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良
今日樵夫
挑一挑柴,悠悠地從山道上下來。小路似羊腸,曲曲彎彎。山的較高處,有喬木、灌木和青松,樵夫的身影便隱約著。在他停腳的時候,會吹出一聲口哨,會唱出一句山歌,和著山箐里的飛流瀑布,自成一幀千古風(fēng)景。
這風(fēng)景只屬于遙遠的過去,記錄在歷代畫家的宣紙上,珍藏在有此經(jīng)歷的幸運者的心中,被今天的城市的目光好奇著垂慕著。
從生存的意義講,樵夫閑云野鶴般的風(fēng)流后面,隱藏著生存物質(zhì)相對貧乏的辛酸,有著為此營生而流出的血和汗。如若上街市賣柴,保不住還要受到強勢者的欺壓和凌辱。有如此背景,樵夫砍柴圖便沒有意趣可言了。對此,歷代畫家不可能不略知一二,他們的聰明之處,就在于只截取一個片斷,一個身為樵夫的身影,與自然景物的相知相融,相諧相趣。那人的砍柴生計,便如鳥雀的銜木筑巢。
在每年的大好春光里,我都有機會做一回樵夫,挑一挑柴順山道踽踽而行,任柴杠在肩上晃晃悠悠地閃出腳步的節(jié)奏。那柴杠必須選擇粗細適合所負重量,又能在腳步的邁進中有彈性地上下閃動,以助于與樵夫的身形、呼吸、步伐形成一致的節(jié)拍,如一首歌的旋律。我是曾經(jīng)的樵夫,今日做來,便覺親切無比。雇工中的阿周常常吹口哨,在白天、在夜里,如此,我便常常用口哨聲與他對話。把一挑柴挑到肩上,我會在開闊顯眼處停腳,吹上幾聲口哨。山歌是在山野環(huán)境最便于抒發(fā)感情的方式,我不會唱山歌,但耳染目睹,便能用他們的彝語音調(diào)亂吼幾句。
我砍的柴和挑的柴是我種出的梨樹上的樹枝。這些梨樹每年都在長粗長高,同時又每年都會被鋸掉或剪掉一些樹枝。這項活計不是為了砍柴而是為了修剪。修剪是對梨樹進行管理最重要的一項 ,也是技術(shù)性最強的活計,目的是在破壞它的自然屬性的同時給予它建設(shè)性的屬性,既能健康生長,又能優(yōu)質(zhì)高產(chǎn)。
這個季節(jié)里果園林地上到處是粗細不一的樹枝,每株梨樹上,除了固定的骨架般的主干側(cè)枝之外,許多枝條的功能都會根據(jù)需要進行轉(zhuǎn)換。如此,去年留著的讓它結(jié)果的枝干,今年就有可能鋸掉或者剪掉。到了明年,現(xiàn)在細弱的枝條就有可能讓它結(jié)果。在果園里,做樵夫?qū)崒賾?yīng)運而生,近乎游戲的活計。在電力資源極為豐富的云南,在高壓電線從我的頭頂上橫過的時候,把電力用于生產(chǎn)、生活是一項現(xiàn)代文明的標志,是山村群眾也已經(jīng)得到了的物質(zhì)享受。我在使用了八年的煤柴、煤油燈和沼氣燈之后,亦無法抵御現(xiàn)代文明的誘惑,讓電力覆蓋了果園的大半部分。只是,在廚房里,沒有了燒柴便沒有炊煙;沒有炊煙,便沒有了人心的溫暖和鄉(xiāng)野情趣。如此,那么多的樹枝和悠悠的柴擔(dān),還有砍柴和挑柴的那位樵夫,才有可能在現(xiàn)代文明的氛圍里,保留住一幅樵夫砍柴、挑柴圖。
傳統(tǒng)的樵夫砍柴、挑柴圖是在社會生產(chǎn)力極為低下,生存物質(zhì)相對缺乏,人類群體大多處在自給自足的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那時的人口數(shù)量與所占有的自然環(huán)境形成了一個合理的比例關(guān)系。因而,樵夫的辛勞,獵戶的捕獵,都應(yīng)該還處在一種相融的自然法則之內(nèi)。自然界養(yǎng)育了人類群體,人類群體向自然界索取,彼此還沒有構(gòu)成相互的傷害關(guān)系。
樵夫的砍柴、挑柴圖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中極為重要的一頁,它既是社會進程中必然的過程和農(nóng)耕生活的需要,又是一種近乎天然的人類群體的精神取向和審美意趣。在幼年時,我便被此吸引,而身體力行。我在少年時充任樵夫,意識還在一種朦朧的唯美的趣味之中。那時的森林茂密,砍幾挑柴還不至于對森林造成致命的傷害,還不至于讓潺潺清泉斷流。橫貫古老縣城的七條水溝里,以及水溝上游的一間間水磨坊,每天都在編織著新的故事。這些故事里,少不了有著我的影子。
砍柴、挑柴實則是一件極為辛勞的活計。但若不披星戴月,你就不知道星月之美;若不在四季中行走山嶺,你就不知道植物的紛呈之美;若不出許多汗,不流一點血,你就不知道生命之美;若不是用你挑回的柴,煮出了一家人的溫暖,你就不知道天倫之美。
在充任少年樵夫的日子里,整個社會都沒有保護生態(tài)的意識。僥幸,我們都到茂密的喬木林、灌木林中,去尋找枯死的植株。干柴好燒,干柴可以多挑一些。有時,我們也會爬到紅松樹上,去砍那些由下往上長出的、又由下往上漸次枯死的樹枝。而且,這些樹枝與樹干的結(jié)合部,常常有著一截琥珀色的松明,那里匯聚和凝固了大量的松脂?;丶液蟀堰@一截砍下來,破成幾條,是冷灶燒火時的引火明子。
不能說我沒有砍過活著的樹木,不管砍什么回來,少年的心里都充滿著快樂和自豪,并且,還會把一些有趣的經(jīng)歷去對伙伴們炫耀。在砍柴返回的路上,由于饑餓或者出于好玩,我還去偷過農(nóng)人的蠶豆和苞谷。這是對陳年往事的追憶,對于今天的我來說,有一種甜蜜和自豪,有一份譴責(zé)和罪過。
山腳村莊里的農(nóng)人常常來偷我鋸下、剪下的樹枝,他們勤勞得很,在夜長晝短的有著白露的早晨,當天已大亮,我和我的雇工們起床之時,他們已將果園邊緣地帶的樹枝背走了許多。背的姿勢遠不如挑的優(yōu)美,只因為捆柴挑子很是麻煩,而背就省事多了。當然,我也時常碰見挑柴的牧人。他們在趕一群羊或者幾頭牛返回山腳村莊的時候,總不會讓肩膀閑著。挑上一挑松柴或者栗柴,一只手扶住肩上柴杠,一只手拿著鞭子,那模樣若換在過去,說不定會讓我贊美幾句。時至今日,生態(tài)環(huán)境越來越差,干旱越來越嚴重,如此貪婪,無異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一類的樵夫心是虛的,若被林管員逮住,那一群牛羊就暫時回不了家了。辛勞而且疲憊的牧人,必然得受點損失和委屈。如此,當我碰到他們的時候,若在他們身后的車道上,輕輕按一聲喇叭,他們就會很慌張地回望一下,急忙把牛羊趕開;我若是與他們迎面相遇,便會恨恨地瞪他們一眼。當他們低下頭去,或者轉(zhuǎn)過頭去的時候,我想我的目光一定如兩把利劍。
我在地里砍柴的時候,這些從山區(qū)來的雇工們也會贊賞我的刀法。我們把砍柴的砍刀叫做彎刀,而彎刀卻一點也不彎。每一種從祖輩手中傳下來的生產(chǎn)、生活用具,一定都會有著些典故。只是,這些典故藏得很深。更重要的是,我與我的許多同齡人,竟然極自然地順應(yīng)著習(xí)俗,把直的砍刀叫做彎刀,從來也沒有向長輩們提問。
我左手提起一根粗大的樹枝的下端,讓尖梢拖在地上,右手在左手的轉(zhuǎn)動下用砍刀削去所有側(cè)枝,然后,右手用力向兩尺長的主干部位砍去,三刀五刀之后,左手再將主干的另一面翻過來;一刀兩刀,這一截柴便砍好了,被隨手扔在地上。如此動作,一個上午,我大約還能砍出三五百斤好柴來,此謂寶刀不老。不老的,還有我選的柴杠,我捆的柴挑子,我挑柴走在小路上的姿勢。
“今日樵夫”這句話,是昨日一位驅(qū)車上山的不速訪客說出的。他是政府官員,亦出身于鄉(xiāng)野農(nóng)家。他那親熱隨和的笑容,必然是我的形象勾起了他對鄉(xiāng)野生活的回憶,那是一份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的親情,是一種潛隱在他血液中的關(guān)于生存和生活的無法消弭的基因。
我突然想做一回畫中人了,把我的樵夫形象,用微博或彩信的方式傳遞到城市親友的眼前。心有靈犀,這位已經(jīng)遠離鄉(xiāng)野的訪客,適時地為我,也為他,舉起了手中的相機。
“今日樵夫”這句話真好。一挑柴,讓我的思緒倒逆著,追溯在遙遠的時光里。
缺口鋤頭
我舞弄鋤頭很有些歷史了。今天,一把鋤頭在手,頓覺威風(fēng)。
一把鋤頭因為缺了口,缺在中間,便無人用,我把它放在我順手的地方。我順手的地方不能讓別人順手,不然的話,我要用鋤頭的時候又找不到鋤頭??墒?,我也不能不讓別人順手,別人不順手的時候,就會冤枉了我已經(jīng)付出的和即將付出的工錢。如此,我把許多鋤頭放在下面的老院子里,逐一地編了號,也把使用它的人編了號,在號對號的組合中,實現(xiàn)了人人都很順手。
槍是士兵的生命,我當過兵;鋤頭是農(nóng)民的生命,我看見無數(shù)農(nóng)民,都是靠鋤頭支撐著一個家庭。我在不知不覺中,就把我的雇工當成了士兵。士兵是需要訓(xùn)練的,可是,此士兵并非彼士兵。這樣的士兵已把自己訓(xùn)練成了另一種風(fēng)格。這種風(fēng)格不可改變。
在用鋤頭對土地的征服戰(zhàn)中,鋤頭會常常敗下陣來。有的缺了口,有的斷了把。也許,那士兵正在興頭上呢,太陽也還很高。這時,沒有了武器的士兵會很沮喪地坐在地上,對別人說:“如果鋤頭牢實些、稱手些,我還能再挖兩分地呢!”
我已經(jīng)是個久經(jīng)沙場的年邁的將軍了,不能再率先沖鋒陷陣,只能做些后勤補給工作。這時,假如我在場或者我知道,就會把我使用的那把鋤頭遞過去,對那人說:“上,你很勇敢!”這是一種激勵士氣的方法,那位接過武器的士兵會不負厚望。
如此以往,我的鋤頭就會常常不順手,或者,很順手了卻不稱手。
如此以往,我就得在裝備改良上下點功夫了。
縣城西南隅有位老鐵匠,姓陳。我找進門去的時候,他正在把一塊燒紅的鐵塊放在鐵氈上,一只手握著鐵夾,一只手握錘敲打。這是我熟悉的和最希望看到的場景,以這樣的方法,以這樣名聲在外的陳姓手藝打造出來鋤頭,無疑比那些外表好看而不耐用的工廠里生產(chǎn)出來的好得多。
好鐵匠打造出來的鋤頭,刃口部分,講究的是硬和柔。使用時,若硬中無柔,便會掉片缺口;若柔中無硬,便會卷口變形。好鐵匠在打造鋤頭的過程中,最注意的是選料、溫度、敲打和蘸火。我最注意的是蘸火的動作,這是鐵匠手藝成功和失敗的關(guān)鍵。燒紅的鋤頭紅得發(fā)亮或是發(fā)暗,全憑眼光;把鋤尖插入冷水中,插入的深淺,時間的長短,這個驟降高溫的動作,涉及眼光、聲波和手感,那“噗——噗噗、滋——滋滋”的聲響,以及飛濺的水珠和沸騰的水面,是音樂是戰(zhàn)鼓,是一把號角把出征令吹響。
我在看鐵匠蘸火的時候,就會想到我的土地,我的土地將在這樣的鋤頭的作用下改變模樣。
我曾經(jīng)成筐成筐地買過工廠生產(chǎn)的鋤頭,這些鋤頭在它們相對短壽的生命結(jié)束之后,又被我成筐成筐地當廢鐵賣掉。我使用的鋤頭有三種,一種是鋤面較寬的叫板鋤,一種是鋤面稍窄的叫條鋤,另一種鋤面更窄,兩頭使用的鋤頭,被本地人叫做“扎子”。這三種鋤頭對應(yīng)著三種不同結(jié)構(gòu)的土地,對應(yīng)著使用鋤頭的那個人的需要。但是,三種形狀的鋤頭,都需要統(tǒng)一的有著高超手藝的鐵匠。
有一把鋤頭還是缺了口。并且,還缺在我的手上。我把我的士兵們裝備一新之后,便率先在待挖的土地上擺好姿勢。姿勢是一個人做一件事時最基本的功夫,這功夫決定著你的工作質(zhì)量和你可能領(lǐng)取多少工錢。這些年來,我能有效地管理雇工,并能在許多農(nóng)業(yè)技術(shù)上指導(dǎo)他們,這是我的驕傲,也是他們的不幸。當我雙腳間距與肩同寬,右腳往前半步,腰微彎、臀微撅,左手在后、右手在前,把鋤頭上揚的時候,便會有效地吸引了他們的目光。
我把鋤頭深深地挖進土里,這時的土面已經(jīng)抵住了鋤把,雙手往上一抬,一大塊土餅便翻了過來。土餅的底面上,會露出一條條又白又大又肥的土蠶,在陽光下格外觸目。雞在不遠處覓食,它們的嗅覺和視覺都特別靈敏,會在瞬間撲向土蠶,讓我舉起的鋤頭不得不停在空中。有那么一次,我由于收手不及,腳跟不穩(wěn),竟把鋤頭挖到一只大公雞的翅膀上,讓它留下了一地斷毛。偶爾轉(zhuǎn)過頭去,已經(jīng)挖好的一長溜土地的那頭,有鳥雀啄食著土里的昆蟲了。
這必然是一幅生動的圖景,全因了手中的這把鋤頭。
這是一批讓我滿意讓雇工們滿意的鋤頭,同時,三種鋤頭都在完成著各自的使命。在較為松軟的地方,用的是板鋤;在較為堅硬的地方,用的是條鋤;在石頭窩里,用的是“扎子”。當我把三種鋤頭都用了一遍,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坐在草埂上,點一根煙抽著,眼睛仍然看著閑置著的鋤頭和翻過的土地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個有點哲學(xué)意味的問題。那就是鋤頭的偉大和偉大的鋤頭。鋤頭離開了土地便沒有了價值,土地離開了鋤頭便也失去了對人類群體的價值。在矛盾的統(tǒng)一中,它們構(gòu)成了一種不可比擬的價值體系,這關(guān)乎到人類數(shù)千年,或者上萬年的生存和文明。
從一把鋤頭開始,我想到了山頂洞人,想到了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山頂洞人舉著從山洞中帶出的火把,在森林中或者曠野里點燃一堆堆篝火,燒烤出香噴噴的獵物的肉體的時候,已經(jīng)會尋找尖利的石片,割食所需的肉食了。當有難以抗拒的猛獸襲來,也會把石頭當作武器,與之搏斗。日子久了,人類群體繁衍壯大,天然的食品已不足果腹,這時便有了圣人出現(xiàn),搜集了谷物的種子,找來一頭便于握,一頭便于挖的石頭,在地上刨土,撒上種子,完成了“土中刨食”的原始造型。在今天的文史類的博物館里,我們還可以看到尾端有孔的石鋤。這物件出現(xiàn)在舊、新石器時代的交接之際。
鋤頭一般是不會缺了一塊的,除非三種可能:一是鋤刃的鋼材太脆,挖到太硬的石頭,便會濺出一串火星,“砰”的一聲,掉了一小塊,或者一大塊。這種情況通常出現(xiàn)在工廠生產(chǎn)的鋤頭上。二是作坊鐵匠打造的,因手藝不精,刃口處夾灰?;沂鞘裁矗沂侨锌诓课坏蔫F質(zhì)不純凈,有雜質(zhì);有的是在輕一錘、重一錘的打擊中,把凸起的鐵質(zhì)打擊到凹處,中間有了氧化物的緣故。三是挖到與鋤頭同質(zhì)的有凸出部位的物件上,這就必然會傷了挖下去的那把鋤頭。
我在高舉著好鋤頭,用力往地下一擊的時候,就碰到了第三種情況。抽回鋤頭仔細一看,刃口正中掉了一塊,我用大拇指比了一下,剛好能放進一節(jié)的位置。地里,一把側(cè)置著的鋤頭的邊緣露了出來,有著一道深深的口子。這是一把曾經(jīng)的好鋤頭無疑,它一定被歲月被土地打磨得又短又小又圓,無法承載起它曾經(jīng)的主人的力氣和土地的熱望,才被棄之一隅。
我的這把好鋤頭當然歸我所用。我不會為了一個缺口就去換一把新鋤頭。這把鋤頭由于有了缺口,不管我隨意地放在什么地方,也不會被人拿走。這是這把鋤頭的悲哀和我的遺憾,這是另一把鋤頭心中的不甘和希望重現(xiàn)于世的愿望。在這個意義上,遠古的石鋤有著文物價值,今天鐵打的鋤頭卻會在泥水的侵蝕中成為一抔黃土。
這把缺了口的鋤頭是板鋤,它在相對松軟的地方能挖出大塊的土餅。這時,雙手一抬一拉,大塊的土餅便會翻了過來,把上面的草及草根漚成肥料。這把有傷殘的鋤頭只能讓我在房前屋后的地里使用了。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我用它給梨樹、綠化樹施肥,給一應(yīng)人等種瓜種豆。漸漸地,我發(fā)覺鋤面越來越短了,缺口越來越小了,和剛出爐時比較,還更好用了一些。
城市之所以成為城市,是因為有許多農(nóng)村人丟棄了鋤頭,往城市擁擠的結(jié)果。從人類的生存角度看,他們不明白農(nóng)村永遠是人類生存的根本,城市永遠也離不開農(nóng)村。那么,鋤頭呢?每個人的生活中,都會直接間接地有著鋤頭的影子。那些正在握著鋤頭的農(nóng)人,那些曾經(jīng)握過鋤頭和從未握過鋤頭的城市人,當他們有一把鋤頭握在手里的時候,都會有一份親切和被一種潛在的情緒感動,這就是鋤頭的偉大,以及偉大的鋤頭的魅力所在。
一些從城里來到果園的朋友,常常會去撫摸這把缺口的鋤頭。鋤頭的缺口還會引發(fā)他們對土地的想象。當他們中有人拿了鋤頭去挖地的時候,必然還會有好幾個人評價欣賞。此時,他們表情是自然的,心情還會有著些興奮。當他們熟練地或者笨拙地挖下一鋤兩鋤的時候,他們不會想到,在這樣特定的環(huán)境里,幾個平常而簡單的動作,便和人類漫長的文明史聯(lián)系一起了。
上古時期,或者秦漢以來的歷史進程中,許多人還把鋤頭當作武器,殺出一條血路,贏得了一方天地。
我的自衛(wèi)武器是一根鋤頭把,總把它放在門后。因為我曾經(jīng)是軍人,還牢牢地記著幾個刺殺動作。我想起了鋤頭把并把它取了出來,是因為挖地的那位客人用力過猛,讓鋤頭深陷土中,雙手往上一抬就扳斷了鋤把。自此,那根鋤把就放在我的門后,閑下來時我會將它握在手里,忍不住又操練一番。
我在掌聲中把缺口的鋤頭換上了新的鋤把。新鋤把已被我在偶爾操練時磨得有些光滑。而且,這把好鋤頭的缺口已經(jīng)越來越小,相信在三五個月之后,它又會還原成一把沒有缺口的鋤頭了。
有缺口的鋤頭是否就是有缺口的人生?
有缺口的人生是否會像這把有缺口的鋤頭?
偷水
坡腳有個水磨坊山莊,離我的山居小屋,也就百余米的樣子。
水磨坊山莊因水而得其名。名字很美,景色也美。
我的一坡果樹緩過氣了,綠綠的,結(jié)了很多果實。因為,我們偷水。
這一泓箐水總向西流,流進農(nóng)田里,流進庫塘里;多余的時候,流進自北向南的,西山腳下的紅河源流里。我的山地在箐水北側(cè),只能俯瞰,望水興嘆。
在年景好的時候,我的山坡仍然缺水,只因為人畜興旺,樹木太多。
從腳下流過的箐水,應(yīng)該有我的一份,許多年來,我只以為是我無法將它弄上坡來而已。五年前,當我終于要設(shè)法把它弄上坡來的時候,村委會里的人對我說:“用拖拉機拉一點可以,抽水不行”。我放眼西望,確實不行。那里,有著星羅棋布的村莊,有著大片大片的土地。我是從城市出發(fā),闖入土地的入侵者,雖然我對土地付出了比任何農(nóng)民都多得多的努力,但我畢竟不是本土的農(nóng)民。不是本土的農(nóng)民就不能享受本土農(nóng)民的待遇,不是本土的農(nóng)民耕耘的土地,也就不能享受這條箐水的及時滋潤。如此,在持續(xù)數(shù)年的大旱中,我惘惘然、惶惶然。
我的惘惘然、惶惶然傳染給了這條山箐,過去長年歌吟著的清亮的箐水也在惘惘然、惶惶然中干涸下去。我在無水可用的日子里冷眼旁觀,已看見為了僅有的一點點水,人與人之間,村與村之間,族與族之間,拉開了戰(zhàn)爭的帷幕,有硝煙的氣息忽近忽遠。物極必反。此時若水源徹底枯竭,說不定還會出現(xiàn)以濡相沫的感人場面呢。
然而,在今年最干旱的日子里,這條山箐卻偏偏還有著一泓清澈的細流,這細流是我山坡上的梨樹開不出花、吐不出葉、生命垂危之時的唯一救星,是我滋生欲念之時飄然而來的白發(fā)魔女。
機緣巧合。此時,水磨坊主人找我,要承包我的所有梨樹,與水磨坊山莊聯(lián)體經(jīng)營。如此,這條細流的一部分,便非常隱密地流上了我的山坡。
水磨坊山莊凌駕在我坡腳的一段箐溝之上。山莊的東側(cè)有兩條叉箐。其中,一條叉箐的水流經(jīng)預(yù)埋的水管進入水磨坊山莊,除截留部分生活用水,又讓大部分水流在莊內(nèi)以溪流的形式盤桓,還養(yǎng)了些各色魚在里面游弋,在園林行話里,把這叫做水景。水景之后,水流又流回原來的河道。對此,便讓下游村民少了些猜忌。
我的坡地與水磨坊山莊只有一路之隔。路的南邊的圍墻內(nèi),便是他們從叉箐引水下來的管道。如此,我們在夜里挖路埋管,再將圍墻底部打通一洞,伸入管頭,與主水管連接。在夜幕的掩護下,這項只有神知只有鬼覺的秘密行動便大功告成。做此事時,雖然夜色漆黑,但我卻分明看見滿坡梨樹在瞬間開出了潔白的花朵。
此舉實屬不得已而為之。許多年來,我為尋找水源及不斷挖掘蓄水池吃夠了苦頭。有一次,在澆灌水池墻體的時候,我從兩米高的邊沿上掉了下去。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生命體驗。掉下去的時候,頭朝下,將大半個頭部插入池底的軟泥里。這是一處出水較旺的泉眼,在我的頭部猛然有了軟軟的涼涼的感覺的時候,一條曾經(jīng)熟識的成語清晰地展示了它的殘酷本質(zhì)。這條成語叫做“命喪黃泉”。這因為,我將頭部抽出揚起的時候,整個身體并沒有疼痛,只是吐不出氣,胸腔憋得難受異常。我常常游泳,卻只能在潛水時憋氣一分多鐘。如是,我若在兩分鐘內(nèi)吐不出氣來,此命休矣。
那是一個天旋地轉(zhuǎn)、太陽破碎、一片混沌的日子,我被為我做活的泥工猛擊背部才緩過氣來,讓我在今天有機會去為滿坡的梨樹偷水。與那次的遭遇相比較,偷水是一個全無性命之憂的愉快過程。
從水磨坊山莊引出的水流,在自然壓力的作用下,輕松而歡快地進入了我的地界。地界內(nèi)靠邊緣的地方,因有一股小小的泉眼,便早已有了一個小小的池塘。這個池塘處在我的整面山坡的最下端,如此,早早地便安放了潛水泵和抽水機。在果園的中心地段,還有一個面積二畝的干涸見底的池塘在等待著。順理成章地,一條蛇形的管道在林地里隱密地將偷來的水引了上去。當?shù)谝坏嗡畯墓芸诹鞒龅臅r候,我已蹲在一邊,恭候多時了。許多人贊美過水往下流時的聲音,而水往上流時的聲音更加美妙。那一時刻,這美妙的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在聽。
許多生命垂危的梨樹因此而獲救,滿坡潔白的梨花分明歡呼著,向我表達感激之情。
我因此而獲罪了嗎?沒有。盡管在水往上流的嘩嘩聲中,突然有幾位干部模樣的人,到水磨坊山莊找到了關(guān)于我的滿坡潔白的梨花的秘密,并在截斷了水流之后,聲色俱厲地遙遙訓(xùn)斥了我的作為,但并沒有上山來找我并進行處罰。我想,這一定是他們的職責(zé)所在,但他們的職責(zé)里,也應(yīng)該承擔(dān)著不讓我的梨樹死亡的責(zé)任。我在山坡上居高臨下地觀看了這精彩的一幕。他們走后,我又馬上讓水流恢復(fù)了原樣,而且,此后一直無虞。
偷來的水流日夜灌入我中部的池塘中,雇工們用三根水管同時澆水,當遠方赤地千里的時候,我愜意地端著茶杯,享受著這動人的一景。這時,有個熟識的村人上山找我,他說:“你的樹長得很好嘛?!蔽也换卮?。他又說:“你從箐里抽水了?!蔽一卮鹫f:“沒有,是從腳下的水塘子里抽。”他沒有再說什么,抽了一根煙之后,走了。
我因此而缺德了嗎?也許有,也許沒有。當大面積的干旱持續(xù)降臨在這一方土地之后,箐溝里的這股清淺的細流,無疑是杯水車薪,遠不足以渡蕓蕓眾生。如此,我若不偷一滴水,也解不了眾生之危;我偷了一部分水,拯救了滿坡梨樹,也不至于在很大程度上加危于蕓蕓眾生。是對是錯,蒼天有眼。
我為什么要偷水呢?偷水成功之后,所有的梨樹不僅保住了性命,開出了白花,抽出了綠葉,接著,翡翠般的小梨果一簇簇地露了出來,這讓我在喜悅之后又有了憂慮。假如因為干旱,死了部分梨樹,剩下的,有的不結(jié)果,有的結(jié)了果也不坐果;只有極少的一部分,不僅結(jié)了果還會坐穩(wěn)了果。如此,待到秋來八九月,必然地,又會像往年一樣,一群群一伙伙的大人、小孩,背了背籮,肆意地進入我的山坡,偷摘我的梨果。
我上山之初,州府下關(guān)一位搞園藝的朋友對我說,種一株綠化樹抵十株梨樹,你應(yīng)該種綠化樹。那時我不懂??h林業(yè)局的技術(shù)員說,你應(yīng)該把梨樹砍掉,種板栗樹。那時我不懂。有村人對我說,你應(yīng)該把樹木全部砍掉,種飼料草,養(yǎng)些豬雞牛羊。那時我不懂。搞建筑的工頭對我說,你什么都別種,這里的泥質(zhì)好,建個磚瓦廠。那時我仍然什么都不懂。
在這面山坡上,我用了十余年的時候,把什么都不懂變成了真懂。我讓一面荒坡生長出綠蔭,我讓梨果成車拉出,我讓自己成了梨果行家,我從信息反饋中得到了贊揚,而且,許多友人還在城市里等待著我的綠色蔬菜呢,這一切,不是真懂又是什么?
真懂還得常常面對著假懂。城里的熟人常常在城里問我:“今年你的收成一定很好,對嗎?”我說:“是的,很好。”忽然,他們又會想起了這是大旱之年,又說,不過天很干啊,我說我那里不干,因為我偷水。
不過,時光倏忽,我因偷水成功而讓所有梨樹保住了性命,讓部分梨樹結(jié)出了累累碩果,而當我在某棵樹下品嘗著梨果的滋味的時候,卻忽然有一股愴然之氣彌漫于胸襟,回想走過的蹉跎歲月,大都緣自我其實真的什么都不懂。
也許,懂和不懂之間,還能構(gòu)成別樣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