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風
“老火山”是好友王保忠的微信昵稱。
他以前的微信昵稱不叫“老火山”,當換成這個“大名”時,不僅我看著笑了,連頭頂上的上帝也笑了,笑他終于心領神會,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二維碼”。他的家鄉(xiāng)大同縣,幾百萬年前地火奔涌,噴發(fā)出滾滾巖漿,待到滄海桑田,便形成了一座座老火山。
那些老火山,面上看似沉默寡言,內(nèi)心卻壯懷激烈,頗有點兒像王保忠。保忠和我一樣嘴拙,拙得舌頭和牙齒打架;尤其在酒桌上,常表現(xiàn)得被動木訥,若遭朋友們神侃,只有招架之功,無還口之力,像只蔫了的呆鳥,羽毛被哈哈的笑聲拔個精光;但又雄心勃勃,一下酒桌便橫刀立馬,筆頭耍得如丈八蛇矛:“王保忠在此,誰敢與吾大戰(zhàn)三百回合?”
我與保忠相識于《黃河》雜志,在此之前卻是陌生,他在老火山下歷練,我在雁門關下修行,天天起來“例行公事”,連臉都僵硬了,皮笑肉不笑。2003年,我到《黃河》雜志后,《黃河》雜志一家伙給他發(fā)了四五篇小說,有一篇叫《柳葉飛刀》,那“飛刀”耍得像小李探花,當年就奪取了《黃河》雜志的優(yōu)秀小說獎,讓我眼羨得天生日暈,私下里向人打問,此公乃何方神圣?被打問的人腰一叉,那是大同的王保忠啊,都是你們北路家,你連他也不認識?
這一“認識”不要緊,我一頭栽進了火山口,他一頭扎進了雁門關,“相見恨晚”倒沒有,但是能掏心窩子相處。我逐漸了解到,我年少喪父,他少年失怙,窮得連爹都沒了。自幼父愛的缺失與缺失后經(jīng)受的苦痛,無論我們?nèi)蘸笤鯓印靶扪a”,心靈上都免不了有了缺陷,為人處事既踏實誠懇,又不可避免地“孤憤”。拗到勁兒上,管你什么玩意兒,你眼里沒我,我眼里還沒你呢;你說干不成的事,我偏要干成。
2012年,保忠從大同來到太原,走進南華門東四條,不再天天例行公事,幾乎搞了專業(yè)寫作。南華門東四條馳名文學界,是一個藏龍臥虎之地。保忠雖是憑實力調(diào)進山西省作協(xié)的,但他不敢忘乎所以,把自己真當個香爐揩抹,他很清楚這地方水深魚大,還須踏踏實實做人、一如既往地筆耕,在作協(xié)小南樓二層的辦公室里,每天上班后不是編《山西作家》雜志,就是伏在電腦前“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都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盡管他斷了老火山的“塵根”,卻還遙接著肥沃的地氣,不管文壇的風怎么刮,他都知道自己的地適合種啥,最旺長的是五谷雜糧,在夏秋的季節(jié)里能聽到拔節(jié)的茁壯聲響、能看到鋪天蓋地的豐收,然后帶著泥土的芳香奉獻給讀者。
其實早在2008年,他的“農(nóng)產(chǎn)品”就已走俏,從皇城根兒的《人民文學》雜志,到嶺南腳下的《佛山文藝》雜志,一下兜售了30多篇小說,“市場”反饋回的信息是,讀者“吃”了他的東西長勁,打起嗝兒來夠味兒。一時間人氣行情暴漲,好多刊物為他大開“綠色通道”。
之后,他一頭撲進老火山下的甘家洼,連續(xù)幾年深耕細作,拿出了一系列沉甸甸的小說,既飽含了他對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情感,也有他對農(nóng)村、農(nóng)民的深刻思考,使甘家洼成為他小說世界的一道風景,也成為塞外現(xiàn)實中的一道風景。因了他小說的“推銷”,不少讀過他小說的人都前往甘家洼“發(fā)燒”,興得村黨支書背著手,帶領一群熱情的“雞娃”,在村前的大柳樹下踱來踱去,一見外地人進村就說,我們這地方好著呢,再過兩三年就成旅游勝地了,是地地道道原生態(tài)的。
到了省作協(xié)以后,保忠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同時,著重搞了“鄉(xiāng)野調(diào)查”,在將近兩年的時間中,風塵仆仆地走訪了山西幾十個村莊,寫出了幾十篇很接地氣的作品,在《黃河》雜志連載后如石投湖,引起了多家出版社的關注。即使拋開這些不說,他能不丟為人、為文的本分,奔波于那些即將“遠逝的鄉(xiāng)土”,就足以令人佩服與感動,特別是我這個與他相知的朋友。他還是一塊抱樸守真響當當?shù)幕鹕绞?,沒有因為走進南華門東四條,就把自己裝扮成了一個盆景。
保忠小我一歲,也年屆知命了。憂庵曾說:“知命者,知天下之命也?!彼侨松囊淮箝T檻,門里門外風景是不一樣的。保忠深明這一點,懂得該放棄什么、該堅守什么了。像他那晃蕩的步子,愈來愈四平八穩(wěn)了,啪噠啪噠地從容、沙啦沙啦地淡定。眼下他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對一家老小盡到責任,再就是筆耕好自己的良田,那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盡可能“旱澇保收,五谷豐登”,能兜售個大價錢更好,落個行市冷清也無妨,擁有那份“汗滴禾下土”的癡情就夠了。就像他第一次獲得400元稿費立刻便拿出一半來買了雙皮鞋一樣,逢人便抬起腳吹牛:“這鞋等于是《黃河》雜志給買的,是文學的鞋,穿上就是走在了文學路上?!?/p>
而事實上也是這樣,雖然皮鞋換了一雙又一雙,但他一直跋涉在文學的路上,就像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從桑干河邊走到汾河畔,從血氣方剛走到鬢生華發(fā),每一個足跡都是“甘家洼”,泥泥水水地蓄滿向往與追求,為自己也為這個世界,構(gòu)筑起一道不敢自詡燦爛,卻也不失亮麗的風景。
哦,這就是“老火山”!
選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