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五四的熱潮漸漸散去,民生凋敝的社會里充斥的是消沉的青年與軍閥的戰(zhàn)火,此時,《新青年》團(tuán)體解散,女師大風(fēng)潮與“三·一八”慘案鬧得滿城風(fēng)雨,這一切的社會矛盾讓魯迅墜入了郁結(jié)、苦悶的海洋。這本寫于五四退潮時期的散文詩集,幾乎把魯迅彼時所有隱晦的情緒都一一吐露,讓人們看見了一個不同于以往形象的魯迅以及他所說的“所有的哲學(xué)”。
錢理群老人說,“《野草》里有最不遮蔽的魯迅”。他的眾多作品里有諸多寫作對象,他們映射著整個社會各色的人群,魯迅用文字來刺激著這個社會,就像一劑針,病患需要什么,他便注射什么。而《野草》是特別的,與其說它是針砭社會,筆者更覺得它是魯迅寫給自己的文字,他不必像之前面向別人一樣,需要注意文字的分寸感,需要拿捏用詞的溫度,獨(dú)到的諷刺與批判、適時的表白與抒發(fā)在這里都變得不那么刻意,或者可以說,《野草》有的是魯迅更多的自然流露。魯迅說,“我的《野草》是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在“廢弛的地獄”這樣的現(xiàn)實處境中,在長久的抗?fàn)幚铮瑧?zhàn)士一般的英雄也會有疲憊的知覺,所以他內(nèi)心的諸多陰沉、多愁善感、疑懼、悲觀與倦怠情緒的表露,是不可以用“顛覆了形象”這樣淺白的話語來做一二評價的,而如此境地下開出的“慘白色的小花”便是最好的印證。
《野草》是魯迅在深夜里層層解剖后的內(nèi)心獨(dú)白。如果說白天是大庭廣眾之下的聚眾表演,那么夜晚是脫去衣物后的自我窺視。這樣的窗口里,也許會看見魯迅潰爛的心臟表層,也許會聽見魯迅內(nèi)心最隱晦的語言,所以如同《墓碣文》里死尸的吶喊——“離開!”一樣,魯迅說過,“我不希望年輕人讀書我的《野草》,我那一套太悲觀、太絕望了”。站在這樣一個如同地獄般的窗口前,魯迅難以言說的直覺、潛意識、呢喃、抱怨全被人們窺視了一遍,而在這場內(nèi)心獨(dú)白里,魯迅毫不避諱地表達(dá)了自己內(nèi)心的矛盾。例如,《復(fù)仇》里這場逃無可逃的殺戮,沒有緣由的傷害正如沒有緣由的冷漠,傷害是“捏著利刃,干枯地立著”,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反抗,而冷漠就像是“以死人似的眼光,賞鑒這路人們的干枯”,沒有一絲絲溫度,在這薄涼的社會里,愛與恨究竟該如何自處?因為這里全是沒有知覺的受害者和沒有心的圍觀者。而《求乞者》中假惺惺的乞討者之上是明明冷漠卻一味自詡清高的布施者,善與不善,說的到底是虛偽還是目中無人?還有《頹敗線的顫動》里善良到底的婦女與不留情面的悲劇,《立論》里真心話與謊言之間的斗爭,《影的告別》里吞沒人的黑暗和使人消失的光明??梢园l(fā)現(xiàn),這里處處都是愛與恨的艱難判決,處處是希望與絕望的纏繞,還有存在與虛無的掙扎。
除此之外,魯迅還深刻地感受到了所有人都逃無可逃的結(jié)局——死亡。生命的逐漸沉寂,與死火、墓碑、死尸的面對面,還有死后的獨(dú)白,似乎已經(jīng)把人的生命綜述成了:走向死亡、正在死去、已經(jīng)死亡三個階段?!哆^客》里是正在走向死亡的黯淡的生命,《頹敗線的顫動》是無可挽救地被置于死地,《死火》是正在死去并且沒有一絲后退的余地,《墓碣文》《失掉的好地獄》《死后》是各色各樣的死者、冤魂野鬼的喃喃。而這些血腥的、苦澀的文字里,蘊(yùn)含了魯迅一反常態(tài)的陰郁的最好表態(tài)。與話題的沉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魯迅在描寫死亡時超然的灑脫態(tài)度,他極少寫實描摹或抒情議論,卻增添了不少新奇怪異的想象,他用冷靜的思維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藝術(shù)感濃厚的恐怖場景,這樣在魯迅的筆下就涌現(xiàn)了陰森的墓碑、荒涼的山野、扭曲的尸體等各種奇幻的場景。充滿靈異氣息的筆調(diào)之間,魯迅一向是冷靜的,冷靜地塑造一個讓人不能冷靜的世界,他超然地面對了死亡的恐懼,似乎在用他的超然、冷靜的態(tài)度在狠狠強(qiáng)調(diào)“死亡是生命流程中的必然”這一點(diǎn),而這樣,他或許就更能抒發(fā)內(nèi)心的郁結(jié)了。
在這場與黑暗的拉鋸戰(zhàn)中,疲憊的魯迅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宦读丝喑鄾龅男睦?,但是又從來未否定過反抗可以得救?;野档墓P調(diào)下,還是有許多明亮的蹤跡能讓人一眼捕捉?!断M防铮诒娚暮诎蹬c虛妄中,他借用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詩句——“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來呼喚明亮,他說他要“肉搏這空虛中的暗夜”,而且“總是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慎重的遲暮”。而在《影的告別》中,他掙扎著不要隨波逐流地去眾人期望的目的地,只愿“獨(dú)自遠(yuǎn)行,不但沒有你,并且在沒有別的影在黑暗里”。而在《過客》里,從不被理解的行路人,不顧蒼老的經(jīng)驗之談、不管天真無忌的勸告,不要任何布施,毅然走向孤獨(dú)的遠(yuǎn)方。與此相似的還有《這樣的戰(zhàn)士》,無物之陣?yán)?,孤勇的?zhàn)士面對的是有“各種好名稱”的敵人,這些人對著他立誓——“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證”,但他還是決然舉起了投槍。掙扎了這么久的魯迅,最終還是回到了原來的路子。繼續(xù)如“過客”一樣,孤傲堅定地走下去,昂著高貴的頭顱,不要任何人的布施,不管前途的渺茫,面對著無物之陣,看著滿眼的虛無,但魯迅還是“舉起了投槍”。
作為一本靈魂之作,魯迅在《野草》中一面揭示社會的荒誕與生命的晦暗,一面又毅然抱著充沛的人文主義激情,《野草》雖然低沉陰郁,處處是魯迅或無奈或激憤的嘆息,但同時又是如此的桀驁不馴、特立獨(dú)行。筆者相信,在這樣彷徨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時代里,魯迅心中的蒼涼感不會少于郁達(dá)夫,但魯迅之所以為魯迅,就是因為在這樣虛無的無物之陣中,他要像“過客”一樣,在無路之處走出一條路來,要面對一切猖獗從容地“舉起投槍”,這就是為什么這本“滿目瘡痍”的散文集讀來從不讓人覺得灰喪,因為魯迅掀開的傷口是千千萬萬中國人都感同身受的創(chuàng)痛,而且在這場與黑暗的拉鋸戰(zhàn)中,魯迅不是在呼天搶地地抱怨世道不公,不是牢騷滿腹地吐苦水,恰恰相反,他拿出了直面真相的勇氣,在高度俯視死亡的同時不斷追尋生命的意義,他不斷舔舐自己的傷口,他縱使憂郁、感傷、落寞、悲涼,卻一直在與絕望斗爭。正如他突出強(qiáng)調(diào)的那句話一般——“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
望相同”。
(華南師范大學(xué))
作者簡介:劉納言(1996-),女,廣東東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