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鍵
公元一七九八年,清朝嘉慶三年,為太上皇帝(原乾隆帝)弘歷登基的第六十四個年頭,禪讓的第三年,應也是其在世的最后一年。
剛進入這一年時,八十八歲的愛新覺羅·弘歷依然自信滿滿,全無即將羽化登仙的預感。世上還有那么多需要他操心的事體:鄂川陜等數(shù)省持續(xù)動亂,一些白蓮教大首領尚未捕獲;河南睢州的黃河決口搶險堵筑半年,合龍后復告崩潰;洋盜蔡牽集團在東南沿海與大清水師數(shù)載纏斗,不僅沒被消滅,竟跑到臺灣去攻城略地;西域亦不安寧,流竄境外的大和卓之子薩木薩克先是“懇請內(nèi)投”,清廷也做好了將其安置在京師的準備,卻又沒了蹤跡……而弘歷所不知曉的,是清朝在世界格局中的快速衰微,是工業(yè)革命后西方列強的崛起,是近鄰沙俄對黑龍江流域經(jīng)久不滅的覬覦之心,尤其是中外軍事思想、軍隊結(jié)構(gòu)和武器裝備之間越來越大的差異。
“歸政仍訓政”,乃弘歷在禪讓之初刻制的一塊私璽,也是他不在位而謀其政的政治宣言。朝廷仍在上皇的嚴密掌控之中,巧言令色的聚斂之臣和珅一直深受倚信,而盛世早已不在,煌煌大清在英使眼中“好比是一艘破爛不堪的頭等戰(zhàn)艦”。就在這年冬月,弘歷的身體出現(xiàn)狀況,并非重病,僅僅是老,挺過新歲的大年初二,終告不支。他應是突然間神智昏迷,對守候病榻的子皇帝及一眾大臣,似乎未留下任何遺囑。
弘歷在禪讓后統(tǒng)稱“太上皇帝”“上皇”,極少見“太上皇”,也許覺得前二者是權(quán)位的升格,而后面的三個字意味著退位。官方史籍中多如此表述,當出自這位深得文字三昧的大皇帝的掂兌斟量。
嘉慶三年五月十一日,太上皇帝啟程往避暑山莊,進行一年一度的木蘭秋狝。照例是乘輿前往,子皇帝掖輦而行;照例要檢閱滿蒙鐵騎,同時也省察民情;照例有無數(shù)的狩獵打圍,無數(shù)的召見和飲宴。他將此視為對大清傳統(tǒng)和祖宗家法的持守,也當作身心強健的證明。弘歷出生于八月十三日,萬壽節(jié)(皇帝生日,做上皇之后稱萬萬壽節(jié))多數(shù)是在避暑山莊度過,卻很少作生日詩,所熱衷的是染寫殪虎射鹿的英武豪壯。
安眠的喜悅
初入老年,乾隆帝即得了失眠癥,每夜常常只睡兩個時辰,“若歷廿四刻,得三時整睡,則為幸”。禪讓之后,畢竟一大堆常規(guī)雜務交給了兒子,他的睡眠情況開始好轉(zhuǎn),而且是年年好轉(zhuǎn)。嘉慶元年的一個秋夜,弘歷酣睡了二十九刻(七個多小時),醒來龍心大悅,有詩紀之。到了二年夏,趁著連宵喜雨,有一夜居然睡足了三十二刻,整整八個小時,再賦《安眠》詩,注曰:“向每有失眠之虞,邇年來卻得安睡,常逾二十四刻至二十七八刻之久。昨沐昊貺,霖雨應時,心慰安眠至三十二刻,已足四時?!敝恋谌?,這樣的好睡眠已經(jīng)成了常態(tài),“年齡幸致八旬八,夜刻每眠三十三”(《清高宗御制詩余集》卷十七,以下征引僅標篇名)。他將此視為“老年難得之佳境”,在不少詩文中都有描述。
鄂川陜?nèi)〉慕套兡松匣实男闹袎K壘,郁結(jié)難揮,好覺醒來,立刻就會想到這件煩心事:
邇來每喜飽安眠,一夜四八卅二刻。
似此高眠豈不佳,心勞仍念捷消息。
官軍無數(shù)殲群賊,而何賊首未一得?
(《安眠》)
遲暮老人總喜歡夸說健康,太上皇帝亦不能例外,加上他又酷愛吟誦,睡上一個好覺便要寫詩。而橫亙心中的仍是白蓮教起事,仍是那些未被抓獲的教軍首領,念及此事就難免郁悶,僅僅寫了六句,便爾打住。
朝鮮使臣記述的一個傳說
弘歷的自矜自夸是有充分歷史依據(jù)的。自有準確記載的周秦兩漢以來,他的享壽之高、執(zhí)政時間之久罕有其匹??诳诼暵曊f絕不超過祖父康熙的在位六十一年,也的確如期禪讓,但并未放棄權(quán)力,此年宮中歷書仍標示乾隆六十三年。但歲月催人,太上皇帝老了。
衰老,到來的時間固因人而異,然所有的年長者都要遭遇,無可避免。舉行禪讓大典之時,太上皇帝雖已見老態(tài),頭腦仍清晰,精神還十分健旺。如正月初四那天,先在皇極殿開千叟宴,將滿蒙王公、一品大臣及九十歲以上與宴者“召至御座前,親賜卮酒”;又在重華宮召大學士及翰林等茶宴,賦詩聯(lián)句,興致勃勃。時苗疆戰(zhàn)事了猶未了,而湖北教亂方興未艾,上皇密切關注著前方的戰(zhàn)況,也對前線統(tǒng)帥福康安、和琳染瘴病逝極為痛惜。兩人靈柩先后返京,他都堅持要親臨祭悼,根本不聽子皇帝及臣下的勸諫。
應該說,弘歷是一個格外強健的人,又有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虛榮。晚年視力減弱,有人獻呈產(chǎn)于西洋的眼鏡,他卻大為忌諱,寧可看不清楚小字,也不愿“借物為明”。三年夏月,御制詩有《戲題眼鏡》:
古稀過十還增八,眼鏡人人獻百方。
借物為明非善策,蠅頭弗見究何妨?
詩后附記:“今且將望九矣,雖目力較遜于前,然批閱章奏及一切文字,未嘗稍懈。有以眼鏡獻者,究嫌其借物為明,仍屏而弗用?!币粋€耄耋老人的爭勝逞強,竟然到了這種地步。就在這個春天,他還親往黑龍?zhí)镀碛?。自平地上龍神殿有三組臺階,各數(shù)十級,弘歷八十歲后改乘輕輿直至碑亭,僅登十余級就可到大殿行禮。而這次上皇突發(fā)豪情,堅持要徒步拾級而上,結(jié)果氣力不足,只好再乘輿。
古往今來有許多老者都以不服老為美談,實則違背自然規(guī)律,不管是政治老人還是學術老人的過分戀棧,都會造成負面的影響。對弘歷的日漸衰邁,身邊大臣豈有不知,但無人敢于記述評論。據(jù)朝鮮在京使臣所記,上皇的記憶力已嚴重減退:
太上皇容貌氣力,不甚衰耄,而但善忘比劇。昨日之事,今日輒忘;早間所行,晚或不省。故侍御左右,眩于舉行。而和珅之專擅,甚于前日,人皆側(cè)目,莫敢誰何云。(《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下編,卷一二)
這段話有覲見時的直接觀察,也有搜羅到的傳聞,包括和珅的飛揚跋扈,應大體不虛。
比較起來,國內(nèi)關于上皇晚年情狀的描寫較少,起居注此三年皆省記,從其簡略的程度,可推測該部分曾經(jīng)過大段刪削。一眾起居注官,在留下的著作中也幾乎絕口不談。這是一個政治禁區(qū),一段煙云模糊處,然還是有知情人會講說轉(zhuǎn)述:
高宗純皇帝之訓政也,一日早朝已罷,單傳和珅入見。珅至則高宗南面坐,仁宗西向坐一小杌(每日召見臣工皆如此)。珅跪良久,上皇閉目若熟寐,然口中喃喃有所語,上極力諦聽,終不能解一字。久之,忽啟目曰:“其人何姓名?”珅應聲曰:“高天德,茍文明?!鄙匣蕪烷]目誦不輟。移時,始麾之出,不更問訊一語。上大駭愕。他日密召珅問曰:“汝前日召對,上皇作何語?汝所對六字又作何解?”珅對曰:“上皇所誦者,西域秘密咒也,誦此咒,則所惡之人雖在數(shù)千里外,亦當無疾而死,或有奇禍。奴才聞上皇持此,知所欲咒者必教匪悍首,故竟以二人名對也?!保ā端囷L堂雜鈔》卷三,“和致齋相國事輯”)
場面鮮活,上皇之昏憊執(zhí)迷,嘉慶帝之恭謹與警覺,以及和珅的敏銳、伶俐和抖機靈,都如在眼前。高天德、茍文明皆晚起于四川,并非白蓮教中主要頭目,故嘉慶帝聽得云里霧里,而和珅只管隨口應答,不管信息是否準確無誤。那時和珅的感覺必然好得出奇,全不知殺機已伏。
數(shù)千年專制史中,兒皇帝的日子大都不好過,颙琰也不例外。但他無疑是一個心機深沉、結(jié)果甚好的兒皇帝。通過實錄和起居注,可知三年訓政期間,颙琰認真扮演著子皇帝的角色,終日侍奉父皇。父皇到哪里都盡量跟隨在身后,陪著他祭祀天地神靈和列祖列宗,陪著他接見臣下和外藩使臣,陪著他打圍觀光和看戲吃茶……在上皇和近侍大臣(包括和珅)的眼中,颙琰是一個孝子,也是一個仁厚平和、嚴謹持重、做事認真,沒有太大本事和魄力的人。
太上皇帝需要的,是一個亦步亦趨的接班人;和珅需要的,則是一個可親可控的皇帝。颙琰在令阿桂、王杰等清正樞閣大臣擔憂的同時,頗讓上皇與和珅心中踏實。
憧憬“林下”
林下,意謂樹林之間,引申為山野退隱之處。如果說讀書做官、科舉入仕是無數(shù)學子的夢想,而在歷經(jīng)宦海沉浮之后,不少人的夢又漸變?yōu)闅w隱林下?!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陶淵明締造的神仙境界,曾令很多讀書人向往。由此衍生的語詞甚多,如林下人、林下士、林下風、林下意,皆與廊廟官場相對映。錢謙益曾有句“林下有人君側(cè)少,知公未忍說投簪”,亦不識是夸人,還是貶人。
林下,通例不屬于帝王。對于君王(包括太上皇)而言,雖有“倦勤”一說,也可退至深宮別院,享受清幽閑適,卻沒有思想上的自由自在,殊難放曠形骸,無法真正呼吸吐納林間的清新之風。至于退而不休的弘歷,連養(yǎng)心殿都不愿搬離,每天召見軍機大員,看奏章發(fā)敕諭,春天祈雨,夏月望晴,牽掛繁多,與林下相距甚遠??娠栕x詩書的他也艷羨那一份胸襟披灑,思慕林下清趣,早在乾隆四十年就賦詩《林下戲題》,禪讓后更是多次吟詠及之。禪讓第一年,作《林下一首四疊乙未韻》:
乙未曾斯憩,遙期授位便。天恩符獲已,子政訓猶肩。
察吏賢及否,勤民吃與穿。設惟自圖逸,志敢負初年。
述說的是一種矛盾的心態(tài)。二十年前就期望禪讓授位,而今終獲實現(xiàn),又要擔負起訓政的責任,不敢自圖安逸。詩間有兩段小注,很能說明上皇的心跡流變,其一曰:“朝臣致仕者向有林下之稱,予踐祚之初,立愿至乾隆六十年歸政,可以比之致仕者優(yōu)游林下。是以乙未《憩此戲題》有‘擬號個中者,還當二十年之句,彼時距歸政之期尚遠,而今竟仰荷天恩,幸符初愿,感何可言!”是啊,人生往往如此,先是有一番美好預期,到了跟前,又不免變化。
第二條小注,便是解釋改變初衷的原因:“予既上邀懋眷,以今歲月正元日傳位子皇帝。雖去冬子皇帝率內(nèi)外王公大臣奏請予于期頤后再行歸政,情詞甚為懇摯,予以昔奏上帝之語,豈可自違,是以弗允所請。然自揣精神強固,又何敢自耽逸豫,遂即自謂閑人?是以每日披覽奏章,于察吏勤民之事隨時訓示子皇帝,俾得勤加練習,予庶不致有負昊蒼鴻佑之恩耳。”此類話語他已反復說過多次,所不同的是,這里加上了不敢也不甘“自謂閑人”的說法。由是也知他那掛在口頭的林下之思,純屬隨意一說而已。
三年禪讓的多數(shù)日子,上皇乾綱獨斷,揮斥方遒,子皇帝恭謹虔敬,處處順承。可是他過得并不愉快,精神上常處于焦灼煩躁之中。國家已到了多事之秋,叛亂難平,將士疲憊,日夜望捷而捷音不至,使之時而又生歸政之念。夏月某日,上皇在熱河閑坐嘉木之下,山豁松風,林間幽趣,情隨境長,由不得文思噴發(fā),再賦林下之章,成《林下一首五疊乙未韻》:
符愿坐林下,嘉陰披爽便。雖然歸政子,仍勵辟邪肩。
二豎獲日指,一章捷望穿。促吟乘颯籟,睫眼廿三年。
此詩也有自注,又說起乙未年的林下詩:“其時擬于二十年后歸政嗣子,或得遂林泉之樂。自丙辰元旦授璽心愿符初,迄今已閱三年,而訓政敕幾,仍未敢一日稍懈。兼以籌剿教匪,切盼捷章,馳諭督催,殆無虛日。以視悠游林下者,殊難比擬。茲偶來憩坐,回溯前吟,倏忽已二十三年矣?!辈还苁潜苁钌角f還是圓明園,以及他所精心設計建造的寧壽宮,都不缺少蔥郁的林木,不缺少奇果異卉,然與陶淵明的意境有天壤之別。詩中的太上皇帝坐于林下,卻是一腦子的煩亂,無以靜享林下之福。
盡管在外人眼里上皇已明顯衰老,但沒有人會告訴他,洋洋盈耳的多是恭維奉承之聲。弘歷的確很少得病,自我感覺良好,國家大事刻刻縈繞心頭,有詩《戊午元旦》為證:“元之三更六之三,嘉慶乾隆父子覃。訓政心仍晝宵篤,承歡膝下凊溫諳……”元之三,即嘉慶改元的第三年;六之三,指的是宮內(nèi)時憲書所示乾隆六十三年。覃,有悠長、綿延之義。弘歷的詩多有此類生拼硬接之處,但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這種雙日照臨、父子執(zhí)政的狀態(tài)延續(xù)下去。
早在二十多年前,弘歷就在皇宮東區(qū)為自己營建了寧壽宮,以供禪讓后居住。雖說退位后并未搬到那里,心中卻也總想著那個富麗堂皇的宮殿群,平日顧不得,在元旦這天一般要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寫上一首或幾首詩。本年元日也留下一組詩作,寫道是“洵沐天恩尚身健,仍勤政理訓兒諳”。精神健旺是上皇的自我感覺,所有人包括子皇帝對他說的也都是這類話語。
重建乾清宮
乾清宮無疑是紫禁城最具有標志意義的建筑,是皇權(quán)的象征和舉辦盛大活動的地方。嘉慶二年冬,幾個太監(jiān)對火盆管理不慎,引發(fā)了一場大火,該宮及一些附屬建筑被焚毀。上皇嘴上說不急,實則內(nèi)心難以忍受,嘉慶帝包括和珅等人心知肚明,對重建的籌備和施工抓得很緊。負責工程的為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缊布和盛住,也很賣力,是以至本年十月大功告成,乾清宮、交泰殿等整修一新。
十月初七日,四川白蓮教首領王三槐被押解至圓明園,太上皇帝即令軍機大臣審訊,首樞和珅領銜主審,詳報后頒布諭旨:
本日王三槐解到,經(jīng)軍機大臣審訊,據(jù)供聞徐添德已被大炮轟斃,羅其清、冉文儔心生懊悔,因畏懼王法,不敢出來。若知伊投順得生,必皆投出。并稱從前知縣劉清曾經(jīng)前往曉諭出降,王三槐當即親自投赴宜緜軍營,其時被營內(nèi)官員擋住,不準謁見宜緜,以致徐添德懷疑,不肯投出。如果所供屬實,則王三槐、徐添德早有投順之事,彼時宜緜等何以任聽屬官阻止,竟無聞見,亦未奏聞,以致辦理需時。著勒保查明具奏,不得代為回護。至羅其清、冉文儔等果被官兵剿急,或探聽王三槐信息,希圖免死,竟行投出,亦未可定。著勒保、惠齡等察看賊情,一面仍鼓勵兵勇,上緊進剿,總以擒獲首犯為正辦。設各首犯等有真心棄械,自縛投誠者,亦不妨酌量寬其一線,予以生路。亦可藉此解散余黨,稍省兵力。然只可帶兵大員數(shù)人存之于心,密為酌辦,不但不可令兵弁等聞知,即將領等亦不可稍有宣露,以致心生懈弛,此為最要。(《清仁宗實錄》卷三五,嘉慶三年十月丁酉)
此諭應為和珅等擬寫,上皇命子皇帝頒發(fā),軍機大臣云云自是以和珅、福長安為主。此時的王三槐顯示出強烈的求生欲望,所供也是真真假假,以假為多。從諭旨看弘歷頭腦仍然清晰,通過王三槐的供狀,見出一些教首的不堅定性,有意拆分和招撫,密囑領兵大員視情形而定,期望能分化瓦解,早日平定教變。
初十日,太上皇帝在子皇帝陪侍下起駕還宮,閱視修復后的乾清宮等殿宇,深為滿意,降旨獎譽在事出力各大臣,又是以和珅為首,也有福長安、缊布、盛住等人。需要說明的是:盛住是嘉慶皇后的親哥哥,先任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不久前又兼鑲藍旗漢軍副都統(tǒng)。和珅顯然把他當作討好颙琰的一枚棋子,抬舉拉攏不遺余力,這位國舅爺也是順著桿兒爬,與和大人走得很近乎。嘉慶帝全看在眼里,當時不動聲色,親政后很快將大舅子的職務一把擼掉,降諭說在藩邸就知其“器小貪利”。
上皇對乾清宮的快速修復感到愉悅,題詩《孟冬還宮敬因重建乾清宮成有作》:“昨歲乾清值祝融,紀年嘉慶匪乾隆。從來有應必有故,不以責儲惟責躬?!闭f的是去年降詔自責的事。在任何時候,上皇都不忘自我表揚,講說自己的豐功偉績和高風亮節(jié)。既攬下了責任,又要講火災是發(fā)生于嘉慶朝;已說明自己禪位,仍稱颙琰為“儲”。乾清宮失火后的罪己詔如此,修復后題詩亦如此,注曰:“昨年孟冬二十一日,乾清宮弗戒于火,此事紀載應入于嘉慶二年,惟予自丙辰授璽后并未退居寧壽宮,仍在養(yǎng)心殿日勤訓政,事無巨細,皆予自任之。敬思上天垂戒,誠以予仰邀洪貺,踐祚六十二年,壽躋望九,康強逢吉,諸福備膺,較之皇祖受眷尤為優(yōu)厚,未免欣喜過望,是以昊慈于篤佑之中示以戒滿之意。予惟撫躬自責,不以諉之于子皇帝?!焙霘v從自身上找原因,認為在于福大壽長,表示要戒得戒滿。
十九日辰時,子皇帝御乾清門聽政。那場火災幸未延及乾清門,是以颙琰在宮中聽政地點一直未變。這次聽政,部院各衙門面奏引見后,仍是和珅、王杰、蘇凌阿、劉墉等以折本請旨。有一道旨意,系湖廣總督景安參奏屬下侵占軍費,“安襄鄖道胡齊侖在任聲名狼藉,辦理軍需事務,種種虛捏,任意侵欺,與候補府經(jīng)歷朱謨狼狽為奸”。颙琰即令革職拿問,《清仁宗實錄》卷三五:
胡齊侖身任監(jiān)司,現(xiàn)在軍需事務款項繁多,豈容狡詐劣員侵欺冒濫。胡齊侖、朱謨俱著革職拿問,交該督秉公徹底查究,勿任狡展,即行從重定擬具奏。劉錫嘏著勒令休致,速飭回籍,不許在楚逗遛,以示懲創(chuàng)。
這一類的事,上皇已放手讓子皇帝去管了。景安,鈕祜祿氏,出身滿洲鑲紅旗,為和珅家族的孫輩,剛剛擔任總督不久,舉劾下屬用不著顧慮連帶責任。而颙琰對軍費開支浩大、各級官員在在侵占早有了解,借此果斷出手。
子皇帝領銜的吁請
進入十一月,太上皇帝的身體呈現(xiàn)不祥之兆,常常有劇痛來襲,“朝或苦劇,夕又差減;夜又呻吟,晝又和平。日日如是,漸不如前”。這也是朝鮮使臣的描述,清朝官方文獻中幾乎全無記載,只有在上皇駕崩之后,追記了一兩句。
就在該月十八日,颙琰率諸王貝勒及文武大臣隆重上表,吁請弘歷批準,要在后年的萬萬壽節(jié),為父皇慶祝九十大壽,重開千叟宴。表文駢四儷六,華美秾艷,可稱古今中外馬屁文字之代表作,又最能對太上皇帝的脾胃,讀懂甚難,照抄一遍也大不易,卻值得讓大家見識一下:
子皇帝臣率諸王貝勒、內(nèi)外文武大臣等謹奏為九秩延禧敷天洽慶敬陳吁悃愿睹隆儀事。欽惟皇父太上皇帝陛下健協(xié)乾行,吉彰頤慶,緝熙純嘏,久道化成,保合太和,康強逢吉,授政而仍勤訓政,猶日孜孜;延年而不事迎年,惟天蕩蕩……欣惟庚申之歲,恭逢九旬萬萬壽辰,仰懋齡之錫羨,符用九而數(shù)衍乾元;歡耋算之延洪,筴函三而象昭泰一。福祿來同之盛,際云漢為章;光華復旦之昌,期日星以紀。四時通正歲,支逢協(xié)洽之庥;六氣鈞調(diào)天,運萃亨嘉之會。三千叟疊施耆耇,圣猶孩之;九萬里競舞階墀,皇乎備矣。祥源福緒,溯電樞虹渚而誰;京祉祚昌,稽鳳紀龍編而罕覯。歡臚中外,瑞軼古今,眾口一詞,齊心同愿。子臣仰承訓勖,惟欣晨夕之瞻依;上荷恩勤,莫測天地之高厚。雕輿彩仗,趨從都福之庭;玉鏡珠囊,蔭在長生之宇。方循陔而志喜,實總宙以抒忱,伏祈俯鑒孺私,踵修鉅典,天惟純佑命多,福占萬祀之昌,民其敕懋和篤,慶來四方之賀。庶幾爻閭?cè)疠嫞⒓S圖,太室山呼,咸攄丹欵。樂以天下頌幬,載于率土之濱。亨宜日中,積京垓而自今始;賡揚展拜,虔合萬國之歡心;舞蹈摛詞,敬率百官而請命。子臣實深踴躍,歡忭之至,謹繕折合詞吁懇,伏祈慈鑒施行。謹奏。(《乾隆帝起居注》,乾隆六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
炮制這么一篇文字,莫說今日,即在當時亦大不易。但不論當時和今日,任何時候似乎都會有此類人才。合朝大吁請的領銜者是自稱“子皇帝臣”的颙琰,發(fā)起人應該也是他,還有一個積極支持者自是和珅,二人皆有文采,卻也寫不了這個東東??沙形男情W耀,王杰、紀昀、劉墉、董誥、彭元瑞,包括與和大人走得很近的吳省欽、吳省蘭兄弟,哪一個都可以勝任,倒也不煩猜測了。
其實,太上皇帝的九十大壽在后年八月,差不多還要兩年,這時候提出,一來表示鄭重,留出充分的籌辦時間;二來也是讓老爹高興,讓明顯衰弱的上皇振奮和期待。是啊,那會是怎樣浩大榮耀的場景!典禮是統(tǒng)治者的興奮劑,晚年的弘歷樂此不疲,光是想象一番那種盛況就精神愉悅。上皇當即照準,說本因教變未平不想舉辦,考慮到皇帝(敕諭中不再稱子皇帝,且已有一段時間了)孝心之誠,考慮到天下臣民的心愿,“不得已姑允所請,于庚申年舉行慶典”。他要求一切比照康熙六十年和乾隆五十五年的千叟宴規(guī)格,相應增加鄉(xiāng)試和會試恩科,并親自任命了大典籌備班子,“專派大臣董理”,自然又是以和珅為首。
由于上皇離世,這是一場沒能舉辦的慶典。有意思的是,嘉慶帝親政后,在自己的實錄和起居注中徹底抹去了此事,不光不見吁請的表文,甚至連這件事提也不提,似乎壓根沒有發(fā)生過。同樣被刪去的內(nèi)容還很多,應是與和珅有關的,以至于《清仁宗實錄》的這兩個月紀事寥寥,只能合為一卷。而屆時仍舉行了鄉(xiāng)試會試的恩科,算是對老爹的一種追思。
“望九”與“來孫”
由前面的描述可知,一直到三年冬月的降臨,太上皇帝弘歷豪興未退、激情未減,胸中還涌騰著許多期冀和希望。他盼望早日剿平三省教亂,盼望睢工大壩早日合龍,盼望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還盼望六世同堂……他仍然在勤奮作詩,詩中不斷出現(xiàn)“望九”字樣,自稱“望九訓政之人”,對達到九十大壽顯然充滿信心。
望九,意為接近九十歲,也有希望活到或超過九十之意。前文中已有征引,茲再列舉數(shù)例,以見此語在御制詩中出現(xiàn)之頻:
然望九之人不可奢言,若果至?;?,則當全付嗣子,一切弗問矣。(《迴蹕至御園即事有作》注)
園中獲鹿亦其常,望九精神喜尚強。手熟發(fā)機酌遲疾,眼明星斗辨毫芒。(《獲鹿》)
自上年元旦授璽初愿幸符……迄今又閱二年,仰賴天祖眷貽,年躋望九,精神強固,訓政如常,實為從古太上皇未有之盛事。(《嘉平月朔開筆再疊辛亥詩韻》注)
予春秋八十有八,望九之年,精神純固,眠食佳安……(《新正寧壽宮即事》注)
今余年躋望九,尚欲循舊例步登,勉陟殿階一成,覺筋力未逮,始易以輕輿……(《詣黑龍?zhí)镀碛暝儆帽皆婍崱纷ⅲ?/p>
弘歷在禪讓期間的“望九”,一如早先的“歸政”,開始時猶留有余地,有些謙遜低調(diào),越到后來越顯得勢在必得。當年春天,他的元孫載錫已經(jīng)成婚,依照常理來推測,慶祝九十大壽之前應能誕育,便是上皇的第六代。在八十八歲生日前四天,弘歷想起此日為清太宗忌辰,作為太宗元孫,賦詩明志:
仰望如霄上,俯臨欣目前。一身親七代,百歲待旬年。
顧謂元兮勉,喜瞻來者連。自知不知足,又愿庶應然。
(《八月初九日作》)
他在詩中抒發(fā)了對皇裔興旺、瓜瓞連綿的期盼,同時已不滿足九十之數(shù),開始設想能夠長命百歲。一身親七代,是說自個福報深厚,上得見父祖,下有四世子孫,典型的乾隆式詩句;百歲待旬年,則是一種切切期盼,覺得再活十二年似乎也不成問題。第三聯(lián)要求元孫努力,早得子嗣。最后自我調(diào)侃,說也知有些不知足,卻愿能一一應驗。
元孫,即玄孫。顧謂元兮勉,這個“元”,指的是玄孫載錫。小注曰:“元孫載錫于今春已成婚禮,即可冀得來孫之喜,若能仰邀鴻佑,得遂此愿,更為亙古希有佳話,欣跂實深?!陛d錫出于弘歷長子永璜一系。永璜素為皇父所不喜,連帶長孫綿德也不受待見,本來承襲定親王,又被降為郡王,再革去爵位。降至曾孫奕純,勉強賞了一個貝子,下一輩的載錫,更是等而下之。但作為元孫中年齡最大的載錫,自有一種特殊的存在價值。早在八年前,乾隆帝就希望七八歲的載錫隨圍,即參加木蘭秋狝,命和珅詢問情況,能不能騎馬?認不認生?行圍時會不會害怕啼哭?一史館存檔一封和珅親筆信函,轉(zhuǎn)達的正是乾隆帝的口諭:
……若皆能前來,所有夾棉皮衣皆向劉秉忠要,令其寬為官做。應用之架子鞍、小撒袋、弓箭皆用十公主從前小時進哨者,更省另做。如此,則朕帶元孫一同乘馬行圍,不但各部落外藩□□盛事,且見之題詠,又可為千古佳話。
又是幾年過去,載錫長大成婚,成為上皇心中的寶貝,肩負著誕育五世孫的重任,即“來孫”。載錫未能完成高祖的心愿,延至嘉慶八年冬始得一子,賜名奉慶,距弘歷崩逝已然五年有余。
太上皇帝從不忌諱說老,也從不自言衰邁。他喜歡在詩文中數(shù)說自己的年齡,從八十六歲寫到八十八歲,年年都說,反復地說,可接下來便要夸口“精神強固”“猶日孜孜”,還要顯擺能夠騎馬、登山和狩獵。
等到上皇承認老衰,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朕體氣素強,從無疾病,上年冬臘偶感風寒,調(diào)理就愈,精力稍不如前。新歲正旦,猶御乾清宮受賀,日來飲食漸減,視聽不能如常,老態(tài)頓增。”此新歲指的是嘉慶四年。這段話出自遺詔,卻也很難算是上皇自己說的。
望捷
辭世前兩天的嘉慶四年正月初一,太上皇帝仍是子夜早起,至養(yǎng)心殿東暖閣明窗下舉行開筆儀。這幅元旦祝辭今存于第一歷史檔案館,依舊是朱、墨二色,筆觸極為潦草凌亂,能見出上皇在一息尚存之時,對皇家儀節(jié)的鄭重持守;亦覺在迷蒙繚亂之中,其強大的自信心已有些飄忽。
哲人其萎乎?
在最后的日子里,一世英明聰察的上皇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應說清醒的時候居多。而只要頭腦稍微清晰,他就會想到三省的白蓮教之變,“依然渴捷敕幾忙”。
據(jù)實錄和起居注記載,元旦這天,上皇參加的活動,除單獨進行的元旦開筆外,大型的仍有很多:先被迎往乾清宮,子皇帝率諸王、文武大臣、蒙古王公及外藩使臣行慶賀禮;接著颙琰侍奉老爹出御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賀;然后又回到乾清宮,“賜皇子親藩等宴”。雖有暖轎,可上上下下、進進出出,但對一個耄齡老人誠大不易。我們說他喜歡這類盛大儀式,喜歡君臨天下、眾臣簇擁的感覺,此際也成為一種沉重負擔,一種必須履行的職責,即使覺得有些累,也要咬牙堅持。當日還以朝廷的名義,對黃河決口造成的災民加賑,涉及江蘇八州縣、安徽七州縣、山東十二州縣。每年朝廷都會在元旦這樣做,但受災地域還是明顯增多。
自乾隆二十年起,弘歷在元旦寫詩志賀,并作《元旦試筆》兩首,以后相沿成例,已然持續(xù)了四十三年。今年元日,上皇感覺疲憊,減去“試筆”,仍寫了元旦詩:
乾隆六十又企四,初祉占豐滋味參。
八十九齡茲望九,乾爻三惕敢忘三。
雖云謝政仍訓政,是不知慚實可慚。
試筆多言今可罷,高年靜養(yǎng)荷旻覃。
病中的上皇仍未意識到死亡的臨近,操心著要在明年舉辦的九十大壽,卻也有了較多的反思省察?!白涛秴ⅰ钡摹皡ⅰ弊?,既指紛紜繁雜,五味雜陳,又有領悟、琢磨和反省之意。他開始將歸政稱為謝政,對自個的訓政也不無自嘲,一句“是不知慚實可慚”,包蘊甚多。這樣的表述只能出于上皇自己,無人敢爾代擬。由是也可以想象,上皇心中有了新的人生設計:不光是減去兩首試筆詩,以后連訓政方式也會有較大調(diào)整,可能要以靜養(yǎng)為主了。
初二日,上皇照例是習慣性早起,浮想聯(lián)翩,揮筆寫下一首詩,題名《望捷》:
三年師旅開,實數(shù)不應猜。邪教輕由誤,官軍剿復該。
領兵數(shù)觀望,殘赤不勝災。執(zhí)訊迅獲丑,都同逆首來。
禪讓的三年,“望捷”是上皇詩作的主題之一,先是盼望苗疆之捷,后來又盼望湖北等三省之捷。前線也不斷有捷報傳來,小勝大勝,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卻總是難以徹底平定,此伏彼起,戰(zhàn)火蔓延。他總結(jié)三年鎮(zhèn)壓白蓮教的戰(zhàn)爭,對教變的興起,將帥的推諉觀望,以及生民離亂之悲慘都有反思。這是弘歷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詩,他希望早日結(jié)束這場浩大持久的戰(zhàn)爭,滿紙的窘急焦灼,滿紙的郁結(jié)煩亂。
參蓮飲
晚年的上皇喜歡服用人參,將上好的老山參切片含服,大見滋補之效。自臘月開始,對于氣虛體弱的他,太醫(yī)也選擇以人參為主,徐徐調(diào)理。初一日上皇御殿受賀及賜宴間隙,多次服用參麥飲和燈心竹葉湯,皆有滋養(yǎng)和清涼退火功能。應該不算什么病,年節(jié)事繁,老人家有些上火而已。
大年初二,應是在寫完《望捷》詩后,太醫(yī)院御醫(yī)涂景云、沙惟一來為上皇請脈,認為脈象安舒平和,但有些氣虛,提議服用參蓮飲。這之后,情況便急轉(zhuǎn)直下,據(jù)《萬歲爺進藥底簿》:
初二日卯初,進參麥飲一次,用人參一錢五分。
涂景云、沙惟一請得皇上圣脈安和,惟氣弱脾虛,議用參蓮飲:人參一錢五分 建蓮三錢 老米一錢 水煎
本日巳初至初三日卯正一刻,陸續(xù)進參蓮飲四次,用人參六錢。
《清高宗實錄》卷一五○○也寫道:
涂景云、沙惟一、錢景請得太上皇圣脈散大,原系年老氣虛,屢進參蓮飲無效,于本日辰時駕崩。
所記皆為太上皇帝的臨終前的治療過程。沒有搶救,也談不上什么治療,不管是參麥飲,還是參蓮飲都非急救之藥,更像是一種補品。幾位御醫(yī)的診斷是正確的,即“年老氣虛”;其做法也得當,那就是用人參等補氣提神,不作無意義的搶救。
整整一個晝夜,颙琰在養(yǎng)心殿寢宮照看和陪伴父皇,“吁天虔禱,問視彌謹”。作為一個孝子皇帝,他的表現(xiàn)堪稱典范。實錄記載:“皇帝侍疾寢宮,問視彌謹,太上皇帝握手,眷愛拳拳,弗忍釋?!敝镣黹g,上皇深度昏迷,次日清晨,冬天的太陽剛升起不久,死神撲剌著黑翅膀翩然而至,強行擁抱了這位“十全老人”。
對于父皇的崩逝,颙琰極為悲痛,恪盡子皇帝能做的一切。《清仁宗實錄》卷三七:
壬戌辰刻,太上皇帝崩。上至御榻前,捧足大慟,擗踴呼號,仆地良久。視小斂畢,先趨乾清宮,于西丹墀下跪迎大行太上皇帝吉轝,敬奉乾清宮西次間。上翦發(fā)成服,皇貴妃及妃嬪以下俱翦發(fā)成服。申刻,大行太上皇帝大斂,上痛哭失聲,擗踴無數(shù)。既斂,奉安梓宮于乾清宮正中,陳奠設幕……上哀慟深至,自旦至晡哭不停聲,竟日水漿不入口。王大臣等伏地環(huán)跪,懇上節(jié)哀。上悲痛不能自已,左右皆弗忍仰視。
這時的記載中已不可能提及和珅,然以常理推測,其必在“伏地環(huán)跪,懇上節(jié)哀”的近臣中。一身兼任軍機處首樞和內(nèi)閣首輔的和珅,必也會淚流滿面、捶胸頓足,可后來公布的罪狀,說他在上皇病重時“談笑自若”。和珅也許心內(nèi)真有著幾分輕松,畢竟不再需要同時侍候兩個皇帝了,他天真地認為已然將颙琰徹底搞定。
上皇的辭世,是典型的無疾而終。他是一個有福之君,死時有子皇帝執(zhí)手陪伴,也仍有重大遺恨,那就是三省教亂尚未最后平定。颙琰在當日發(fā)布詔書,稱頌皇父的一世英明,感念其親授大寶的盛德,慨嘆不克舉辦“皇父九旬萬壽”的遺憾,發(fā)抒內(nèi)心之無限痛殤,同時也對兩件事作出部署,一是追剿教軍,二是大喪的辦理:
其軍營總統(tǒng)諸將等,亦當仰體皇父簡拔委任之恩、訓誡督責之意,振作自新,迅掃余孽,上慰在天之靈。尚屬天良不昧,勉之。至一切喪儀,著派睿親王淳穎、成親王永瑆、儀郡王永璇,大學士和珅、王杰,尚書福長安、德明、慶桂,署尚書董誥,尚書彭元瑞,總管內(nèi)務府大臣缊布、盛住總理。
大喪當日,孝子皇帝似乎有些精神恍惚,一夜無眠和巨大的哀慟,以及尚未銜接好的角色轉(zhuǎn)換,使他的諭旨還沿著舊日軌跡,任命和珅為治喪班子的核心人物,而對前線領兵大員,已露出不滿的口風。
太上皇帝崩逝,颙琰的皇帝稱號前終于去掉了那個“子”字,是謂親政。而在第二天,嘉慶帝就降旨免去了和珅的軍機大臣和九門提督,命其在殯殿日夜守喪,不得外出。緊接著是革去了和珅的內(nèi)閣大學士,逮捕審訊和查抄家產(chǎn),宣布其二十條大罪,責令其自盡。時在正月十八日,距上皇駕崩恰半個月。弘歷本想為兒子留下一個治國高手,以為身后必會君相和諧,應萬萬想不到這雷霆一擊。所謂的“嘉慶新政”,正是以前朝寵臣和珅的死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