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 陳以侃
第一位稱作里奇曼夫人,是個寡婦。第二位稱作薩特克里夫太太,是個美國人,離過兩次婚。她的父母給她起的名字倒也少見,叫“艾羅”。第三位稱作西克森小姐,歲數(shù)不小了,從來不知男女之事。
她們?nèi)齻€人非常要好,是脂肪讓她們走到了一起,而橋牌鞏固了她們之間的盟約。三個人第一次見面是在卡爾斯巴德,她們正好住在同一個酒店,正好被同一個醫(yī)生無情地擺布著。比阿特麗斯·里奇曼體形碩大,但長相端莊,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作為一個擁有可觀財產(chǎn)的寡婦,她心滿意足。里奇曼太太熱愛食物,一年里有十一個月,她基本是想到什么便立馬要送到嘴里,但還有一個月她會跑去卡爾斯巴德節(jié)食減肥。西克森小姐最常穿的就是粗花呢衣服和笨重的靴子。她力大如牛,講話平實,雖然她的名字是弗朗西斯,但她更喜歡別人喊她弗蘭克。
她們?nèi)齻€人能融洽相處,和西克森小姐隨和但又強勢的性格分不開,她其實花了很多心思,但又不露痕跡。她們一起喝水,一起泡澡,一起散步,一起吃她們那幾頓分量奇少的減肥餐。
從來沒有三個女人能像她們這樣要好。她們本可以不再和第四個人打交道,只可惜,三個人打不成橋牌。
她們這一次來這里小住數(shù)周也是弗蘭克的提議。比阿特麗斯每次療程結(jié)束都能減掉二十磅,但沒過幾日,她就放縱食欲,又把體重填回去。作為一個理性的人,弗蘭克覺得她需要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來監(jiān)督她的飲食。離開卡爾斯巴德的時候,她提議在昂蒂布找一套房子,那里鍛煉方便——人人皆知要苗條,游泳最好,而且那兒有廚師,可以避開那些明顯會增肥的食物。
但那牌桌上的第四者依舊讓人頭疼。
一天早晨她們正坐在面朝大海的露臺上,穿著睡衣,喝著無糖無奶的茶,吃著胡德波特醫(yī)生給她們準(zhǔn)備的脆餅干。弗蘭克本來在讀信,這時抬頭說道:“莉娜·芬奇要來里維埃拉?!?/p>
“她是誰?”艾羅問。
“她嫁給了我的一個表親,那個親戚幾個月前去世,她一下子精神崩潰了,剛剛恢復(fù)過來。要她來住半個月,如何?”
“她會打橋牌嗎?”
“這方面你十萬個放心,”弗蘭克的聲音依然深沉,“她打得很不錯?!?/p>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弗蘭克一如既往的果決,吃完早飯立馬昂首闊步地出去發(fā)了一封電報。三天之后,莉娜·芬奇就到了。弗蘭克去車站接她。她依然在悼念自己亡夫的情緒中,但又很得體,旁人不會覺得不舒服。弗蘭克已經(jīng)有兩年沒見她了,親熱地吻了一下臉頰,仔細看她。
“親愛的,你好瘦啊。”她說。
莉娜堅強地笑了笑。
“都是最近的這些事情,我體重降了不少?!?/p>
弗蘭克嘆了口氣,但到底是同情莉娜的悲慘處境,還是妒忌,倒不好說。
莉娜隨著弗蘭克到了伊甸洛克。經(jīng)介紹認(rèn)識之后,她們在一個叫作“猴屋”的地方坐了下來。這個寡婦凄苦的樣子讓比阿特麗斯心生憐憫,而艾羅看著她蒼白的臉,本就不怎么好看,現(xiàn)在更有近五十歲的樣子,已經(jīng)一心要把她引為摯友了。這時,一個服務(wù)生走過來。
弗蘭克問:“莉娜親愛的,你要什么?”
“哦,干馬提尼或者白色佳人好了。”
艾羅和比阿特麗斯飛快地白了她一眼。大家都知道雞尾酒最增肥了。
每張餐巾里都放了兩小片脫脂脆餅干,莉娜燦爛地一笑,把餐巾和餅干移出了自己的盤子。
“能給我一點面包嗎?”她問。
在桌上其他三人的耳中,世上最有傷風(fēng)化的言行也不比這句話更讓人大驚失色。她們已有十年沒碰過面包了。貪吃如比阿特麗斯,也沒有跨過這一條底線。弗蘭克要當(dāng)個好主人,首先鎮(zhèn)靜下來。
“當(dāng)然了,親愛的?!彼f著轉(zhuǎn)過身來讓男管家去拿些面包來。
“再給我一點黃油。”莉娜說話向來是輕松自在的樣子。
桌上一片死寂,氣氛尷尬。
“面包和黃油我愛得不得了,你也一定喜歡吧?”莉娜轉(zhuǎn)過來問比阿特麗斯。
比阿特麗斯有氣無力地笑笑,搪塞了過去。男管家拿來長條松脆的法國面包,莉娜一刀切成兩段,又抹上了不知從哪里變戲法一樣找來的黃油。接下來上的菜是烤鰨魚。
“我們這邊都吃得很簡單,”弗蘭克說,“希望你別介意?!?/p>
“沒關(guān)系,我喜歡吃簡單的東西,”莉娜說著就舀了一些黃油攤在鰨魚上,“只要給我面包、黃油、土豆和奶油,我就心滿意足了?!?/p>
三個好朋友交換了一下眼神。弗蘭克那張灰黃的大臉也坍了下來,她看著碟子上那塊干巴巴的寡淡咸魚,覺得毫無胃口。
比阿特麗斯來救場了:“這真是件郁悶的事,我們這里就是弄不到奶油?!?/p>
“那倒真是郁悶的事。”
中飯還有羊排和菠菜。羊排里的肥肉都已經(jīng)剔除了,菠菜也只是在清水里煮一煮。最后的甜點是燉過的梨肉。這道菜莉娜嘗了幾口之后,朝著管家使了一個探詢的眼神。后者神通廣大,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毫不遲疑地遞給她一大碗白糖,雖然這樣?xùn)|西從來沒有上過餐桌。莉娜毫無拘束地取用起來,另外三個人假裝沒有注意。
她們終于能坐到牌桌旁,弗蘭克松了口氣。她當(dāng)然知道艾羅和比阿特麗斯有些不快,她希望她們倆能喜歡莉娜,也希望莉娜在這里的兩個禮拜能過得開心。
一到牌桌上,弗蘭克也是六親不認(rèn),和她兩個朋友一樣,準(zhǔn)備好好地教訓(xùn)一下這個外人。但莉娜有天賦,經(jīng)驗也算豐富。她打牌有想象力,出手快,不光是大膽,還讓人覺得很有把握。其他三個人已經(jīng)到了這個水平,自然一下就看出來莉娜是看起來隨性,但心里一清二楚,既然她們都是善良、慷慨的人,慢慢地怒氣就消了。她們都打得很開心。艾羅和比阿特麗斯對莉娜添了幾分好感,弗蘭克注意到了這一點,大大地舒了口氣??磥磉@次邀請是成功的。
打了大概兩個多小時,她們散了。大家在午飯前才重新碰面。
“莉娜,親愛的,你不會太無聊吧?”弗蘭克說。
“啊,我去了趟若昂,喝了杯雞尾酒。你們知道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找到一家小茶館,他們有最鮮美的濃奶油。我讓他們每天送半品脫到我們的房子來,也算是我對這里的小小貢獻。”
她眼睛放光,明顯是期待其他人也會大喜過望。
“你真是太好心了?!备ヌm克說,給其他兩個人使了個眼色,試圖撲滅她們臉上漸已映出的怒火?!爸皇俏覀冞@里從來不吃奶油,這種天氣吃奶油讓人煩躁。”
“那我只能一個人全吃了。”莉娜歡快地說。
當(dāng)晚莉娜就寢之后,她們聚到弗蘭克的房間里探討當(dāng)下的局勢。比阿特麗斯一臉不高興,艾羅句句話帶著刺,弗蘭克也突然失掉了男子氣概。
“讓我只能坐在那里看她吃,太難受了?!北劝⑻佧愃拱г沟卣f。
“我們都不好受?!备ヌm克立馬回道。
“你就不該邀請她到這里來?!卑_說。
“這么看重吃這件事有點太過俗氣了,”弗蘭克聲音比以往更低沉了,“說到底最要緊的還是我們的心靈啊。”
“你是在說我俗氣嗎,弗蘭克?”艾羅突然眼睛炯炯發(fā)光,“等我們都睡覺了,你就偷偷到廚房大吃一頓,我看你就干得出這種事情來?!?/p>
弗蘭克猛地站起來。
“艾羅,你怎么能說這種話!我從來沒有要求別人去做我自己做不到的事。你認(rèn)識我這么多年,居然覺得我會做那樣的事嗎?”
“那你的體重怎么降不下去?”
弗蘭克驚呼一聲,突然淚流滿面?!澳阍趺茨苷f出這么殘忍的話!我減了好多磅,好多磅!”她哭得像個孩子,魁梧的身軀顫抖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山岳般的胸膛上。
“親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卑_大聲說。她一下跪倒在地,用豐滿的臂膀抱住了弗蘭克——雖然環(huán)抱是肯定抱不住的。
“你不是說我看上去一點兒也沒瘦嗎?”弗蘭克抽泣著說,“我吃了那么多的苦……”
“瘦了,親愛的,你當(dāng)然瘦了,”艾羅流著淚喊道,“大家都看得出來?!?/p>
說真的,即便鐵了心的人,看到像弗蘭克這樣有獅虎氣概的女子哭成個淚人,也會心疼的。很快,她們就擦干眼淚,喝了一點兌水的白蘭地,因為醫(yī)生都說這是最不會讓人變胖的飲料,然后就感覺好了一些。她們決定就讓莉娜吃她那些富于營養(yǎng)的食物,也莊嚴(yán)宣誓絕不會為此擾亂心中的平靜。她們回房之前真摯地互相親吻了一下,又覺得莫名地振奮起來。這段美好的友情帶給她們的人生太多幸福和快樂,沒有什么事情能影響它。
但人性是脆弱的,你不能無止境地考驗它。她們吃烤魚的時候,莉娜吃著黃油、芝士;她們吃羊排和水煮菠菜的時候,莉娜吃著肥鵝肝醬;她們一周會吃兩次煮雞蛋,而莉娜吃的是浸在奶油里的豆子,和用各種美妙方法烹調(diào)出來的土豆。
三個胖女人依然在堅持,她們歡快、健談,甚至風(fēng)趣,但比阿特麗斯?jié)u漸變得倦怠、愁苦,艾羅溫柔的藍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層鋼鐵般的光澤,弗蘭克低沉的嗓音更沙啞了。這種情緒上的不堪重負(fù)在牌桌上顯現(xiàn)了出來。之前她們也喜歡在打牌的時候討論,但都是很友好的?,F(xiàn)在卻能明顯聽出一絲尖刻、憤恨。她們的脾氣越來越差,莉娜倒成了和事佬。
“我覺得為了橋牌而爭吵也太不值了,”她說,“歸根結(jié)底,只是游戲而已啊?!?/p>
她自然說得輕巧,其他人又沒有像她一樣飽餐一頓,再加半瓶香檳下肚。另外,她的運氣也實在驚人,所有的錢都讓她一個人贏走了。這世上還有公理嗎?她們開始憎恨彼此。雖然她們也討厭莉娜,但又忍不住向她傾吐心聲。每個人都單獨去找她,痛斥其他兩個人是多么可惡。兩周快結(jié)束的時候,三個胖女人幾乎彼此不說話了。
弗蘭克為她送行,火車正是她來的時候坐的那一班。只是她身上多了不少三個胖女人的財產(chǎn)。
“我不知道該怎么謝你,”上車的時候她說道,“我這一次住得很愉快?!?/p>
“我們都很高興你能來,莉娜,”她說,“這段時間我們都很盡興。”
可當(dāng)火車發(fā)動,她背過身來之后,她那聲嘆息大到站臺都在她腳下晃了晃。
“總算!”她走幾步總?cè)滩蛔∫耙宦?,“總算!?/p>
她去了伊甸洛克。午飯之前還夠時間游個泳。穿過“猴屋”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內(nèi)心寧靜,再無掛礙,所以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有沒有認(rèn)識的人可以打聲招呼。突然她震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比阿特麗斯正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子邊上。弗蘭克一下看出來她的頭發(fā)燙過了,她的臉頰、眼睛、嘴唇上都帶著妝。雖說有些胖——不,應(yīng)該是奇胖無比,但沒有人能否認(rèn)比阿特麗斯是個標(biāo)致的女子。
“比阿特麗斯,你在干嗎?”她用低沉的聲音喊道。
“吃。”她回答道。
“別廢話,我當(dāng)然看得出來你是在吃。”
比阿特麗斯面前放著一盤羊角面包,一碟黃油,一罐草莓醬,一杯咖啡和一壺奶油。面包熱騰騰的,香味撲鼻,她在上面抹了厚厚一層黃油,涂滿草莓醬,然后正往上倒奶油。
“你的體重會漲不知道多少磅。”
“滾開!”
“比阿特麗斯,我對你很失望。”
“這全怪你。那個可惡的女人。你要她來的。這半個月來,我就看著她像頭豬一樣往自己嘴里塞東西。我又不是鐵打的,怎么受得了?”
淚水從弗蘭克的眼眶里涌出。突然她覺得自己像個女人,好柔弱。她重重地坐進比阿特麗斯旁邊的一張椅子里,一言不發(fā)。這時一個服務(wù)生走了過來。
她可憐巴巴地朝羊角面包和咖啡揮了揮手?!耙粯??!彼龂@了口氣道。
沒過一會兒,服務(wù)生送上了她的羊角面包、黃油、果醬和咖啡?!澳逃湍?,你這蠢貨?”她吼得像一頭被困住的母獅子。
她吃了起來,吃得風(fēng)卷殘云。
沒過多久,艾羅和剛認(rèn)識不久的洛卡梅爾王子走了過來。她裹了一條精美的絲綢披肩,一手緊緊拉著,好顯得自己瘦些,頭高高抬起,這樣王子就見不到自己的雙下巴。王子讓她稍等片刻,他要去洗手間梳理一下他油亮的黑發(fā),約好了五分鐘之后碰面一起喝一杯。艾羅也朝洗手間走去,想再補些腮紅、口紅。這時,她注意到弗蘭克和比阿特麗斯。她停下來,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老天!”她喊道,“你們這兩個沒人性的?!彼ミ^一把椅子,“服務(wù)生!”
和王子的約定完全被拋在了腦后。一眨眼的工夫,服務(wù)生已經(jīng)到了她身邊。
“給我上和這兩位女士一樣的東西?!彼f道。
弗蘭克從盤子里抬起她碩大的頭顱。
“給我拿一些肥鵝肝醬?!彼统恋卣f。
“弗蘭克!”比阿特麗斯喊起來。
“閉嘴?!?/p>
“那好,我也要一點?!?/p>
咖啡上來了,緊接著是熱騰騰的面包、奶油和肥鵝肝醬。她們大快朵頤起來。奶油就潑在肥鵝肝醬上往嘴里送,果醬一大勺一大勺地吞下去,松脆的面包更是咬得放浪形骸。對艾羅來說,愛情算什么呢?王子在羅馬的宮殿,就讓他自己去享用好了。此刻,她們只顧狂熱地吃著,既鄭重,又有壓抑不住的喜悅。
“我已經(jīng)有二十五年沒有吃過土豆了?!备ヌm克說這話的時候,心思似乎飄到了很遙遠的地方。
“服務(wù)員!”比阿特麗斯高聲喊道,“拿三份烤土豆來。”
“好的,夫人?!?/p>
土豆端上來,她們直接用手抓起來吃。
“給我一杯干馬提尼?!卑_說。
“吃飯才吃一半是不能喝干馬提尼的,艾羅?!备ヌm克說。
“不能嗎?那就給你開開眼界?!?/p>
“那好吧。給我來雙份的干馬提尼?!备ヌm克說。
酒上來之后,她們一飲而盡。三個胖女人互相看看,嘆了口氣。過去兩周的誤會消散了,她們之間真摯的情誼又在心中蕩漾起來。
弗蘭克抓起食物往自己的大嘴里塞,她看了看另外兩個人,決定在那個可惡至極的莉娜胸口捅上解恨的一刀。
“不管你們怎么說,但事實就是事實,莉娜的橋牌真是打得很糟糕?!?/p>
“差勁極了?!卑_附和道。
比阿特麗斯則突然覺得,她還想再點一個蛋白餅。
(秋水長天摘自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毛姆短篇小說全集1》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