往任平生。要他解釋,他提筆擇了個日子說,回去吧。

我娘說,我不能理解那兩句話的全意,但一細琢磨其中那幾個字,又是望斷又是衰草的,心還是有些不落地了。她講了那天的事,嘆著氣,又說,他本來就不是你的,你要是不想守著,就當他死了,回娘家來。

我沒有說話,我想,如果那天司馬徽則說要走,我就痛痛快快放他走,笑著對他說,走吧,一切有我?;蛘哒f,走吧,我等你回來。那樣,司馬徽則是不是就可以輕輕松松走了,找到司馬長川,等到把仗打完,他還能回到我的身邊來?

可是,我不是那樣的。

那一膛灶火落燼了,我抹去鼻涕眼淚,擺好炕桌,收拾碗筷,準備吃飯。

一個人你見不到他了,就可以當他死去了,死去了,就不再去想他了,說起來多么輕巧啊。

正吃著飯,王三五的女人來了,從炕上拉下我娘說,讓大蠻領著鐵錘出去躲幾天吧,滿鐵修鐵路,上頭又要征人了。村村都有名額,湊不夠,說不上誰就找補進去了。

鐵錘看著我爹,有些驚慌,他年紀雖然未到十八歲,個子卻高、壯實,我娘早說過,前兩次征人,要不是找胡二爺作保,差點兒就給征走了。

王三五的女人走了,我祖母說,到底是沾了親,張保全讓日本人吆喝到鎮(zhèn)里去了,王三五當了甲長,有個風吹草動還有人給報個信兒。我說三五叔家的兒子也到了夠征的年紀吧?我祖母說,你看那三五的女人平時腦袋跟不裝事兒似的,關鍵時候還挺愣實。我說咋了?我祖母說,怕他們寶柱讓征兵的征走,趁寶柱睡覺,把寶柱正手的二拇指剁下去了。寶柱疼昏了,她抱著寶柱哭,說,兒啊,你殘廢了,他們才不會讓你去當兵。

我爹飯也沒有吃好,把家里家外要緊的事囑咐我娘一遍,領著鐵錘走了。那會兒,天已經擦黑了。

屋子里只剩下三個女人領著一個孩子。舍不得點燈,圍著火盆干坐著,誰也不吱聲,好像一出聲,就會引來一些可怕的東西,好像一出聲,這夜晚就會變成一個巨大的幽靈。

斧頭睡在我娘懷里,發(fā)出細微的鼾聲,他淘了一天,睡得正實?;鹋枳永镄杉t的火炭一開始還發(fā)著光,漸漸暗下去了,三個女人模糊的輪廓在那一縷光暗下去的瞬間,成了三個無比厚重的黑團,撕扯不開的黑,讓人心口發(fā)顫、發(fā)堵、發(fā)慌。

也不知道到了幾點鐘,才歪歪睡下了,睡著睡著,聽見有人砸門,我娘惺惺著,起身去看,門一開,幾個人闖進來,后頭跟著王三五。那幾個人我見過,司馬徽則被抓走那天,張保全帶去的人,就是他們,一個豬頭臉、一個像猴子。

王三五慢一步,湊近我娘說上頭征人,挨家挨戶查“國兵漏”,你們家沒有夠線兒的,也不用害怕,例行公事。正說著,那幾個人已經伸手抓住了我,說拿這個頂。

11

我和周邊村子抓來的幾十個男人一起被押往嘎罕諾爾鎮(zhèn)坐火車,那些人說會把我們送到很遠的地方去參加勤勞奉仕。

在路上,有個叫徐寬的男人一眼看出我是善醫(yī)堂的掌柜,先是有幾分驚詫,過了會兒,小聲對我說,別怕,找個機會大伙幫你逃走,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我說,去了也好,也許能遇見司馬徽則。徐寬說,你別傻了,羊入虎口,還能有幾個命大的?

那天,一到嘎罕諾爾鎮(zhèn)火車站,徐寬就告訴我,站口人多,他們幾十個男人早就商量好了,一起鬧,跑掉幾個算幾個。怎么死都是死,不如死得壯烈一些。他說,你是女的,到時候貼邊些走,找個空子趕緊跑。跑了的,誰也別回頭,能跑多遠跑多遠。我聽著,總覺得沒有幾個人能活了,心里便涌上一些凄凄楚楚的東西,有幾個人哭了,咬著嘴唇叫一聲爹喚一聲娘,想起了自己的妻兒老小。可徐寬說,別娘們相的了,把眼淚鼻涕都擦了,往后,日子好過了,活著的給死了的燒紙錢,死了的要是能回來取錢,年年七月十五在這火車站門口等著。

正說著,到站口了,近年關的緣故,四處串親戚的多,那些背著行李和年貨的,在站口處排著長隊等待檢查的人,見一些偽警察端著槍押著幾十個人進站來,都探頭看,我聽見那人群里有聲音說,還有個女的呢。

這日子啊,咋成了這個模樣?那些唏噓聲,怯怯的,他們把身子向兩側一閃,騰出一條道來,有的人,干脆扛起地上的包裹,縮著身子退到人群后面去了,手無寸鐵,是生怕刮拉到自己的,連火車也不趕了,回家了或者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

豬頭臉吵吵嚷嚷、推推搡搡在前面開路,見到那些包裹鼓的,就伸過槍去,挑過來,扔給后面一個叫猴子的,說,猴子,打開,看看晚上能不能下酒?那些被奪了包裹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忍氣吞聲,埋著頭給他讓路。

檢票口空了下來。豬頭臉和門口的一個警務手相熟,聊起了警務手鄰家一個女人的屁股和胸脯,發(fā)出一陣陣淫邪的笑聲。候車椅子上有一個小孩哭了,聲音特別嘹亮,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了,這讓他那年輕的母親慌亂起來,脫下棉襖裹住他,抱起便往外跑。

那年輕的母親撞到了猴子,猴子故意糾纏,攔著那年輕的母親說,撞疼老子了,給爺說聲好聽的。說好聽的,爺讓你過去。

爺,我錯了,我有眼無珠,撞疼了爺,給爺賠不是了。那年輕的母親,點頭哈腰的。

猴子笑了,一伸手把那孩子從女人的懷里拽下來,朝身后一丟,任憑他趴在地上哭著,也不準他娘過去安慰。猴子抓住女人的脖領,細細瞧了一番,朝豬頭臉喊,老大,這個細皮嫩肉的,晚上能下酒。

一場騷亂就這么起來了。徐寬給抓去參加勤勞奉仕的人使了眼色,是在說,機會來了。

這就鬧開了。是徐寬帶的頭,他從人群里慢慢湊到猴子身邊,小聲跟猴子說,爺,我想撒個尿。猴子不準,猴子說上了火車愛咋尿咋尿,又逗引那女人,他扯下女人的頭巾。車站的警務手喊檢票了,說火車要進站了,他又把頭巾丟回去,押著大伙從另一個出口往站臺走。

火車像一頭黑色的笨牛,拉著響鼻,大口大口喘著白氣,在站臺呼哧呼哧停下來。豬頭臉走在前面,說讓大伙上最后一節(jié)車廂,徐寬往前趕了幾步,又去問豬頭臉,最后一節(jié)有茅坑嗎?他說他沒坐過火車。豬頭臉用槍把砸在他的后背上,告訴他少他媽廢話。這一下,把機會砸出來了,徐寬勾手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正中豬頭臉的鼻梁。站臺上突然亂做一團,有人順著火車道跑了。有人沖下路基,跳到路邊的深溝里去了。有人剛一到出站口,就被警務手攔住了。也有身手靈活的,跳過柵欄,翻到站臺外面去了。那槍聲在人群里炸開了,有人躺在血泊中。不知誰后背上的布袋劃開了口子,玉米子灑了一地。有人的蘿卜干也掉了。有人頭上扣著簸箕在跑,女人的哭聲浪一樣掀過來。

徐寬把豬頭臉壓在了身下,四只手都抓在一把槍桿子上,他們不是在奪槍,是想利用那槍,壓住對方的脖頸,他們的臉都變形了,聲音也變形了,像兩只野獸,像兩個腕子手。徐寬朝下使勁兒運著力氣,豬頭臉想把他從身上掀下去,下面的,漸漸失去力氣,氣焰弱下去了,上面的,把槍把子橫在了下面的脖頸上,把豬頭臉的舌頭都快壓出來了。

有人叫徐寬快跑,可徐寬的耳朵聽不見了,手也撒不開了,他全心讓豬頭臉去死,他篤定心思殺死一個夠本,若是能殺死兩個就賺了,卻不見后面的猴子,已把槍口對準了他。

我被誰拽著穿過鐵軌逃遠的,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跑過幾趟樹林,拽著我的人和我跑散了,剩下我一個人,不知道還要往哪里跑,想回司馬家,覺得不妥。想回榆村,覺得還是不對。就朝著霍林河跑,跑到霍林河邊上,看到大片的蘆葦在寒風里翻過來滾過去,往那深處走,不敢停下來,一直走很遠,走到天黑。

霍林河,夜下的蘆葦蕩,好像生命有盡,它無盡。它深、它遠,它茫茫無邊。

我順著風刮來的方向在蘆葦蕩里穿行,聽見夜里有山鼠出沒,聽見遠處的山包包上有狼在哭。聽見月光掠過蘆葦尖兒。聽到我的心跳震得冰下的魚片刻不得安寧。

我想,徐寬一定死了。

12

我祖母曾說我是個命硬的人。她說這話的起因是我娘在生我之前,生過一個男孩死掉了。生了我之后,又生了一個男孩,也死掉了。這在榆村,用李三老的話講,是個上不挨下不靠的人,命硬著呢。我八九歲的時候,我祖母總擔心我不但克兄克弟,還會克爹克娘,就拉著我去霍林河邊上認一棵榆樹做干娘。那天,我祖母在榆樹下堆起一抷土,插上三根香,擺了觀音土捏的白饅頭,讓我跪下去磕頭,讓我對著榆樹叫娘。我祖母說,要是榆樹認了我,明年她就不會再發(fā)芽了。到了明年,那榆樹果真死了,我祖母很滿意,她覺得我不會克死我家里的人了。也是從那時起,我總在想,一個命太硬的人,應該不會輕易死去的吧?

那晚,從蘆葦蕩里鉆出來,我看到一束光亮,追著光亮走,覺得那是救命的稻草,可不管怎么追,那亮光都隔著遙遠的距離,一跳一跳的,永遠無法靠近。后來,我聽到了雞叫,那亮光忽地不見了。我又順著雞叫的方向去,路過幾塊墳,進了樹林。更深地走,林中有處草屋子,木柵欄圍著,看上去還算整齊,像個正經過日子的人家。隔在柵欄外,恍似能聽見草屋子里頭有人打著鼾,一聲一聲,誘惑著我,一步一步靠過去。

一靠近那草屋子,先是驚動了守在柵欄門口的兩條大狗,接著,有人喝了一聲,站住!我停下來,那人問,干啥的?我說迷路的。后來才知道他是個略水子,是我誤入了匪綹子。略水子,就是站崗的。他端著槍,抵著我,問,哪來的?

我見到匪,不是害怕,是又冷又餓又欣喜,激動的眼淚直流,我說,總算見到人了。這一哭,草屋子里的明子簌地點著了,有人披著羊皮襖從里頭鉆出來,一個略水子上前,說,二柜,是個娘們。二柜圍著我繞了一圈,頭一歪,說,整里頭去。我就被兩個略水子拖到草屋子里去了。屋子里的火盆還熱烘烘的,他們把我丟在地上,那二柜把火盆往我身邊踢了踢,說,里頭埋了土豆,餓了你扒出來吃。就沖那句話,我斷定自己遇到好人了,伸手去扒那土豆。那二柜問我,你轉迷糊了?就是問我是不是走迷路了,我捧著土豆,邊吃邊點頭。他說轉到我靠山龍這兒是你命好,吃飽了送你出崗。

靠山龍這個名號,我是聽說過的,在霍林河這岸和那岸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司馬徽則也曾不止一次和我講起靠山龍的故事,說他也是嘎罕諾爾鎮(zhèn)的人,原本姓顧,名孝義,字宗杰。父親是個落第的秀才,祖輩有產業(yè),是個家境殷實的主。據說顧孝義天資聰慧,打小有超人的記憶力,十二三歲時已是滿腹經綸,到了十四五歲,去趕考,連考五場,經、史、子、集、治國安邦之策、八股文章、格律詩、詞,場場對答如流,令考官瞠目結舌。司馬徽則講,顧孝義把權貴看得很輕,本來可以走馬為官,卻擇了一個辦學授徒之道,為了能讓窮人的孩子學到知識,不收人家的學費和伙食費,還供書,供文房四寶,冬供棉、夏供單。十幾年以后,這顧先生落了個家徒四壁,卻桃李滿園。到了康德元年,偽滿洲國國務院查閱檔案,發(fā)現嘎罕諾爾鎮(zhèn)還藏著這樣的人才,想請顧先生出山,顧先生一拒再拒,使得當初的嘎罕諾爾鎮(zhèn)鎮(zhèn)長清水幸雄十分不高興,說,顧的,反滿抗日,必須送思想矯正院。恰巧,清水幸雄的翻譯是一個叫關爾吉的人,曾和顧先生有過翰墨之交,偷偷把日本人要送顧孝義去矯正院的消息告訴了顧孝義。那當晚,顧孝義帶著家眷逃出嘎罕諾爾鎮(zhèn),把妻兒安頓在長春,自己去了西米崗。西米崗是一個山包包,那上頭住著一股匪綹子,那綹子的大當家報號占山佑,請顧先生去做師爺。顧先生說,做師爺可以,有條件,否則寧死不屈。占山佑讓他提,他就定了七不搶、八不奪。

七不搶,就是不搶盲、不搶聾、不搶啞、不搶瘋、不搶癱、不搶僧、不搶尼。

八不奪,就是不奪為匪的、不奪娶親的、不奪殉葬的、不奪搬家的、不奪擺渡的、不奪行醫(yī)的、不奪鰥寡的、不奪女人。

占山佑聽完,一口應下,從此,西米崗多了一個師爺、二柜、靠山龍。

我說我沒地方去,轉出來逃命的??可烬垱]再說啥,揮手讓那略水子出去站崗,扔給我一條羊皮褥子,說吃飽了靠著火盆子躺橋。躺橋,也是綹子里的行話,就是睡覺。他們忌諱睡,管死才叫睡。就像忌諱燈一樣,總覺得燈和蹲牢的蹲有點牽扯不清,所以,管燈不是叫明子,就是叫亮子。

我記得那天一直到占山佑領著他的弟兄們回到西米崗,我才醒來。準確地說是靠山龍和占山佑吵了起來,我才醒了。

我瞇著眼睛聽了半晌兒,他們的吵,是因為占山佑插人了,就是說占山佑殺人了。占山佑叫囂著,老子他媽的也不想插人,可他奶奶的不插人老子拿啥給兄弟們挑片?挑片是分錢,占山佑把布兜甩給靠山龍,說,你的??可烬垱]接,布兜嘩啦一下落在地上,首飾和銀元到處滾,占山佑掏出小匣子槍頂著靠山龍的頭說,老子放亮子殮了你,你信不信?靠山龍笑,說省省你的火吧,既然我定的七不搶八不奪不好使了,我就沒必要再在西米崗待下去了。

靠山龍叫我跟他一起走,說這丫頭是我救的,我得帶走。占山佑不干,占山佑說,上西米崗的人,除非入伙,否則沒有活著出去的。又看見我是個大腳,突然笑了,說這個帶到哪里都方便。

占山佑喜歡大腳的女人,是有故事的,也是司馬徽則講給我聽的,說是占山佑剛剛做匪的時候,搶去一個女人當老婆,可是匪窩常年東躲西挪,女人是個小腳,一逃起命來,跟不上溜,占山佑還要照顧她。有一次,眼瞅著要被人追上了,那女人卻在后頭連滾帶爬的,他一來氣,一槍把她打死了。

我說我有男人,我男人被抓去當國兵了。占山佑問我婆家是哪里的,我想說善醫(yī)堂,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我怕他去敲善醫(yī)堂的竹杠,就說婆家人都死了,剩我一個被抓去當國兵漏,半路逃出來的。占山佑聽完豎著大拇指說,有魄!是我占山佑要找的女人。

原本占山佑要夜里拜堂,可夜晚的黑幕還沒拉好,靠山龍就帶著我出崗。占山佑領著十幾個人追上來,把我和靠山龍團團圍住,他對靠山龍說,走也可以,畢竟在西米崗做了多年的師爺,遠走高飛,不許再拜別的響馬。

靠山龍應下了,拽著我繼續(xù)走,走了沒幾步,占山佑在身后頭喊了一聲,二柜,這么絕情,對不住了!接著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從靠山龍的后腦打進去,從額頭鉆出來,飛了老遠。腦漿煙花樣的,漫天散開??可烬埖瓜氯チ?,噗通一聲。我瑟瑟地看著,眼睛定在那里,身子一軟,堆縮了。占山佑仰天大笑,笑過了,馬頭一掉,歪著脖子扔下一句,你身上沾血了,是個不吉利的東西。他揚鞭抽馬屁股,那馬掀起一路塵埃,逃命一樣跑了。

13

那以后,我有過一段乞討的生活,混雜流,吃討來的冷飯、咸菜,睡土地廟,睡舊房子,睡廢井坑。這在花子堆兒里,算是最下等的花子。

花子是分等級的,嘎罕諾爾鎮(zhèn)的花子有打魚鼓唱道情的,穿得干凈利索,誰家辦喜事去給唱個曲兒,說個戲文,助助興,討點兒錢糧。有花子頭扮燈官的,坐軟轎,四個人抬著,還呼呼啦啦跟一群隨從,吹著喇叭,敲鑼打鼓,特別氣派,那是上等花子。路過誰家門口,看人家燈的形狀不好了,燈不亮了,燈官出口成詩,要罰一罰那人家。糕點店,罰一些糕點,布莊就罰一些布匹,米行罰一些糧食。

各色花子當中,最難纏的是打金錢板敲哈拉巴的。哈拉巴是牛骨頭,有點兒像打竹板唱數來寶,那樣的花子衣著雖然簡陋,卻嘴巧心靈,見啥說啥,說起來一套一套的,給了錢就走開了。不給錢的,難免要吃點兒他嘴皮上的苦頭。

有一年正月十五,我和司馬徽則去看燈,就見一個花子到了海龍王燒鍋門口,敲著哈拉巴,哼著數來寶道:打竹板往前挪,眼前就是大燒鍋。大燒鍋,酒氣香。八仙過海來品嘗。不提八仙過海醉酒事,燒鍋金錢灑滿地,掌柜的好運氣,又買房子又置地,傻子今天來道喜,賞給幾毛買吃的。掌柜的不理他,他又唱,打竹板響當當,看見那邊大酒箱,上等酒,箱中裝,一箱一箱又一箱。鍋頭酒,味道美,酒賣少了兌涼水。掌柜的還不理他,他又接著唱,打竹板響叮咚,咱說燒鍋大煙筒,大煙筒,冒火星,一旦著火可不輕。有草垛,有糧棚,酒箱著火全燒凈。那掌柜的聽到這里,實在不敢再聽下去了,趕緊付了錢,讓他走。

那花子是專挑有分量的主去討。從海龍王大燒鍋出來,奔著昌信錢莊去了,我和司馬徽則看著熱鬧,一路跟著,想看看他有啥辦法從昌信錢莊那里討出錢來,因為昌信錢莊那個掌柜的是個有名的摳門鬼,能把錢攥出水來,自己都舍不得花一分。

到了昌信錢莊,只見那花子往門口一站,哈拉巴一敲,張嘴唱道:打竹板,響叮當,眼前是家銀錢莊,銀錢莊,真熱鬧,人來人往換鈔票,拿江錢換奉票,永衡官貼一百吊,金票哈洋最走俏,大清銅子湊熱鬧。大小頭,賺人錢,七錢二重大銀元。流通券不可靠,遇見羌貼可別要。私商的街溜子最糟糕,商店倒閉全報銷。瞧!掌柜的銀錢沒了腰,當心胡子來綁票。掌柜的聽了不高興,往外轟他,他一邊往后退一邊又唱:掌柜的要謹慎,當前時局不太穩(wěn),鈔票貶值不頂錢,都來擠兌大銀元,擠翻錢莊和賬桌,你一倒霉我樂呵,咱又多個花子哥。你不給我不走,賴到明天管吃喝!那掌柜的還是不給,伸手要扇他。司馬徽則說,他要吹物子了。我問他物子是啥?司馬徽則說就是口哨。果然,掌柜的一抬胳膊,那花子就勢一坐,嘴一癟,物子吹起來了。物子一響,一大群花子呼啦聚攏過來,也不說什么,往錢莊門口一跪,齊刷刷一大溜,拍手打掌地哭,跟人家死了人似的,弄得那掌柜的只好陪著笑臉,按花子的人頭數加倍給錢。

我討飯,是為了活命,既不會敲哈拉巴,也不會唱數來寶。太冷了,也鉆過人家的柴草垛。有時候,睡得太沉,天亮之前還沒從人家的草垛里爬走,人家出來抱柴火做早飯,撞見了,會嚇得“媽呀”一聲,用棍子把我驅走。

可那一次,我躲在人家的柴垛里發(fā)起了高燒,任人家的棒子落在我的身上,我也爬不起來了。我說,你們打死我吧,活著真是太累了。也許是因為我這樣的話,讓他們斷定我不是個傻子,我就被救到屋子里去了。

還記得那家人姓周,夫妻兩個有些年歲了,兩個兒子都是光棍,一個女子十八九歲了,有了婆家。說是聘禮都下了,日子也定好了,專等著那頭抬著花轎來接人。那女子很會照顧人,我病了五六日,她照顧我五六日。等到我一好起來,她溫水給我洗澡。坐在那澡盆子里,我說我已經好久沒有洗上這么舒服的熱水澡了,夏天被雨淋淋,去河里泡泡就算是福氣了。她聽了,眼睛有些潮潤,說,以為自己可憐,這天下竟然還有更可憐的。我問她叫啥名字,她說叫周玉蘭。我說咱倆的名字里都有個玉字,我叫王玉娥。她說這個玉字不好,容易碎。

那天,洗了澡,換了玉蘭的衣服,一直亂蓬蓬的頭發(fā)被玉蘭擰成了一條大辮子,斜搭在肩膀上,水靈靈地垂落在胸前。她瞧著我說,這一裝扮,你可真打眼兒。

我照著鏡子,淚水淌了滿臉,我都快認不出自己了,我有好久沒照過鏡子了。周玉蘭的母親是個小腳老太太,我從門里一出來,她正拄著拐杖在院子里喂雞,咕咕、咕咕地喚著,忽地抬頭見了我,嘴巴張了老大,拐杖一扔,撲著我過來,笑滋滋地來回打量我。那樣的打量,讓我想起司馬徽則來,好像除了司馬徽則再沒人這樣打量過我。

我叫了一聲周大娘,眼淚又撲簌簌落下,我說我的病好了,我該走了,那周大娘拉著我不肯松手,要我留下來,說玉蘭要出門子了,閨女走,當娘的心空。說你要是留下來,能把玉蘭走的空補上。

我執(zhí)意要走,周老太執(zhí)意挽留,我也不好意思強走,住下來,和玉蘭睡在一鋪炕上。夜里,我給玉蘭講我討飯的事,她說聽著像瞎話兒。嘆口氣問我,你說咱們女的是不是各有各的難啊?我說你有啥難的啊?要嫁人了,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她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嫁的人要是自己不喜歡的呢?她問我這話,我是沒當回事的,只是在那一瞬想到司馬徽則,便順口說,一輩子就嫁給一個人,還恰巧遇到自己喜歡的,那得多幸運?。?/p>

在周玉蘭出嫁的前兩天,她把自己吊死了。到她死的那天為止,我已經在他們家住了大半個月。她母親的意思我能看出來,是想讓我給她做兒媳婦的,她問過我,說我們家大樹和二樹你看著哪個更好些?我笑,說都好。那老太太說,都好你上上心我們家大樹,其實大樹會疼人。話里話外,那老太太都透著心思呢。她怕我看上了二樹,大樹成了剩下的,將來不好找女人。

我跟周玉蘭的娘說我既不能成為大樹的媳婦,也不能和二樹在一起,我說我有男人。她問我男人在哪兒?我說男人給抓走了,說不定啥時候回來了。那周老太太對我生出憐意,嘆了氣說,那大娘也盼著你男人早點兒回來。

沒過幾天,周玉蘭的婚期到了,周家準備讓她過門子,她那頭把自己掛在了房梁上,半夜,我醒來,見她的被窩是空的,起身去找,模模糊糊見一個黑影在空中晃來晃去。喊來她的家人,把她救下來,已經咽氣了。

周玉蘭一死,周家的老兩口慌了。那周老爹說,彩禮過來了,媳婦死了,婆家是不能這么人財兩空的,肯定要周家退彩禮的。那彩禮堅決不能退,是要給大樹和二樹娶媳婦的。

那婆家給的聘禮足夠多,是個地主,聽說有些沒落了,老輩兒有抽大煙的,家產都快敗光了,但為了娶周玉蘭,還是下了血本。

娶周玉蘭是做二房,那地主家三代單傳,到了這第三代,結婚三四年了,女方的肚子連個動靜也沒有。一家上下,急得直跳腳,就想出了娶二房的法子。

做人家的二房對周玉蘭來說也不是緊要的,她的死,更緊要的是因為那男的走路一顛一顛的,腦袋歪著,得用肩膀扛著才不會歪到胯骨軸子上去。一張嘴說話或者吃飯,左邊的嘴角就不停地流口水,所以他左邊的大襟總是濕的,不得不總搭一塊白手巾在胸前,時不時抓起來在下巴上抹一下。

周玉蘭死了,周家的老兩口把我鎖在周玉蘭死去的那間屋子里,他們站在門外,扒著門縫兒和我說,閨女,本以為你命好,給我做個兒媳婦,現在兒媳婦做不成了,替我玉蘭嫁了吧。給那頭一個交代,也不枉你白吃我們家半個月糧食。

14

我是被周家的親戚綁著送到那地主家的,那場婚禮本來不屬于我,所以那堂我是死活不拜的。我一拗,那家人不饒了,把我架到洞房,紅蓋頭還沒揭,先遭一頓打。

那打,是那男人的大媳婦操著鞭子抽的,她落下去一鞭子,自己先抽泣一聲,我能感覺到,她是把命運給她的,都通過那鞭子給我了。我閉著眼,受著那疼,聽見我的皮肉嚓一下裂開了,嚓一下又裂開了,我想,這世上,沒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聲音了。

我笑出聲來,那樣的時刻、那樣的笑,讓那個女人舉著鞭子的手停在半空,她說,你是在笑我嗎?我說笑你和我。她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一把掀起我的紅蓋頭。我們互相看著,眼睛里都是噙著淚水的,我說,姐姐,求你放我走。那女人的眼神游離起來,躲過我的目光,看在虛空里。說你留下,起碼吃喝不愁了。我使勁搖頭,我說我不要這些,我說我不是周玉蘭,我說我有男人。她瞪著眼,聽傻了一樣,跪起來捂著我的嘴,讓我不要再說了。她把蓋頭又蒙在我的腦袋上,摸起鞭子爬起來往外走,用嗓子眼兒擠了兩個字,等著。

我一直等著,到頭遍雞叫時,聽見窗下有嚓嚓聲,知道是她來了。

現在想想,那天的一切,都是她為我預謀好的。因為本來是該和那個歪歪的男人圓房的,可真到了圓房的時刻,那男人卻一直沒有出現,那女的大聲嚷嚷著說,別看今兒個是大喜的日子,但頭一宿還是不能隨了她,晾晾她的新房,殺殺她的銳氣。

想必是那女人雖然不生,但做了那歪男人許多年老婆,在那個家里還是有些勢頭的,所以,那男人只得乖乖陪她去了。我鬧了一個清凈,不敢睡覺,怕睡過去,會錯過她來。她來時,雞叫正此起彼伏,一村子的公雞都雄赳赳的。她拽著我,踩著雞鳴,七繞八繞,繞到后院的高墻下,梯子已經搭好了,她指了指,示意我上去。我望著她,月光下,她的影子長長地印在地上,人倒是蜷縮得可憐,許是夜里寒氣太重了,她搓著手,說,快走吧,萬一狗叫起來,你可走不成。

我就走了。一翻過那墻,滿村子的狗叫更加猖狂,越來越猛,氣勢洶洶的,仿佛四周都閃著它們的眼睛,發(fā)著藍光,仿佛隨時會一擁而上,將我撕成一堆白骨。我不敢走正路,跑出村,便鉆進樹叢,在樹叢的盡頭,我又看到那可以隱匿一切的蘆葦蕩。像我的守護神。我鉆到里頭,世間所有害怕也都跟著鉆到里頭去了。

那些害怕推著我跑,順著那蘆葦蕩跑,朝著榆村跑,我想我的祖母了,想我的爹娘了,想只要我回到生命開始的地方,一切美好,像撞見司馬徽則那樣的美好,還可以從頭來過。

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那女人的名字,她救了我,我欠她一個情分,一直想找到她,卻聽說她后來由于我的事被地主家趕出了門。

15

現在,我的回憶里涌出了胡德才。

我特別想說說德才這個人。我這條命,繞不過天、繞不過地、繞不過爹和娘,更繞不開德才。人活著,說不定啥時候,和啥樣的人會像兩股麻秧一樣被搓到一起,成一根繩子,掙不斷搡不開的,就像我和德才。

我和德才在一起過日子,半個世紀的光景,從來沒有說過一個愛字。愛,對我和他來說,是雨天的影子、是沙地上的腳窩窩、是河水里的裂紋、是空氣上扯開的口子、是個若隱若現,根本說不清的東西。

德才比我年長三兩歲,他在世的時候,有時候會突然說,對不住你啊,這一輩子,糊里糊涂就到了盡頭。有時候會突然問,你是不是把我當成司馬徽則來過的?那樣的時候,我便不說話,閉上眼睛,一切斑斑駁駁,誰能說得清呢?

對于我和德才的婚姻,德才是愧疚的,他永遠不會忘記我們是怎樣結的婚,又是怎樣走過的這一生,咋會忘呢?

和德才結婚,是一九四二年。那時候,德才在嘎罕諾爾鎮(zhèn)教書,他每個星期天都會回榆村,每個禮拜天我都去河邊等他,不為別的,是想知道司馬家的消息。我回不到司馬家去了,司馬徽則的娘死了,司馬徽躍把善醫(yī)堂賣掉了,司馬徽則連個音訊也沒了。每次,德才回來,我都以為他會有新的消息給我,但每次我都是失望的。那天,又去等他,他劃著船遠遠見了我,遲遲不肯靠岸。他的船在水中悠悠蕩蕩,我立在岸邊像一尊雕像,斜陽落在我的身上,又沉到水里,德才終于忍不住了,從船上站起身子,跺著腳沖我喊,他死了!他死了!你不要再來問我他的事!喊完,他死命朝岸上劃來,到了岸邊,把船拴好,身子踉蹌著往村子里跑。我看著他的背影,大聲問他,你說真的?司馬徽則真的死了?他說,真的死了!千真萬確死了!他朝榆村跑去,我踩著那河水,奔著更深處去了。我想,司馬徽則死了,我能再見到他的地方,一定是這兒了。

可我又被德才救上來。德才說他跑到村口,一回頭發(fā)現我不見了,就折返回來。我說你干嗎要救我呢?他說,在榆村,我從來沒見過這么癡心的女子。

那以后,見德才的感覺像一個親近的人了。有時候,我去河邊的野地里挖婆婆丁、苣麻菜,遇見他,他會給我講講他在學校的事兒。他說偽滿政府發(fā)表了什么要綱,語學過關的,發(fā)語學津貼。不達標的,會背上對日不友好的罪名,被排斥出鎮(zhèn)。德才不想說日語,德才說這老師他不想干了。我勸他別莽撞,云開見日的時候總會來。他說也許快了吧,現在嘎罕諾爾鎮(zhèn)人人都在說偽滿洲的國旗,黃的面大。我問他是啥意思?他說,日本人是秋后的螞蚱,沒幾天蹦跶了。

德才這句話終究是沒有白說的,那以后兩三年的工夫,日本人真的被趕走了。只是德才早已不教書了。

德才不教書跟一首《黃族歌》有關。那天是個星期日,學校組織學生去種地,去的路上,德才帶的班的班長領著同學邊走邊唱:“黃族應享黃海權,亞人應種亞洲田。青年,青年!切莫同種自相殘,坐教歐美著先鞭。不怕死,不愛錢。丈夫絕不受人憐。洪水滔天,手挽狂瀾,方不負,石盤鐵硯,后哲先賢?!背?,也不知誰開了個頭,把歌詞用學校里老師的外號重新串聯起來,成了一首:“大叼一聲叫連天,撿臭魚王教官,可憐可憐,劉大倔抽大煙,臭狗屎張教官,關小猴子跳圈圈,馬大傻顫連連,堂堂不拉狗打蔫,校長為神之道不離唇,學校早晚開成墳?!?/p>

這歌不知怎么傳到副校長耳朵里,副校長是個日本人,叫西崛,星期一一上課,闖到德才的教室,把全班五十幾個人提溜起來,挨個問,歌是誰編的?學生都不吭聲,西崛手持教棍挨個打,打到累得后脊梁直冒汗,學生還是說不知道,他跳腳,讓全班學生去跪太陽。跪了一個晌午,德才實在看不下去,找西崛去求情。他一開口,西崛扇了他一個耳光。西崛說學生是德才帶出來的,思想有問題和德才脫不了干系。德才一氣就說不教書了,西崛覺得他不教正好可以給那些心里有想法的人一點兒懲戒,先下了辭退令,把他開除了。

回到榆村,德才整日栽在炕上,吃不下喝不下的。他有一門親事,胡二爺說抓緊辦了,給德才緩緩精神,好給胡家掌舵??膳侥钸^不少書,是個新派人,一聽說爹娘要把她嫁給一個指腹為婚的男人,鬧得要死要活,胡二爺派媒人送去彩禮,她樣樣式式從窗子扔出來,害得那媒人差點兒磨破了嘴皮,到最后還是抬著彩禮回來了,跟胡二爺講,不娶也好,咱們本分人家,養(yǎng)不住的。

那樣的羞辱,胡二爺還沒受過,又覺得和女方家里是幾代人的情分,當年從關里一路闖到關外,幫幫襯襯,也算生死之交。就讓德才親自趕著馬車去女方家里一趟,可德才賴著不去,他說自古都是男休女,哪有女休男?休了也算了,還要上門去討沒趣,臉面還要不要?

胡二爺辯白,說,就是要臉面,才更要跑一趟。德才不去,他自己去了。胡二爺是想,自己的臉面貼上去,是能把那婚事給說回來的。

哪承想,進了人家的門,那閨女一瞧見他,順手抓起一把剪子,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吼她爹娘說,這事兒要是還沒個完了,她立馬把頭發(fā)剃光。這讓胡二爺吃驚不小,婚姻的事兒自是沒提,和舊友敘了一盞茶的時間,知道那閨女在嘎罕諾爾鎮(zhèn)跟著一些人進了什么反對包辦婚姻協(xié)會,男男女女的,都是些違父母之命、倒反天綱的人,就又趕著馬車回來了。

也是想盡快把自己心里那口窩囊氣給出了,一回來,胡二爺就張羅著請媒婆吃飯,讓人家給物色好的閨女,說人選相當,彩禮是不成問題。那樣,德才開始日日相媳婦,七姑八妹看了一籮筐,不是嫌人家鼻子就是挑人家耳朵,胡二爺很是無奈,讓德才他娘去找李三老給掐算掐算,啥時候才能動婚。掐算過了,弄個葷油壇子讓德才從伙房搬到炕梢兒,在炕梢兒放了一夜,又搬回伙房。說搬過了就動婚了。

葷動過了,德才的婚卻還是像個仙人板板,一動不動。有一天,王三五的媳婦突然登了胡家的門,說她娘家那屯,有她兩個姨妹子,人水靈,就是年紀還輕,相看妥了,也不能立馬結婚。胡二爺說,結了婚怕啥,不圓房就是了嘛。王三五的媳婦聽了,第二天走了一趟娘家,去她姨娘那里給胡家提親。

一提就成了,方圓幾十里,胡家的聲望還是有的,所以一提做胡家的媳婦,那姑娘家還覺得高攀了,沒等見到德才的人,就捎來話說,他們是樂意做胡家的親家的。七月底相了門戶,冬天一來,就操辦婚禮了。

結婚當天,為了抄近道,馬拉的大紅轎子走了大冰塘,送親的也坐著馬車,車上裝著娘家陪送的嫁妝。雙吹雙打跟在后頭,原本是坐在馬車上的,越耍越熱鬧,就從馬車上跳下來,在轎子兩旁對著轎子吹,惹得那新娘子撩開轎簾子不住地朝外看,那些人見了新娘子的眉眼,更賣力氣地鬧開了,那熱鬧能傳出去十里八里遠,把一只孤狼從大葦塘里逗引出來,在轎子前面坐下去,一動不動。照理說,狼是群居,落單的時候大都不攻擊人,可那只狼可能是餓得太久,竟看著眼前的人和馬流下了口水。

那些人試圖把嗩吶聲和鈸鑼聲弄得更響亮些,把那孤狼嚇跑,卻不想那狼步步緊逼過來,驚著了打頭的棗紅馬,嘶鳴一聲,徑直朝前奔去。

孤狼被眾人打死了,馬拉的轎子卻找不見了,那新娘自然也跟著丟了,有人說是掉進冰窟窿里了,也有人說讓胡子劫去了,反正就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德才為此大病了一場,也挫了胡二爺的銳氣,喜日子出了禍事,多少會遭人話柄,但還是強打精神,又給德才張羅親事,這一次,李三老說,得找個命硬的,壓得住德才的霉運。要說命硬,在榆村,只有王玉娥。胡二爺說王玉娥嫁過了不說,還討過飯,我姓胡的這輩子最恨討飯的人。給德才娶這樣的女人,我胡家是要敗了嗎?

后來,德才一天比一天嚴重地病下去,胡二爺又去找李三老給德才跳神,李三老借著神靈的口對胡二爺說,再這么耗下去,陽氣要耗盡了。胡二爺不應。李三老又說,實話跟你說吧,你這兒子還真就跟王玉娥能長遠,紅線老早把紅線一端系住了她的胳膊,另一端拴住了他的腿兒。胡二爺抽悶煙,說,就爭不過命了?李三老說,天機我都泄露了,剩下的你自個兒看著辦吧。

胡二爺怕德才死了,就應了他。

可我不想嫁給德才,我要等司馬徽則回來,我跟我娘說,司馬徽則早晚會回來的??墒菦]人相信我的話,他們像親眼看著司馬徽則死了一樣,堅信司馬徽則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們跟胡家說,日子由胡家定,娶的時候也不用操辦,畢竟,說起來也都是二婚,只要婚前的禮數到了就好了。胡家都應了。

日子擇在正月初六,前一天是個破五日,我祖母囑我上供進香,拿了酒讓我倒進酒盅里點著,送窮神、迎財神。我把供品擺好,把香點著了,那酒,被我一口喝下,然后,倒在供臺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人已經睡在德才的新房里了。那是他第一次結婚時的新房,那婚沒結成,那房子還按著那天的樣子一直留著,好像專為等我住進去一樣。

醒來時,德才躺在我旁邊。他說,你娘家怕你鬧,趁著你喝醉,讓我去把你接過來了。

我看著屋頂,我說,司馬徽則真的死了嗎?

德才說,真的死了。

我說,李三老咋說出那番話來了呢?他真的看到紅線老了嗎?

德才說,我喜歡你,偷了我爹的兩升小米給他。那些要死要活,都是裝給我爹看的。

我看著屋頂,感覺它旋轉起來,我說,這心里,沒有你。

德才說,知道呢。以后會有。

我說,司馬徽則會一直在。

德才說,知道呢。你會給我生出很多兒女來。

我閉上眼睛,覺得渾身上下是那么無力。

第二章

夜,陰沉下去了。燈關著。

我喜歡黑燈瞎火睜大眼睛四下里看,看也看不清。那黑像張畫紙,記憶一涌出來,會懸空出現許多人的痕跡。也像底版,一幕一幕劃過,劃完,這一生就落幕了。

有車燈在窗子上閃了一下,接著是一聲喇叭叫,我聽見長庚從廚房趿拉著鞋子往出跑,邊跑邊說,回來了。是嘎蛋子。我的來多。秀草也跟著出去了,還吆喝了長庚一句,你慢點兒。

院子里有了一絲不平靜??醇夜酚植徽J得嘎蛋子了,它汪汪汪叫著,我能想象出它的樣子,準是一邊叫一邊搖著尾巴。這么個鬼東西,聰明得要命,叫了,是在告訴主人,它盡職盡責了。又搖尾巴,那就是說,萬一咬錯了人呢?

我的耳朵還靈光,依然能聽見秀草埋怨嘎蛋子帶了大包小溜回來。嘎蛋子不解釋,只是笑。能讓父母和親人都享到他的福,他有理由笑的。他那樣笑,總是帶著一點兒小得意,羞羞的,還心滿意足。

嘎蛋子一進來先推開我的房門,探著頭,學一聲貓叫,因為他知道我喜歡貓。喜歡貓是老了以后的樂趣,只是那只貓養(yǎng)了九年之后突然走了,我知道,那貓之所以走,不是死了,是去山林修煉成仙去了。貓是靈仙轉世,不會那么輕易死掉,但也不會到死都守在人堆里,我的貓,一定是通靈的。嘎蛋子也說過,他確實在山林里看過我的那只貓,蹲在樹上,兩只眼睛里全是幽藍的光。這我就放心了。

喵!燈也跟著亮了。嘎蛋子坐在了我的炕沿兒邊,拉了拉我的手。我不想睜眼,我還在我的回憶里無法出來,我和德才,我和司馬徽則、我和榆村、我和霍林河,扯也扯不斷的,盤結在我的心上。我還想攢一點兒力氣,再細細想想,想起來,又幸福一場,又和他們重活一次。想清楚了,可以無憾些走了。這一生實在太長了,我回憶到這里,才是命運的一個開始。

我臉上掛著笑。嘎蛋子說,這位尊貴的女士,你真安詳!

我恍似感受到從河面上刮來的一縷風,風掠過蘆葦葉,刷啦啦一陣陣歡悅,像是嬰孩奔騰的笑聲。最近,我總是聽到這樣的笑聲,尤其是在夜晚。那笑聲,好似掛在蘆葦尖上、掛在樹梢上、又仿佛掛在彎彎的月亮上,有風輕輕一碰,會飄得整個榆村到處都是。

那不是鬼魅,也不是一種錯覺,是河流把日子帶入另一種時光中,使生命突然懸空起來,猶如睡在悠車里。

我小的時候,是睡在悠車里的。人家說東北有三大怪,窗戶紙糊在外、大姑娘叼個大煙袋、養(yǎng)個孩子吊起來。吊起來,說的是悠車,吊在房梁上,推上一推,搖搖晃晃半個日子。

隔壁住著長庚和秀草——我的大兒和兒媳,那房間里放著電視,電視機里頭的男女哭一陣笑一陣,音樂也忽悲忽喜,我聽來,和在那風里、和在那嬰孩樣的笑聲里,覺得我快要睡著了。這一睡,再也不會醒來了。是沒有力氣醒來了。這世界上有一種死是老天爺特意恩賜的,就是睡著睡著就死了。

可我的祖母不是,我的母親也不是,我那些死去的親人都不是,他們都還沒來得及夢見他們的故事就死了,死得突然、絕望、狼狽、讓人不忍目睹。那樣的死,能夢見什么呢?可一個人走了,是該把她的故事留下來的。留下來了,才會讓后人知道,她活過。

有夢境襲來,是我睡著了還徘徊在腦子里的歲月,一涌一涌的,不甘隨著我的身體死去,把夢境當做一個通道,爬出來,想在我的靈魂之外得到重生,在霍林河畔再長出根來。

嘎蛋子從我的房間里離開了,是喚我?guī)茁曋笃鹕黼x開的,他是不想再給我添擾,便去了隔壁。

電視聲小下去了,他們開始說話,那話題應該都是和我有關的,也許和我的棺材有關。因為我老早就交代過,我不要從殯儀館弄來的小盒子,我要把我的灰骨安放在一個寬敞的地方,像一所大房子樣的,可以隨意回身、窗明幾凈,宴請十個八個客人也不覺得擁塞。所以,我要一口棺材。那做棺的木頭,是門前的一棵柳,栽下那柳的時間,距現在已經過去幾十年了,那柳長得茂盛,是承載著許多情意的,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不是平白經歷過來的。如今,我要走了,想它隨我一起走,它的年輪不用一圈一圈繞下去了,這世上的風吹雨淋它都不必再承受了。

這是我靠近死亡的夜晚,這樣的夜晚注定不能平靜,窗外又有車燈閃爍,接著是一聲喇叭叫,長庚和秀草跑出去迎接,是我的長孫女來早回來了,來早聲音有些顫抖地問,奶奶怎么樣了?秀草說了句怕是就這幾天了,來早抽抽搭搭起來。我想,這傻孩子,哭個啥呢?人啊,怎么說都是要過死這一關的,我都九十五歲了,再多看一眼天,多聽一聲喜,多嘆一口氣都是占了便宜了。不像我的祖母,死的時候剛剛七十歲,不像我的母親,死的時候剛剛五十歲,更不像我的弟弟們,死時青春年壯。一個九十五歲的人,死,在她眼里,是不值得屑顧的。

我那些過去的歲月,在我的夢境里鋪開了場地,很大的一塊場地,像榆村西北角的曬谷場,一會兒拉來一車麥子、一會兒運來一車谷子、一會兒垛起了高粱、一會兒又堆起了玉米。我夢境里的場地,不停有人闖進來,一會兒是相熟的、一會兒是我忘了名字的、把那塊場地塞滿,把我的夢境攪得沸沸不安。他們有的是來給我送行的、有的是來接我走的,接我的人群里有我的母親,揮著手說,玉娥,總算又見到你了。

我看到了德才、我的丈夫。我有兩個丈夫,前一個叫司馬徽則,后一個叫胡德才。自打嫁給德才,我就把心分成了兩半,一半用來和德才過日子,一半被司馬徽則占據著。德才一直耿耿那塊地方的存在,活著的時候一旦不順心了,就喝酒。

他又喝高了,真的成了醉鬼,一搖一晃朝我走來,他說,你來和我葬在一起嗎?我還以為你去找司馬徽則了。我真擔心你會把自己的骨灰抓一把撒到司馬徽則的墳前。我說,那些你活著的時候都不肯講的話,做了鬼又何必講給我呢?德才笑了,感慨萬千,說你要是想和他約會,我倒可以去睡客棧。

我說陰間有客棧嗎?德才指了指說,瞧!我看過去,果然看到一塊牌匾,黑底白字,寫著,客棧。門口出來送客的,是鐵錘。我叫了一聲,他沒有應我。我奔著他去,路過一個門臉,珠簾子在細風中閑閑地擺著,偶爾碰到一起,唰唰地響,有草藥的淡香從珠簾子的縫隙里鉆出來,我定定去聞,看見司馬徽則了,他隔著玻璃望見了我,拎著戥子的手微微一抖,黃銅鑄的戥子砣啪嚓一下砸到地上。一個女人問他,你這是怎么了?

我慌忙離開了。

鐵錘還是二十出頭的樣子,看了我好久,問了句,客官要住店嗎?我說我是姐姐???他說,姐姐?他忘了我了。他死得太久,我又活得太長。他忘了我了??晌疫€記得,他死在一個夏天。那個夏天因為他的死而變得人心惶惶,然后,有更多人的在惶惶中死去,榆村一下子成了“萬戶蕭疏鬼唱歌”的地方。

16

有時候想想,這輩子在很多事情上都要去爭個明白,而唯獨在婚姻上是稀里糊涂的。這是一件無論是誰都想弄明白的事,然而卻是誰都糊涂著。關于愛情,總不是愛了就什么都無所謂的,你想啊,就像我吧,如果讓我說出一個最愛的人,那一定是司馬徽則了,可我和司馬徽則的緣分從開始就進入倒計時了。

老了,后輩人和我講他們的愛情,又來問我的愛情,我自己也懵懵糟糟,什么是愛什么是情???愛和情不是一碼子事吧?到了我這樣的年紀,都情歸塵、塵歸土、土歸我、我歸西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里的一天,嘎罕諾爾鎮(zhèn)公所里空了下來,原來那些日本人不見了,那些給日本人做事的人也都無影無蹤。平日里,鎮(zhèn)公所門口,總有兩個門衛(wèi)站崗,讓人看了不敢靠近。那一日,站崗的沒了,威凜之氣也沒了,大街小巷,人們探頭探腦,說日本鬼子跑了、戰(zhàn)敗了,小白旗一舉投降了。有的人不信,有的人膽大,見鎮(zhèn)公所里頭沒人把守,尋個空子鉆進去,撿個盆碗、茶缸、衣物和家具什么的,拿回家去用。

嘎罕諾爾鎮(zhèn)街道上,盡是些蘇聯坦克和駐守在火車站的護路軍,他們高聲歡唱,驅趕著日本兵,那些日本軍政人員和開拓團四下逃竄,臨街的老百姓見了,跑過來,抬起腳踹他們的屁股。

有些人把日本人住過的房子也拆了,說萬一他們還殺回來,讓他們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

俗話說,小亂進城,大亂下鄉(xiāng)。榆村一下子來了好多嘎罕諾爾鎮(zhèn)避難的人,張保全雇了大車小輛,拉著老婆孩子回榆村來了,只是,剛安頓好妻兒,他又被嘎罕諾爾鎮(zhèn)偽街長段學逸和協(xié)和會的會長李西棟給叫到鎮(zhèn)上去,和食為天米行的掌柜章谷、昌信錢莊的莊主顧昌信、海龍王燒鍋的郭九久、泰盛典當行的杜元森一起,組建了一個治安維持會,說是鎮(zhèn)上群龍無首,這個治安維持會就代行臨時政府的職能。

頭一回開會時,張保全把胡二爺叫去了,胡二爺心里明白,維持會讓他參與,看中的也無非是他的腰包,所以,在會上,胡二爺說,榆村的事,我管。嘎罕諾爾鎮(zhèn)的事,我不參與。會開到一半,胡二爺就回來了。那天,他把一家子叫到院子里,說,咱們也開個會吧。他臉上沒有表情,看上去像一尊木雕,只有胡子一翹一翹抖動著,讓人覺得他的身體里有一條河流翻涌著。德才、德海、德才娘和我在他面前坐下,他看了這個,又看那個,說,嘎罕諾爾鎮(zhèn)滿大街都傳偽公所要撤銷了,國民黨馬上要來接收嘎罕諾爾鎮(zhèn)了。德才說,爹,你聽有人這樣說,我還聽有人那樣說呢。胡二爺問,哪樣說?德才說,說會有八路軍和新四軍到咱們大東北,接收嘎罕諾爾鎮(zhèn)。

德海說,那咱的土地咋辦?德才說,人家咋辦咱咋辦唄。胡二爺把煙袋重新裝上,點著,說,心窩疼啊。德海撇著嘴,說,舍命不舍財。胡二爺正好一肚子火沒處發(fā),舉起煙鍋給了德海一下子,火炭兒掉在德海的頭發(fā)里,嗞啦一聲。德海跳起來,扒拉著腦袋說,爹,你瘋了!德才拉德海坐下,說,爹,你打德海干啥?胡二爺說,我胡家祖祖輩輩土里刨食,地是我的命!德海說,是你的命你就守著你的命過,還叫我們來開會做啥?德海一甩袖子走了。德才娘也要走,說她去做飯,問胡二爺吃啥?胡二爺說大米和白面藏了好多年了,拿到伙房里,烙餅、撈大米飯,光復了,再不怕當經濟犯抓去坐牢了,敞開肚皮吃一頓。

我跟德才娘一起進伙房,聽見胡二爺和德才還在院子里說話,胡二爺說,過去糧食出荷、配給、糧食不流通,現在光復了,不一樣了,糧商居奇,哄抬糧價。嘎罕諾爾鎮(zhèn)也好榆村也好,老百姓都要斷頓了。德才說,爹,你說這些是啥意思?胡二爺說,嘎罕諾爾鎮(zhèn)的事兒咱管不了,但榆村老百姓的死活,咱胡家得管。德才說,爹,我不懂。難道爹的意思是想給榆村老百姓分糧?胡二爺點點頭,說,分了,把咱家的大糧囤子打開,給大伙分,咱不能眼瞅著榆村餓死人。德才想了想說,好。

糧食剛分下去,嘎罕諾爾鎮(zhèn)有消息傳過來,說治安維持會又開了一次會,讓商賈大戶們協(xié)助張保全維持好嘎罕諾爾鎮(zhèn)的秩序,迎接國民黨政府的接收,還在偽公所的大門口立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嘎罕諾爾鎮(zhèn)治安維持會。

這次,胡二爺把德才叫到他屋里去,小聲問德才,你說,國民黨真能接收東北?那咱這糧食是不是分早了?德才說,爹,咱是為了救榆村的百姓,有啥早晚的呢?胡二爺說,也是啊,我咋糊涂了呢?

過了沒幾天,林海學的部隊打進了嘎罕諾爾鎮(zhèn),偽公所門口那塊嘎罕諾爾鎮(zhèn)治安維持會的牌子被掀在地上,林海學在街頭演講,榆村和嘎罕諾爾鎮(zhèn)周邊的人們都忙著去聽,聽完,熱血像霍林河水一樣翻涌,去報名參軍的長隊,從偽公所門口一直排到霍林河河邊上。

我讓德才去打聽那隊伍里有沒有一個叫司馬長川的人,德才回來說人沒打聽到,倒是看見偽公所門口的牌子又換了,我問他換成啥了?德才說,換成嘎罕諾爾鎮(zhèn)解放區(qū)政府。

胡二爺聽了,沒說話,抱著長庚坐在院子里唱歌,唱蘇武留胡節(jié)不辱,雪地又冰天,羈履十九年,渴飲雪,饑吞氈,牧羊北海邊。唱著唱著,哭了,抹著長庚的鼻子說,小日本滾蛋了,改天換地嘍。

我的長子長庚會跑了,我又懷了身孕,給接下去的日子開了一個好頭,德才雖說是個讀書人,卻更善于打理一些農活。過完年,一九四六年的清明節(jié)一到,太陽離大地近了好些,落下的雪花,在半空中化成雨水,掉在地上簌一下鉆進土里,惹得小草探出頭來不停地張望。德才把那小草鏟了,撒上蔬菜的種子,沒幾天,再來看,滿地綠乎乎的。德才說,長大了會開花,辣椒的白花兒不如茄子的紫花兒好看,茄子的紫花兒又沒有上了架的豆角花兒一嘟嚕一串招人稀罕。我說他都快趕上耿江湖了,張口閉口不離花兒。他說花兒就像姑娘,心里多想著花兒,將來能生出閨女來。我笑他,說,老的都惦記要帶把兒的,你這想法在胡家夠下十八層地獄了。德才說,管他十八層十九層呢。我樂意。

我不再理會他,去倉房里取了燒紙,到一個十字路口去燒。我說,司馬徽則,你來拿錢吧,缺啥少啥自己在那頭置辦點兒,人家說窮家富路,我也不知道你這一路是走了多遠,手頭要是緊了,就托個夢來。說完,我又嘆著氣想,司馬徽則從來沒有托過夢給我,也不知道是我不夠想他,還是他早已忘了我。

維持會一解散,張保全跑回榆村住了下來,有幾次半夜里找胡二爺,說是商量事情。有一天,張保全又來,進門沒一袋煙的工夫,就聽見胡二爺罵了起來,他罵,媽了巴子的,我胡二爺在榆村頂天立地,還輪到你黃嘴丫子沒褪凈的來狗拿耗子?張保全走了,德才跑去問胡二爺咋發(fā)起火來了?胡二爺說,那龜孫子讓我把家里值錢的分他一半,說不分給他,將來也不是咱們的。德才說,他說將來不是咱的,倒是有道理,可分誰也輪不到他!胡二爺說,就是。是個啥東西?忘恩負義的熊喪貨。那以后,張保全再沒找過胡二爺,走在路上,碰見了,他啐一口,他也啐一口。

轉眼到了端午節(jié),榆村的人張羅著要去嘎罕諾爾鎮(zhèn)趕集,德才問我去不去,我沒應他。他心里明白我是在乎別人跟我提嘎罕諾爾這幾個字的。德才也沒去,鐵錘說都不去他去,因為我祖母讓他去買些彩紙回來疊葫蘆。

我祖母是非??粗囟宋绻?jié)的葫蘆的,她總講,這掛葫蘆是有說道的。說是呂洞賓有一天在天上待煩了,打扮成賣油郎來人間賣油,他想試探人心,把油價標好,讓人自己來打油,自己付錢??扇碎g的人,見沒人看著,總是多打了油,少付了錢。有一個小孩,也學著別人的樣子提了油回家,還跟他娘炫耀說自己省了幾個大子兒。他娘一聽,罵了他,讓他去還錢,再給賣油郎賠個不是。

那小孩就去了。

呂洞賓覺得這孩子誠實,悄悄告訴他,說五月初五藥王爺下凡,為了不讓人間毒蟲橫行,瘟病四起,藥王會把自己的神藥撒在家家戶戶的屋檐下。如果在屋檐下掛個葫蘆,藥王會把藥撒到葫蘆里,滅蟲降瘟,保一家平安。那小孩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娘,他娘又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鄉(xiāng)鄰,那以后,端午節(jié)有了掛葫蘆這一說。

斧頭嚷嚷著要用嘎罕諾爾鎮(zhèn)的柳枝掛葫蘆,我祖母笑問他,說掛個葫蘆干嗎非要嘎罕諾爾鎮(zhèn)的柳枝?他不說話。鐵錘說,他才不是在乎柳枝,他是想跟著去趕集,集市上有烤毛蛋的,斧頭每次去都要賴賴乎乎蹭到嘴一個再走。鐵錘說中了斧頭的心思,斧頭斜著眼睛往天上看,我祖母說饞貓饞狗不上膘。斧頭氣得一跺腳跑掉了,老早去了河邊,坐在船上等鐵錘。

那一天,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像是一層鵝絨,軟乎乎的,在脊背上跳來跳去,癢癢的,斧頭一會兒伸手抓一下,好像要抓住那陽光樣的。船搖離岸邊,王三五的兒子寶柱追上來,揮著胳膊喊鐵錘,讓他把船搖回來,說他也要去。鐵錘就把船搖回來。斧頭不樂意,斧頭說折回去太耽誤工夫了,萬一烤毛蛋賣沒了,這一趟就白去了。鐵錘說哪那么倒霉就缺你一個毛蛋?斧頭拗不過,寶柱一上船,他賭氣冒煙的,也沒個好臉子。一路上,鐵錘和寶柱嘮著嗑,斧頭也不插話。別著頭,看著蘆葦蕩里嗖一下跑了只水鴨子,又嗖一下驚了一條鯉魚,自顧嘿嘿笑。寶柱為了討好他,說聽說斧頭算盤打得好?鐵錘說,鬼精鬼精的。

上了岸,把船拴好,鐵錘和寶柱走在前頭,斧頭蹦蹦噠噠跟在后面,一縷風卷起幾張宣傳單在天上打著轉,斧頭好奇,追過去,一伸手把它們抓在手里。鐵錘吼他,讓他扔了,說要是人家用過的揩腚紙,看你待會咋吃毛蛋?斧頭把廢紙扔了,又去踢路邊的石頭子,一顆石子飛出去,正好砸中一個女人的屁股,那女人虎著臉回過身,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鐵錘和寶柱臭罵一頓,罵得那兩個大小伙子急不得怨不得的,干吃啞巴虧。到了集市,遠遠聞到烤毛蛋的香,斧頭跑過去,嗓子眼咕嚕嚕吞唾沫。鐵錘想懲罰他,故意朝另一個方向走,斧頭在后頭沒好聲地喊哥。

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等到鐵錘把彩紙買完,把兩斤豬肉買完,把各式菜籽買完,再回頭去找烤毛蛋的,人家剛巧賣光,斧頭對著烤毛蛋的炭火爐子,癟著嘴,眼淚一對一雙淌下來,他向來是個皮蛋子,還從來沒那么委屈過,一哭,讓鐵錘自責起來,摸著斧頭的頭說,哥錯了,下次來趕集,哥給你買雙份。鐵錘牽著斧頭的手往回走,斧頭不情愿,往后掙著,鐵錘一生氣,照著斧頭的屁股摑兩巴掌,才總算把人拽到河沿上。鐵錘解船,斧頭見不遠處有一只死老鼠,走過去,用腳掀掀,騰一下把老鼠踢進河里。

到家時,正趕上吃晚飯,斧頭不吃,坐在門檻子上賭氣,我祖母為了哄他,從箱子里翻出一盒糕點來,是過年時胡二爺親自提給她的,她一直舍不得吃,見那盒子紅堂堂的,總說,要不是玉娥嫁了德才,人家胡二爺會親手給咱提糕點?想得美!她把那盒子打開,見幾塊糕點長了綠毛,用手把那綠毛撿了,也坐在門檻子上,和斧頭你一塊我一塊吃了起來。那盒糕點吃完,斧頭眉眼開了,笑滋滋地跑出去,見人就說他吃糕點了。

黑夜睡下,斧頭哼哼唧唧的,嚷著要拉肚子,我爹點了煤油燈,帶他去茅房,我祖母特別寶貝她這個小孫子,披著棉襖爬起來去伙房掏出兩頭大蒜,放在火盆子烤著,斧頭提著褲子回來時,剛好半熟,她讓斧頭趁熱吃下,說治拉肚子一吃一個準兒。斧頭就吃下了,吃過,臉色還是不太好看,我爹說可能是鬧蟲子,得弄點塔糖吃。斧頭一聽是糖,有幾分期待,捂著肚子叫得更厲害了。一家人都笑他是個饞鬼,他說他是真難受,一點兒都沒裝,說著,發(fā)起抖來,像是冷得不行,我娘和我祖母不敢馬虎了,把被子圍在他的身上,摳一塊大煙膏給他吃。那大煙膏起點兒作用,斧頭吃下后,身子蜷著,睡著了。

大家以為消停了,也準備睡,燈剛吹滅,斧頭又醒來了,趿拉著鞋子往外跑,剛一到門口,哇哇吐了,吐過,又去拉,折騰完,人沒了力氣,站也站不穩(wěn),我娘抱著他,借著煤油燈的光,看見他的眼窩凹進去了,眼圈黑乎乎的,嘴唇起一層白皮,手腳冰冷,我娘有點兒害怕,問斧頭哪里難受,斧頭聲音嘶啞著,說,娘,我渴。

天亮時,我爹穿好衣服,去清理斧頭的泄物,一到院子里,又跑回來,聲音有些怪異地對我祖母說,這孩子咋拉的全是血糞呢?我祖母跑過去看,說怕不是吃那長毛的蛋糕,吃壞了?有些自責,翻出一包白糖,放在茶缸里,給斧頭喝。

耿栓對來了,給斧頭把了脈,抓了湯藥,我娘守著火爐熬藥,給斧頭灌了三天,斧頭的病還是不見強。又去找李三老給掐算,說是沖了哪路的神仙,買了黃紙在路口燒,一家人的頭快磕破了,還是無濟于事。我祖母不肯罷休,用大黃紙剪小紙人,蘸唾沫挨個門上貼,說是貼上了,那些要取走斧頭性命的臟東西就不敢進門??墒且膊恢朗悄切┬〖埲藳]有盡到責任,還是它們壓根也沒顯靈,因為,就在紙人貼好的那天夜里,斧頭抽搐成一團,死死攥著兩個拳頭去了。他的眼睛始終睜著,像是還惦記嘎罕諾爾鎮(zhèn)的烤毛蛋一樣。

17

我娘總不相信斧頭的死是真的,坐在伙房里不肯出來,叨叨咕咕地說,老太太也吃了蛋糕咋就沒事呢?這話讓我祖母聽著很是上火,好像死的該是她,老的代替小的去死,更天經地義些。但閻王爺招人,可不講究排資論輩這碼子事,所以,我祖母哭得最兇,有好幾次,背過氣去。我爹又是掐大脖筋,又是扎人中,才總算把人叫過來。可也只多活那么三五天,她也又吐又瀉,跟著斧頭去了。

一家子一下死了兩口人,這在榆村驚著天地了。有人開始說三道四,說可能是斧頭去嘎罕諾爾鎮(zhèn)趕集,撞到了司馬徽則的亡靈,那亡靈知道自己的老婆改嫁了,就報復王家。我說怎么會呢?司馬徽則不是那樣的人。那些說三道四的人說,不是那樣的人,不一定不是那樣的鬼。人變成鬼,誰敢保證是好鬼還是惡鬼?

鐵錘和德才去嘎罕諾爾鎮(zhèn)買了一口棺材回來,把我祖母埋了。斧頭是不需要棺材的,他還是個小孩,不能進祖墳,也不能立新墳,我爹用一令草席子把他卷上,扛到霍林河邊的土崗,澆上火油點了。

斧頭和我祖母死的前些日子,李三老本來是要給鐵錘說一門親事的,可姑娘那頭聽說我娘家死了人,還一下子兩個,覺得不吉利,說啥也不相看了。村里人都說那閨女長得俊俏,讓王三五的女人去找李三老說合給寶柱,一家女百家求嘛。

王三五的女人去了。

李三老就真把那姑娘說給寶柱了。

那姑娘長得結結實實的,能背能扛,干起活來比男人還有力氣,王三五的女人喜歡得不得了,逢人便說有福不用忙,沒福跑斷腸。意思是說鐵錘沒福氣。

鐵錘天天悶悶不樂,要么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要么坐在屋檐子底下發(fā)呆,我去找他說話,我說你不能這樣,這個家你是頂梁柱啊。他說,姐,你是沒看到,斧頭那天眼巴眼望盯著人家的毛蛋咽唾沫,我要是知道他會死,那天我就讓他吃個夠。

鐵錘總是說著說著就哭,一聽那哭聲,我感覺自己的心上墜了一塊鐵砣砣。我說人死了,哭也哭不回來,人家寶柱都要娶媳婦了,你也得挺起精神,娶個媳婦回來,這家就又興旺了。鐵錘說,我還哪有心思娶媳婦???斧頭在那邊要是知道我還有心思娶媳婦尋樂子,還不天天夜里趴窗戶叫我的魂兒???我勸不了鐵錘,他和斧頭感情深,斧頭是跟在他屁股后頭長大的,只得隨鐵錘去,自己心里的坎兒,只有自己才能邁過去。

寶柱吃訂婚酒那天,榆村的人都去寶柱家看新媳婦,王三五的女人那天很大方,炕上放了煙笸籮,還炒了瓜子,去了男的,讓姑娘給點煙倒水,去了女的,讓姑娘給倒水抓瓜子。瓜子皮吐滿地,都夸王三五的女人有好命,找了好兒媳,說那姑娘一看就是個麻利人,將來一定會過日子。德才他娘也去了,她倒不是個愛湊熱鬧的,只是給王三五的女人捧場子,要不,人家會說你日子過死門子了,連個人情也沒有。

德才他娘人情好,去誰家串門子從來不空手,那天給寶柱的女人帶了一塊她自己做的胰子。老太太手巧,一到冬天,聽說誰家殺豬了,老早就問人家豬胰子還要不要,不要了,她撿回來,把上頭的油摘干凈了,摁在大石頭上搗,搗碎了,往里頭加火堿,有時候還加點香草粉,一遍一遍摔打,讓豬胰子里面的東西和堿啊香草粉啊什么的揉到一起,再捏成自己喜歡的樣子,放在陰涼處陰干,用的時候拿出來,洗臉光溜溜香噴噴的,還能防手裂口子。是稀罕物。那姑娘拿到了手,對德才娘格外熱情,德才娘高興,回到家,多吃了一碗小米飯,還說,鐵錘還真是沒福氣,那么好的閨女。

到了夜里,她突然不舒坦,和斧頭還有我祖母之前的毛病一樣,嚷著拉肚子,接著又大口大口往外吐,折騰了一夜一天,把膽汁都吐出來了。德才去找耿江湖要大煙壺,想泡了水給他娘灌下去,水熬好了,人卻斷氣了。德才娘死時褲子沒穿上,是蹲在茅房里不停地拉,拉死了。死了,手脖上戴個金鐲子,胡二爺說,誰都別往下摘,這么個物件,還是我們結婚給她過的彩禮,一輩子沒離她的身。

德才他娘死了,比斧頭死,比我祖母死,更讓榆村的人驚慌。因為他們死的時候,都說是吃了長綠毛的糕點才死的??傻虏拍餂]吃長綠毛的糕點也死了,這死就有點兒說不過去,胡二爺請李三老來家里,讓他給看看是不是哪里犯毛病。

李三老來了,還帶一個人,是從嘎罕諾爾鎮(zhèn)請來的一個老太太,說是搬桿子搬得好,大神都愿意請她當二神。那天,他們點了滿屋子煤油燈,把李三老用塊紅布蒙了,那老太太敲著小銅鑼開始搬桿子,唱調好,唱詞也一套一套的: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戶戶把門關。喜鵲老鴰奔大樹,家雀燕子奔房檐。

行路的君子住旅店,當兵的住營盤。十家上了九家的鎖,只有一家門沒關。要問為啥門沒關,敲鑼打鼓請神仙。左手敲起文王鼓,右手拿起五王鞭。

文王鼓,柳木圈。方的方,圓的圓。上面拴上八根弦。四根朝北,四根朝南。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中間安上哪吒鬧海金剛圈,上面串上八吊錢。

說完鼓再說鞭。這把鞭,男使一尺五,女使一尺三。趕山山就倒,趕海海就干。

想當年此鞭落到二郎手,二郎用他趕過單山。此鞭落到幫兵我的手,我給老仙來站班。一點狐,二點黃,三點蟒,四點長,五點那冤魂死后上了房梁。老仙家你不來,我就搬。搬到來年三月三,搬得王母娘娘懶著赴那蟠桃會,搬得九天仙女下了天。

老仙家那個往前走,一走走到狼崖頭道關。頭道狼崖有人看,要問頭道狼崖誰把守?秦瓊凈北來站班。秦瓊神把頭抬,里神放進外神來。凈北神把頭低,里仙莫把外仙欺。

老仙家那個往前走,一走走到狼崖二道關。二道狼崖有人看。要問二道狼崖誰把守?二郎哪吒來站班。二郎神把頭抬,里神放進外神來。哪吒神把頭低,里仙莫把外仙欺。

老仙家那個往前走,一走走到狼崖三道關,三道狼崖有人看。要問三道狼崖誰把守?來到灶王老爺他的身邊。灶王老爺本姓張,家住上方張家莊。大哥名叫張?zhí)鞄煟缑袕堄顸S。剩下老三沒啥事, 寧愿下方當灶王。灶王老爺把頭低,里仙莫把外仙欺。灶王奶奶把頭抬,里仙放進外神來。

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谷子開花壓彎腰。玉米開花一嘟嚕毛,高粱地里插黃蒿。老仙家我看你影影綽綽來到了……

18

那搬桿子的唱了一個時辰,把李三老的神請來了,李三老好像屁股坐在了冰塊上,全身都是抖的,抖出一身汗,讓人看了打冷戰(zhàn),直咬牙幫骨。他說,是王家的老太太在底下缺伴兒了,找德才娘下去嘮嗑。還說我祖母生前愛看條牌,還得抓兩個人下去湊一桌。前面那句不打緊,后面這句讓人發(fā)毛,尤其是那些和我祖母一起玩過條牌的,白天夜里不能安生,生怕一不留神被我祖母抓下去湊桌了。那些日子,我祖母墳頭的香火很旺,榆村的人,有事沒事都去燒幾張紙,念叨念叨,有的還去找李三老寫符,用紅布包了,掛在霍林河邊的老神榆上。一時間,老神榆上紅襯綠、綠配紅,特別搶眼。

寶柱的新媳婦聽說德才娘死了,嚇得連那塊胰子也不敢用,心橫了又橫,把胰子丟到寶柱家門口的糞坑里。她跟寶柱說,榆村一到晚上就瘆人巴拉的,她想早點兒回去。寶柱娘生怕這一回去兩個人的婚事會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本來該給那閨女添置的衣服也沒添置,嘴上說,你這樣急著回去,連去嘎罕諾爾鎮(zhèn)給你買些東西的時間都沒有了。

那閨女干活麻利,說話也麻利,聽寶柱娘那樣講,說沒時間去不要緊,把錢給我,我自己攢下留著以后過日子也行。寶柱娘老大不樂意,又抹不開臉,只好掏了錢。寶柱送那閨女回家,正趕上閨女家夯土墻打院套,寶柱留下幫著干一天活,第二天晚上才回來。寶柱娘說,能留你干活,看來這婚事還是保準的??伤@頭定心丸吃下了,沒過幾天,那頭卻捎來了不好的消息,說是閨女又拉又吐,折騰了幾個日子,死了。那頭還特意問王三五,說,和你們家寶柱也訂婚了,死了該算你們王家的人。寶柱娘一聲嚎起來,說那我們家寶柱以后還咋娶媳婦了?寶柱不管他娘那套,說進祖墳,這輩子做不成夫妻,下輩子還能在一起。

王三五的女人急了,去找我爹,坐在我家炕上一直哭,我娘也跟著哭,我娘是想起斧頭了,邊哭邊喊我的兒??!王三五的女人先是想勸勸我娘的,一見我娘哭起來沒完沒了,勸也勸不住,就把眼淚抹了,拽著我爹到外面說,想進咱們王家的祖墳,這事你給拿個主意。說到底,祖墳可不是想進就進的。我爹自打我祖母和斧頭死了,總是打不起精神,覺得屋子是空的,外頭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百事哀泣。他說,家務事,還是自個兒看吧。王三五的女人很生氣,說,看你是狗尿苔不濟長在金鑾殿上,看你是蘿卜不大輩大,才來問你一句,要不然,拿你當人,我還嫌耽誤事呢。

回頭,祖墳上又添了一座新墳。寶柱在那墳前哭得背過氣去,王三五的女人跳著腳罵他是沒囊氣的東西,說你娘死了你都不能這么哭。

這話還真讓王三五的女人說著了,她死的時候,寶柱一顆眼淚也沒掉。不是寶柱不孝順,是看的死太多了,寶柱都不會哭了。王三五的女人死在我娘的后頭。在我娘沒死之前,胡二爺總覺得榆村是犯了邪,德才說再請李三老跳神,胡二爺說李三老太老了,他的神可能也糊涂了,要不,都跳過一次了,怎么邪還是沒有驅走呢?人家都說遠來的和尚會念經,胡二爺就親自出馬,去嘎罕諾爾鎮(zhèn)請一個勢頭正旺的新大神。以前從來沒見過,但揚在外頭的口碑很好,說她是剛出道的,大神在剛出道的頭三年里,都是相當靈驗的,看病、過陰、掐算風水,弄啥都是一弄一個準。

胡二爺慕名去了。一進那院子,抱著香火排隊求神的人站了長長一溜,有年輕的,有年老的,有破衣爛衫的,有衣著體面的,有男的,有女的。胡二爺站在了最后,他很耐心地等著,以為等得越久,心越誠,神越容易被感動??奢喌搅怂疹^剛好偏西了,那新大神有個規(guī)矩,日頭一偏西她就要關門養(yǎng)精神了,火燎屁股的事也得等明天再說。

胡二爺走到嘎罕諾爾解放區(qū)政府門口,看見一個小酒館,進去喝酒,要一大碗海龍王的燒鍋,想把自己喝醉。在榆村,大伙都眼巴眼望看著他呢,好像這死人的事兒,胡二爺把著關,說得算樣的。

酒正喝著,小酒館里又來人了,那人胡二爺認識,叫杜仲存,早些年是個開私塾的,裝了一肚子墨水,上到官,下到民,見了都敬慕幾分。胡二爺自然也不例外,要說起來,德才小的時候,杜仲存還做過他的老師,只是后來杜先生的私塾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實在辦不下去了,就關了。杜先生有好些年不在嘎罕諾爾鎮(zhèn)了,這突然一見,胡二爺心里一喜,起身上前施禮,尊了聲杜先生,你還認得我嗎?那杜先生是個好記性,愣一下,猛地抓住胡二爺的手臂,回,胡二爺。

兩個人坐下去,胡二爺叫小二添了兩樣小菜,又端來一大碗酒,請杜仲存喝。杜仲存說,在外頭漂十幾年,一個人時最惦記喝上一碗咱嘎罕諾爾鎮(zhèn)的燒鍋。胡二爺說,葉落歸根,人越老越戀家。

嘎罕諾爾是杜仲存的家。那天,杜仲存告訴胡二爺他這次回來,是要在家辦學校了,叫嘎罕諾爾鎮(zhèn)第一中學。說德才以前不是教過書嗎?讓他來我這兒干。新學校成立,正是招賢納士的時候,現在兵荒馬亂,四鄰八鄉(xiāng)想找個文化人比摘星星都難。胡二爺一聽,因為榆村鬧死人而生出的肝火當即去了一半,想當初自己供德才念書,盼就盼他出人頭地,誰成想教了兩天書又回去種地。他干了大半碗燒鍋,覺得這趟請大神耽擱下來,也許正是大神有意成全。遂興頭大起,和杜仲存喝得爛醉如泥。

杜仲存往外指了指,說胡二爺,瞧見沒有,民主政府了,你手里攥著那些土地該撒撒手了。

說到土地,胡二爺胡子直翹,使勁頓著酒杯,說,地是我的命,撒手了,我活不成。胡二爺哭了,一邊哭一邊說,我活這一把年紀,德才他娘死,我也沒這樣哭。

第二天進展順利。胡二爺早早去大神家門口站著,人家起來倒尿,他嘣嘣敲門,那大神隔著門板罵祖宗,胡二爺也不生氣,笑呵呵把來意說了,又把出馬的賞錢從大門下塞進去。聽見人家把錢袋子撿起來,用手掂了掂,接著,大門開了。

跳大神的從門里一出來,胡二爺把她請上了馬車。馬車是杜仲存幫他雇好的,雇馬車前,杜仲存拍著胡二爺的肩膀說,老哥,信我的,這大神你別跳,跳也白跳。那不是邪,那是虎烈拉。胡二爺說,啥拉也得跳,榆村的人都等著我想招呢,我能想到的,只有這一招。杜仲存不再勸了,只囑咐一句,德才要是想教書,早些來找我。

那一次跳神,是我見過的排場最大的一次。不是在誰的家里,是在榆村的土地廟前。

榆村的土地廟在榆村的西北角,在霍林河的岸上,在那棵老神榆的腳邊邊上。那一天,廟前旺起了香火,榆村一村子的人全都趕到廟前進香。香爐在廟前排出幾丈遠,上供的燒酒、紅布、糕點、饅頭、雞蛋堆了滿滿一船。那大神走時,是要載走的。

鑼聲、鼓聲、嗩吶聲,聲聲成片,光搬桿子的就有四個人??赡谴笊襁€是嫌搬桿子的排場不夠,非要湊五個。胡二爺想到了李三老。

李三老沒露面,胡二爺特意讓王三五去請,請一次沒請來,又請了第二次,還是沒到,胡二爺用拐杖敲著老神榆說,還想讓我親自去請他嗎?真的就親自去了。見李三老正跪在地上對著自己的堂口磕頭??倪^,端起酒壺在自己跪的地方淋下去一圈燒酒,劃根火柴,扔上去,噌,燃起一個火圈圈,把他罩在里頭。他說,所謂好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敬人如此,敬神更不可違。胡二爺說,你要我三顧茅廬嗎?李三老笑了,嘬了一口酒說,人家三顧茅廬是請,你這三顧茅廬是辱。我一個跳大神的,你要我去搬桿子?胡二爺說,我是為了榆村。李三老說,白瞎榆村人對你的指望,你還不是惦記你在榆村人面前的臉面。

李三老沒請動。好在鄰村趕過來湊熱鬧的人群里,有個會唱二神的,很想在人前亮亮嗓子,補上去,才算救了場。

那頭開唱,胡二爺這頭支了桌子,親手執(zhí)墨,寫了副對聯掛在廟門兩旁。

上聯:在深山修身養(yǎng)性;

下聯:出古洞濟世揚名。

橫批:福德正神。

由長庚貼上去的。胡二爺說,童子無罪,更能感動天地。

可是,天地一定是在長庚去給土地廟貼對聯的那一瞬間,喜歡上了他,然后,把長庚帶走了。與我,連個商量也沒有。

19

長庚發(fā)病是在我娘走了以后。那天的神,請得實在失敗。不是神沒來,是神來了,神附在那個跳大神的身上,開了金口說,單槍匹馬入人間,孤村獨水。一聲令,千人冢。

榆村人造孽了。

榆村罩上了死亡的氣息。榆村人說他們要離開。我爹也要走。他想拉上我娘一起走。我娘不干。她說,你讓我往哪里去呢?這里飄著我死去孩子的魂。白天,站在霍林河邊上,聽那河水嗚咽,我娘說是斧頭在哭。夜里,水聲潺潺,她又說是斧頭在嬉鬧。風掀過蘆葦,她說是斧頭在里頭藏貓貓,要是蹚著河水,順著風吹過的方向去找,一準能抓到斧頭的影子。所以,隔三差五,她就跳到河里去了,我爹總得守著她,稍不留神,就要從河里把她撈上來。所以,我爹要走,我娘哪也不去,她離不開霍林河。離開這河,她的魂兒也會跟著沒的。

榆村人都說,我娘的死,不是鬧虎烈拉死的。他們說我娘是下到河里淹死的。但是我知道,他們說得不對。因為我娘是個特別愛干凈的人,她在我祖母和斧頭死了以后就說過,那樣的死太埋汰了,活一輩子不能體體面面的,死了,怎么也要干干凈凈。她跟鐵錘說,兒呀,要是我也鬧了虎烈拉,如果我自個能爬到霍林河邊上,我就自個爬過去,讓霍林河水把我洗個干干凈凈。

我娘確實是死在河里的。我想她一定是鬧了肚子,一定是猜想自己快死了,趁著還有力氣,去了河邊,橫在水里,守著一撮蘆葦,抓著一捧泥,去了。

榆村的人在不斷死去。杜仲存幾次捎來口信說讓德才去他的新學校報到,可德才的心頹喪著。他說,這日子過了今兒個,沒明兒個了,哪還有心思教書?胡二爺用唾沫啐他,說,爺們要有個爺們樣,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得站著死。一個跑肚拉稀,死了幾個人你就囊巴了?德才不服氣,和他吼,說,你當我是怕死的?當年在公學堂教書,整日對著日本人,我也是頂天立地的。胡二爺說,不就是被人家給辭退了嗎?又不是賺了一塊金坨坨,還能拿出來顯擺一輩子?

辭退?聽起來總是屈辱的。德才心有不甘,尤其這樣被胡二爺罵,還是罵出一點血性來,他賭著一口氣,去了嘎罕諾爾鎮(zhèn),住到嘎罕諾爾鎮(zhèn)第一中學的教工宿舍里,像個上學的孩子,只有星期天才回來一次。

胡二爺見德才也是個指不上的主,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往德海肩上壓。德海那時候十七八歲了,書只讀過一兩年,筆一拿起來就鬧著頭疼腳疼的,胡二爺為此沒少打他,可德才他娘說,醬缸里的蛆你能抓到秫稈里養(yǎng)嗎?他根本不是那里的蟲。這樣,讓他念書的想法只能作罷了,任著他不是捕鳥就是抓魚的。

好在德海除了不愛念書,在別的事兒上,都是一點就通的。幫著胡二爺打理家事,打理榆村的事,樣樣周全。只是,他愛聽野臺子戲,得空愛往村頭的梁家跑。梁家的男人叫梁貴友,是個吹嗩吶的,悲悲喜喜的調子開口就能吹上來,誰家辦喜事他去給吹《抬花轎》,誰家辦喪事他去給吹《大悲調》。農閑的時候他跟著野臺班子走,從這村到那村,他吹嗩吶人家唱戲,鬧了一個好快活。那野臺班子也沒白跟,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梁貴友娶了一個唱戲的回來,家里頭整天熱熱鬧鬧的,一年到頭,總有唱班子吹拉彈唱,好些人都愿意往他家跑,不光為了聽曲兒,還為了看那些花花綠綠的女子。那些女子,男人們跟她們打情罵俏她們也不害臊,張口回男人一句更狠更露骨的,男人的心毛刺刺的,夜里睡覺,會冷不丁笑出來,說著夢話都不忘來一句,操,騷娘們。

德海就是讓梁貴友家來的一個戲子勾去魂兒了。那女的姓黃,叫黃月容,個子不高,細眉細眼的,大嗓門,《大西廂》唱得好,德??傉f一聽她亮嗓子,就不知道她到底是人間的黃月容,還是《大西廂》里的崔鶯鶯,這鬧得他神魂顛倒的。榆村這頭人死得正歡,他那頭非說要請個野臺班子來,給榆村的老老少少唱上一天,把榆村的喪氣趕一趕。胡二爺背地里找到他,說,老話講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別想整個戲子進我胡家的門。德海說,我哥娶媳婦那陣子咋就啥都依順他了呢?胡家娶女人要講干干凈凈,那王玉娥嫁過人咋算?胡二爺說,你混賬!戲子能和王玉娥比?德海說,你覺得是戲子不能和王玉娥比,我倒覺得是王玉娥不能和戲子比。胡二爺說,你翅膀硬了,和我繞?德海說,起碼黃月容心里只有我,你去問問王玉娥,她心里頭我哥占了幾斤幾兩?你去問問她,逢年過節(jié)的燒紙都是燒給誰的?胡二爺不吭聲了,悶著頭抽了半袋煙,磕了煙灰說,我看這起碼算有情有義。

德海從此不待見我了,左右看不上我,連長庚他也看不上了,他捕來雀子,長庚追在他后頭叫小叔叔,他瞧也不瞧一眼,回頭去梁家,叫上黃月容,去霍林河邊上生一堆火,把那雀子用鐵絲串上,架在火上烤,那香味,裹進清風里飄回來,常常把長庚惹饞了。所以后來,長庚死了,我是沒法原諒德海的。因為長庚死的那天,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娘,小叔叔又去河邊烤雀子了吧?那天,我抱著死去的長庚走向河邊的焰火、走向河邊的笑聲、走向那撲鼻的雀子的香氣里,立在德海和黃月容眼前,我說,德海,用你的烈火烤個長庚嘗嘗吧!

長庚在那烈火里燒成了灰燼,我看著我的長庚變成煙霧在霍林河上打著轉轉,又朝更遠的天上飛去。我在心里說,長庚,到天上去吧,天上沒有虎烈拉,天上只有雀子陪你一起飛。

我還說,娘,你在那頭,又多了一個陪伴。

20

嘎罕諾爾鎮(zhèn)被戒嚴了,用榆村的話說是里不出外不進了。德才被隔在了霍林河那岸,我在這岸遙遙望著他。我那時候又快生了,總擔心生的時候看不到德才。我祖母死了、我娘死了、德才娘也死了,我的身邊再沒有可以依靠的女人了,我要生孩子的事兒,因為她們的不在,讓我有了一絲恐懼。我去找鐵錘,我說我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我說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孩子落地那一刻我筋疲力竭地聽著一個嬰孩的哭聲。一個生命,在死亡遍布的時候來了,總是讓人擔心的。鐵錘說,姐,去找王三五的女人吧,不管怎么說,她是咱們的親戚。咱們只剩下這么一門親戚了。

我就去找王三五的女人了。和她說了好些話,像是她老了,更加慈悲,也像是我老了,不再年輕氣盛,我們像親戚那樣訴了許多衷腸,我從來沒叫過她三五嬸子,那天叫了,還哭了??薜锰貏e投入,像我對著的人是我的母親。她說,你別哭了,老話不是講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嗎?你經歷得多,也許是個有福的人。我說,福是個啥東西呢?我最親的人都走了,他們把我的福也帶走了。她還是嘴快,說,你不來,我也惦記著這幾天去找你,和你說點兒要緊的事兒。我問她啥事?她說,嘎罕諾爾鎮(zhèn)封城之前,你三五叔見到司馬徽躍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子,說是不是司馬徽則沒有死?她說,司馬徽躍只說當年司馬徽則被抓走以后,半路上逃了。他也是聽別人講的,問他具體逃到哪里他也說不清,因為再也沒見人,連個書信也沒有,怕也是兇多吉少的。她嘆著氣,說,要是沒封城,把這些和你說了,你還可以去嘎罕諾爾鎮(zhèn)找找司馬徽躍,現在,說了也是白說。我說就算不封城,我這樣一個身子,又咋好去找司馬徽躍呢?會被人家說成吃著鍋里的還惦著盆里的吧?

那天從王三五家離開,我和三五嬸子再也不得見了。我這頭生孩子,她那頭死了。她和那些所有死去的人一樣,都是靜悄悄的,說走就走。寶柱要去嘎罕諾爾鎮(zhèn)給她買棺材,可是鎮(zhèn)上已經進不去了,就算進去也沒有棺材賣。寶柱只好用了一口柜子把他娘裝進去,葬了。葬寶柱娘那天,寶柱扛著靈幡,一路撒著紙錢,三步一叩頭,說,娘,你走在兒子的前頭,兒還能給你盡孝,要是兒先走了,誰還能給你收尸?好好走吧,也不用惦記啥了,早一天,晚一天,都會過去陪你的。寶柱沒哭,倒是送靈的人,都落下淚來,不為別的,是都覺得過了今天,明天就沒指望了。

離死神太近了,能看見死神盯著榆村,眼睛里冒著燙人的光。

德海不信那個邪,照樣撿個空鉆進梁貴友家,倒在人家炕上,聽黃月容唱曲兒,一聽聽到大半夜。胡二爺三天兩頭拄著拐杖去梁家找他,把他堵在炕旮旯,劈頭蓋腦一頓砸。胡二爺砸完德海,點著黃月容的鼻子說,你別費心思,進不了我胡家的門。黃月容說,你也別費心思,我死了都得埋在你們胡家的墳地里。不信,咱走著瞧。她是笑著說的,所以胡二爺格外生氣,胡子哆嗦著,罵了句做你娘的美夢!胡二爺往外走,黃月容抄起梁貴友的嗩吶吹《句句雙》,頭晃著,身子挺著,拔著,歡天喜地的。胡二爺聽了,以往掛在他臉上那些讓人一望能生出敬意的光,漸漸頹了下去。

那以后,他的腰身也彎了許多,拐杖更是離不得手。有時候,他會像魁木爺那樣搬一張凳子坐在大門口,眼神在虛空里漂浮著,偶爾,一攤鼻涕淌過嘴角,他把袖子提到手心里,攥著,抬起胳膊抹一抹。人家見了,招呼說,胡二爺,曬太陽呢。他說嗯。再沒別的話了,像尊門神。

孩子出生了,是個小子,我還叫他長庚。長庚過滿月那天半夜,德才從嘎罕諾爾鎮(zhèn)偷著跑回來了,進門時,整個人水淋淋的,他說不敢劃船,是鉆到水里游回來的。他還帶回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人,是蒙古人,孩子叫布日固德,黑乎乎、濃眉大眼,有四五歲了。女的叫敖登,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很好看,筋骨結實,只是見了人怯生生的。我看她一眼,她把頭埋到布日固德的身后去,跟她的孩子說,快謝人家救了咱們。那孩子木木的,巴巴地望望這個、瞅瞅那個,末了,說一句,我要吃餑餑。

餑餑,是玉米餅子。那樣的年月家里又添了兩張要餑餑的嘴,我是不高興的。胡二爺更是不高興??傻虏耪f,過霍林河,在蘆葦蕩里撞見了,總不能見死不救。胡二爺問,救得過來?德才說,杜先生說了,你把土地分下去,就救得過來。胡二爺聽了,愣了半晌,回過神來時,罵了句,分你娘個跩?你教書聽杜仲存的,我過日子可不要他杜仲存管。

敖登的來歷我不清楚,德才也不清楚。她是個能干活的女人,怕我們趕她和布日固德走,總是拼命干活,劈柴、做飯、收拾院子里牛馬吃剩的秸稈,把它們拉下的糞便都用土筐挎到糞堆上。我做飯,她搶著燒火,飯好了,她又躲得遠遠的,非要等我們吃過了她才吃。胡二爺說,那是不行的,你又不是來做活的,說到底還是客呢。幾天過去,覺得她很好,再沒人提要她離開的事,我在廂房里騰出一塊地方,可以睡下兩個人,這樣,她算是在榆村安頓下來了,有了笑模樣。

有時候,干著干著活,會聽見她和布日固德唱好來寶,她唱,五大河的八大橋,是哪一個皇帝修的?五千斤的閘門,是哪一個好漢舉起?牛大的黑斑虎,是誰用拳頭打死?沒認出自己的兒子,是誰用箭把他射死?布日固德唱,扎咴咿,真的那樣嗎?五大河的八大橋,是唐王額真修的。五千斤的閘門,是好漢秦瓊舉起。牛大的黑斑虎,是武松用拳頭打死。薛仁貴用自己的箭,誤殺了新生的兒子。

敖登還會拉胡兀爾,每次,那弦音一起,彎彎繞繞的,在心頭顫動,恍似光陰停下來了,再也不會失去什么,或者失去的正悄悄回來。

21

榆村又相繼有人死去,魁木爺死在土地廟前的土坑里,被一層層蒿草遮蓋著,要不是那天榆村遭遇了一場意外,想找到他的尸體還真要費些功夫??緺斔涝诎滋欤_切說是晌午以后,因為王三五說吃晌午飯的時候去叫他,他還沖王三五擺擺手,說,以后,這家里又要省下一口糧了。榆村的人好似都看透生死了,魁木爺說那樣的話,王三五也沒有悲傷,反倒說,爹,早死合適,早死有棺??緺旈_了一句玩笑,說,你女人死得早,棺呢?王三五說,她死得急,沒抓手,你要是死了,我把門前那棵老榆樹鋸了,給你做料子??緺斦f那可使不得。不說老榆里頭藏著鬼魅神靈,就單說這個“榆”字,也萬萬不能做棺。榆,就是愚。俗話說榆木嘎嗒不開竅,埋進祖墳,晚生下輩,輩輩不知理??緺斦f寧用一令席子,也不用榆木棺。

到了夜里,有一隊人馬沿著霍林河岸,直奔榆村來了,本來死寂寂的村子,突然狗叫成片,聽上去,像是陰曹地府的小鬼全都從地下鉆出來,要把榆村所有的人抓走。長庚在那狗叫聲里不肯睡去,狗叫大聲,他哭得更大聲,要跟狗比嗓門似的。德才不得不從被窩里爬出來,點了燈,叫上德海,爬到屋頂看個究竟。

黑夜里的聲響總是比白天更能鎮(zhèn)住人的魂魄。我坐在炕上已經能聽到馬蹄踏破塵土的聲音了,烏泱烏泱,越來越近。屋頂上,德才和德海踩著房頂的步子有些慌亂,一開始是緩的,后來小跑著順著梯子滑下來,德海喊,都起來,抄家伙!胡二爺說土槍在西廂房,接著,一陣噼里啪啦開門關門聲。

敖登抱著布日固德闖進來,說,胡子來啦!她把頭扎進我的被子里,全身篩糠樣地抖。布日固德倒是不在乎,油燈下,他抬頭看著我,笑滋滋說,胡子來啦。

大門里和大門外開始交火了。子彈從窗子打進來,我和敖登抱著孩子趴到炕沿根兒底下,哭也不敢哭,叫也不敢叫,只有長庚天不怕地不怕,扯著嗓子嚎啕,布日固德說,他哭得真讓人心煩。

大門里的人終于沒抵擋住大門外的攻勢,那胡子的隊伍里有一個特別矮的人,像四五歲的布日固德那么高,從狗洞爬了進來,把大門閂打開了,胡子一涌沖進來,嚷嚷著把所有的明子都點著,要亮亮堂堂的,那個矮人說,到貴地喊金子,不搶花票不抱童子,眾兒郎填瓤子解解饑渴,借點高鞭子就走。那意是說,他們要錢要糧,不搶女人也不綁孩子,吃頓飯,拿了錢走人。

燈火一明,柴禾堆里一只正在抱窩的老母雞探頭探腦咯噠噠叫個不停,那匪子里突然有人興奮起來,跨過去,瞧了瞧雞轱轆里的雞蛋,說有磙子吃。他順手把那雞拎起來,雞脖子一擰,雞頭一丟,嘴對著,咕咚咕咚吞雞血。布日固德一直沒哭,這回哇地一聲哭開了,那人齜著沾了雞血的大嘴,對布日固德笑,說,小孩,別哭,一會兒有雞肉吃。他那血盆大口,讓布日固德哭得更歡了。敖登把他拖進伙房里,安撫了半天,總算消停下去。我們開始做飯,各個門口都被兩個胡子把守著,整個榆村從先前的槍炮聲中消沉下來,胡家大院在那樣的肅靜里,只能聽到剛剛吸了雞血的那個人在大聲說笑,像是講了什么葷段子。

雞燉好,已經后半夜了,是德才端上去的,德才說,女人在伙房里都不準出去。燉雞的時候我加了粉條,因為那粉條,德才挨了一個耳刮子,那個匪頭子嚷嚷著,誰他媽放的?我怕他們崩了德才,從伙房里跑過去,說,我放的。

我往那一站,看了那匪頭子一眼,竟是占山佑。那匪頭子也認出了我,說,媽的,是你?他上前一步,說,你他媽給老子使絆子。我說,只知道好吃,不知道你們的講究。他說要不是下山前占了一卦說今天忌諱女人,老子非崩了你。飯也沒吃,鍋碗瓢盆砸了一地,占山佑手一揮,一隊人搬著糧食、衣物、錢財,揚長而去。

后來才知道,胡子是忌諱燉雞放粉條子的——絆腿了。那天,這絆腿一說,還真的應驗了。他們照著地上躺著那顆雞頭指向的方向走,走了十幾里,遇到了另一伙胡子,胡子對胡子,占山佑被打死了。再后來,還聽說,占山佑的胡子窩里鬧虎烈拉,連窩端了。

那晚,聽到槍聲,人們紛紛往霍林河里跑。耿江湖跑到土地廟前,朝那蒿草里一鉆,摸到一個冰涼的尸體,他不敢動,守著那尸體。到天亮一看,是魁木爺。

耿江湖撒腿回村子,說,魁木爺死了,魁木爺死了。到了家門口,一個跟頭栽下去,再也起不來。他其實也是得了虎烈拉死的,可他老婆逢人便說是魁木爺給嚇死的,尤其是見了王三五,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我們家那跑江湖的沒了,以后這日子可咋過?自己的爹把人家給嚇死了,王三五總覺得欠了耿江湖老婆的,下雨的時候,耿江湖家的房子漏了,王三五去給抹泥。刮風的時候,耿江湖家的窗子破了,王三五去給修窗。犁地的時候,耿江湖家的牛病了,王三五去給拉犁。后來,耿江湖家的老母豬要配種,要趕去鄰村找公豬,王三五說啥也不干了,和耿江湖的老婆吵了起來,說今天你們家的豬配種,我應了,明天人也發(fā)情了,我還給你配人不成?把耿江湖的老婆氣著了,買了三大捆燒紙,每天,日頭往霍林河里一墜,她就抱著燒紙去王三五家門口燒,拍手打掌地哭著說,我那可憐的亡夫哎,你要是有神有靈,就讓嚇死你的人斷子絕孫。

22

天上下雨、打雷的時候,雷公想要劈死人間作惡的人,看走了眼,會把好人給劈死了。像耿江湖老婆的咒語,罵的是王三五,死的是鐵錘。鐵錘死的那天,我的天塌了。我爹原本挺拔的腰桿,過了一夜再看,佝僂了,老了十幾歲一樣。他常常坐在房檐根兒底下,望著屋后的河水,一袋煙一袋煙地抽,偶爾擼下袖子,擦一下眼角,嘆長長一口氣。他本來就是個不怎么愛說話的人,那以后,更是沒話可說了。只是,有一次見了長庚,突然笑了笑,說,鐵錘要是也活到結婚就好了。

那話恰巧被敖登聽去了,敖登特別傷心。我知道,鐵錘的死,除了我和我爹難過,還有一個人更難過,就是敖登。從敖登和鐵錘第一次見到的那天開始,我就知道這兩個人的眼神,撞出火花來了。村子里冷不丁多了一個蒙古姑娘,即便在死神的俯視下,人們的心里還是流露出了幾分好奇,尤其是鐵錘和寶柱。沒事的時候,就往我那里跑,讓敖登給他們拉胡兀子聽,還讓敖登教他們唱:這美麗的科爾沁大草原,饑餓的羊羔在這里生息繁衍,耄耋老人守著霍林河畔,頤養(yǎng)天年……那樣的詞調,在生死面前,顯得過于宏渾,他們總是唱著唱著突然一聲不響,彼此看上一眼,目光又突然跳開,神色慌張,面容潮紅。寶柱說他一天看不到敖登心里就像缺了啥似的,鐵錘從來沒說過那樣的話,只說,敖登,是天上的星星。

敖登迷了寶柱,迷了鐵錘,也迷了德海。自從聽了敖登的胡兀子,聽了敖登的好來寶,聽了敖登的歌聲,德海有一段日子不去梁貴友家了。梁貴友有幾次到胡家大門口轉悠,見他出來了會問,咋好久不見你的影子了呢?德海說,老爺子管得緊,脫不開身。梁貴友笑,說德海你扯不扯?只要胡二爺不綁你,多緊能管住你?他說,是不是看上那個蒙古韃子了?德海說,看上談不上,看著新鮮倒是真的。梁貴友說,你要是看上蒙古韃子了,就當面跟黃月容說清楚,省得那閨女一天到晚唱悲調。德海說,說清個二踢腳啊?我這也沒咋著啊。梁貴友拿他沒辦法,回去也不知道和黃月容說了什么,黃月容往后天天都要哭一場,一哭就唱:黃月容我獨坐繡樓眼淚汪汪啊……

梁貴友那個唱戲的老婆實在聽不下去了,備一桌酒菜請德海喝酒,德海去了,原本是四個人喝,喝到大半夜,梁貴友和他老婆走了,屋子里只留下了黃月容和德海兩個,他們繼續(xù)喝,把那樣的黑夜喝得像科爾沁大草原一樣漫無邊際,他們在那遼闊里打滾、奔跑、追趕、歡跳、嬉鬧。黃月容摟著德海的脖頸說,這天災人禍的,說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可我們呢,還沒嘗過歡愛的滋味。

德海就跟她歡愛了。沒多久,黃月容懷上了孩子。

黃月容摸著肚子來找德海那天,撞見敖登教鐵錘拉胡兀子。敖登的手握在鐵錘的手上,那弦子發(fā)出嘣嘣愣愣的聲響,讓人聽了也嘣嘣愣愣的,黃月容順著那嘣嘣愣愣的聲音把廂房欠開一道縫兒,那弦在兩個人的手里一緊,嘣一聲斷了。敖登抬頭瞪著黃月容,黃月容一樂,說,該換弦了。

說完,黃月容站在院子里喊,胡二爺,我黃月容懷了你胡家的種,你給我出來。聲音尖利,嚇得雞飛狗跳,胡二爺滿臉掛不住,抖著胡子,說,真是個不知羞臊的。

胡二爺出去了,站在黃月容眼前,拿煙袋鍋子指著她,說,生下來,抱給我,我胡家養(yǎng)得起。黃月容跳腳,說,你個老難纏,不讓德海娶我,我就住下不走了。說不走,還真住下了,自己動手,把一間閑置的廂房收拾出來,和德海在里頭有說有笑。

胡二爺一點法子也沒有,一趟一趟去德海娘的墳頭,哭了好幾場。打那以后,院子里熱鬧了,一側,敖登拉胡兀子,悲悲愴愴。一側,黃月容唱曲子,喜笑歡顏。

鐵錘死的前幾天,胡二爺和我爹曾坐在一起商量,說讓德才和鐵錘帶著我和長庚離開榆村,因為這虎烈拉,看上去一點也沒有收斂的意思,反而一天比一天猛烈。榆村的人眼見著少了,多起來的是到處流浪的狗,它們的主人死了,餓得難忍,滿山遍坡地跑,跑到那些新墳跟前,遇到沒有棺的,把墳土扒開,從里頭拽出腐爛的尸體,吃得全身粘滿污血,臭烘烘沖著天狂吠,像是對天有天大的不滿。尤其是夜里,那些幽藍的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榆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記憶出了毛病,現在想起來,覺得它們的身形有耕牛那么大。那樣的龐然大物,讓整個村子的人都感覺自己早晚會像墳坑里的死尸一樣,被野狗扯成一塊一塊的,下輩子再想投胎,也不能是個囫圇人了。

鐵錘問,可以帶走敖登嗎?胡二爺說,帶上敖登,就得帶上布日固德,逃難的路上,拖娘帶崽是大忌。讓你們走,是要保我長庚,保我胡家血脈。鐵錘說,敖登不走,我不走。我爹扇了他一個耳光,鐵錘急了,說,不走,就不走。

敖登知道了,抱著鐵錘哭,她勸鐵錘走,說自己命大,等災難過去了,鐵錘回來,她一準還在。鐵錘說不,說敖登不在身邊,逃到哪里都和死了一樣。那天夜里,寶柱和王三五走了,他們走后,德海和黃月容也走了。年輕的,有點力氣的都想往外逃,可逃得多了,榆村就被封得更嚴實,等到鐵錘想帶著敖登一起走那個黑夜,張保全已經帶著人,把榆村圍得連只麻雀也飛不出去。榆村的人像被困在了一口枯井里,要生、要死,都得聽天由命了。

鐵錘死在一間廢棄的土房子里,那是他和敖登經常偷偷約會的地方,他們常常在那里見面,到了他要死的時候,那破舊的土房子前,傳來敖登的胡兀子聲,我想,一定是鐵錘跟敖登說,再給我拉一段胡兀子吧。他是聽著悠揚的胡兀子死去的,沒有一點痛苦。

23

下到榆村來做防疫的,一開始全都由張保全領著,給村民做檢查,給村里的每戶人家消毒,讓大家把灶膛里扒出來的草灰倒進廁所里滅菌。榆村的人照做了,可人還是一個一個死。尤其是鐵錘死后,張保全再也不進榆村,他覺得那么年輕力壯的人都死,說不定什么時候,會輪到他自己頭上。他拉著村里幾個和他對脾氣的,在村外搭了窩棚,日日夜夜封鎖著榆村,讓榆村成了孤村。

如果說榆村那些死去的人是死鬼,那么,還活著的人,就是活鬼,像幽靈一樣被關在了一個盒子里,與外界沒有一點兒瓜葛。張保全說,榆村的人一定是上輩子做了太多的孽,天要收了榆村了。

嘎罕諾爾鎮(zhèn)也開始有人死去。嘎罕諾爾鎮(zhèn)的人說,是榆村的死牽連到了他們,他們不饒,選了幾十個身強體健的男人,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深夜,從霍林河那岸游過來,和村外的張保全聚頭,把火種扔到榆村的房頂、柴垛、墳地。那些死了主人、到處流浪的野狗,在墳場里掏野尸充饑,火飛過來時,還沒來得及閃開,就濺到它們身上燒開來,疼得它們一路狂叫,火球一樣亂串。熟睡的人們,有的醒來,大聲哭喊。有的還說著夢話,就被塌下去的房梁埋在里頭。

我那次沒死,多虧了敖登。

敖登說過,白天用來干活,夜晚用來想念鐵錘。所以不管多黑多長的夜,敖登都睜著大眼睛看著天空。晴天,數星星;陰天,在心里唱歌。她說數星星的時候,鐵錘也幫著她數,唱歌的時候,鐵錘也學著她唱。她說那些時,我想告訴她,我也一直這樣想念著一個人,希望他有一天突然出現,把他的臉再貼到我的臉上。但我沒有說,我覺得司馬徽則這四個字不該沾染上死亡的氣息,盡管,他們都說他死了,盡管,我總是給他燒紙,但他在我心里,活得比誰都旺。

那夜,是個陰天,我看見敖登坐在院子里,想她一定是在心里唱歌,就和她一起守著夜,輕輕唱:

我思念阿哥拉起的琴弦

我留戀賽馬場上的畫卷

阿哥像雄鷹翱翔在藍天

我牽掛氈房前那雙眼睛

像格?;ㄒ粯娱_得嬌艷

那樣唱著唱著,淚水淌下來了;那樣唱著唱著,野狗叫起來了;那樣唱著唱著,一個火球竄進來了;那樣唱著唱著,火光沖到天上來了。

敖登沖進廂房去抱布日固德。我跑進屋子去抱長庚,叫醒了德才,德才去叫胡二爺。胡二爺跑出院子一看,身子一軟,癱在地上。

眼前的榆村,大火連成一片,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通明著,榆村從來沒有在夜晚那么亮堂過,過年的時候也沒有。胡二爺一聲長嘆,說,救不住了!救不住了!

我想去叫醒我的爹,我寧愿他在虎烈拉中死去,也不愿意他困在大火中叫我的名字。我抱著長庚,在大火通明的黑夜里一路奔跑,一路叫著爹。他是我最后的親人了,不能再離開我,如果他在這場大火里死去,我不知道我該怎樣在這世上活下去。一個沒了娘,再沒了爹的人,不管多大年紀,也是孤兒。我不想做一個孤兒。

火焰包圍著我爹的宅子,濃煙從他的屋頂冒出來,我放下長庚,朝那火里撲去,卻被一只大手死死鉗住,回頭去看,是德才。他對著我搖頭,他說進不去了。我推開他,說那是我爹!他說,你爹也不想你去送死!我罵他就是混賬,他說是啥都隨你,可你不能去送死。我聽見我爹在大火里嘶喊,而我站在那烈焰之外,看著燒落的房脊噗通一聲砸下去,把我爹和他的嘶喊聲重重埋在里頭。

他的嘶喊變成煙霧,在我耳邊飄來蕩去,幾十年都不肯散掉。

我在我爹的喊聲里昏死過去。在我昏死的時候,德才帶我離開了榆村,去了嘎罕諾爾鎮(zhèn),投奔他的親戚。但是到了那里才知道,他親戚一家都鬧虎烈拉死去了。德才又去找杜仲存,杜仲存先是嚇一跳,接著驚訝地說,沒想到你還活著。

杜仲存是仗義的,他安置了我們。

那是我離開嘎罕諾爾鎮(zhèn)多年以后,第一次去了那里,不愿想起和不愿忘記的,瘟疫、大火、恐慌、思念又都混雜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像一團麻,被撕成千絲萬縷,又把千絲萬縷摽在一起,扯不開,搡不斷的。

那次,胡二爺沒走。胡二爺說榆村是他的,他也是榆村的?;钜钤谶@里,死也要死在這里。還說,你們好好活著,如果我死了,你們還可以再建一個榆村。

敖登也留在榆村了,她說她本來就是個沒地方可去的人,如果能死在榆村也算是有了葬身的地方。她那話被她說中了,那場大火之后,敖登是榆村最后一個鬧虎烈拉死去的人。她的葬禮是胡二爺領著布日固德一手操辦的,沒有給她誦經文,沒有給她備“瑪尼樹”,只是用白布把她裹了,從窗子抬出去,抬到霍林河邊上,涂上火油,讓她在大火中成了灰燼。布日固德跪在一旁跟胡二爺說,爺爺,我額吉說布日固德是草原上的雄鷹。

胡二爺沒有說話,看著那火光落下去,手摸著布日固德的后腦勺,說,孩子,起來吧,把你母親的尸骨撿起來,扔到霍林河里去,霍林河的水,是從科爾沁草原上流過來的,會流到大海里去。

24

一切都是有盡頭的。瘟疫也一樣,鬧過了,像沒事兒人一樣,又溜走了。冬天來的時候,榆村在大雪里歸于平靜,嘎罕諾爾鎮(zhèn)也歸于平靜。一九四七年春天,杜仲存開辦的學校又開始有了生氣,德才又去教書,我?guī)еL庚從他的學校門口走過,看見操場上那些活蹦亂跳的孩子,想著春天真的來了,我們該回到榆村去了,胡二爺幾次捎來口信,說土地松軟了,我們該重建房屋了。

從嘎罕諾爾鎮(zhèn)走的前一天,我打算去善醫(yī)堂看看,聽說那里又開了起來,名字還是老字號,但是主人卻和司馬家沒有瓜葛了,我只是想看看那幾個字,看了,就像見到司馬徽則的臉一樣,會讓我的心發(fā)燙。

那天,我遇到了珠婉嫂子。是心里想著要見到司馬家的人就好了,結果一轉身就遇到了,在善醫(yī)堂門臉子前面不遠的地方,看見珠婉嫂子挎著柳編籃子,里面裝了一棵白菜從路邊走過。我喊珠婉嫂子,她停下來望我,打個愣神,朝我湊了湊,叫一聲,玉娥?一臉詫異,又看了看長庚,問,你的孩子?都這么大了?她應該是有話對我說的,可看了長庚,卻只感嘆一句,可真是歲月不饒人,好像是眨眼工夫一樣。我說,有司馬徽則的消息嗎?她說有了。我問她是活著還是死了。她說一直活著,還活得好好的。我讓她細細講,珠婉嫂子把菜籃子放在路邊,拉我坐在墻根底下,說,跟長川叔在一起。

他命大,被日本人抓走以后逃了,去找長川叔了。以前日子不好過,他也不敢捎回口信來,現在,他才敢讓長川叔告訴家里。我問她長川叔在哪?她說走了。上次和林海學一起來擴軍演講,他還上街發(fā)宣傳單了呢。我聽了,腦袋陡然嗡地一下子。我想,德才對我撒謊了。他那次一定是見到司馬長川的,可他從未提起過。珠婉嫂子又說,你瞧,老鎮(zhèn)公所門口豎起的解放區(qū)的牌子,是埋進土里豎起來的,豎得多牢。長川叔他們還會再回來的。

那天,珠婉嫂子還告訴我很多,說司馬徽則還不知道我嫁給德才的事,讓我好好等他。我說該告訴他,騙他我不忍心。珠婉嫂子說那是長川叔的意思。不告訴也好,他在打仗,槍林彈雨的,總得有個盼頭。我告別珠婉嫂子的時候,和她說,下次不管是司馬長川回來還是司馬徽則回來,都要告訴我。一定要告訴我。珠婉嫂子哭著走了,邊走邊嘟囔著,這是造了啥孽???

我要回到榆村去。帶著長庚去坐船,劃船的人不在,我把長庚放在船上,把那船解了,也坐上去,讓那船順著水漂啊漂啊,一直漂到蘆葦蕩里。河水拍打在船上,船輕輕地擺著,太陽也跟著一搖一晃的,模糊起來。長庚在那搖晃里笑出了聲,我的淚水跟著他的笑聲,一起漾在水波上,一跳一跳的,從西往東奔流著。我說,長庚,一切都像上天安排的那樣,再也回不去了。長庚被我扭曲的聲音嚇到,笑著的眉眼擰成一個結,大聲哭起來。蘆葦蕩里,騰地飛起幾只水鳥,在天空打著旋兒,啊哦,啊哦地叫著。我想在腦子里翻出一些關于司馬徽則的記憶,好的也好、壞的也好,想起來,就能感覺到他的溫度,嗅得到他的氣息,看得見他坐在紅馬上,聽得見那馬蹄踏冰的聲音。他在水上飄過,又在那波光里倒映成影子的模樣。

榆村到處是黑黢黢的土框框,上面還粘著鬼魅,偶爾,走過一片房場,會從廢墟里探出幾顆圓溜溜的眼睛,躲躲閃閃的,生怕一望就望見了死神,會不由分說帶走他們。

胡二爺已經把蓋房的檁木都準備好了。這回,他說老房子要換換地兒,蓋在離霍林河再近一些的地方,省得再燒起來,遠水救不了近火。動土的日子是李三老擇的,蓋房那天,榆村還活著的人全都去了,王三五和寶柱也去了?;⒘依贿^,他們就回來了,和榆村的人一起,開始新的生活。

德海和黃月容也回來了,他們是在房子蓋好的時候回來的。蓋房的時候,胡二爺說,房子要多蓋一間,他們早晚會回來的。

那次,再建榆村,我們用了半年的時間,張家的蓋好了,去忙李家的,李家的弄完了,又去幫王家的。像一群螞蟻,搬的搬,扛的扛。男人壘房框,上房梁,女人打葦簾子,做伙食。都拼命地干活,拼命地想過個消停日子。

德才那段日子教完課就跑回來,把蓋好的新房子里里外外抹得光溜溜的,看上去像從泥土里長出來的,無拘無束,又板板整整。他把房子打扮得那樣好,對我說,這樣的房子,你住起來,才配得上你。我聽了,沒有應他,他的話,自打那次見了珠婉嫂子以后,我就很少應了。房子弄好,德才給自己燙了一壺酒,盤著腿坐在炕上喝,喝到一半,臉變得又紫又黑,拉著我的胳膊說,為啥?我說啥為啥?他說你心里知道。我說,你心里不知道嗎?虧心事你到底做了多少?他說我虧心個屁?眉眼豎起來,從來沒有那樣厲色過,我的胸口冒出一股寒涼,本想一五一十問他的話,全都憋了回去,只是在心里想,他早就做好了瞞我一輩子的準備,我問得再多,也不會有結果。

就不再和德才那么較勁了,只等著司馬徽則有一天回到嘎罕諾爾鎮(zhèn),我去見他,讓他知道,我是他不必再等的人就好了。

那天,德才連夜去了嘎罕諾爾鎮(zhèn),到學校時,已是半夜,杜仲存蹲在學校大門口的一棵樹下抽煙,見了德才,把煙掐了,說,你爹的地,勸通了沒有。德才說,勸過,沒勸通。杜仲存說,區(qū)干部讓我組織學生工作隊,到農村參加清算斗爭。德才冒了一腦門子汗,問,咋清算法?杜仲存重又點了一根煙說,砍大樹,挖浮財。再也不能黑爪子掙錢,白爪子花。這回,要的是物歸原主,土地還家。德才說,浮財我們家是沒有了,讓土匪搶過,讓大火燒過,有的也就是土地。杜仲存說,土地就夠了,年初的時候柳屯斗爭覺悟不高,對地主張大哈搞了假斗爭,只分了浮財,大樹沒砍倒,還煮了夾生飯,農會的領導權沒有真正掌握在貧苦農民的手中不說,還搞得那張大哈懷恨在心,勾結一伙土匪,把村長和農會干部都給打死了。德才說,這個我知道。杜仲存說,知道就好,虎烈拉鬧完了,瘟疫斗完了,得和地主斗了。

德才聽完,慢慢蹲下去,說,給我一根煙!

25

杜仲存組織的學生工作隊還沒有進到榆村,胡二爺恍似就預感到了什么,那天德才走了以后,他在夜里睡著睡著突然爬起來,站在窗外叫我,說,玉娥,起來跟爹說說話。我披了衣服到院子里,見他抽著煙袋,堆縮在窗子底下,說,做了一個夢,嚇了一身冷汗,睡不著了。我問他夢見了啥?他說都是小時候的事。

胡二爺小時候的事兒我是不了解的,聽了有些好奇,便讓他講下去。他就講了。說他們胡家在他小時候有幾個長工,種地的種地,磨豆腐的磨豆腐,放馬的放馬,各管一攤,各盡其職。那個放馬的叫劉二,老婆死了,自己帶個兒子過。那兒子長到八九歲時,劉二央求胡二爺的父親讓孩子在胡家干點啥,掙口飯吃。那孩子長得瘦小,胡二爺的父親覺得也干不了啥,就說,飯該吃就吃,干活就算了。

那孩子靈巧,吃了飯總是不閑著,要么掃院子,要么割豬草,誰喊他一嗓子讓他去跑個腿,他準是一溜煙去,又一溜煙回,忙忙乎乎的,胡家里里外外總能撞見他的影子。胡二爺和他年齡不相上下,有時候胡二爺背書,把他叫過去,讓他坐在那里念詩詞給他聽,他坐著坐著便屁股疼,看見豬拉了屎,或者雞刨了,拎著糞叉子跑過去,拾掇了。胡二爺說他是朽木不可雕也!他嘿嘿笑,說,念那玩意,嘰哩咕嚕的,怪受罪。

后來那孩子不在胡二爺家待了。去了胡二爺的九叔家。他那九叔,我是聽我祖母講過的,娶了兩房老婆,大老婆比他大五歲。俗話說,女大五賽其母,胡九叔自然滿心不舒坦,碰巧那大老婆肚子不爭氣,給他生了三個孩子,都沒一個續(xù)香火的,他借口要兒子,又納一房小。小老婆比他小十六七歲,給他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過繼給了大老婆,管小老婆叫嬸子。

胡二爺的九叔是抽大煙抽死的,他大老婆也是。那時候胡二爺的父親擔心家產被老九敗光,把他趕出去分家另過,胡九叔分出去,胡二爺的父親為了不虧待他,給了他土地,還給了他一群馬。胡二爺的九叔挺滿意的,只提了一個要求,說,馬群給了,馬倌兒也得給。劉二起先不愿意去,后來胡二爺的九叔說,到我這來每個月多加一升米。虎子喂豬,刨去吃喝,每個月三升米。

虎子就是劉二的兒子。劉二當初掂量了一下九叔的家當,確實是殷實的,就動心了??纱鬅熌菛|西,纏磨著胡九叔,他的日子,沒幾年就落沒了,地沒了,馬沒了,當初給劉二多加的那一升米也沒了。胡九叔的大老婆嫌虎子能吃,每頓飯都給他定量,那孩子餓得不行,去豬槽子邊撿苞米粒吃。胡九叔的大老婆看見,操著鎬頭砸上去,只一下,就把那孩子砸死了。

出了人命,那大老婆沒主意了,那小老婆倒是鎮(zhèn)定,見大門口堆著一垛小山樣的高粱穗子,那穗子上完場,打完粒,虎子平日里燒炕,用二齒子往下捯,好好的一個大垛,硬生生捯出一個洞來。她就把虎子往洞里一塞,爬上去幾腳把垛尖兒踹塌,塌下來的高粱撓子砸進洞里,把虎子埋在了里頭。他們逢人便說虎子是讓高粱垛砸死的??珊斦f他夢見了虎子,一直沖著他笑。不是好笑,是要看他笑話的那種笑。胡二爺嘆著氣,說,一個帶著冤屈的人沖你笑,能有啥好事?。亢螞r,夢都是反的。

那晚河里的蛙聲特別響亮,比著賽似的,這邊落下,那邊響起。胡二爺聽著,把一袋煙又裝上,說,老話講,家財萬貫,帶毛的不算。所以當初我九叔分出去過,我爹寧愿給他一群馬,也要守著攢下的地?,F在看,這地也不算咱的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想把土地分出去了。自己主動分出去,還會落個思想覺悟高。他抖著胳膊擦了擦鼻子,該是哭了。隨即站起身,說,你跟爹來拿點兒東西。

我跟他去了他的屋子,他點了油燈,讓我坐,從炕角的一個箱子里拿出一個木匣子,打開,看了許久,說,咱家的地契,都在這。你拿著。我有點惶恐,擺手說這個我不能拿。他說,拿著吧,還有這個呢。他把手伸進懷里,拽出一塊白布,壓在木匣子上頭,說,哪塊地分給誰,我都寫得清清楚楚。明早,你把這事辦了。我說,非這樣不可嗎?他說,非這樣不可。我們都沉默下去,我把他交給我的東西抱在懷里,看著他在一跳一跳的燈光里搖晃,但是,硬是站直了,不肯倒下,說,回去睡吧。我也再睡一會兒。

我從胡二爺的房里出去,他把燈滅了,傳出嚎啕聲,那樣一個老頭,鋼澆鐵鑄樣的,一旦哭起來,把蛙鳴也鎮(zhèn)住了。

次日,天一亮,我抱著長庚照他白布黑字上交代的,把那些土地分出去了。回去的路上,碰見王三五去嘎罕諾爾鎮(zhèn)召開貧雇農代表大會。和他一起去的還有耿江湖的大兒子耿財,耿財嘟囔著說他不想去,一見到當官的腿就抽筋。王三五提溜著他,說現在的官和過去的官可不一樣,現在的官是咱農民自己的官,要不咋會給咱分田地呢。

那天王三五和耿財到了傍晚才回來。那會兒,德海正在河邊抓泥鰍,耿財撞見了他,老遠就喊,三五叔當上貧雇農團團長了。王三五嘿嘿笑,德海木木地看著他們,自打房子蓋好,他和黃月容回來后,德??偸悄灸镜?,黃月容生了病,整個人蠟黃蠟黃的,李三老說那是肝病,生吞泥鰍管用,德海就天天抓泥鰍。黃月容每次見了我都說,嫂子,那泥鰍進了肚子里,還撲棱棱直蹦呢。

26

貧雇農團團長的職責是啥?榆村的人不懂,王三五讓耿財敲著梁貴友家唱戲時用的小銅鑼,從村頭到村尾喊了一遍,讓大伙到老神榆底下開會。開會是件新奇的事兒,榆村的人想聽聽王三五能把會開出啥個名堂來,畢竟,以前召集開會,都是開胡二爺的會。所以,王三五往前頭一站,榆村的人起哄,笑著、叫著,說,三五,張得開嘴嗎?你還貧雇農團團長,自己封的吧?

王三五不管那套,整了整衣襟說自己是真正勞苦功高的貧雇農出身,誰說風涼話就是和地主穿一條褲子。下面沒人敢說話了,雖然,榆村斗爭地主的大會因為鬧虎烈拉,沒有像別的村那樣開展起來,但地主這頭銜有些晦氣了,大伙還是聽得出來。階級界限還是拉開了,和地主穿一條褲子,這樣的罪名誰也擔不起。

那天開會我沒有去,因為就在那天我生了一對雙胞胎,她們又瘦又小,像是一副活不成的樣子。德才抱去給胡二爺看,胡二爺靠在炕上,瞄了一眼說,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這兩丫頭,命賤。德才說,爹,你給起個名字吧。胡二爺擺擺手說,丫頭片子,我不起。德才把那兩個孩子抱回來,說,命賤又怎樣?丫頭片子又怎樣?亂世也要活出芬芳來,我一下子來了兩個閨女,她們還可以做伴呢。德才給她們起了名字,大的叫芝芬,小的叫芝芳。

傍晚,王三五來找德才,說是要見胡二爺,想當面問問他為啥不去開大會?是不是在鬧階級情緒?德才說,不是鬧情緒,是病了。說話間,王三五闖到胡二爺屋子里去了,掀開胡二爺的被子,問,是真的,還是裝的?胡二爺從炕上爬起來,盯著王三五看,王三五氣焰在那樣的眼神里有點蔫萎了,聲音也緩和了些,說,說到底,咱倆還是親家,要開訴苦大會,我總得體現出大義滅親的境界來。胡二爺說,地我給大伙分了,浮財我沒有。王三五說,有沒有,你自個說不中,坐你們家炕頭上說不中。胡二爺說,那咋說才中?王三五說,到訴苦大會上去說。說到訴苦大會,王三五的腰桿子又挺了挺,他想起他是貧雇農團團長來了。

胡二爺到底被王三五拖到訴苦大會的前臺上去了,王三五讓大伙有冤的訴冤,有苦的訴苦。下面的人沒動靜,王三五說,到了分清敵我的時候了,別做慫包,眼瞅著敵人在眼前,還都一杠子壓不出個屁來。為了提醒大伙誰是敵,誰是我,他給榆村的人全都做個標記。他讓耿財給大伙發(fā)布條。說貧雇農戴紅布條,中農戴粉布條,富農戴黃布條,地主戴白布條。耿江湖的老婆自打耿江湖死了,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王三五,可看著耿財胳膊上戴著紅布條跟在貧雇團團長的屁股后忙前忙后的時候,又露出幾分喜色來,她覺得耿財有出息。

耿財發(fā)完布條,王三五讓大伙自己往胳膊上系,胡二爺系了白布條,德才系了白布條,德海系了白布條,黃月容也跟著系了,德海和黃月容的孩子叫長東,系上了白布條,長庚,系上了白布條。芝芬和芝芳不能到場,他們就把白布條發(fā)給我了。我讓黃月容給我的系上,黃月容噎著嗓子說,早知道嫁給德海得系白布條,就不嫁給他了。我說現在說那些有啥用?你長東都那么大了。長東站在她腳邊,仰著臉往上看,說,媽,你哭啥嗎?戴個布條也不沉。

黃月容給我系上了白布條,王三五站在臺上踅摸一圈,走下來,到我面前,盯著我的胳膊看了又看,說,有點兒不對勁。我問他啥不對勁?他說,大侄女,你爹要是還活著,你們家起碼是個富農,富農該戴黃布條。我把頭扭向一旁,我說,三五叔,我現在嫁了地主。他說,就是呢。你這就復雜了。戴黃的也不對,戴白的也不對。耿財機靈,說那就戴個兩道杠吧。跑過來又遞上一個黃布條,王三五接過去,說,叔親自給你系上。我看著他,眼淚淌下來。我說,三五叔,在榆村,我的長親只有你了。他的手抖了一下,把白布條的活結一下子打死了。

第一個跳上前臺訴苦的是劉二,說當初要不是胡家分家,胡二爺的父親把他分給了胡九叔,他的虎子就不會死。這一說開,榆村的人都嘀咕起來了,一開始是小聲的,后來竟有些把持不住,有的人哭了,多多少少都受過胡家的氣。胡二爺被耿財踹了一腳,跪在地上,地上的石頭子鉆進他的膝蓋里,血洇泥土里,開出一朵花來。

耿江湖的女人也站出來,說,我們家雖然和胡家沒有瓜葛,但受過富農的氣,王玉娥她奶奶活著的時候,隔三差五就去找我們家耿江湖要膏藥,拿了就走,從來不給錢。沿流水勾起了老冰排,寶柱說,爹,我也要訴苦!王三五說,你有啥苦?寶柱說,小的時候,逢年過節(jié),王玉娥領著鐵錘拿著糕點去看我爺爺,臨走,總是換走咱們家兩個豬蹄,回家給她奶奶吃。榆村的人都笑了,不是笑寶柱,是笑我祖母占了人家兩個豬蹄的便宜。李三老說,那算啥,你們不是也吃人家的糕點了嗎?王三五覺得掛不住臉了,說拿膏藥、吃豬蹄都是小便宜,他要聽大便宜,讓榆村的人大膽地說,王家也好,胡家也好,誰占了貧苦大眾的大便宜?

下面又鴉雀無聲了,王三五急得跳到桌子上,說,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可我這個王就要和王玉娥的王寫出個不一樣來。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早已寫好的王字,那王字上面的一橫短,中間一橫稍長,底下那橫最長。他說,這是我王三五的王,勞動人民的王,上頂天,下立地,根紅苗正。又把王字倒過來,說,這是王玉娥的王,想一手遮天的王,可惜自己的腳跟太小,根本抓不住地,必然倒在勞動人民的腳底下。老神樹底下的人突然拍起了巴掌,他們說,王三五說得好??!

后來,我寫了十幾年那樣的王字,上面一橫最長,中間一橫稍短,底下那橫最短。

27

那樣的場面,光一個王字是掀不起熱鬧來的。榆村的人越來越熱衷那場熱鬧,他們都想在那場熱鬧里貢獻自己的一點力量,讓那熱鬧像火一樣,更加旺盛地燒起來。

王三五帶著耿財去找胡二爺的小九嬸子,就是那個胡九叔的小老婆。那女人已經老了,不管春夏秋冬,整日躲在炕角,披著一張羊皮暖身子,她見了人只會說,冷啊,冷。

她是真冷,自打胡九叔死了,她就一個人守在霍林河邊的窩棚里,那是早些年榆村的牛倌兒和馬倌兒搭建的,為了放牛放馬的時候避避風、躲躲雨。后來,胡九叔死了,胡二爺的小九嬸子被她的兩個兒子趕了出來,她沒地方去,就住到那里。我和德才沒結婚的時候,胡二爺總是打發(fā)德才隔個十天半個月背些糧食過去。等到我結婚了,胡二爺就打發(fā)我過去,說,你去,能和她說說話。可每次我去,她都很少說什么,說得最多的就是冷啊,冷。有時候,沖長庚笑笑,那笑陰森森的,她一咧嘴,能把長庚嚇哭。

王三五跟胡二爺的小九嬸子做工作,他說,你看你穿不像穿,吃不像吃,你知道是為啥嗎?小九嬸子說,我窮唄。王三五說,那你為啥窮呢?小九嬸子說,我老了唄,男人還死了。王三五說,那為啥你男人那么早死了呢?小九嬸子揉揉眼睛,說,大我十幾歲呢。

王三五覺得小九嬸子沒說到點子上,又引,說,你要是不給人家做小老婆,能嫁給一個大你十幾歲的嗎?這句話把小九嬸子惹著了,呸地朝王三五啐了一口,罵道,你當我愿意嫁嗎?我當初要不嫁給胡九叔,我們全家都得餓死。

王三五抹去臉上的唾沫星子,嘿嘿笑了,說,說了半天,你才說到點子上。這不就是胡家欺負你嗎?這叫趁火打劫,你這是苦,是冤屈,得說出來,說出來我王三五給你做主。小九嬸子不信,從上到下看了王三五一番,說,你自個的衣服還打補丁呢,能給我做啥主?

王三五耐住性子開導,說,小九嬸子,你說你兒子為啥不叫你娘?這下戳中小九嬸子的心窩子,癟著嘴,快哭了。只是,太老的人是沒有眼淚的,小九嬸子也沒有,他們的淚水都在這一生里流盡了。可小九嬸子還是抹了抹眼角,說,這樣講,我還真是苦大仇深呢。

這樣,小九嬸子被開導到訴苦大會的臺上去。她往臺上一坐,指著胡二爺說,你胡家黑心啊,我生了兒子,胡家人卻不讓他們叫我娘。這一說下去,七百年的谷子八百年的糠全都扯出來了,臺子底下的人聲淚俱下。小九嬸子興致漸漲,突然指著胡二爺,說,他,還對著我耍過流氓。

這一聲,把榆村的人弄得不知所措,所有的目光都盯著胡二爺。胡二爺怔怔盯著小九嬸子,忽地噴出一口血來,叫了一聲,我的小九嬸子??!倒下去了。

耿財從井里提上來新鮮涼水,潑在胡二爺身上,揪著他的頭發(fā)讓他跪直了,好好聽小九嬸子說下去。小九嬸子沒有停下來,她講,那是她剛生完第一個孩子的時候,下不來奶,接生婆說是奶管堵了,讓孩子啯啯就好了??赡切鲁錾暮⒆硬粏?,嘴巴一碰到奶頭就哭。胡二爺的母親就拉著胡二爺去啯,胡二爺那時候七八歲,啯著啯著,把一只手扣在了小九嬸子的另一只奶子上。小九嬸子講完,長嘆一聲,我那時候,也剛剛十五六歲啊。

這一倒下,胡二爺再也爬不起來,抬到家,德才不干了,說,再上臺讓我去。胡二爺說,你別急著跳腳,爹能扛的,爹扛,爹要是死了,自然你去扛。

胡二爺站不起來,跪不下去,再斗他,用門板抬上,往前面一擺,打不得沒關系,總還是罵得的,罵一句他又不會死。啐還是啐得的,啐一口他又不會疼。胡二爺不喊也不哭,他在那罵聲和啐聲中安靜地閉著眼睛,像是享受他曾經的輝煌和榮耀一樣享受著榆村的唾罵。

有人上前罵他,說他憑啥不生氣還帶著笑?那分明是不把愁苦大眾的批判放在眼里嘛!有人說,胡二爺藏了浮財,曾親眼看見他三更半夜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抱著木匣子下到門前的菜窖里。

一撥人扛著鐵锨去挖胡二爺門前的菜窖,從窖壁到窖底,統(tǒng)統(tǒng)挖下一層土來,結果啥也沒找到,榆村人失望極了,可他們不想敗興而去,站在院子里琢磨很久,想琢磨出一點兒希望出來。等他們收起家式,就要離開時,耿財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說,跟我走。他們又歡呼起來。

耿財帶他們去了胡家的墳地,耿財指著一座墳說,下頭埋著胡二爺的老婆子,那老婆子死時,手脖子上戴了一個大金鐲子。咱們活人老百姓,吃不上穿不上的,他胡家死人都戴大金鐲子。沒道理。

大伙的鐵锨挖下去了,鎬頭刨下去了,墳頭上面的青草倒進泥土里,清香的草漿淹沒在腐爛的味道里,那棺材還尚好著,那味道還是躥了出來,飄在榆村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像一個剛剛辭世的靈魂,還惦念著榆村的風、榆村的云、榆村的水,還有榆村的人。

28

榆村的斗爭大會搞成了先進,嘎罕諾爾解放區(qū)副區(qū)長親自找王三五去談話,說上頭要下來人視察,榆村是典型,是模范,他要把上頭的人帶到榆村來,讓王三五好好講講工作是怎么開展的。

到了上頭真來視察那天,王三五說不能抬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上臺讓人家看,萬一死在上面沒法收場,就有人提議把胡二爺換成德才,德才那時候已經不在嘎罕諾爾鎮(zhèn)教書了,他一上講臺就會被學生給轟下來,杜仲存讓他先回家避避。

那天,多虧了李三老。王三五給貧下中農開會,李三老偷著溜出來,繞了好幾道彎趴在后窗上叫我出去,他說,玉娥,你心里有個準備,胡二爺禁不住折騰了,要整德才了。我慌了神,說,那咋辦?李三老說,你娘家和胡家都不是壞人,我才來給你通個信兒,信兒我捎給你了,主意還得你自己拿,反正你記住,不管咋整,最好別讓德才出面,有了第一次,就有下一次,整出毛病來,你這一家人靠誰活?

李三老說完就走,我站在那里,哭也不是,悲也不是,天和地旋轉起來,搖晃著,摔在地上,但我對自己說,千萬爬起來啊,你自己是你自己的親人了,如果你不扶自己起來,沒人扶你起來了。

那天,我讓長庚和布日固德照顧好芝芬和芝芳,獨自去找王三五。我想,他是我叔,這親戚遠近不說,祖宗到底還是一個,總不會說劃清界限就真的劃清了。一路上,我想起我沒出嫁那陣子,三五叔愛抽煙,不管啥時候去和我爹嘮嗑,我爹總是把煙笸籮拽到他面前,讓他撿好的煙葉子抽。魁木爺活著的時候,我祖母做了什么可口的,總是說,去喊一聲你魁木爺,咱們王家,老一輩的,也就我和他了。雖然魁木爺很少來,但我祖母的心思總是到了的。那次,日本鬼子抓國兵,還是三五嬸子告訴我爹和鐵錘出去躲躲呢。這些,多有親戚的樣子?。?/p>

可王三五說,你們胡家的事,胡二爺出不了頭,就得德才出頭,德才出不了頭,那就換成德海,反正你得讓我對上頭有個交代。我說胡家出個人就行是嗎?他說是。我說那好,我來。王三五看了我一眼,冷笑著,說,嚇唬我呢?我說,不是嚇唬,是這次我非要替胡家出這個頭不可。他點著頭,說,好啊,我這個當叔的還真想成全你。我說,你就是要成全我。

后來我跪在他的面前,說,三五叔,看在一個祖宗的分上求你成全我!他往后退了退,說,做人別太精明,你以為換成個女的我就沒辦法了?群眾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你和地主扯上關系了,又是個富農出身,你不往前搶,大伙都處處看你不順眼,你要真上了臺前,撿不著便宜。我說我沒想撿便宜,是覺得一個家,男人不能倒下。

上頭派下來的那個人是司馬徽則。

當王三五知道來的人是司馬徽則時,我已經被捆上繩索,推到臺前了。司馬徽則坐在臺上,開始是滿意地笑著,直到看見我。

八年過去了,再和司馬徽則遇見,竟然是以這樣一種方式,我的目光撞著他的目光,我們的目光里都長滿陳年舊事,生著翅膀的希望被獵槍打斷,沾著塵埃的身子陷入泥潭。司馬徽則慢慢站起來,我卻堆縮在人群面前。往事一股腦撞擊著胸口,我的心開始疼,疼得像一千只手在撕扯它,血在我的胸膛淌成了一條河。

不知道是王三五有意安排,還是司馬徽則提出要和我單獨說話,那天的大會一開完,我被帶去王三五家,是寶柱帶我去的,把我推進門他就走了,我朝里屋探了探頭,就看見司馬徽則。他悶坐著,說,進來吧。

進去,我們相對無聲。我的手指繞著衣角,他說,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過得好嗎?我沒有應他,淚水噼里啪啦砸在他跟前。他說,你二十七歲了,要知道很多事哭也哭不回來了。我哭得更厲害,說,你給我講講你是咋活下來的吧。

司馬徽則說,被抓走那天,他被塞進了有蓋子的貨車里,走了一天,夜里去坐船,坐了一夜,天亮時靠了岸,也不知道是啥地方,后面用槍頂著,就下了煤坑。我說,那你是咋逃出來的?他接著說,在煤坑了干了差不多一個月,有天到礦上集合,都給洗了澡,上百號人光溜溜地站成一排,日本人叫來大夫做檢查,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心肝脾胃腎,一樣都沒落下,統(tǒng)統(tǒng)查了一遍。查完了,年輕的,沒毛病的,給換了新衣服,還給吃了饅頭和五花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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