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潔

漂泊路上的歸心

廣西大山里的留守兒童、大型國有企業(yè)的職員、四海為家的瑜伽教練、邊疆貧困地區(qū)的義工、中東戰(zhàn)區(qū)的人道救援志愿者、把客人當家人的餃子館老板——人們很難把這些身份加諸于同一個人，但這的確就是同一個人。她就是珠珠，一個面容安詳、笑聲爽朗的33歲女子，堅持隨心而動的精神自由，活出了格外豐盈多姿的人生。

珠珠的童年是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在桂林山區(qū)度過的。父母親生意失敗后外出打工，幼小的她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每個寒暑假都跑去工地上搬磚。她跟著爺爺去山里采茶，學(xué)習(xí)用茅草和樹皮做鞋。她在外公外婆居住的夜市邊上撿垃圾賣，忙一晚上就賺幾塊錢。日子過得那么苦，外公外婆卻常常把食物分給附近的流浪兒童，保護他們不受傷害。老人的善行在珠珠心里點亮了博愛的火苗，使她很小的時候就懂得，即使貧窮也不能忘記照顧他人，陌生人之間也可以有家人般的溫情。

后來珠珠努力讀書，一步步走出了大山。2003年，她幸運地從5000人中脫穎而出進入中國移動。然而就在那一年，就在她埋頭于辦公文檔的時候，外婆永遠離她而去了。不久后，死神又相繼帶走了她的爺爺和奶奶，緊接著，她身邊最要好的同事又查出癌癥。生離死別的傷痛讓珠珠決定做一個自由職業(yè)者，為了思念親人的時候可以隨時回家，為了去想去的地方經(jīng)歷更多，讓此生不留遺憾。

2007年，珠珠帶上所有的積蓄，毅然辭職去了北京。破釜沉舟的背后，是她對患癌同事的承諾：“好好活著啊，等我回來教你練瑜伽！”雖然她已經(jīng)自學(xué)瑜伽好幾年了，但真正深入修習(xí)后才發(fā)現(xiàn)，即使一個簡單的動作也需要禪定般的內(nèi)心力量。練習(xí)時，她會不時想起離世的親人、患癌的同事，滿臉是淚，只有靠不斷凝聚渙散的意志來抵御痛苦。她終于拿到了瑜伽師證和冥想師證，然而，患癌的同事卻沒能等到她回去上第一堂瑜伽課。

在那之后，珠珠開始四處漂泊授課，課時費隨喜，能維持她基本生活需求就行。在云南白沙古鎮(zhèn)的福國寺，收留著數(shù)十個貧困兒童，她想起了外婆曾經(jīng)呵護過的那些流浪兒，便留下來做義工，和孩子們一起練瑜伽，拉著手在皓月星空下唱歌跳舞。深入藏區(qū)做善事、教那里的孩子讀書，藏族同胞把他們認為最珍貴的煮飯鍋和摘下的杏花一起擺在路邊來迎接他們。贈人一分卻得十分，她心中感動不已，涕淚滂沱。

在陌生的地方有時會迷路，讓人感覺很不踏實。她由此想到，人的靈魂不也正如一個永遠走在回家路上的游子嗎？這個家，就是獨屬自己的心靈世界。人應(yīng)該時刻記得回家的路。

難民營里的愛情

在練習(xí)瑜伽的過程中，珠珠成了一個素食主義者。2016年，她受邀去迪拜推廣素食，在那里做了約旦華人慈濟會的志愿者。

珠珠發(fā)現(xiàn)很多被迫打黑工的難民兒童都身有殘疾，發(fā)愿要募錢資助20個孩子完成手術(shù)。那是她第一次動用朋友圈的力量，影星陳坤看到消息，也讓助理聯(lián)系珠珠捐款。點滴善念匯成愛的溪流，最終幫助了超過20個孩子擺脫殘疾之苦。

在約旦、敘利亞和伊拉克三國交界處有一條極深的溝壑，常有難民涌進這里躲避機槍的掃射，很多人的身體因為傷口潰爛發(fā)出惡臭，還有很多人因為缺少食物和飲用水而死去。

珠珠跟隨慈濟會多次來到這一區(qū)域，冒著生命危險發(fā)放救援物資。有一次，她在溝壑里看到了一個蹲著發(fā)抖的紅衣小女孩，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她想過去擁抱她，安慰她，卻始終沒有機會。

難民們?nèi)绯彼阌縼?，爭搶，推搡，發(fā)放物資的帳篷被推翻，志愿者們被擠散了，珠珠被擠得摔倒在地，有人從她身上踩過，她險些因窒息而昏迷，幸虧同伴把她從瘋狂的人群中拎了出來。那是她平生頭一回直面死亡的恐懼。

兩周后，一輛裝有定時炸彈的無人車沖進難民營，當場炸死十幾個人，珠珠親眼目睹了這一血腥的場面。她不知道那個紅衣小女孩是否還活著，她蹲著發(fā)抖的樣子，就這樣長久地烙在了她的心底。

在難民營的那段日子里，除了滿目瘡痍和無處不在的死亡威脅，珠珠也邂逅了她的真命天子，一個和她一起為一百噸大米守了整整三個星期的德國工程師。

一天晚上，他們一起躺在地上仰望星空，德國男人突然開口：“珠珠，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珠珠沉默不語。并非對眼前人沒有好感，而是對未來充滿疑慮：和這樣一個來自不同國度的人，在這樣的異域他鄉(xiāng)，能相聚多久，又能有什么結(jié)果呢？第二天，兩個人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繼續(xù)搭檔發(fā)放物資。

一百噸大米發(fā)完后，兩人又趕去勞倫斯沙漠發(fā)放一千雙二手鞋。沙漠中缺水嚴重，當?shù)厝藳]有條件洗澡，渾身散發(fā)著酸臭味。珠珠幫孩子們穿鞋的時候，只是躬身90度，把鞋套上去就成。但那個德國男人卻雙膝跪地，捧著孩子們的小腳，一只一只地認真穿好，然后帶著親切的笑容，擁抱每一個孩子。就在那一瞬間，珠珠決定做他的女朋友。

甜蜜的時刻總是太短暫，很快到了說再見的時候。離別苦匆匆，此恨無窮，然而隔著8萬公里的距離，他們情歸一處，牽手至今。

盤子和餃子里的信念

如今，珠珠有時會飛去德國男友家中小聚，更多的時候，是經(jīng)營她的素餡餃子館——盤子和餃子。

那是在2013年，漂泊多年的珠珠想要有一個既能溫暖自己也能溫暖他人的地方，就像家一樣，想到餃子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有闔家團圓的寓意，也最能代表兼容并蓄的中國味道，她決定開個餃子館。

這間只有15平方米的餃子館位于廈門的一條小巷，店里只有一張大桌子，南來北往的客人都圍著這張桌子吃飯，彼此之間即便沒有聊天，互相傳遞一下碗筷、調(diào)料，也都是滿滿的人情味。餃子全部素餡，蔬菜都是珠珠一大早從菜市場背回來的，筍干、白菜、胡蘿卜、豆角、土豆……每天都不一樣，根據(jù)品種混搭餡料，隨機包在菜汁調(diào)出的紫色、綠色、黃色的餃子皮里。

做餃子也是在那張大木桌上?？腿艘贿吙磳γ鎿{皮包餃子，一邊可以隨意拉家常。珠珠有時會邀請客人一起包餃子，一起享受那個親力親為的過程。每個周六，社區(qū)的老人和孩子都可以來這里參加免費的自助包餃子、吃餃子活動。珠珠希望讓更多的人懂得珍惜和感恩食物。

小店沒有收銀員，價格寫在黑板上，結(jié)賬找零全憑自覺。有一回，一個小伙子跟大家聊得特別起勁，走后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大圈才想起忘了付錢，趕緊打車回來“自首”，笑翻了一屋子的人。沒人貪便宜不付錢，倒是經(jīng)常有客人希望餃子館能順利開下去而多付錢。

剛開始珠珠不會包餃子，也不會經(jīng)營，內(nèi)心焦躁而無助。所幸在那段艱難的日子里，她得到了很多人熱情的支持和幫助，于是更加堅定了要把這種人間暖意傳遞下去的信心。她把做餃子當成修行，每天剁餡、和面、搟皮、包餃子……周而復(fù)始，內(nèi)心沉淀出越來越多的寧靜和喜悅，漸漸地，餃子的味道真的越來越好了。

珠珠跟許多客人都成了朋友，相互之間很有默契。晚上她出去教課，會在黑板上寫：“珠珠出去上課啦，餃子在冰箱里，請自己煮著吃！”客人們便輕車熟路自煮自吃，自助買單，如果有下一波客人來，還會幫忙招呼。

這家無酒無肉的餃子館開了5年，至今還依靠珠珠教瑜伽貼補開支，但卻成了偌大都市里令人感到安心和溫暖的一角。一個在外企工作的北方姑娘常常穿越大半個城市，就為了來這里吃一碗餃子?！爸橹榭次也婚_心，也不說什么，就叫我系上圍裙幫她包餃子。等餃子包好煮好，熱乎乎地下了肚，我就覺得又可以笑著面對生活了。”

每天晚上七點半營業(yè)結(jié)束后，小店還會有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分享經(jīng)歷和見聞，由最初的略帶矜持到離別時的依依不舍，道一聲“再會”，從此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珠珠相信，一個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活出自己的特色和滋味，在有生之年不辜負每一天——每個人的一生都可以是一部史詩。

責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