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芳華》是嚴歌苓的自傳性小說,它是一個過來人對青春、愛情的詮釋。小說在一個“全景敞視”視域中,用幾個女兵的命運變遷講述男兵劉峰的平凡及其意義。小曼的成長困境與劉峰的不堪遭遇,體現(xiàn)著個人與時代、歷史與現(xiàn)實的復雜聯(lián)系,經(jīng)由他們的故事,我們看到了斑駁的時代縮影與復雜的人性圖景。
關(guān)鍵詞:全景敞視 小曼 劉峰 人性
在權(quán)力話語理論體系中,??抡J為每一個時代都有特定的話語,無處不在的權(quán)力靠微觀控制性力量控制個體行為。權(quán)力對個體的懲戒就像邊沁描述的“圓形監(jiān)獄”: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牢房里,時刻被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監(jiān)視著,個體在“全景敞視”狀態(tài)中,變成自己的獄卒。在一個被“規(guī)訓”了的社會里,每個人都會被群體監(jiān)視。在小說《芳華》中,嚴歌苓將上個世紀某文工團的青年男女置于一個“全景敞視”視域中,刻畫并展露其中的人性圖景?!斗既A》“既呈現(xiàn)了權(quán)力和公共意識對人的本能欲望的塑造和規(guī)約,也喻示了這種塑造和規(guī)約如何造成了個體人格的扭曲和殘缺?!盵1]小曼和劉峰都曾處于一種被隔絕、被觀察的孤獨狀態(tài),他們的行動時刻都被別人監(jiān)視,監(jiān)視他們的是一群身處“操蛋”時代的“混帳男女”。而“最卑劣的行為總是像有毒雜草一樣生長在群體中。正因為如此,群體注定要干出最惡劣的極端勾當?!盵2]小曼和劉峰就是這些“勾當”的犧牲品。
一.“看”與“被看”:小曼的困境
小說中的小曼是一個獨特的存在,生活中,改名換姓本不足為奇,但對小曼卻意味深長。她先是跟了繼父何廳長的姓,然后又遵從個人的一己意愿,隨了生父的姓,改姓沈。她先是自己“看”,再變?yōu)楸蝗后w“看”。由“看”到“被看”,不僅突顯了她的人生困境,也昭示了她對自我價值的追尋。
先說小曼的“看”。她睿眼看人間,源于父親之死——那個儒雅智慧而又善良軟弱的“右派”文人,在“反右傾”中母親講他的壞話并提出離婚,深感肉體、精神與尊嚴徹底赤貧的他吞食安眠藥自絕人世。母親帶著有“歷史污點”的小曼改嫁給一個南下干部。自此,小曼成為“拖油瓶”。母親用她殘余的年華和政治心術(shù)精心地維護著那個極不對稱的家庭格局,“母親的低聲下氣給女兒做了行為和姿態(tài)的楷模。母親都寄人籬下了,拖油瓶更要識相”。[3]母親時時處處都賠著小心,小曼也只配吃爛餃子。母親耳提面命的教誨,讓她認定母親是為了自己才做出的犧牲?!八赣H那無處不用的心眼,在營造和睦家庭所付的艱苦,甚至她母親對愛妻和慈母身份的起勁扮演”,讓“小曼一直相信,母親為了女兒能有個優(yōu)越的生活環(huán)境而犧牲了自己,是母親的犧牲使她變了形?!盵4]及至弟弟妹妹相繼出生,包括母親在內(nèi)的家人都很嫌棄她。在仆人眼里,她就像一只狗?!氨D氛f小曼就像她村里的狗,找到一塊骨頭不易,舍不得一下啃了,怕別的狗跟它搶,就挖個坑把骨頭埋起來,往上撒泡尿,誰也不跟它搶的時候再刨出來,篤篤定定地啃?!盵5]同母異父的弟弟說她“賊眉鼠眼”,她成為家里的次貨舊貨去廢品收購站垃圾箱之前的中轉(zhuǎn)站,在鄰居眼里,這個拖油瓶總是著裝古怪。母親的一件紅色舊毛衣,原本要流轉(zhuǎn)到小曼這個“中轉(zhuǎn)站”的,卻由于妹妹的介入起了風波,小曼的積怨滋生了報復,她偷偷地從衣柜里拿出紅毛衣,把它拆了,把毛線染成黑色,自編了一件“新”毛衣。而當母親找不到那件紅毛衣時,她鎖定的第一個嫌疑人就是小曼,還跑到小曼就讀的學校搜集可疑證據(jù),詢問無果的她很快便發(fā)現(xiàn)了黑毛衣的所有秘密,抬手就給了小曼兩個耳光。在這個心碎的“紅毛衣事件”后,小曼意識到,家里比她更“變形”的是母親?!澳赣H的變形必須隨時發(fā)生,在不同的親人面前要拿出不同形狀。能夠想象,每變一次形,都不無疼痛,不無創(chuàng)傷。正是意識到這一點,小曼決定離開家”。[6]于是,小曼抓住了一個部隊文工團招工的機會,從飽受虐待的家走向了一個虐待她的集體。
小曼如愿以償?shù)剡M入了文工團,成為一名新兵,卻也進入了一個“看”她的集體,即:小曼的“被看”。在小說中,小曼的“被看”由三個事件組成。第一個事件是“頭發(fā)風波”。小曼的頭發(fā)既沒燙過,也沒染過,卻長得豐沛又茂密,“可我們都有點怕這頭發(fā),這頭發(fā)跟我們比,太異類了,細看它的每一根都帶無數(shù)小彎,每一根都茁壯油黑,我們一時還不知道該怎么去喜歡太異端的東西。”[7]“我們”想揭曉她軍帽下的秘密,她卻把母親給她編的“麥穗花兒”剪成了“劉胡蘭頭”。林丁丁微微嫌惡的態(tài)度就是“我們”的基本態(tài)度。“我們”這個群體對小曼歧視的升級緣于第二個事件,即“乳罩事件”。小曼把兩塊黃色搓澡海綿,用粗針麻線釘在乳罩的乳鋒部位,以此表達對自己身體的不滿,以郝淑雯為代表的“我們”卻強行要求小曼當眾承認這個“作弊”行為。小曼的“眼淚滴成了珠子,可她就是不低頭不認罪”。[8]面對這個集體大審判,除了眼淚,她還用一聲凄厲至極的號叫來抗議“郝淑雯們”?!芭鴤儗涡÷钠缫暵拥煤芸?,男兵們不久就受了傳染”。[9]事件之后,在托舉練習中,朱克和另一名男舞者拒絕和小曼搭檔練舞。最終,劉峰把她從“隔離”中解救出來。第三個事件是“裝病事件”。劉峰離開后,她心內(nèi)漸生悲哀,她想放棄抗爭,放棄這個集體,“她受夠了天生優(yōu)越的人,受夠了郝淑雯、林丁丁”。“她也受夠了在大集體舞里湊數(shù)”,[10]她用“高燒”來實現(xiàn)人生的放逐。衛(wèi)生員把小曼的裝病技巧跟多數(shù)女兵說了,也跟少數(shù)男兵說了。以至小曼的裝病事件像個帶毒的傳言,流傳到軍區(qū)直屬機關(guān)的各個科室。團長很鐵腕地處理了小曼的苦肉計,只是他始終沒有公開證實過,任丑聞在民間流傳?!拔覀儭笔切÷畈幌肟匆姷娜?,在拋棄“我們”之前,她被團長下放到了野戰(zhàn)醫(yī)院,“小曼走了一年了,我們對她的歧視、迫害還在缺席進行,直到中越前線爆發(fā)戰(zhàn)事,有關(guān)她的壞話才歸于沉寂?!盵11]
在小曼的“看”與“被看”中,既有時代的縮影,又有復雜的人性。“何小曼的成長敘事,可以說是《芳華》中最為能夠碰觸人的心靈和靈魂深處的人性書寫”,[12]小曼周圍的人,尤其是母親,對她苛刻的審視與刻薄的嘲諷,成為已是戰(zhàn)斗英雄的小曼突發(fā)精神分裂的誘因。在某種程度上,瘋癲是文明的象征。而在小曼的成長之路上,她本正常的成長軌跡被時代撕裂了,她的善良與美好,被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的群體絞殺了,她成了一個有母親、渴望母愛的棄兒。如果說這個“群體”的名字是文工團,那么小曼由姓何改為姓沈,可視為是其作為個體擺脫群體壓制、自我覺醒與復蘇的標志。沈姓不僅讓她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本源,還讓她厘清了自己的過往。她找到了自己的定位,開啟了真正的人生。
二.“自我”與“他者”:劉峰的不堪
《芳華》的英文書名是“You Touch me”,書中對“Touch”的詮釋是“觸摸事件”,它對劉峰產(chǎn)生了致命影響。
劉峰的個人經(jīng)歷中帶有非常濃厚的自我奴役成分,這源于他的自我定位。晚年的劉峰得了腸癌,“他生病就跟做錯事似的,最好誰都別想起他,誰也別看見他”,[13]其實,這在他年輕時就已見端倪了。劉峰二十歲時的照片,“那么老實巴交,嘴角有種深深的謙卑,而深明大義的光芒就在眼睛里”。即便在最得意、最紅之時,他“明白那都不是看家本領(lǐng),自己終將無為無成,因而謙卑”?!拔覀兟闊┧褪切枰?,被人需要著是他最好的感覺,使他發(fā)現(xiàn)自我價值,讓他抖擻起活著的精神”。[14]他的自卑早就露出了根,他“為我們修這個做那個,不停地做一堆無成就的瑣屑事物,而做本身就是成就,日積月累,一大堆的無成就就是他的成就”。但最終“他是個當今誰也不需要、誰也不尊重的人”。[15]他從不出賣別人,卻被他幫的人落井下石,包括那個炊事班長馬超群——劉峰頂著酷暑給他打沙發(fā),供其結(jié)婚使用;郝淑雯和少俊幽會下樓,被劉峰撞見,劉峰不僅好言相勸,還對此事守口如瓶;還有那個他用靈魂去愛的林丁丁,他幫她入黨,省吃儉用費盡心思做甜餅討好她,也前功盡棄,她最終還是出賣了他。他看到從林丁丁褲腿里飛出一截隱喻著生命密碼的衛(wèi)生紙,他想找時機表白。可平凡的劉峰入不了林丁丁的法眼,因為當時的婚戀潮流是女演員給首長做兒媳婦。林丁丁也未能免俗。劉峰去伐木連前,扔掉了所有的獎品,也扔掉了枷鎖。戰(zhàn)爭中身負重傷,他的求死欲望勝過求生的本能。他渴望用一己之死創(chuàng)造一個英雄故事,這個故事被譜寫成英雄頌歌,讓所有痛斥他的人高唱。傷好后,他謝絕了一切英模會的邀請?!八缈创┯⒚遣蛔鲾?shù)的,不能用來兌換真情和幸?!?。[16]
“我們”給劉峰起了個“雷又鋒”的綽號,這不是由衷的贊美,而是促使劉峰這個好人被時代符號化。劉峰與“我們”恰恰形成了二元對立的關(guān)系。在這組關(guān)系中,對劉峰這個主體而言,“我們”就是“他者”。意即:劉峰和“我們”是某種不平等的或壓迫的關(guān)系?!拔覀儭边@些“他者”用語言、意識形態(tài)對劉峰進行排擠、支配和控制,讓其邊緣化,甚至失去話語權(quán)。面對“我們”的暴力,如果說小曼是個“被侮辱的”,那么劉峰就是個“被損害的”。因為劉峰的“善”能映襯“我們”的“惡”,劉峰的“好”能映襯“我們”“壞”。他圣人一般的存在,就是對“我們”世俗的否定。因而,“我們”同劉峰的斗爭不可避免。這種斗爭在“觸摸事件”之前就已備受期待了,紅樓里每個人“從始至終對劉峰的好沒有信服過”,“所有人心底都存在著那點兒陰暗,想看到劉峰露餡,露出蛛絲馬跡”,“我們一面享用劉峰的好心眼,一面從不停止質(zhì)疑他的好心眼”。[17]由于“情書事件”同樣被群體傷害了的“我”——蕭穗子,“從最開始認識劉峰,窺見到他笑著放肆時露出的那一絲無恥、一絲無賴,就下意識地進入了一場不懷好意的長久等待,等待看劉峰的好戲”。[18]可以說,“觸摸事件”的發(fā)生是“眾望所歸”。
“劉峰不幸生活在這樣一個被異化的環(huán)境,這才會導致林丁丁對劉峰的示愛行為感到驚嚇”。[19]受害者林丁丁認為,自己可以被醫(yī)生和干事愛,而劉峰“就愛不得”,[20]劉峰的求愛行為,讓“她感到驚怵,幻滅,惡心,辜負”。[21]“她其實不是被觸摸‘強暴了,而是被劉峰愛她的念頭‘強暴了”。[22]事件發(fā)生后,劉峰被揪出來公開批判,開始“我們”都想不出劉峰的壞話,“但不知誰開了個頭,把所有人的壞話都引發(fā)了。”[23]“最難聽的壞話是劉峰自己說出來的,他說他表面上學雷鋒,內(nèi)心是個資產(chǎn)階級的茅坑,臭得招蒼蠅,臟得生蛆。講到如此無以復加的地步,別人當然就放了他了?!盵24]
旁觀者郝淑雯,曾親眼目睹蕭穗子的遭遇,見劉峰落水,也把背叛當正義,加入了痛打劉峰的集體。在“集體”看來,“劉峰已經(jīng)成了一種別類”。[25]在連續(xù)七八天的批判里,面對“我們”的宣泄與狂歡,劉峰越發(fā)矮了下去。“一旦發(fā)現(xiàn)英雄也會落井,投石的人格外勇敢,人群會格外擁擠”。[26]在這個批判劉峰的群體中,每個人的個性都消失了,他們的感情與思想都在關(guān)注同一件事?!皩τ谝粋€群體來說,它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這期間的變化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27]也只有身處群體之中,“我們”才能夠感覺到個人的強大。
肇事者劉峰,自此人生急轉(zhuǎn)直下。90年代,“改革開放高昂的時代與劉峰低迷的人生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比。”[28]他雖然還保持著善良,善待風塵女子小惠和小曼,卻由一個主體的“我”,淪為了對象的“我”,他對“自我”的凝視與“他者”對他的審視,呈現(xiàn)出一種控制與被控制、支配與被支配的關(guān)系。劉峰和小曼都曾被“他者”歸納、定義、評判過,因此,在小說中,這兩個善良的人是難友而不是生活伴侶。劉峰死后,“我”認為他是個詮釋了時代精神的“好人”??伞昂萌耸侨ビ某绺呖腕w”,“好人注定了會被人群所放逐,過一種顛沛流離的生活”。在“我們”看來,“劉峰的人生仍然是平凡甚至稱得上貧瘠的”。[29]
無論是小曼的困境還是劉峰的不堪,小說都寫出了群體中個人行為的荒誕,人性里存在的卑微與渺小、自私與虛偽和被時代裹挾的無辜個體的悲哀。在小曼和劉峰身上,“表現(xiàn)特殊時代中平凡個體對自我命運的無能為力的同時,呈現(xiàn)了個人與時代、歷史與現(xiàn)實的復雜關(guān)系”。[30]可“個人的歷史從來都不純粹是個人的,而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從來都屬于個人。”[31]正如嚴歌苓自己所說:“《芳華》也是講述了人性的迫害本能”;小曼和劉峰就是這種負面人性的犧牲品。小說旨在通過他們的行為和故事,描述人物命運變遷,從而映照時代變遷導致的人性與價值觀的變遷?!叭藢ψ约哼^去的認識和發(fā)現(xiàn)永遠不應(yīng)該停止。人的當今經(jīng)歷和閱世都會重啟對自己和民族歷史的發(fā)現(xiàn)和認識”,[32]這才是小說的精神內(nèi)核。
注 釋
[1]張川平:《自我的確證與救贖——評嚴歌苓長篇小說<芳華>》,《武陵學刊》,2018年第1期。
[2][27](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戴光年譯,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第52頁,第25頁。
[3][4][5][6][7][8][9][10][11][13][14][15][16][17][18][20][21][22][23][24][25][26]嚴歌苓:《芳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68頁、第66頁、第72頁、第80頁、第85頁、第97頁、第99頁、第120頁、第122頁、第203頁、第198頁、第194頁、第123頁、第160頁、第161頁、第52頁、第53頁、第58頁、第59頁、第60頁、第55頁、第163頁。
[12]劉艷:《隱在歷史褶皺處的青春記憶與人性書寫——從<芳華>看嚴歌苓小說敘事的新探索》,《文藝爭鳴》,2017年第7期。
[19]陳思和:《被誤讀的人性之歌——讀嚴歌苓的新作〈芳華〉》,《當代作家評論》,2017年第5期。
[28]孟繁華:《芳華的悲歌——評嚴歌苓的長篇小說〈芳華〉》,《名作欣賞》,2017年第8期。
[29]岳雯:《好人的故事:長篇小說中的一個倫理問題——以〈芳華〉〈好人宋沒用〉<心靈外史>為例》,《揚子江評論》,2017年第6期。
[30]李燕:《論嚴歌苓小說〈芳華〉敘述視角的審美效果》,《小說評論》2017年第5期。
[31]嚴歌苓:《穗子物語·自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
[32]嚴歌苓:《我們被“平凡即偉大”的價值觀誤導了》,《中華讀書報》,2017年7月26日第018版。
(作者介紹:王科州,伊犁師范學院人文學院教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