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玉珍
何為法國的獨特性?這個問題見仁見智。
休謨說,十八世紀的法國是女性的國度。在這個啟蒙時代里,優(yōu)雅聰明的女性主持著沙龍,凝聚著不同的見解,促成智力與道德的和諧。托克維爾則讓人們看到,舊制度的中央行政集權制塑造了法國獨特的民情,讓法國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命運多舛。當代法國著名學者莫娜·奧祖夫也致力于探究法國的獨特性。在《革命節(jié)日》這部“多重旋律交織”、位于史學、人類學、心理學和社會學交匯處的名著中,奧祖夫借助扎實的檔案資料,敘述了革命者在一七八九至一七九九年間為創(chuàng)建新法國所做的悲愴努力。不過奧祖夫并不滿足于敘述歷史。她以哲人式的深邃,從這段歷史中覺察到了法國革命的激進性背后的唯意志主義。人們會猜測,在診斷了法國的病因之后,奧祖夫會以凝重的哲學筆調(diào),繼續(xù)探究法國如何走出唯意志主義的泥沼。然而并非如此。事實上,奧祖夫以一種相當輕盈的方式,借助《小說鑒史》和《女性的話語》這兩部令人讀來興味盎然的書,呈現(xiàn)了法國的自我救贖之路。就這樣,一貫喜愛“在文史哲三門學科的十字路口做研究”的奧祖夫,用她的三部曲,巧妙地回答了何為法國的獨特性這一經(jīng)典問題。
在十九世紀末之前,革命節(jié)日很少引發(fā)歷史學家的興趣。多數(shù)歷史學家只用寥寥數(shù)語記述它們,并且語帶嘲諷。十九世紀末,時值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準備完成政教分離,對革命節(jié)日的研究升溫。著名史學家奧拉爾和馬迪厄曾就革命節(jié)日進行過研究和爭論。不過,與其前輩史學家一樣,他們斷言革命節(jié)日總體上是失敗的嘗試。的確,聯(lián)盟節(jié)、理性節(jié)、最高主宰節(jié)與共和歷法早就“與革命本身同歸于盡”了。那么,奧祖夫為何還要研究它們呢?在她看來,革命節(jié)日的歷史很好地呈現(xiàn)了法國的獨特性。
在《革命節(jié)日》中,奧祖夫揭示了革命期問各種政治力量的激烈對抗。新法國遭遇了舊法國的頑固抵抗。借助共和主義者基內(nèi)的一聲悲嘆,奧祖夫表明革命節(jié)日的厄運折射了新法國的厄運:“全部革命儀式也不能取代一個村莊的圣像?!比欢恢褂诖恕D切y手破壞了舊秩序、制訂了新憲法的革命者們,很快陷入了可怕的內(nèi)戰(zhàn)。革命者原本期待節(jié)日充當法律體系的必要補充,把從舊秩序解放出來的孤立的烏合之眾凝聚成共同體。然而政體如走馬燈般的變換,尤其是斷頭臺上滴淌的革命兒女的鮮血,殘酷地揭示了革命者內(nèi)部的不和。一些歷史學家甚至認為,革命節(jié)日淪為了政治斗爭的工具。它們不僅沒能將法國人凝聚成共同體,反而排斥異己,制造賤民,給人帶來了更深的孤獨。
那么,革命節(jié)日史是一部令人失望的歷史,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失敗么?對于這個問題,奧祖夫沒有簡單地下判斷。通過描述共和歷法遭到的頑固抵抗,她揭示了革命者的失敗。在一些革命者看來,傳統(tǒng)歷法中的節(jié)日猶如一團亂麻。宗教節(jié)日和民間節(jié)日毫無道理地擠在一年的某些時段,而另一些時段則沒有任何節(jié)日。一堆講不出道理的習俗有什么價值可言?新的共和歷顯得更為合理,它在全年整齊地分配節(jié)日。它用葡、霧、霜、雪、雨、風、芽、花等更為形象的名稱來命名十二個月。它規(guī)定每月三十天,每十天為一旬,每旬第十天為休息日。然而大量指控、起訴和處罰人們不遵守新歷法的警察局文件表明:人們拒絕在星期天工作和在旬日休息。在這種抵抗中,革命者意識到傳統(tǒng)歷法在以非理性的方式控制著人們的情感。它是一種包含著“神圣化的東西”的“咒語”。理性難以對抗咒語。只有新的咒語才能對抗舊的咒語。革命節(jié)日遭遇的抵抗,讓一些原本相信憑借理性創(chuàng)制的法律體系,可以像揉捏泥土一樣塑造人心的唯意志論者恍然大悟。
一些革命者開始表達對驅(qū)逐上帝之后留下的精神空虛的擔憂。他們害怕這種空虛會成為某種更可怕的事物的萌發(fā)之地。例如,腐敗或墮落會蔓延開來,或者,由于缺乏新的崇拜作為替代物,舊崇拜會死灰復燃。由于覺察到了革命者的這種擔憂,奧祖夫認為,對革命節(jié)日的研究不應局限于對其內(nèi)容和成敗的考察,還應考慮革命節(jié)日設計者的動機。在做了這一視角轉(zhuǎn)換之后,奧祖夫看到,在革命的不同階段看似分歧和沖突的節(jié)日背后,貫穿著一種持續(xù)的努力。節(jié)日的設計者們都試圖回答一個問題:“什么能替代天主教?新的宗教如何確立?”于是,出現(xiàn)了祖國祭壇、博愛的圣餅、替代彌撒書的人權宣言、愛國歌曲,以及公民布道和公民洗禮等各種儀式。革命者到古代共和國的宗教那里汲取靈感,也從共濟會借鑒符號。奧祖夫在羅伯斯庇爾設想的最高主宰節(jié)與十八世紀啟蒙哲人的自然神論之間,也看到了某種延續(xù)。二者都是既反對天主教會又反對無神論,并試圖拉近上帝與人的距離。
在奧祖夫看來,政治立場歧異的革命者們不同程度地意識到:開始一種新生活,不能沒有信仰。“一個自我創(chuàng)制的社會必須把創(chuàng)制行動本身神圣化。”革命節(jié)日因而不是一項致力于破壞的事業(yè),它致力于協(xié)調(diào)理性與情感,重建神圣性和社會團結(jié)。拿破侖的霧月政變之后,革命的節(jié)日體系遭到廢止,但被它神圣化的價值并未消失。革命節(jié)日把神圣性轉(zhuǎn)移到世俗的政治和社會價值之中,這些價值因而變得不可侵犯:權利、自由、祖國、人類、社會團結(jié)。經(jīng)由這一闡釋,奧祖夫使革命節(jié)日從失敗的恥辱中走出:革命節(jié)日不是一場失敗,而是一個新時代的開端。
然而是一個什么樣的新時代呢?《革命節(jié)日》寫到一七九九年時戛然而止。不過,在《小說鑒史》和《女性的話語》中,奧祖夫著力呈現(xiàn)十九世紀這個后革命時代的特性。動蕩的革命開啟了一個既矛盾又復雜的十九世紀。它與大革命無疑存在著重要延續(xù)。例如,革命者把節(jié)日視為“成人的學?!?。他們期待通過對時間、空間、教育的設計,傳遞給法國人一些共同的情感,讓人們感到法蘭西共和國是一個統(tǒng)一體。十九世紀的法國共和派同樣將學校視為建構(gòu)民族統(tǒng)一性的核心。不過在奧祖夫看來,二者也存在重要不同。大革命呈現(xiàn)出唯意志主義和激進主義,對統(tǒng)一性的追求和對特殊性的反感。十九世紀的法國則呈現(xiàn)出一幅更為復雜和矛盾的圖景。
至于為何要選取小說和女性來呈現(xiàn)法國的獨特性,奧祖夫也給出了精彩的回答。在她看來,文學是法蘭西的一種特性。早在黎塞留時期,法國已經(jīng)隆重慶祝過文學與國家的聯(lián)姻。此外,小說具有豐富性:它呈現(xiàn)差異,包容一切,變動不居,這表明了它的民主特性;與此同時,它追求考究、品位和形式之美,這表明它又具有貴族氣質(zhì)。小說因而比歷史作品更適于呈現(xiàn)變化多端、矛盾復雜的十九世紀。那么為何要選取十位女性作為法國獨特性的標志?因為在十八、十九世紀,法國女性在私人空問和社會領域占有非同一般的地位。奧祖夫認為,法國女性的特性中包含著法國獨特性的奧秘。
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貫穿著一個重要主題:新舊世界的沖突與和解??v覽奧祖夫選取的幾部小說,除了《已婚神甫》的作者巴爾貝聲稱兩個世界絕不可能調(diào)和之外,其他小說家都致力于觀察沖突或探討可能的和解方式。
在《黛爾菲娜》中,斯塔爾夫人通過敘述黛爾菲娜與雷翁斯的愛情悲劇,揭示了習慣、情感和記憶如何左右人們的行動。她暗示說,革命者過高地估計了立法的力量。她描繪自由的美好,同時也揭示自由的重負,以及宗教給予人的安慰。不過斯塔爾夫人所說的宗教已不同于天主教。她對德國浪漫派的宗教抱有好感。她甚至認為,所有真正的愛情都包含著宗教情感,因為它會讓人思考永恒。這樣就不難理解,她為何會認為,把對于人的幸福必不可少的宗教融入共和國的生活,并非不可能。
巴爾扎克的《老姑娘》等小說生動地呈現(xiàn)了舊制度的幸存者與新世界的未來主人翁之間的拉鋸戰(zhàn)。巴爾扎克顯然并不喜歡舊貴族。他筆下的瓦盧瓦騎士主張貴族特權,自私自利,虛榮輕浮。然而,巴爾扎克對過氣貴族的失望,并不意味著他站在新世界一邊。他筆下那些在新世界里如魚得水的人,雖然與舊貴族相比更加勤奮和有才能,卻顯得既平庸又卑劣。在革命中發(fā)了橫財?shù)亩拧げ妓够切屡d資產(chǎn)者的代表。巴爾扎克把他描繪成一個唯利是圖的變色龍,他最突出的特點在于,他總是知道利益在什么地方。不過吊詭的是,正是這個人使他所在的外省城市現(xiàn)代化,并且成功地使自己的沙龍成為貴族和資產(chǎn)者達成和解的場所。盡管資產(chǎn)者給新法國帶來了經(jīng)濟繁榮,但巴爾扎克卻對他們成為新世界的主宰感到憂慮。他害怕世界將變成這樣:平庸占據(jù)上風,金錢成為衡量人的標準,忠誠灰飛煙滅,社會團結(jié)盡失,人們再也聽不到榮譽的召喚。
司湯達在《呂西安·婁萬》中提出了和巴爾扎克相同的問題:在一個金錢是唯一動力、偉大的事物被視為荒謬的社會里,醉心于精神自由和高尚趣味的人何處安身?他筆下的呂西安喜歡人民,卻不能忍受與他們經(jīng)常接觸;聲稱熱愛共和,卻在沙龍里與正統(tǒng)派周旋;崇拜拿破侖,卻討厭專制;作為民主派,卻討厭被他認為缺乏考究的美國。
與上述幾位注重呈現(xiàn)新舊世界沖突的小說家不同,福樓拜的《布瓦爾和佩庫歇》側(cè)重于揭示新世界令人發(fā)笑的平庸。他筆下的布瓦爾和佩庫歇是兩個被無限的好奇心吞食的人。他們帶著近乎瘋狂的熱忱,囫圇吞棗地學習各種知識,不斷將其付諸實踐并遭遇失敗。他們相信進步主義和平等主義,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并認為沒有什么是天生的,一切都是后天教育的結(jié)果。然而他們始終沒能通過學習克服自身的愚蠢,他們教育兩個苦役犯孩子的實驗也遭遇了失敗。小說里的兩個主人公做盡傻事,遭人指指點點。然而他們周圍的民眾更是可笑。他們?nèi)嗽埔嘣?,不久前還贊成共和,很快又轉(zhuǎn)而贊成路易·波拿巴。自由樹被砍了當柴燒,在鰲蝦的香氣和酒的溫熱里,人們埋葬了革命。福樓拜借這部有些荒誕的小說,表達了對民主社會陷入平庸的擔憂。盡管民主時代的人們愛好持續(xù)的更新,但持續(xù)的更新最終是否將走向平庸和停滯?
對于福樓拜提出的問題,奧祖夫有自己的答案。在她看來,答案就隱藏在法國女性的獨特性之中。在《女性的話語》中,奧祖夫描繪了個性各異的十位杰出女性的畫像。著名的沙龍女主人迪·德芳夫人,充滿活力和求知欲的德·沙里埃夫人,英勇無畏地走上斷頭臺的羅蘭夫人,在渴望愛與榮耀中焦慮不安的德·斯塔爾夫人,精神安寧心靈卻動蕩不安的德·雷米薩夫人,被雨果和福樓拜譽為不朽者和天才的喬治·桑,執(zhí)拗地爭取婦女選舉權的于貝蒂娜·奧克萊爾,贊美女性獨特稟賦的科萊特,棄絕自我的苦行主義者西蒙娜·薇依,《第二性》的作者西蒙娜·波伏瓦。
不難看出,這十位女性并不足以代表全體法國女性,因為她們只是極少數(shù)擁有財富、學識和才華的幸運者。不過,在奧祖夫看來,與其對女性整體做枯燥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研究,不如傾聽個別女性吐露的心聲,探尋她們的生活軌跡。況且這十位女性無一例外地都從事寫作,因而研究她們有助于了解法國女性在不同時代的境遇。
這十位女性生活的時代,跨越了從十八世紀至二十世紀的漫長歷史時期。在十八世紀,當倫敦的女性還被禁錮在家中時,巴黎上流社會的女性卻在沙龍中與男性共處。一些著名的沙龍女主人甚至為談話確定基調(diào),評判作品,充當沙龍參與者的庇護人。在沙龍中,人們看重歡愉和趣味,視粗俗為“滔天大罪”。博學風趣的男性對女性殷勤討好,兩性之間優(yōu)雅機智地交流觀點。此情此景引發(fā)了贊嘆,但也招致了批評。孟德斯鳩和伏爾泰把法國人的愛好交談、機智詼諧和高雅禮儀歸功于沙龍。盧梭則把男女混雜的社交生活視為道德災難。他認為沙龍中彌漫著輕浮與虛榮之風:不忠與背叛隨處可見,真誠被棄之如敝屣。
大革命使法國女性的生活發(fā)生巨變。婦女在革命初期前所未有地參與到政治生活中,不過很快就被雅各賓派驅(qū)逐出公共領域。拿破侖法典認可了女性的少數(shù)民事權利,但它確認了男性在家庭中的支配權。十九世紀,婦女逐漸獲得更多民事權利,但政治權利姍姍來遲:她們直至一九四四年才獲得選舉權。在大革命以來的一個世紀里,法國婦女被囿于私人生活領域,沒有平等的受教育和工作機會,甚至曾一度失去離婚的權利。
不過,在奧祖夫看來,女性并非只有一種固定的共同命運,事實上每個人的人生軌跡千差萬別。奧祖夫筆下的女性中有好幾位經(jīng)歷過不幸的婚姻,并感受到兩性不平等帶來的痛苦。不過她們并未成為現(xiàn)實的囚徒,她們都擁有“找尋快樂的能力”。德·沙里埃夫人告誡被囿于家庭的女性,不要成為“在日式大碗中不停轉(zhuǎn)圈的金色美麗的魚兒”。對于那些勸說女性背離學習,告訴女性她們只需輕松消遣和照照鏡子的人,她的回答是:女性應當在困難中磨煉心智,嗜書如命,甚至在閱讀中忘我的人便得救了。奧祖夫筆下的女性都對教育帶來的解放寄予厚望。她們一面自我教育對抗生活的平庸與單調(diào),一面致力于教育更多人。她們無一例外都孜孜不倦地寫作。
在法國,女性首先在教育領域贏得了決定性勝利。一組數(shù)據(jù)表明了法國女性教育的突出成就:一九六三年,43%的法國大學生是女生,英國女大學生占32%,西德女大學生僅占24%。薇依和波伏瓦這兩位杰出的巴黎高師畢業(yè)生,正是法國推行平等教育的成果。
令人大惑不解的是,法國并未因此發(fā)生一場轟轟烈烈的女性主義運動。相反,法國女性主義運動比英國女性主義運動溫和得多,法國女性獲得選舉權的時間也比英國女性晚。為何如此?有人認為,這是由于女性在革命后成為天主教會的重要支柱,因而共和派提防女性,遲遲不愿賦予她們政治權利。奧祖夫從法國女性的獨特性出發(fā),解釋選舉權到來的遲緩。在她看來,法國女性并不像英國女性那么熱衷于爭取政治平等。這并非因為她們?nèi)狈嗬庾R,而是因為她們擁有“一種不同于男權卻同樣現(xiàn)實的權力”。法國女性可以機智靈活地運用這種權力來發(fā)揮影響力。她們之所以能夠如此,至少得益于兩方面因素。首先,十八世紀上流社會的社交模式雖已不復存在,但它并未從人們的記憶和習俗中消失。從十九世紀著名學者勒南在法蘭西學院的入院演說中,可以窺見這一點。勒南認為,男女混雜社交的法蘭西特性有助于保持法國的優(yōu)勢。這也正是司湯達小說中的主人公說的,令人陶醉的幸福始終在于“風趣的男士身邊有一些風趣的女性”。普魯斯特在描繪奧松維爾伯爵夫人的沙龍時也暗示道,在法國,人們同意有精神魅力的知識女性應享有某種權威。法國民情的這一獨特性,顯然有助于緩和十九世紀確實存在的對女性的禁錮。此外,奧祖夫認為,那些追隨盧梭、希望女性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共和主義者,也并非主張把女性禁閉在與公共領域嚴格分離的私人空間。毋寧說,他們期待公共生活融入私人生活,期待女性作為公民的配偶和母親,能夠擔負起教育兒童、扶持丈夫的職責,并在家庭內(nèi)部發(fā)揮有益的道德影響。
在奧祖夫看來,法國兩性交流的悠久傳統(tǒng),以及由此形成的對話精神,一定程度上解釋了法國女性主義的溫和特性。在美國,一種激進的女性主義話語得到廣泛傳播。這種話語認為“所有的女人都是受害者,所有的男人都是劊子手”,并主張從純粹的女性視角去重寫文學、藝術和科學史。然而這種激進話語在法國應者寥寥。在法國,任何女性都不會在閱讀拉辛和蒙田的作品時,把他們視為純粹男性意識形態(tài)的代表。法國女性主義者擔心提升“女性文學”“女性科學”的價值會導致故步自封。甚至“女性主義圣經(jīng)”的作者波伏瓦也不認為女性的解放意味著對抗男性世界。她與薩特長達半個世紀的伴侶關系表明了其態(tài)度。
喬治·桑的例子或許更好地呈現(xiàn)了法國女性對自身解放所持的態(tài)度。在奧祖夫看來,沒有一個女性比喬治·桑在世時更遭男性忌恨和誹謗了。不過這并不妨礙她與多位男性保持堅不可摧的友誼。她堅信兩性的解放是一體的:當女性還是奴隸時,男性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奴隸。喬治·桑的特立獨行“讓女性從卑微中重新站立”,但她堅持認為,相對于人的品質(zhì),性別的區(qū)分是次要的。因而關鍵在于,每個人作為自由平等的個體,都應盡力建設自己。為此要克服急躁,堅韌隱忍,懂得妥協(xié),這是真正的英雄主義。
法國女性既頑強抗爭又善于和解的精神,正是奧祖夫所欣賞的法國獨特性的重要內(nèi)涵:它執(zhí)著地追求統(tǒng)一性,又珍視多樣性和差異性;它反復念叨偉大的革命,又懷念古老的君主制;它既向往民主時代的平等與自由,又眷念貴族時代的風度與趣味。革命節(jié)日、小說和女性,它們共同呈現(xiàn)了一個充滿矛盾的法國。
(莫娜·奧祖夫:《革命節(jié)日》,劉北成譯;《小說鑒史——舊制度與大革命的百年戰(zhàn)爭》,周立紅、焦靜姝譯;《女性的話語——論法國的獨特性》,蔣明煒、閻雪梅譯。商務印書館二0一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