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光潛
松鼠并非鼠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清代畫家任伯年的《凌霄松鼠圖》。
此圖基本上能夠展示任伯年花鳥畫的個性特點,譬如嚴(yán)謹(jǐn)與創(chuàng)新,兼工帶寫,活潑明麗,既有宋代畫家的擅工之力與施墨之巧,又有明清徐渭和朱耷的寫意境界,即著墨放縱,簡括淡雅,意境深遠(yuǎn)。從個人的藝術(shù)造詣來說,任伯年的花鳥畫高拔于畫壇,昂然于時代。首先得益于家族基因的遺傳,其次是他身處良好的江南文化氛圍。譬如他的父親任聲鶴便是當(dāng)?shù)鼐哂幸欢麣獾拿耖g畫像師。任伯年自幼受其父親影響,自在必然。因此說,任伯年的繪畫生涯始于家教,發(fā)軔于文風(fēng)熏熏的江南民間。他從小擅長寫實,精于畫像,每每提筆,必先觀摩,與之和悅相處,而后造像,決不草率。這為后來獨樹個人風(fēng)格,打下了堅實的繪畫基礎(chǔ)。尤其是他的大伯任熊、二伯任熏,都是當(dāng)時聲名大振的畫家,對其耳濡目染亦在情理之中。
任伯年的《凌霄松鼠圖》構(gòu)制機巧,擇材得當(dāng),圖畫中既有傳統(tǒng)的老松蒼蒼,也有新意的凌霄欣然。俗稱五爪龍或藤羅花的凌霄,自有寓意。它是一種落葉攀援藤本植物,其莖木質(zhì),以氣生根攀附樹木,形態(tài)俊美,花色艷麗。凌霄的入畫,增添了畫面的柔和感與明亮度,并與兩只小松鼠的炯炯之神、機靈之趣,相得益彰,意境超越傳統(tǒng)。畫家在處理蒼松與凌霄的技法上,也是迥然有別的,即赭石淡寫蒼松,又用淡墨點染,以此凸顯活靈活現(xiàn)的小松鼠;而凌霄花則用寫意的筆墨勾花點葉,從而襯托與渲染畫面主題。最值得稱道的還是那兩只小松鼠,它們以短促精悍和疏密皆細(xì)的線條,呈現(xiàn)出皮毛的質(zhì)感與透視感,以及明暗互諧的光影效應(yīng)——讀畫者無論從哪個角度去欣賞,都能感受到小松鼠的靈動與活潑,生機與憧憬。其中一只稍微昂首,定神凝眸,擺動尾巴;另一只尾巴豎立,弓背發(fā)力……它們時刻準(zhǔn)備縱身而躍,朝著既定的目標(biāo),譬如被它們玩耍而墜落的松果。
有異曲同工之妙的當(dāng)數(shù)元代錢選的《松枝松鼠圖》和《桃枝松鼠圖》,它們有著不同意境和情趣。從構(gòu)圖與選材上來講,錢選的《松鼠圖》是橫枝無斜,平衡穩(wěn)當(dāng),更能集中觀者注意力?!端芍λ墒髨D》選材傳統(tǒng),雖然不見老松軀干,卻能時刻感受它的蒼勁。呈現(xiàn)于視野的是末枝橫空,針葉蔥郁,松果赫然,小松鼠伺機出擊。它四肢暗發(fā)力量,松枝微微顫動。這種工筆與寫意的結(jié)合,令人嘆為觀止——你看看那松鼠的須眉與布置得當(dāng)?shù)乃舍槪瑹o不歷歷在目,清晰可辨。而《桃枝松鼠圖》用墨有度,黑白相襯,樸實無華。桃枝上的松鼠,憨態(tài)可掬,瞧瞧那窺視與覬覦桃子的樣子,實在令人忍俊不禁。難怪乾隆為此御題:“綏山果熟踔枝嘗,五技何妨用所長。自是托身遠(yuǎn)穹窒,不須老吏畏張湯。”
正當(dāng)我沉浸其中時,一不小心,碰了一下鼠標(biāo),小松鼠遁然無形。懊惱之余,我想起多年前讀過的愛爾蘭詩人葉芝的《給凱爾納諾的一只松鼠》:
來吧,來和我玩耍吧。
你為什么要逃跑,
沿著搖曳的枝條,
仿佛我手里拿著一支槍,
會把你一槍打倒?
其實我想做的,
只是撓撓你的小腦袋,
然后你就可以走掉。
詩人看到一只可愛的小松鼠,想過去跟它玩耍,卻遭到它的拒絕——它見到詩人即刻逃之夭夭,令詩人掃興,甚至生悶氣,他好像受了委屈似的。其實不然。動物有動物的世界,人類有人類的疆域。人類和動物之間本就存在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除非人類首先低下高貴的頭顱,與動物和平共處,獲得它們的信任。因為動物的基因里,早已深刻地烙下了人類對其的圍捕與獵殺,這種血腥的記憶是漫長而悠遠(yuǎn)的,譬如茹毛飲血和食肉寢皮。當(dāng)然,隨著人類進化與文明發(fā)展,更多的人愿意與動物交朋友,且懷有一顆悲憫的情懷,何況是玲瓏可愛的小松鼠呢。跟白馬非馬的哲學(xué)命題不同,松鼠并非鼠,不像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松鼠這種嚙齒動物有著靈巧的四肢和敏捷的姿態(tài),它玲瓏的面孔和炯炯的小眼睛,天生跟人類有一種親近的緣分。它整天拖著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深林密枝間上躥下跳,好不自在。有時候,它會用自己的長尾巴將輕盈的軀體倒掛在樹梢上,嬉戲不止,俏皮逗樂,有如人類的童心未泯。
白馬還是馬
看到徐悲鴻的《柳蔭白馬圖》,心頭霎時漫過一絲寧靜與溫馨,有如我停下終日敲打的鍵盤,畫上最后的句號時,我自然而然地呼吸破窗而入的春風(fēng),充分享受此刻的靜謐。
我讀過許多《駿馬圖》,如曹霸、韓干、李公麟、趙孟頫、郎士寧、東山魁夷等畫家的,但像徐悲鴻筆下如此享受初春溫煦陽光的白馬,實屬少見。即便是徐氏一生所畫過的馬,絕大多數(shù)也是奔騰的馬,飛躍的馬。它們不加鞍具,沒有羈絆,自由馳騁,有著強烈的象征性。
這是一匹憧憬和平、向往春天、享受陽光的白色馬匹。初春的柳葉漸漸密集,溫暖的陽光穿透縫隙,靜靜地灑落在萋萋芳草地上;形體標(biāo)致的白馬,低著頭,駐足柳蔭下,和風(fēng)吹拂,柳絲輕揚,處處呈現(xiàn)出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告別了漫長的冬天,白馬終于享受到渴望已久的春光。它倍感珍惜,依依不舍。此刻,它需要的并非果腹的青草,而是寧靜、和平與陽光。它仿佛有了人類的精神或意識,覺得啃食足下的青草,簡直就是對春天的褻瀆與犯罪。
我沉浸在《柳蔭白馬圖》中,心旌搖曳,竟然不由自主地默誦著王維的《少年行》:“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弊怨拍袃罕阌旭Y騁千里的情懷,更有一個永遠(yuǎn)難以圓卻的游俠夢。
事物往往是奇妙的。此后,那些已然熟悉的白馬時常闖入我的視野或夢境。
譬如宋代趙孟頫的《浴馬圖》——坡岸逶迤,間或葦草;深水不驚,淺溪潺潺。樹木蔥郁,和風(fēng)吹拂;柳絲飄蕩,樹葉搖曳。趙氏用筆纖細(xì),絲毫畢見,無論是河水之清澈,草葉之紋路,無不清晰可辨。即便水下折射成像部分也恰到好處,符合光學(xué)原理。該圖共繪奚官9人,駿馬14匹,周邊環(huán)境幽雅,場景恢弘,馬匹姿態(tài)多變,一改馳騁雄風(fēng),個個悠閑自在,百般馴服,千般溫順。牽馬者緩行,洗馬者專注,人人盡職盡責(zé),愛馬如親。他們或半裸上軀,或赤足溪流;或仰面觀察,或俯首洗刷,或揚瓢潑洗,或策馬前驅(qū)……此時此刻,幾乎所有的馬匹都聽從奚官的使喚,并與之默契配合。唯有最東邊的一匹白馬格格不入,與眾不同。它優(yōu)雅地佇立溪岸,一蹄彎曲而懸空,尾巴自然垂落,側(cè)首西北,矚望前方,顯然不是在觀察其它馬匹,而是在漫步中突然停頓,想起什么,憧憬什么。它是眾多馬匹中的異類,既是赫然者,又是沉寂者。奚官們似乎已經(jīng)忘卻了它的存在。
譬如唐代韓干的《照夜白圖》。這個不到一平方尺的畫面,除了“照夜白”之外,充斥眼球的盡是紅艷艷的戳兒,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是眾多的黑色題字,其中有南唐后主李煜題寫的“韓幹畫照夜白”六字,更有乾隆的御題。由此可見,《照夜白圖》定然是一幅不同凡響的作品。首先是這匹馬的不平凡。據(jù)史料記載,唐玄宗的御馬中有兩匹最為有名,一是玉花驄,二是照夜白,堪稱神駿。而肥碩的“照夜白”被系在一根刻有棱槽的木樁上,其鬃飛揚,眼神炯炯,張大鼻孔,昂首嘶鳴。它四蹄騰空,時刻都想掙脫縲紲,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即便如此,仍遭連連批評,就連杜甫也說 :“干(韓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逼鋵?,韓干由酒店打工仔逆襲為皇家畫師,環(huán)境發(fā)生了天壤之變。他每天看到的都是皇家貴族的神駿,加上唐代的審美觀點也傾向于豐腴,其筆下的馬匹成了肥駿當(dāng)在情理之中。
譬如日本東山魁夷的白馬。它穿越如夢如幻的森林,不倦地追趕即在眼前的明天。其中《森林·白馬》,以其優(yōu)雅的筆調(diào),夢幻的色彩,抒情的主題,讓人領(lǐng)略到大自然的神秘。一個經(jīng)歷戰(zhàn)爭后反省而斂息浮躁的民族,需要這樣的沉靜,更需要靜謐的慰藉。這匹白馬,恰恰令日本民族在沉靜與圣潔中感到溫暖和慈祥。東山魁夷說:“生長在內(nèi)心的森林,誰也無法窺知?!边@是喧響之后的寂靜,是理想,是希望,不是每個人都能抵達的,但每個人都可以憧憬與追求?!毒G的回音》中有兩匹白馬,一匹在岸上,一匹在水中,和那高懸的皎月形成強烈的對比——東山魁夷用禪意詮釋著心中的渴望。靜觀,則萬物皆能自得。拋卻人生雜念,一得于自然。
白馬非馬,而是畫家本人;白馬還是馬,我愿在畫中。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