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活著太沒意思了”
媽媽的精神狀態(tài)開始出現(xiàn)異常是在2012年年底。那時,爸爸患了腿疾,行動不便。媽媽的情緒變得消極,她總說:“你爸好不了,我的日子也好不了了?!贬槍ξ野值慕】禒顩r,我向我媽表態(tài),保證一定會照顧他們。
可我發(fā)現(xiàn),媽媽心里并不只是裝著這一件事。她提到借給老鄉(xiāng)一筆錢,懷疑再也要不回來了。我立馬去把錢給她要了回來。接著,又問出一個5萬塊錢的電信詐騙。我跟媽媽說:“5萬塊錢不是什么大事,咱們承受得了?!彼f:“其實我沒什么事,就是覺得活著太沒意思了。”
此后,媽媽出現(xiàn)了失眠。連續(xù)失眠大概一周以后,她開始出虛汗,說話的時候哆嗦。而且她開始記不住事,一件事我剛跟她說過,過了10分鐘,她又要重新問一遍。
那時候,我懷疑媽媽出現(xiàn)的并不是簡單的情緒問題。我給一個患過抑郁癥的朋友打電話,問她都有過什么癥狀。一聽她的描述,我就感到媽媽的情況很相似。但我還沒有想過送媽媽去住院。我想象中的精神病病房是恐怖的,擔心她在醫(yī)院里受罪,寄希望于靠著我們的照顧和支持,能把她從抑郁癥的深坑里拉出來。我擱置了工作,全天候陪著媽媽,但陪伴并沒有解決問題。
真正讓我恐懼的是,媽媽產生了幻覺。我爸住院治療以后,有一天,媽媽突然對我說:“你以為你爸是去住院了,其實是被人帶走了?!甭牭竭@話我渾身一陣發(fā)涼。那時候,媽媽住在我家里,她總是問,她和爸爸的房子是不是已經被沒收了?爸爸出院后,為了讓她安心,我把她送回家去住幾天。我千叮嚀萬囑咐,叫我爸看住她,沒想到她還是自己溜了出去,最后是被小區(qū)的保安押著回來的,她爬到了21層樓頂,說不想活了。
“我想到的辦法就是無微不至,有求必應”
即使到了這一步,應該怎么治療媽媽的病,一家人還是難以達成共識。醫(yī)生給出的建議是住院治療,接受電休克療法。一家人都怕媽媽受苦,爸爸不同意送媽媽去住院,妹妹不同意做電休克。
媽媽生病以后,爸爸就和我說:“家里以后就靠你遮風擋雨了?!边@話讓我覺得特別心酸——我深刻感到爸爸老了。這話也讓我明確了一點:面對媽媽的病,我絕不能回避。媽媽去住院,接受電休克治療,是我最終拍的板。我也心疼媽媽,但要是媽媽得了其他重病,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呢?作為家屬,一定要跟大夫站在一起,事實證明我的決定是對的。兩個月以后,媽媽出院了,情況比我們預料得還要好。
出院以后,我們必須避免她遭遇任何情緒上的大波動。在媽媽身上,我想到的辦法就是無微不至,有求必應。她剛開始念叨:“我覺得人家家里那個飲水機挺好的?!蔽覀冊谑謾C上已經下單了。媽媽喜歡旅游,我們就多帶她出去走。冬天的時候,北京天氣不好,我就送父母去三亞住,這樣他們每天都能出門活動。
這些說起來容易,但其實最難的一點,是你怎么去平衡自己內心的感受。媽媽有脾氣的時候,做錯事的時候,你還能不能做到呵護她、接納她?
今年1月份時,因為一個偶然事情,妹妹發(fā)現(xiàn)父母賬戶上的錢沒了。原來,媽媽瞞著我們所有人將家里的一套房子賣了,花400萬元買了一家公司的理財產品,她還覺得自己的決定很英明。事實上,這家公司的理財很可能是詐騙。可你跟她強調她做了錯事,她就開始急了。我當時立刻給了媽媽一個承諾,我說:“這錢要得回來你是我媽,要不回來你也是我媽,它絕不影響你任何生活。最重要的是先不要告訴爸爸?!辈桓嬖V爸爸,是因為他很可能沖媽媽發(fā)火,翻舊賬,這會刺激到媽媽。
有了我的這個承諾,媽媽的精神狀態(tài)才沒有惡化。接下來的那幾個月,我們一面去外面追錢,一面還要在家里安撫她,過得提心吊膽。期間我先生給了我特別大的支持,他當時和我說了一句話,他說:“其實很多事情想透就好了。一句話:要錢還是要媽?要媽,咱們就得讓她高興,讓她安心,別在她面前再提這錢,就當這錢沒有了?!?/p>
“我重新認識了她”
能夠做到寬容和接納媽媽,除了意識到她是一個病人,更重要的一點是我重新認識了她。
我爸媽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我媽給人的印象是:知識廣博,為人熱情,看問題的眼光長遠,價值觀很正。但我知道媽媽的性格是有缺陷的:她沒有要好的朋友,在工作單位里,她的人際關系也常年處于一種不好的狀態(tài)。她性格里有非常強勢的一面,會帶給身邊人特別大的壓力。媽媽內心里其實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但她的好心往往會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比方說,家里煮餃子,她總想著要給小區(qū)的保安送一些。家里的舊衣服她也想著要送給人家,可她不但不能理解人家未必樂意收下這些舊東西,還特別希望人家真心實意地感謝她。
媽媽生病后,我花了大量時間想要弄清楚抑郁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為什么會發(fā)生在媽媽身上。我發(fā)現(xiàn),媽媽的家族里面有兩位親屬也得過抑郁癥,這說明,媽媽的抑郁可能有一定遺傳因素的作用。此外,媽媽患病是不是還有其他原因呢?于是我做了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找我爸和家里的親戚談話,回頭去了解媽媽的一生。
媽媽出生在農村,是家里的長女。姥爺是中學老師,比較重男輕女,但是姥姥很開明,一心要把媽媽培養(yǎng)成才。媽媽早年特別順遂,考到北京上大學,學習好,人又漂亮。外事單位到大學去招人,一眼就看中了她??墒窃谒ぷ鞑坏揭荒陼r幸運就戛然而止了。國際關系風云突變,媽媽一下子坐起了冷板凳。不但如此,那時候,姥爺被打成了“反革命”。在這些因素的刺激下,媽媽第一次犯病。1968年,媽媽和爸爸相識結婚,1969年就生了我,我生下來100天時,媽媽就下了干校,干她從來沒有干過的農活。這些過往讓我突然理解了很多事情。我明白了媽媽當初為什么能狠心把幼小的我送回老家,明白了媽媽抑郁癥發(fā)作的時候,那些幻覺、那種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從何而來。
媽媽好幾次掉到金融詐騙的坑里,我爸總是歸結于媽媽“貪財”,我卻不這樣想。我和媽媽說:“我知道您其實根本就不貪財,您只是想證明一下您的成功。”我之所以會這么說,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媽媽一輩子爭強好勝,但她的欲望從來沒有得到充分的滿足,這種欲望,包括被認可、被愛、被尊重。
媽媽已經70多歲了,她已經沒有知識、能力和動力去對抗這些,只能做子女的主動回頭,主動伸手去拉住她。
走到今天,照顧媽媽依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和其他人談論媽媽的病,讓他們也能夠像對待一個普通病人一樣包容她。但讓我欣慰的是,媽媽終于建立起了對我的基本信任。她跟爸爸也建立起了特別牢固的信任感,他們相信晚年會很幸福,因為他們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