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玥

茨威格是我鐘愛的一位作家，初中時第一次讀他的作品，驚艷于其中他對人物心理的細膩描寫，如今再讀這篇《一個女人一生中的24小時》，讓我對這位女性經(jīng)歷的跌宕起伏的人生24小時，又有了新的認識，也引發(fā)了我對其中蘊含人生問題的思索。

故事中C太太白發(fā)蒼蒼，雍容高貴，有一種心斂意寧的奇妙豐采。然而這位表面看起來嫻靜高雅的老婦人，卻有一段深埋心底的過往陳跡，她從來沒有一天甚至沒有一小時，不曾想到過這樁往事。她對于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對于其中唯一的一天，竟全神貫注凝望了整整一生，這只占去她這六十七年生命里一段24小時的時間，讓她陷入了反復的自我寬解、空自追憶和糾纏不已的自怨自艾中，生命中其余的一切在她想來好似全無意義，乏善可陳。

雖然只有短短的24小時，卻讓她困惑一生，一直在試圖找到解困的答案。直到遇見了作者，終于這世間有了第一個可以傾訴的人，第一次覺著有人在替她申辯，壓在靈魂的一盤巨石就此墜落，深深沉入過去，永遠不再浮現(xiàn)，她終于體會到了快樂。

看完這個故事，我對這個枯萎的、如秋葉般的女人滿懷敬意，為了拯救他人的靈魂，她犧牲了自己，跳入火中，雖然事與愿違，但依然難掩其高尚的人性之美。

只是，她終究因為自己不成熟的思想，犯下了幾個失誤，這值得我們進行進一步反思。

第一個失誤，是她雖然具備透過一個人的手勢看透他內(nèi)心想法的本領，卻對規(guī)勸一個病態(tài)上癮的人回歸正途缺乏應有的認識。

當一個人醉心于、沉迷于某件事時，是沒有人可以改變他的想法與行動的。所有的外部干預，只會使他延遲一些時間，卻無法改變他必然的道路。改變只能來自內(nèi)部——自我的思想覺醒，而不是來自強加的外力。

其實類似那個好賭的青年的故事已經(jīng)在這個世上演繹了千遍。思特里克蘭德對于海島自由生活的向往，對于創(chuàng)作欲望的釋放與實現(xiàn)，會因為他的家人或者那個作為說客的作家而突然中斷、有所改變嗎？他最多會花上一些口舌，表達一下自己的初衷，甚或是連解釋都懶得解釋，依然我行我素。這世間無數(shù)的癮君子，會因為看了一部毒品危害的宣傳片，而放棄吸毒，潔身自好嗎？或許在自己的行為被公之于世時，他們會痛哭流涕，發(fā)誓痛改前非，可是毒癮發(fā)作時依然無法放棄精神毒品，甚至是幾入幾出強制戒毒所，才能不再吸食毒品。那些沉迷網(wǎng)吧、網(wǎng)絡游戲，棄學業(yè)與家人于不顧的孩子，為什么他們的父母會撕心裂肺，為什么會把孩子交給像豫章學院這樣的強制戒網(wǎng)癮機構？

所以C太太在勸說好賭青年時，并未認識到規(guī)勸一個走上歧途的人，十分艱難，不是區(qū)區(qū)的幾句話語，而是需要很強的行動力的事情。雖然在她自己看來，犧牲了自己的名譽——她的犧牲已經(jīng)足夠大了，但是在拯救一個失足者的道路上，卻遠遠不夠。

第二個失誤在于，大多數(shù)人看到的只是自己愿意看到的情景，其實都只不過是幻象，這個道理C太太并不明白。她活在自己的幻想里，認為自己挽救了一個人的靈魂，并在這些幻象的基礎上進一步構建虛幻的人生。

“他是從我的身上重新獲得生命的，我經(jīng)受了無邊的痛苦，正像是自己生育了一個孩子?！彼炎约寒敵闪肆硪粋€人的救世主。在無聊空虛的生活里，第一次有樁任務落到她的身上，她自認為自己高尚的行為挽救了一個人，用盡全力已經(jīng)將他從毀滅的道路上拉回來了。

“我一生里還有什么時候比在那一小時更感幸福呢？我不記得曾經(jīng)有過。我身邊坐著這個年輕的人。昨天他還在死神的掌握里聽憑命運擺布，現(xiàn)在卻在陽光傾照下容采煥發(fā)，更顯得年輕了許多。他仿佛變成了一個孩子，一個陶醉在嬉戲中的美麗幼童，兩眼興高采烈，同時滿含敬畏。”渴望拯救他人的C太太母性爆發(fā)了，她的所思所想所做都依據(jù)的是自己眼中看到，其實更是自己心里愿意看到的那些幻象。

可是她沒看到的是當她拿出五張鈔票正要遞給他時，他突然嘴唇發(fā)白了：“不……不要錢……我求您，不要給我錢！”他咬緊了牙說，一邊神經(jīng)緊張地戰(zhàn)栗著慢慢縮回了手指。“不要錢……不要錢……我不能看到錢?！彼卣f了一遍，仿佛滿心厭惡周身不寧。

她認為這個青年心里只有愧疚，殊不知這個青年深知貪婪的惡魔還附著在自己身上未曾離去，所以才如此強烈要求。好大喜功，天真幼稚的C太太卻以為只差最后一小步，這個任務就一定能大功告成。這些認知都與C太太單純的經(jīng)歷有關，她42歲以前的人生步步不離常軌。出嫁前過著鄉(xiāng)間貴族式的生活，出嫁后過著歡樂無憂的生活。從未經(jīng)歷大風大浪的她，對于失足人的心理狀態(tài)完全一無所知，對人性缺乏深刻的認識。

這個好賭的青年一開始也是無知中盲目進入賭場，和C太太的失身如出一轍。但后來沉迷賭癮，卻是人類貪婪心理的最原始表現(xiàn)，他被一種心靈的病魔纏繞，以致嗜賭成性，豈是簡單的一番規(guī)勸就可以浪子回頭的？

第三個失誤，是在這件事中，她對自己情感的把握失去了理性。如果說一開始兩人的身體接觸有著迷亂、盲從、非理性、救贖的成分在內(nèi)，是一時失足可以原諒的話，那么之后，她在感情上的有所期待卻是故意為之，她由一個救贖者不自覺地轉向了情感的被救贖者，她也將對方看作是情感上的救命稻草而不自知。

“為了這個人，我會將我的錢，我的姓氏、我的財產(chǎn)、我的名譽全部犧牲，我會甘心沿路乞討，只要是他領著我走，世界上好像沒有一處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去的。一般人所謂的廉恥和顧慮，我可以完全拋在一邊，他只需說一句話，只需向我走近一步，只要他曾經(jīng)企圖抓牢我，我就會在那一秒鐘里立刻將自己整個兒交給他……我定會跟著他去到天涯海角，我會聽任自己和我的孩子們的姓氏蒙上羞辱……，我會不顧別人的非議和自己的理智，隨著他一起逃走……”

她之所以會有之后對于情感方面的幻想和期待，只是因為她的人生空虛寂寞，靈魂無處安放。自從丈夫去世，她早已將自己的生命看得無足輕重了。孩子們不需要她，她自己也無從排遣余生，活著而沒有什么固定的目的，整個生命自然毫無意義。不被需要，她像一個無根的人，飄蕩在人世間，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她四處流走，混過這一段已經(jīng)失去價值、令人懨悶欲絕卻又不能速死的時期，內(nèi)心空虛以至于要在賭場中尋找瑣屑刺激。

這種空虛狀態(tài)之下，一個燦爛的笑容就能進入C太太細膩敏感的內(nèi)心，獲得她的信任，更何況這是一個24歲左右有著狹窄俊秀臉龐的青年。她原有受過的一切道德規(guī)范的教育在真實生動的異性面前完全垮塌了?？墒撬龑@個男子又了解多少？

這種不被需要的無根之感，是多么的熟悉。我們的身邊有無數(shù)空巢的老人，他們也對這個世界充滿渴望，渴望著被需要，渴望著能傾訴，于是即使是醫(yī)藥代表漏洞百出的騙術，他們也義無反顧，一頭栽進了事先挖好的陷阱，傾囊而出，只為了有一個可以傾訴的人。

書中有句這樣的描寫：“只有完全沒有遭遇過激情的人，在其一生中出現(xiàn)的唯一瞬間，他們的激情也許才會像雪崩似的、像狂飆驟起似的突然爆發(fā)出來。”其實只有渴望激情的心才會掉人激情的漩渦，無法自拔。被激情蕩漾著的靈魂，早已失去了理智，即將踏上的是一條對過往人生的背叛之路。

所以那一刻注定了，她將跌人命運的谷底，只因為她將她未來的一切都托付在一個虛幻的對象之上，她失去了應有的理智。

然而沒有理性支持的任何行動，可持續(xù)的時間熱度都將短得可憐。在激情冷卻之后，走上了背叛之路的人，已經(jīng)從人生的岔路口走得太遠，無法再回到原先的生活軌道中去，將徹底迷失飄零在人生的迷途中。

好在C太太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運轉極快，在短短的24小時之內(nèi)，所有不真實的一切都露出了原形。C太太在人生的大風大浪里極速穿越，在冒險的巔峰與低谷中顛簸，在徹底走上迷途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最終她回到原先的生活軌跡上，只留下了痛心疾首的回望。之后的日子里，她陷入了反復的自我寬解、空自追憶和糾纏不已的自怨自艾中，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以放下她的心結。

C太太的故事令人驚奇，給人啟示讓人反思。我想，無論誰，都不要試圖著去改造另一個人，更不要幻想憑著自己的道德律去成為別人的救世主。即使是施以援手，也需要有限度、有原則，不是一味地縱容對方、踐踏道德的底線。最終人的改變只能來自內(nèi)部——自我的思想覺醒，而不是來自任何強加的外力。

時間過去了許久，世間依然會有很多無處安放的靈魂，其實，世間的靈魂都是孤獨的，就算飄零日久，在與激情遭遇的時刻，也要保有一份理性的判斷。

雖然這只是24個小時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卻讓我們經(jīng)歷了一次別樣的人生，有機會一瞅人生道路上的無底深淵。我們也在別人的故事里積淀智慧，學會批判與反思，不斷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