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
陸灝,人稱“滬上陸公子”。
第一次見到陸灝,應(yīng)該是一九九○年年底在人民大會堂。那次河南教育出版社舉辦一套書信集的發(fā)布會,其中有《蕭乾書信集》《曹靖華書信集》《葉圣陶周穎南通信集》等。一九九六年河南教育出版社更名為大象出版社,第二年的年初,周常林社長來信,從此我就成了大象出版社的作者和策劃者。
陸灝與同班同學(xué)鄭逸文一起,都在《文匯讀書周報》做記者,我的同班同學(xué)酈國義正好負責(zé)這張周報。那次在大會堂相遇,印象中我們兩人似乎沒有太多交談。我們兩人開始真正交往,是在范用先生家中。范用家住在靠近東二環(huán)的北牌坊胡同。一九九四年,這條胡同要拆除,范用一家搬到方莊。他們夫婦寄來一張“遷帖”卡,對住過多年的小院,依依不舍:“北牌坊胡同那個小院,將不復(fù)存在。免不了有點依戀,為什么?自己也想不清楚。許是丟不下那兩棵爺爺媽媽輩的老槐樹,還有住在那一帶的幾位長者、稔知?!北迸品缓?,我和陸灝走進的那個小院,不復(fù)存在了,但我和陸灝的交往卻逐漸增多。
陸灝閱讀廣泛,特別喜歡讀日記、書信、年譜與傳記。可是,陸灝的筆下,總是惜墨如金。他與施蟄存、黃裳、鄧云鄉(xiāng)等上海老人的故事,本身十分精彩,可是寫得頗為節(jié)制。這些年,他出書不多??墒?,每一本書出來,都是精品。與陸公子相比,我寫得實在太快、太匆忙,總是缺少斟酌,字里行間更是缺少雋永。
我們兩人常有交往,往來書信卻不多。不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他卻連續(xù)寫來兩封信,與施蟄存、蕭乾等前輩相關(guān)。
一九九三年,施蟄存先生在上海獲獎,我寫了一篇他的文章,題為《執(zhí)拗的智者—施蟄存印象》,發(fā)表于《讀書》雜志。那幾年,我與施先生來往頗多,請他談沈從文與丁玲的交往,他寫信要我?guī)退摹吨袊奈飯蟆返?。在我眼中,施蟄存就是一位智者,而且性情頗為執(zhí)拗。陸灝兄讀了此文,居然喜歡。他寫來一信,并說要找一兩本施蟄存英文藏書送我,包括自制的“無相庵藏書票”。他信中說:
返滬后,又拜讀在《讀書》上寫施先生的大作,我跟施先生很熟,看到有介紹先生的文章,總感到很高興,像他這樣通才,在現(xiàn)代作家中也是不多的,可惜幾十年來一直遭到冷遇,現(xiàn)在突然又“老來俏”起來,他自己也覺得好笑。前不久,他說要做結(jié)束工作,把自己的幾百冊西文舊書的大部分都給了我,讓我挑有興趣的留下,沒興趣的放在鳳鳴書店寄銷。后來又說,可以代他送一些給有興趣的朋友。這批舊書中有幾本還貼著他自制的“無相庵藏書票”。這張書票我找了多年未得,不期一下子得到好幾張。我估計你會有興趣,過兩天我挑一本有書票的代施先生寄贈給你,留作紀念。
十幾天后,陸灝又寫來一信,他剛剛買到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的我的《蕭乾傳》新版。他說非常喜歡這個新版本。
很高興收到你的信,正好我今天買了一本大作《蕭乾傳》,裝幀、用紙堪稱國內(nèi)一流,書能印得這般漂亮,大概是作者最大的欣慰吧!我寄你的書可能這兩天就收到了,主要是那張無相庵藏書票頗珍貴,其實蟄公的這批書交給我,也很委屈這些書。我雖然愛書,但英文能力太差,只能珍藏著,留待他日送到更能發(fā)揮它們作用的人的手里。
陸灝還隨信寄來一幅自謙“涂鴉”的書法,在我看來實為佳品。
時間過得快,九年過去,二○一二年初,陸灝收到我寄去的《封面中國(二)》毛邊本,回復(fù)一信,摘要如下:
今奉《封面中國(二)》毛邊本,非常感謝!兄勤于著述,真讓我佩服不已?!妒斋@》的專欄好像停了,今年有什么寫作計劃?
昨拜讀黃永玉先生回憶黃苗子先生的文章,真是妙文?。ò耸甏苍鴮戇^關(guān)于苗子的,也甚妙)只有半個多世紀的老友才寫得出如此真而野的追念文章來。老樹凋零,兄在京的“老友”只剩下黃永玉先生了。老人一個個走了,我們也慢慢老了。記得那次開黃裳散文研討會時,你說你五十了,我吃了一驚,轉(zhuǎn)眼我也五十了。呵呵!
我從去年初起調(diào)到筆會,在周毅手下當一卒,同時仍在幫《上海書評》編點稿,其他一切如故。何時來上海,盼一聚。
陸灝告訴我,他已調(diào)至“筆會”副刊,那可是中國最有影響的著名副刊之一!信中他說自己竟然也快五十了。想一想,歲月如梭,初次見陸灝時,我三十四歲,他二十七歲,一轉(zhuǎn)眼,他居然也步入半百之年。每天數(shù)日子,就是如此這般不講理,翻過一頁,又翻過一頁,瞬間人就漸漸變老了。
與陸灝一同走進《文匯報》的鄭逸文,如今已成為《文匯報》總編輯,重任在肩,一點兒也不能懈怠。陸灝另辟蹊徑,讀書、撰文、寫字、聊天。我們兩人見過多次,奇怪居然沒有兩個人的合影,也是遺憾。二○一八年九月八日下午,在上海思南文學(xué)之家舉辦《文匯報》《解放日報》《新民晚報》的副刊活動,主題為“副刊,上海報紙的重鎮(zhèn)”。希望此次陸灝前來,我們能有一張合影。
這些年,我喜歡翻譯一些國外的兒童繪本。新翻譯的三本,分別為《小黑孩庫巴歷險記》《房車狗與小姑娘的快樂圣誕》《淘氣猴子》。我忽然想到,何不請三位書法好的朋友,將之謄寫下來,圖文相配,豈不精彩?請戴新偉兄題寫《房車狗與小姑娘的快樂圣誕》,請與我一樣屬猴的楊葵兄題寫《淘氣猴子》,《小黑孩庫巴歷險記》就拜托陸灝兄題寫了。
為寫這些譯文,陸公子可是煞費苦心,寫得特別用心。二○一七年二月,收到陸灝來信和書寫的譯文,漸次鋪展,欣賞陸公子楷體的清秀之美。在信中,陸灝談及已與山東人民出版社簽約,在黃裳先生百年誕辰之際,出版《黃裳集》。他問及可否請黃永玉、楊苡等人作為顧問,搜集更多黃裳的書信,當然也頗為重要。他信中說:
小黑孩寫成一長卷,豎寫稍順手,但恐怕不合要求,字也不好,就不要印出來丟人現(xiàn)眼了。你留著作紀念吧,你又開始寫字了,等著拜觀。
另有一事向你匯報:山東人民出版社要出黃裳全集,經(jīng)子善介紹,已與黃家人簽了出版合同,二○一九年黃先生百年誕辰前出版,名稱初定為“黃裳集”。去年出版社社長來上海,找子善和我商量了初定分創(chuàng)作卷(散文、劇本、報道、詩)、翻譯卷、古籍整理和題跋卷、書信卷。日記,黃先生的大女兒只同意出版(一九)七六年以后的,且要刪節(jié)。我們覺得這樣的話,還是暫不收錄為宜,等以后時機成熟再完整出版。
這四個部分,翻譯卷最便捷,創(chuàng)作卷編輯上有不少麻煩,九十年代后期之后,黃先生出版的集子重復(fù)率很高,但又不是全為選本,每一種集子都新舊相參,究竟如何,還要把每本集子的篇目都看一下后再商量。古籍整理就一種,題跋的情況與散文類似,書信部分由我牽頭,這一卷征集費力,編輯相對簡單,需請老兄鼎力支持?!秮硌嚅繒啞烦霭婧?,黃先生致各位的信,煩兄搜集一下。另外,京城還有一些老人,可能有黃先生的信,如王世襄、黃苗子、袁鷹、黃永厚等,也勞煩征集一下。現(xiàn)在只得集到多少算多少,他給葉圣陶、俞平伯的信,兩家都沒留。還有給香港陳凡的信,雖托人去打聽,估計很難找到。這一卷只能是盡最大能力去征集。
我們也和出版社商量了,想聘請幾位黃先生的“老”朋友當顧問,初定:楊苡、李濟生、黃永玉、姜德明、鄭重,你覺得還有誰合適嗎?另外再設(shè)一個編委會,子善、老兄和我都在其中(名單列出后再請老兄審閱),大致的情況就這樣。(二○)一九年夏天出版,也就兩年多時間,還是蠻緊張的,尤其是書信征集,可能篇幅不會小,還望老兄幫忙,叩謝!叩謝!
收到陸灝來信,我去看望黃永玉先生,他當即同意出任顧問。之后,聯(lián)系黃大剛、阮丹青等黃裳朋友的孩子,他們先后找到一些書信發(fā)給我。我也將黃裳先生寫給我的百余封信掃描發(fā)去。陸灝告訴我,黃裳先生寫給他的信特別多,應(yīng)在幾百封以上,我想其中的掌故想必十分精彩。春節(jié)期間,我去看望姜德明先生,他說與黃裳通信頗多。兩人都在天津,往來書信中談及天津的故事特別多。我建議他整理掃描出版,一定精彩。老姜今年八十九歲,明年就是九十大壽了!
讀陸公子的書,總有意想不到的奇妙之處。
《看圖識字》中,有一篇《人生邊上的事》。陸灝寫到,讀楊絳的《走在人生邊上》一書,他想到一段往事和一本書。開篇寫道:
十多年前的一天,我去南京東路新華書店的學(xué)術(shù)書苑,剛走進書店,就有一個中年男子迎面而來,對我說:“我遠遠看你走來,你的眉心發(fā)黑,三個月之內(nèi)必有大禍。”隨后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上面寫著佛教什么機構(gòu),說:“我可以為你指點迷津,逢兇化吉。”我當時不假思索,就把名片扔還給他:“你走吧,不要嚇唬我!”
但我還真被他嚇著了。回到家,越想越害怕,就去請教精通《易》學(xué)的好友張文江。文江說,這類“江湖術(shù)士”大多是騙人錢財?shù)模槐靥斦?。但自己多加注意,總是有益無害的。我問他,看相算命這東西到底可信不可信。文江拿了一本小冊子給我,讓我不妨一讀。那是上海佛學(xué)書局印行的《了凡四訓(xùn)》。
陸灝讀《了凡四訓(xùn)》,讀得非常認真。作者是明代的袁黃,字坤儀,號學(xué)海。一次在南京棲霞山遇見云谷禪師,禪師開導(dǎo)袁坤儀,在佛像面前懺悔以前種種罪過,發(fā)愿做三千件善事,以報天地祖宗之德,于是,袁坤儀改號“了凡”。之后,袁了凡多做善事,必有好報。他寫《了凡四訓(xùn)》時,已經(jīng)六十九歲。
陸灝此文的最后一段寫得特別精彩。他從深圳乘大巴前往廣州,忽遇險情:
我被那個江湖術(shù)士嚇唬了一下,讀了《了凡四訓(xùn)》,稍稍自慰,以后有一陣子,少出門,不做“缺德事”,有空就用毛筆抄寫佛經(jīng)。
這樣慢慢將這件事淡忘了。幾個月后,我去廣東出差,先到深圳,再從深圳坐大巴去廣州。我坐的是大巴最后一排中間的座位。車行在高速公路上,一點都不感覺速度快。突然遇到緊急情況,大巴一個急剎車,我就感覺自己騰空而起,向前飛了出去,在大巴中間的走道上飛過半截車廂后落地,再一路滾到司機的旁邊。奇跡般地,我站起來,除了手肘上略有擦傷,也未出血,其他居然毫發(fā)不損。驚魂甫定,我猛然想起在書店中那位江湖術(shù)士的“警告”。離那天差不多就是三個月。
陸灝與我有同好,喜歡和老人交往,聽老人聊天,各種各樣的掌故、經(jīng)歷,八面來風(fēng),徐徐而來。常聽人說,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與這些前輩在一起,總是有一連串的經(jīng)歷,讓人感慨。
陸灝在上海與施蟄存、黃裳的交往應(yīng)該最多。施先生藏碑帖頗多,西文書也頗多。陸灝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了一個小書店叫“鳳鳴書店”,施先生就把那些西文書交給陸灝,請他代為“散書”。陸灝寫此篇《北山樓藏西文書拾零》,講述的就是當年他經(jīng)手處理的故事:
九十年代起,施蟄存先生開始做結(jié)束工作了,其中一項工作就是生前散書。有年輕朋友去看他,他就會讓他們從他的書架挑喜歡的書拿走。那時我經(jīng)常去北山樓,有時是送一些新書去給他看,有時是代他買了雪茄送去,更多時候就是去聊天。每次去,老人總會讓我挑幾本舊書,或送我一些瓦當拓片等小玩意。
那時,我與幾位朋友經(jīng)營了一家小書店,施先生有一次說,他想把西文書全部處理掉,讓我去挑選,挑剩的放在小書店寄售。于是約定一天,我下午過去,他已經(jīng)把所有的外文舊書都搬出來,我們坐在方桌邊,一本一本過目,他向我一一介紹:這本是他以前想譯的,那本是誰的藏書。有些他覺得還有用,就留下;有些讓我自己保存,不要賣。這樣從下午一直到晚上,把他的外文書理了一遍,留下了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約一二百冊讓我取走。
陸灝最后悔的一本書,應(yīng)該是邵洵美簽名的那本《黎明》(Daybreak)。施先生告訴過他,他曾想留存,卻一時疏忽。這一天,正好李歐梵先生來選書,這本書恰恰被李歐梵挑走。陸灝最后幾個字可謂透心涼:“真是懊惱不已?!?/p>
陸灝文中說最早的橫版書,應(yīng)該是嚴復(fù)的《英文漢詁》一書。他喜歡讀各類掌故,鄭逸梅的《藝林散葉》也是我喜愛之書。陸灝寫道:
偶然翻閱鄭逸梅的《藝林散葉》,其中有一條:“嚴幾道著《英文漢詁》一書,于一九○二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為我國使用橫行排版刊印中文之始。”鄭逸梅搞錯了出版年份,但已是意外的發(fā)現(xiàn)了!我以前也曾留意過這個問題,中國最早的洋裝書(平裝或精裝)是哪年出版的哪一種、最早的橫排書又是哪年出版的哪一本?我查過不少介紹近代出版印刷裝幀的專著,都沒有提到。原來最早的中文橫排版書,就是施先生送我的這一本!
此本《英文漢詁》,由商務(wù)印書館首版,時間為一九○五年,即光緒三十年五月。
二○○六年,陳子善、陸灝兄熱心張羅在上海舉辦黃裳先生的研討會—“黃裳散文與中國文化”,前去參加的有黃宗江、王充閭等人。黃永玉與黃裳一九四七年在上海相識,黃裳、汪曾祺、黃永玉,三人一見如故,成為多年好友。我曾將之稱為上海的“三劍客”。黃永玉在鳳凰,寫了一篇長文《黃裳淺識》,讓我?guī)ダ首x。他還為黃裳寫了一首詩《體系斷層》,寫他眼中的黃裳印象。
陸灝在《真假董其昌》一文中,開篇寫道:
今年六月,在“黃裳散文與中國文化”研討會的晚餐席上,散文家王充閭先生問了黃裳先生一個問題:散文能不能虛構(gòu)?黃先生抿了半天嘴,不知如何回答。我在一旁就直接問黃先生:“那么你的散文中有沒有虛構(gòu)?”黃先生說:“難免。”董橋先生在一篇文章中也曾提到,他參加城市大學(xué)的一個文學(xué)講座,也有人問他同樣的問題。散文能不能虛構(gòu),看來這是一個讓不少散文創(chuàng)作者為之困惑的問題。
……
盡管董橋先生說自己“頂多只能經(jīng)虛筆烘托實情,以實筆敷設(shè)虛境”,但是我讀他前幾年的那本《從前》,一直沒有當它是散文,而是當作毛姆式的短篇小說來讀的。
陸公子寫有一系列黃裳文章,《“X太太”》《〈董小宛〉風(fēng)波》《“黃書”何以被抄》《卸了重負似的》《“自喜老夫腦力未衰”》《不如淡然處之的好》……讀后,藏書被抄走的那種滋味,總有隱痛在心??墒?,陸灝在《卸了重負似的》一文中記述黃裳的口吻,卻顯得頗為輕松:
我曾問過黃先生,半輩子辛苦收藏的書籍一旦被全部抄走,當時心情如何。他說當時覺得卸了重負似的,反而很輕松的感覺。這個意思,他在一篇《書的故事》中也說過:“六年前的一天,身邊的書突然一下子失了蹤。終于弄到蕩然無存的地步了。當時的心情今天回想起來也是很有趣的,好像一個極大極沉重的包袱,突然從身上卸了下來?!?/p>
快到九十高齡的黃裳,腦力、筆力絲毫不亞于年輕人。記得最后幾年,他與不同人打筆仗,字里行間的犀利,令人感嘆不已?!丁白韵怖戏蚰X力未衰”》一文中,陸灝寫韋力去黃裳家里的故事,黃裳找出來的書竟然沒有一本是重復(fù)的:
自稱老夫的黃先生,當年不過五十五歲,即使到了八九十歲,黃先生的腦力仍然未衰。藏書家韋力先生曾回憶說,他去黃先生家看過書,去了幾次,中間總隔一段時間,黃先生每次拿出來一些給他看,居然沒有一本是重復(fù)的。韋力先生很驚訝,說要么黃先生自己有記錄,要么就是記憶驚人。那時黃先生已是八十多歲了。
我陪同黃永玉先生到上海,探望黃裳先生是在二○一一年十二月三日。那個上午,兩個老人談得十分開心。黃裳耳朵聽力不行,黃永玉便把想說的話寫在周毅的本子上,還畫一些圖,請黃裳看。
沒有想到,不到一年,黃裳先生于二○一二年九月五日去世,享年九十三歲。
在黃裳追思會上陸灝發(fā)表感人肺腑的講話,并寫在《不如淡然處之的好》那篇文章里:
三年多前我在黃先生追思會上曾說,黃先生從中學(xué)生時代開始寫作,直到生命最后,創(chuàng)作生涯近八十年,從來沒有得到過官方或機構(gòu)頒發(fā)的獎賞,但他有無數(shù)讀者,其中不乏鐵桿粉絲,這是對一個作家的最高獎賞。而去世三年多來,他的著作不斷重版,光中華書局就出版了《古籍稿抄本經(jīng)眼錄》《絳云書卷美人圖—關(guān)于柳如是》和這本《前塵夢影新錄》。一個作家的生命沒有隨他的肉身的消亡而終結(jié),這就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
喜歡讀陸公子的書。陸灝在書中,寫《寒食帖》《秋山圖》,寫傅青主、魯迅、錢玄同、周作人、張愛玲、鄭孝胥、張伯駒、陳垣、張充和等,寫海外的王爾德、克里斯蒂、卡羅爾、愛德華·紐頓、毛姆、艾柯……每個人的寫法雖然各不相同,但文中的詳實史料與細節(jié)呈現(xiàn),卻頗為精彩。由此可見,在他的筆下,無一字無來處。
有趣的是,在《不愧三餐》一書中,陸灝寫了一篇短文《百家姓之外》,談稀有姓氏。巧的是,前些日子,在維修汽車的時候,我買一個按摩眼睛的按摩器,這位女店員遞給我一張名片,姓氏居然是“傘”。我可是第一次知道有這個姓。這幾天,微信讀到一篇關(guān)于朱元璋后代一百多萬子孫被屠殺的過程。李自成、張獻忠等明末“七十二家”起義軍揭竿而起,朱元璋的子孫從此面臨滅頂之災(zāi)。這位姓傘的姑娘告訴我,他們的祖先也是朱元璋后裔,四個兄弟出門避難,每個人帶一把傘,以后大家見面就以“傘”相稱。姑娘告訴我,他們有個叫“傘”的群,大約全國有幾千人而已。
新出版的《不愧三餐》中,陸灝的后記頗為簡略,以寥寥數(shù)語談及書名來歷:“書名取自陳老蓮的詩句‘略翻書數(shù)則,便不愧三餐。這幾年,也就是多讀了幾本書而已,聊以自我安慰,似乎日子沒有白過?!标懝拥摹恫焕⑷汀罚衲臧嗽?,就這樣迎面走來了。
二○一八年八月中旬,北京看云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