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慶國

黃昏，我和父親收工了

太陽快要落山了

我?guī)状未叽俑赣H該收工了

父親好像沒聽見

父親把鞋兜里的土磕出來以后

就扛上鍬收工了

我急忙跟在身后 不敢言語

太陽快要落到山口

五月的夕陽像一位和善的老人

目送著我們往家走

突然 我發(fā)現(xiàn)

父親的背比前幾日駝了許多

走路的姿勢也比前幾日晃蕩

沒有了往日的雄健

難道父親這就老了

走在父親的身后

我耐心地端詳著他

這是我非常熟悉的

被肉體包裹的骨質(zhì)

曾有兩處折斷

他的膝關(guān)節(jié)

有嚴(yán)重的炎癥

他的腰椎曾讓他在夜里失眠

他的右腿的疼痛和乏力讓他的前額布滿了汗珠

最近他的視力與聽力急遽下降

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父親

固執(zhí) 倔強 蒼老

一刻也不停止勞動

現(xiàn)在他正吃力地走在我的面前

夕陽的一束光芒打在他的后背上

好像要矯正他彎曲的脊梁

這曾經(jīng)與丑惡對峙的身體

這曾經(jīng)不碰南墻不回頭的身體

曾經(jīng)讓我當(dāng)馬騎的身體

已千瘡百孔

任何藥物都不能修復(fù)

我真擔(dān)心他走著走著

被坎坷絆倒永遠(yuǎn)站不起來

所有的玉米葉子都濕了

雨下了整整一夜

所有的玉米葉子都濕了

這些玉米再也沒有了主張

沒有了唱歌謠的心情

沒有了為一只犯過錯誤的蜻蜓

遮蓋事實的心情

那棵與楊樹打趣的玉米

把頭低得更低

沉默著 不說話

似是等著我父親

它們淋濕的樣子

好像父親那年丟失羊群的樣子

可是 父親一上午

沒來

他肯定不來

他不愿意看到這一群玉米

失魂落魄的樣子

一麻袋麥子老了

父親不相信一麻袋麥子會老

他又憋了一口氣

想重新搬動一麻袋麥子

可是

那袋麥子只在眼前晃了晃

根本沒有離開地面

父親的臉漲得通紅

他無力的目光看著我

而后又自言自語說

去年我扛著一袋麥子

還能繞村莊走一圈

我走上前去

不費力氣地將那袋麥子

扛上肩頭

父親對著我的后背說

歲月不饒人啊

老了 不行了

父親說這話時

我聽得出他的心里

是不服勁的

說不定哪天他還會與歲月較量一番

父親的味道

父親老了

老了的父親是有味道的

勞動了一輩子的父親

充滿了泥土的味道

他的左膀是麥子的味道

他的右臂是玉米的味道

他的前胸是土豆的味道

他的后背是高粱的味道

他的頭發(fā)是棉花的味道

父親的鼻腔里還存有濃重的煙葉的味道

而現(xiàn)在 躺在病床上的父親

又多了一種藥片的味道

這一刻所有的事物都不動

這一刻所有的事物一動不動

鳥聲也停止了

時光安靜 無風(fēng)

麥子黃梢了

一塊方地

一塊方方的金黃

中央是去年埋下的父親的墳

墳上已長出了青草

一棵牽牛花深深地依附著他

我靜默地注視著

父親睡得極其安靜

這是一塊父親勞動了一輩子的土地

從來沒有因為勞累欺騙和遺棄過的土地

父親死了

它就把他收留

讓他入土為安

父親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

他在陽世建造好了房屋

卻住在了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