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毅 張夏杰
(天津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222)
書法是中國文化的代表性符號之一。西方學界對中國書法的研究多表現(xiàn)為一定歷史條件背景下的書家個案研究。FuShan’sWorld:TheTransformationofChineseCalligraphyintheSeventeenthCentury(《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由美國波士頓大學藝術史系教授白謙慎所著,主要以明清之際書法家傅山為個案,探討了17世紀中國書法由帖學向碑學的演變。該著作屬于用英語書寫中國文化的學術專著,書中翻譯并引述了傅山的一些相關書學思想,換言之,英文原著的寫作有些是基于對中文材料的翻譯,“凡所寫文化內(nèi)容與所用語言不一致的,皆稱為異語寫作[1]。”本文以傅山《訓子帖》文后附詩的英譯為例,探討異語寫作翻譯中譯者主體性的表現(xiàn)。
傳統(tǒng)翻譯觀認為翻譯從屬于創(chuàng)作,譯者“隱形”于作者和原作背后,翻譯的完美境界是按照忠實對等的翻譯標準產(chǎn)出譯入語,好的譯本不應顯現(xiàn)翻譯的痕跡。
在西方,隨著七八十年代翻譯研究的文化轉(zhuǎn)向,譯者被重新定位,譯者主體性在翻譯研究發(fā)展過程中逐漸受到重視。Lefevere提出翻譯研究應該結(jié)合意識形態(tài)、贊助人和詩學,并認為“翻譯不是在真空中產(chǎn)生的。譯者在特定的歷史文化時期發(fā)生著作用。譯者對自身及其所在文化的理解是影響譯者翻譯方法的因素之一”[2]。Bassnett提到“譯者的附屬性形象已經(jīng)被顯現(xiàn)出的操縱者形象所取代,譯者作為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家可以調(diào)和文化和語言[3]9”“譯者更像是一個革命性的激進分子而不是原作者或源文本的仆人[3]62”。Reiss 和Vermeer認為“翻譯決策基于一項基本原則,這項原則不僅決定傳遞哪種信息、是否被傳遞,也決定如何傳遞,即采用哪種翻譯策略。翻譯行為受翻譯目的支配[4]”。Venuti認為“含義清晰的幻象是語篇通順的結(jié)果,是譯者在遵循現(xiàn)有用法,保持句法連貫和確定確切含義的情況下為保證譯文的易讀性做出的努力。而這種結(jié)果掩蓋了翻譯過程中的許多情況,首先是譯者對異語文本做出的關鍵性干預。越是通順的翻譯,譯者越不易被看到,而外語文本的意義和作者則更能被看到[5]”。由此可見,越是將翻譯置于社會文化的宏觀背景下,譯者的翻譯目的、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主體性就愈發(fā)凸顯。
在國內(nèi),羅新璋指出:“作家運思命筆,自應充分發(fā)揮主體的創(chuàng)造力量,譯者在翻譯時難道就不需要揚起創(chuàng)造的風帆?…… 翻譯理論中,抹殺譯者主體性的論調(diào)應少唱,倒不妨多研究如何拓展譯者的創(chuàng)造天地,于拘限中掌握自由[6]?!备邔幷J為譯者主體性地位的體現(xiàn)是指譯者在原著的大框架中對原著進行的選擇性接受和理解過程。譯者的主體性細分起來又包括體現(xiàn)在接受原著過程中的主體性和在審美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主體性[7]。許鈞認為可以把譯者視為狹義的翻譯主體,而把作者、譯者與讀者當作廣義的翻譯主體[8]。陳大亮從哲學的角度對主體和主體性進行了界定,認為如果原作者是翻譯主體,那么他的主體性必然具體表現(xiàn)在他對客體的對象化里,然而在翻譯過程中很難確定與之相對應的客體。在原文作者、譯者和讀者這三個“人”當中,譯者是唯一的翻譯主體[9]。仲偉合、周靜指出譯者主體性是指在尊重客觀翻譯環(huán)境的前提下,在充分認識和理解譯入語文化需求的基礎上,作為翻譯主體的譯者在整個翻譯活動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能動性,具有自主性、能動性、目的性、創(chuàng)造性、受動性等特點[10]。
方夢之對譯者主體性的描述為:譯者主體性 (subjectivity of translator )亦稱翻譯主體性,指譯者在翻譯活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本質(zhì)特性,指翻譯主體能動地操縱原本(客體)、轉(zhuǎn)換原本,使其本質(zhì)力量在翻譯行為中外化的特性。譯者主體性即譯者的主觀能動性。主觀能動性在克服客觀制約中表現(xiàn)??陀^制約性包括雙語差異、不同的文化語境和政治環(huán)境等[11]82-83。主觀能動性(subjective dynamics)包含四方面:1選擇原文2解讀原文3決定翻譯方法4決定表達方式和應用翻譯技巧[11]78。張倩在總結(jié)譯者主體性研究的現(xiàn)狀與反思時試析了譯者主體性系列概念,認為“主體性”指譯者在主觀能動性的驅(qū)使下,有意識地做出翻譯決策或與翻譯相關的決策時所表現(xiàn)出的意志性特點[12]。
綜合以上譯者主體性的研究成果,學界對翻譯主體的認定,對譯者主體性的描述都經(jīng)過了一個發(fā)展變化的過程??梢源笾驴偨Y(jié)如下幾點:其一,確認譯者是主體;其二,強調(diào)翻譯目的、翻譯對象等翻譯環(huán)境因素;其三,主觀能動性與客觀限制因素的有效統(tǒng)一;其四,從具體的操作層面上來說,是譯者在整個翻譯過程中的一系列選擇。
譯者主體性客觀上預設翻譯是譯者的翻譯行為,具體來說是譯者在整個翻譯過程中的一系列選擇,關乎宏觀上對翻譯材料的選擇和翻譯策略的制定,微觀上的選詞構(gòu)句。
白謙慎是美國波士頓大學藝術史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書法研究工作,著有《傅山的交往和應酬——藝術社會史的一項個案研究》《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與古為徒和娟娟發(fā)屋:關于書法經(jīng)典問題的思考》等著作。著者在書法創(chuàng)作方面造詣頗深,早年學習書法的老師均是民國時期重要人物的后人。白謙慎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系,后又赴美國羅格斯大學留學,獲得比較政治碩士學位后,在張充和的推薦下至耶魯大學攻讀藝術史博士,師從著名美術史家班宗華(Richard Barnhart)教授,并同研究八大山人的專家王方宇交好[13]。FuShan’sWorld:TheTransformationofChineseCalligraphyintheSeventeenthCentury是著者根據(jù)博士論文改寫而成,從傅山入手,討論明清之際中國書法的嬗變。
譯者對翻譯材料的選擇出于某種動機,白謙慎選擇在著作中翻譯此詩首因是學術論文寫作的需要,而后是著書出版。面向的讀者首先是研究明清之際書法或中國書法研究個案的專門學者,其次是對這方面感興趣的國外普通讀者。他首先是著者,是傅山及書法研究專家,其次才是譯者。翻譯的選材服從并取決于著書內(nèi)容所需材料的選擇。因為《訓子帖》是闡釋和解讀傅山書學思想、展現(xiàn)傅山書學政治觀不可缺少的支撐材料,所以譯者才選擇把它作為著作中的翻譯對象進行翻譯,將翻譯的材料融于專著內(nèi)容的一部分。這樣,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有很大的選擇權(quán)和主動權(quán),在翻譯策略和方法的選擇上也占主導地位,譯者可以創(chuàng)造性地對譯文進行靈活處理。譯者具有自幼臨池、創(chuàng)作書法和從事相關專業(yè)研究的背景,譯者對中國書法文化的了解、對傅山個案的深入研究都有助于其更加全面透徹地理解此詩。因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能夠主動利用這些有利因素,從而積極、充分地發(fā)揮譯者主體性。
傅山重視對晚輩的教育,且常常言傳身教?!队栕犹繁闶歉瞪綄ψ訉O言傳教育的一例,其結(jié)尾附詩一首,用以提醒晚輩做人和作字有著密切的關系。《訓子帖》文后附詩及譯文如下:
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綱常叛周孔,筆墨不可補。
誠懸有至論,筆力不專主。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
誰為用九者,心與掔是取。永真遡羲文,不易柳公語。
未習魯公書,先觀魯公詁。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虜。
To learn calligraphy,master behavior first:
When a man is exceptional,his calligraphy is naturally archaic.
Violating the morality of the Duke of Zhou [11th century B.C.]
and Confucius [551-479 B.C.]
Makes your writing useless.
Liu Gongquan had a famous dictum:
Excellent calligraphy does not come only from a vigorous brush.
……
Before studying Yan Zhenqing’s calligraphy,
Study his writings first.
With Yan Zhengqing’s spirit in your chest,
Your brush will press down barbarians.
此譯文是整本著作的構(gòu)成部分,譯者對詩句是有選擇地進行翻譯,而不是通篇全譯。這首詩體現(xiàn)了書家普遍看重的書品與人品的關系以及儒家思想標準對書法品評的影響。清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書,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睍ú⒎莾H是一門技藝,它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書家的學識修養(yǎng)。每人的書法作品也必“字如人面”,各不相同[14]4。習書者歷來講究師承與取法,傅山曾經(jīng)一度舍趙(趙孟頫)而取顏(顏真卿),就是因為趙孟頫為侍奉宋元兩朝的“貳臣”,嫌棄其人,便痛惡其書“妍媚無骨”。而顏真卿卻是平定叛亂、為國捐軀的忠臣。白謙慎稱傅山的這一轉(zhuǎn)變遵循著中國書學中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書,心畫也”,書品即人品,或如唐代書家柳公權(quán)所言:“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15]124”。
白謙慎對詩中第四句“一臂加五指,乾卦六爻睹”、第五句“誰為用九者,心與掔是取”、第六句“永真遡羲文,不易柳公語”做了省譯處理。傅山的這首詩主要說明“作字先作人”的道理,而譯者引用這首詩是為了展示傅山的這一思想,二者視域融合。省譯部分包含了書法用筆的奧義,“乾卦六爻”“用九”皆出自《周易》,這些卦象對中國普通讀者而言都艱深難懂,更難以為英語讀者所理解。不譯這幾句不妨礙譯文讀者對“作字先作人”這一中心思想的理解。譯了反而會平添許多冗雜贅余的解釋。
著作中的譯文植入就其功能來說類似著述中的引用,引用可長可短,可連續(xù)可跳躍,完全為支撐作者的觀點服務。白謙慎對翻譯內(nèi)容的取舍體現(xiàn)了其作為譯者的主體性及目的性。
1.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
To learn calligraphy,master behavior first:
When a man is exceptional,his calligraphy is naturally archaic.
晚明尚奇,縱觀全書,“奇”是《傅山的世界》中使用的高頻主題字之一,僅“尚‘奇’的晚明美學”一節(jié)中就出現(xiàn)約180次。白謙慎指出:“在晚明出版的一些字書中,‘奇’被簡略地定義為一個寬泛多義的詞,其含義常隨語境的變化而變化[15]18。” “奇”或做名詞或做形容詞,他在原著中解釋:“As a noun,it refers to strange or unusual things and phenomena.As an adjective,it can mean rare,shocking,dramatic,eccentric,strange,bizarre,and marvelous[16]13.”
譯者根據(jù)具體內(nèi)容和語境,選用不同的詞來對應“奇”的翻譯,經(jīng)常同時給出音譯、漢字和釋義,有關“奇”的翻譯如下表所示:
怪怪奇奇奇人奇事奇器奇人奇士odd and strange(guaiguai qiqi 怪怪奇奇)strange things and strange people(qiren qishi奇人奇事)qiqi 奇器(strange thing)qiren奇人(eccentric person)qishi奇士(marvelous scholar奇行奇識奇言奇計奇才Eccentric Behavior (Qixing 奇行)Eccentric Insights(Qishi 奇識)Eccentric Language(Qiyan 奇言)Eccentric Plans(Qiji 奇計)Eccentric Talents(Qicai 奇才)
可以發(fā)現(xiàn),白謙慎譯“奇”用到了strange/eccentric /marvelous。結(jié)合著作來看:①譯者在一般的語境中形容奇人奇事時,多用strange ;②在介紹LoftyandStrangeMattersfromthePast(Gaoqiwangshi高奇往事) 奇林類(Forest of the Eccentric)的五目時主要用eccentric,以凸顯出《高奇往事》這本以“奇異”為主題的著作內(nèi)容皆與不同尋常之人事相關,因是同一本書的目錄,所以統(tǒng)一用詞不至混亂;③“奇士”則用marvelous表示優(yōu)秀杰出。按照白謙慎所說:“他(湯顯祖)認為‘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氣者,全在奇士。’無論是優(yōu)秀的文章還是杰出的作者,湯顯祖使用的形容詞都是 ‘奇’[15]16?!?/p>
“奇”在當時社會背景下和文藝界并非帶有貶義意味,而是一種社會風尚,一種萬眾追捧的價值觀和藝術審美標準。“奇”在書法界是為了突破盛行書風“臺閣體”(因科舉制度形成的考場通用字體,明清盛行)的束縛,追求個性釋放,崇尚內(nèi)心自然流露。傅山認為的“人奇”顯然不是“奇怪”,而是一種褒獎欣賞,與“奇士”的含義基本相同,同樣帶有優(yōu)秀杰出、卓越超群之意。詩中的“奇”是人物品藻,若按照晚明尚奇風尚,若眾人皆奇則非奇了,因此譯者在詩中翻譯“人奇”時沒有像譯其他在當時社會背景下已經(jīng)世俗化普遍化了的“奇人”那樣譯為strange (unusual or surprising,especially in a way that is difficult to understand),沒選用側(cè)重表示行為性格反常古怪的eccentric (conspicuously or grossly unconventional or unusual),也沒選用表示優(yōu)秀杰出的marvelous (extremely good,enjoyable,impressive),而是選擇了exceptional (unusually good; unusual and likely not to happen often),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譯者充分深入了解作者及原作,站在原作的審美視野下,綜合做人的品格與作字的關系,按照書家品質(zhì)高尚、優(yōu)秀卓越則書法水平自然高超的邏輯,突出一種異常罕見的“奇中之奇”和異于尋常、超凡脫俗之感;另一方面更體現(xiàn)了譯者選詞的多樣性、靈活性和自主性。
由此可見,譯者為助讀者理解當時文藝圈的“奇”觀,多按照“奇”與不同的字搭配形成的不同詞語來選詞翻譯,并根據(jù)語境動態(tài)地把握奇的意思,靈活處理它的翻譯,而不是一對一固定不變的翻譯。這都說明了譯者根據(jù)內(nèi)容和語境不同而有意識地選詞,體現(xiàn)的不僅是譯者的雙語能力,更是譯者對原文本內(nèi)容的深入理解及在翻譯過程中能動性的發(fā)揮。
2.誠懸有至論,筆力不專主。
Liu Gongquan had a famous dictum:
Excellent calligraphy does not come only from a vigorous brush.
在中國古代文論中,“力” 字常和別的字合用,組成風力,筆力、骨力等詞匯,而且它多與諸如 “雄渾”“渾厚”“遒勁” 等概念相關聯(lián),主要指一種陽剛的風格[17]?!傲Α笔菚ň€條美的要素之一,帶有生命活力,蓬勃生機,遒勁剛強之意,并非“死力”或“蠻力”。書法是通過漢字的線條造型表達書家生命情感的藝術,線條的力感是書法藝術美感的生命源泉。蔡邕在《九勢》中說“下筆用力,肌膚之麗”,意思是用筆有力,點畫就美。點畫之美,本質(zhì)上就是人的生命“力”的外在表現(xiàn)[18]。
汪有芬在翻譯《中國書法藝術》(歐陽中石,2007)中表示渾厚有力的審美術語時也多用vigorous,該詞在其譯作TheCulture&CivilizationofChina中約出現(xiàn)56次,或單獨使用或與“stroke/style”搭配以體現(xiàn)筆力遒勁或風格雄健。比如,將形容《陽陵虎符》符印上小篆的“結(jié)構(gòu)謹嚴,筆畫圓潤渾厚[14]101”譯為compactly structured with well-rounded,vigorous strokes[19]99;將形容《禮器碑》上字體的“讓人感到堅硬有力,勁健挺拔[14]124”譯為they seem vigorous[19]121。錢鐘書曾提到“西洋文評里的 vigor一字,略當我們所謂力;不過,vigor是帶贊美性的籠統(tǒng)字,即非中立,并且把我們所謂氣力神骨的種種屬性都混沌地包括在內(nèi)[20]?!?/p>
事實上,vigorous一詞在有關中國書法的英文著述中常用來表達筆劃的“力”與“勁”,比如,Amy 將朱長文評價顏真卿《千福寺碑》的“遒勁婉熟” 譯為… has a vigorous strength and an elegant maturity[21]135。白謙慎在對線條力度進行審美表達時也慣用vigorous ,該詞在英文原著中出現(xiàn)14次,如將“方勁”譯為 the upright and vigorous style[16]190;將漢隸的“古雅雄逸”譯為archaic and elegant,vigorous and unrestrained[16]192。
可見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利用書法文化背景知識,從多方面考慮了讀者接受性問題及譯文審美效果,使用vigorous更恰當貼切地表現(xiàn)書法點畫栩栩如生、由內(nèi)向外散發(fā)的氣勢和動態(tài)生命力,充分發(fā)揮了譯者主體性。
3.平原氣在中,毛穎足吞虜。
With Yan Zhengqing’s spirit in your chest,
Your brush will press down barbarians.
“虜”是中國古代以中原為中心對北方外族的貶稱,辛亥革命孫中山提出的政治口號“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就是旨在推翻當時中國由滿族所建立的封建王朝清政府?!疤敗痹诖嗽娭锌梢岳斫鉃閮蓪雍x:淺層明指與顏平原剛正忠義形象敵對的叛軍叛將,深層暗指傅山仇恨反抗的滿族王朝,即視清為虜。傅山當時所處的時代正是明清交替之際,作為晚清遺民,傅山心中強烈的愛國復國意識不僅融合在對書法創(chuàng)作的要求上,還通過實際行動多次秘密參加反清復明的組織活動,且自號“‘朱衣道人’,暗指朱姓之衣,寄托對亡明的留戀”[22]。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背景下,“虜”成為傅山通過書學觀折射政治主張的一種體現(xiàn)。鐘一鳴指出:“傅山寫作此詩的目的,是以書論人,借書法來談人品操守問題,表達出來的是一種政治倫理性極強的書學觀[23]。”
白謙慎正是通過對時代背景和史實的深入把握,充分理解傅山書學思想本質(zhì)上反映的政治觀念,有意地選擇將“虜”譯為barbarians (a person who behaves very badly and has no respect for art,education,ect ),含有不文明無教養(yǎng)、野蠻暴力之意,借以表達傅山對反叛入侵的滿族的仇視和輕蔑。而且白謙慎原著中佐證觀點時引用艾爾曼(Benjamin Elman)的英文原話,其中有the fall of the Ming Dynasty to Manchu “barbarians”[16]158,即是用barbarians 來指入關侵略的滿族。此外,史上流傳著顏真卿之兄顏杲卿臨死前痛罵叛賊安祿山的話,Amy 的譯文中顏杲卿稱安祿山為Stinking barbarian dog[21]39。Amy書中也將安祿山的軍隊和平定亂軍分別稱為the barbarian troops及pacified the barbarians[21]51。對于中原來說,安史之亂雖為唐朝的內(nèi)部之亂,但是北方三鎮(zhèn)上的叛亂,而且叛亂首領安祿山本人為胡祖,即北方營州羯族人。
以上例子均說明,譯者對西方學者英文著述中表達“虜”這一中國文化負載詞的說法非常熟悉,其選詞是非常有理據(jù)的。因為barbarian的詞典意思即是“野蠻”,本意并非用來形容古代中原對少數(shù)民族的貶稱,白謙慎以此對譯“虜”恰當貼切。這無不得益于譯者把握語境、充分理解原文后發(fā)揮譯者主動性的結(jié)果,從而較為忠實地凸顯了原作的價值觀。
通過對《訓子帖》文后附詩譯文的具體分析,可以看出在學術專著異語寫作中翻譯的目的服從于異語寫作的目的,首先要明確異語寫作的目的是什么,然后再圍繞著寫作目的進行具體情況的分析和翻譯。譯者利用本身的文化素養(yǎng)和專業(yè)知識,對原作和原文本相關內(nèi)容有著系統(tǒng)全面、深入透徹的了解,在翻譯過程中通過一系列的選擇發(fā)揮著主體性作用,包括譯者在選材、選譯內(nèi)容和根據(jù)具體語境對詞語意義的動態(tài)解釋與翻譯方法方面都有很強的主動性和靈活性,從而使做出的一系列選擇恰當合理,達到了為著作整體服務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