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平
一
我走出石塘鄉(xiāng)政府餐廳,發(fā)現十幾分鐘前老姐許玉蘭發(fā)來微信。彼時,餐桌上宣傳委員朱雪兒因某女明星患乳腺癌去世而心情不佳與我喟嘆一通,疏忽了微信飛進來的聲響。老姐微信說,有個叫李凱敏的男人,以前在石塘鄉(xiāng)校教過書,后來死了,側面打聽一下他是怎么死的。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我疑疑惑惑地穿過一段梧桐夾道的石板路,回到同樣梧桐樹簇擁著的老院落文化站二樓房間,面對窗外一溪春水的石塘溪給老姐撥手機。
手機撥通了,老姐按下接受鍵,卻不吭聲。我喂了喂,手機里傳來嚷嚷聲。聽起來是外甥女伊諾,你別管,你別管,伊諾說著,似乎發(fā)生了類似于凳子的磕碰,然后嘭地一下,分明是甩門聲,隨即手機斷線了。老姐家住縣城棲宛小區(qū),是我姐夫伊志明單位縣圖書館的合作建房,三室二衛(wèi)一廳,我挺熟悉的。老姐的客廳總是有些亂,整個套房都亂。有一回我看不下去了,便提出來。老姐說,不理了,反正理不清。她激動地舉起右手,依次指著客廳上的跑步機、瑜伽毯子、噴氣式熨衣架說,喏,喏,喏,都是伊諾的。老姐又依次指著沙發(fā)上的夾克衫、跑步機左旁的黑皮包、茶幾上的煙灰缸以及三四個空煙盒說,喏,喏,喏,都是你姐夫的。聽見我姐弟倆在客廳說話,伊諾從房間里走出來,沖我笑了一下,然后指向緊挨沙發(fā)橫頭的幾只折疊在一起的紙板箱說,老媽,這些是誰的呀?說著轉過身去,又指向廚房餐桌與冰箱之間那片花崗巖地坪說,那些垃圾又是誰的呀,我都不想說了。那地坪上亂七八糟的,有裝著快遞包裝物的蛇皮袋,有裝著飲料空罐子的塑料袋,還有一些別的什么。都是老姐積攢起來的,積攢多了送收廢站賣錢。伊諾無奈地咧一下嘴角,晃晃棕黃色頭發(fā),踅回自己房間。我的想象在老姐的三居室里溜了一遍,不知她們母女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那嘭的甩門聲,是哪扇門呢?這套房子除了入戶的是防盜鐵門,皆為黃褐色木板門。我估摸了一下,能甩出聲響的木門共有五扇,老姐和姐夫主臥室的門、伊諾臥室的門、倆衛(wèi)生間和書房的門。客廳通向廚房、通向小陽臺的門,皆為手拉門,沒法甩的。我想,甩門的要不是伊諾必定是老姐,脾氣老好的姐夫伊志明不大可能。也許,母女倆在客廳抑或在餐桌上發(fā)生了口角,然后一個拂袖而去,嘭地甩響臥室的門或者衛(wèi)生間的門。
不一會兒,老姐許玉蘭發(fā)來微信,不便說,再說。
我后來才知道,甩門的是伊諾。因為伊諾處對象的事兒,母女倆吃早餐時發(fā)生爭吵。伊諾只吃了半個饅頭,玻璃杯里的鮮奶也留下三分之一。老姐望著剩下的那半個饅頭呆了一會兒,然后收拾碗筷,給我發(fā)微信,不便說,再說。老姐明白,我給她打電話是問那個微信留言,問詢打聽李凱敏的死因干嗎。伊諾在家,這事不便在電話里說。李凱敏的兒子李小溪,是伊諾半年前認識的。半年前那個周末,縣文化、衛(wèi)生系統(tǒng)在縣城后面的鴿子山農家樂搞未婚青年聯誼活動,在縣文化宮上班的伊諾認識了縣醫(yī)院的李小溪。兩個年輕人一見面就有了意思,似乎一見鐘情。一見鐘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自古以來就有許多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崔鶯鶯、霍小玉自不必說,杜麗娘和柳夢梅是在夢里一見鐘情的,比現在的網戀還要虛無縹緲?,F在,時髦的說法是“一見對眼”,伊諾就是這樣說的,她和李小溪在聯誼活動上一見對眼之后就開始交往,交往半年了??衫辖愫臀医惴蛞林久鲄s蒙在鼓里,懵然不知,直至頭天晚飯時伊諾才告訴他們,說她終于“對上眼”了,男的叫李小溪,三十三歲,在縣醫(yī)院內科上班,不過是無房一族。歲數沒問題,伊諾也三十了;單位、職業(yè)也不錯,內科大夫;無房,勉強也能接受,老姐還有套舊房。伊諾說著打開微信,讓父母大人看照片,照片上的李小溪挺帥氣的,只是目光不怎么順眼,感覺有點兒怪,似乎透著一絲憂傷。這是老姐的感覺。老姐有了這樣的感覺,就問李小溪的家庭情況。其實,老姐即便沒有那樣的感覺,家庭情況也是要問的,可是伊諾反感了,表現出不耐煩。老姐不易察覺地吁口氣,耐著性子好聲好語打探。李小溪一家四口,有個異父同母的妹妹,讀大三,他后爸是教師,他老媽也是教師,都在鄉(xiāng)下學校教書。老姐聽說是后爸,就小心翼翼問道,父母離婚的還是怎么的?伊諾粗聲說,又要搞調查啦?不是離婚,死掉的。老姐心里咯噔了一下,怎么死的,意外還是因???老姐很想知道李小溪的親生父親的死因,可她不敢再問了,擰著眉頭又吁了口氣。
老姐一顆心七上八落,一夜沒睡好。上半夜,她在臥室里悄悄打聽到李小溪的生父叫李凱敏,以前在石塘教過書,下半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早上,老姐去棲宛小區(qū)左近早餐店買饅頭、鮮奶返回的路上,給我發(fā)微信,讓我打聽李凱敏的死因。吃早餐時,老姐又提及李小溪的生父,自言自語道,不知怎么去世的。伊諾蹙眉了。老姐又說了句什么,伊諾就發(fā)火了,你別管,你別管,憤然離開餐桌,走進玄關左近的衛(wèi)生間,嘭地甩上門。
我知道伊諾處對象的事她們母女倆早就不大好說話了,一說起來就充斥著火藥味。老姐曾大詞小用地埋怨道,現在乾坤顛倒,要看伊諾的臉色行事,稍有不慎,就給你甩臉子。其實,除開處對象這個敏感話題,老姐和女兒伊諾還是可以交流的,只是不像以前那樣親近,彼此之間橫著什么。老姐說,都說生女兒生件小棉襖,我卻生坨冰塊,生個刺猬。雖然老姐多有怨言,但導致母女倆關系別扭她也是有責任的,盡管她的出發(fā)點沒錯。現在的年輕人都差不多,自己戀愛不希望父母參與,可老姐就喜歡參與,一直就參與,三年前那次,由于她參與得過分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前車之鑒的教訓極其深刻。老姐說,打聽李凱敏,一定要講究方式方法,一定要保密。我說,我知道事情輕重,倒是你自己,千萬別再弄出什么鬧心來。我確實擔心老姐,她自從縣糧管所下崗之后就成了家庭主婦,熏染上一身柴米油鹽煙火氣,脾氣性格都不如從前,有時做事不過腦子,不但亂辦事,還口無遮攔亂說話。
打聽李凱敏的死因我自己不出面比較好,經過慎重考慮,決定拜托鄉(xiāng)黨委宣傳委員朱雪兒。朱雪兒雖然四十才出頭,在石塘鄉(xiāng)已做了十多年宣傳委員。宣傳委員分管教育,學校方面她熟悉。同時我業(yè)余寫點小說,她也愛好文學,尤喜古詩詞,說起李清照、謝道韞、上官婉兒頭頭是道,有共同話題。當然,之所以拜托她,也還有其他一些原因。
二
三年前,老姐許玉蘭私下里調查伊諾的男友,那個在縣發(fā)改局上班的帥小伙的家庭成員和社會關系,包括父母、內外祖父母,包括伯父伯母叔父叔母姑媽姑父,也包括舅父舅母姨媽姨夫,她背地里進行了全方位調查。我不清楚發(fā)改局那小子對伊諾冷漠下來的真正原因,伊諾卻鐵板釘釘地歸咎于她老媽偷偷摸摸的調查。伊諾說,他不喜歡未來的丈母娘是這樣一個鬼鬼祟祟之人。伊諾大學畢業(yè)考進縣文化宮就有人給介紹對象,可伊諾都不是很合意,老姐也都不怎么滿意,這個單位不好,那個窮親戚太多,都沒有結果。三年前,伊諾已二十七了,好不容易“對上了眼”,找到了一生一世的真愛,卻突然又黃了,身心極端受挫。那段時間,伊諾表現反常,將自己囿于房間里,一邊拿剪刀剪布娃娃,一邊默然垂淚。有時一天不吃不喝,有時又暴飲暴食。有天晚上,她在酒吧里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直至凌晨一點多老姐和我姐夫才找到她。伊諾這般狀態(tài),讓老姐慌了,于是求助于我,請我去勸導她的心肝寶貝女兒。作為舅舅,我自然應該去勸導,只是不知有無效果。老姐過甚其詞地說,天上雷公,地下舅公,舅舅最大,罵罵她沒事的。我說,舅舅最大,那是古代,現在不一樣了。
話雖這么說,我還是認真對待的。
事先老姐和我姐夫都避開了。這套七樓的三室二衛(wèi)一廳就剩下我和伊諾二人。我坐在客廳三人沙發(fā)上,伊諾坐在挨近客廳手拉門的單人沙發(fā)上,手里拿著蘋果5手機。透過客廳窗口可以看見遠處的鴿子山景區(qū),似乎有人在吹哨子。如何勸說,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以為有些說服力的語句事先都想好了。那個秋陽杲杲的早上,我與外甥女的對話迄今尚記得。
我說,因為這么點兒小事,那臭小子就變心了,就不和你交往,說明他沒有真心喜歡你,不值得你為他這樣子。伊諾說,是小事嗎,難道這是小事?我說,就這么調查一下,總不算天大的事吧?伊諾說,調查一下?不是一下好嘛,是全面調查,都調查到祖宗十八代了,而且是私下里調查,鬼鬼祟祟。我說,真正的愛情是經得起考驗的,這么調查調查就掰了,算什么事呢?伊諾說,真正的愛情,還沒到那地步好嘛。愛情是需要培養(yǎng)的,培養(yǎng)的時候是不會那么堅固,經不得風吹雨打的。我說,你媽也是好心嘛,就算她的調查變成凄風苦雨,吹著你打著你了,她的出發(fā)點總歸是好的嘛。誰想害自己的女兒?伊諾說,看結果,什么事都得看結果好嘛,我不想說了。
伊諾兩腳稍緊地支在地坪上,握著蘋果5的雙手放在懷里,面無表情,目光滯呆。伊諾心傷著了,而且傷得很重,我心里柔了一下,改變了主意,說起老姐許玉蘭的不是。實際上,我私下里也說過老姐,還提及網上林彪夫婦為兒子選妃的事。我說,我們是平頭百姓,不是林彪,你這樣調查人家內外家族,過分了。我原本的策略是當著老姐的面指出她的不是,希望下不為例,而當著伊諾的面強調老姐是好心,消解其心頭怨氣。就一腳踢過去,踢得空瓶子啷響。
香煙是買回來讓我去拿的,但不是去她家里拿。老姐微信留言說,明天上班在棲宛小區(qū)門口停下,有條香煙帶去。在石塘鄉(xiāng)文化站上班,有時我駕私家車早上去傍晚回,路經老姐那小區(qū)大門口。老姐微信上說有條香煙,沒明說是中華煙。我小車停穩(wěn)了搖下玻璃窗,老姐便遞進來三百九十元一條的中華煙。簡直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我脫口而出,老姐,你太破費了啊。老那個秋天的早上,我已不記得改變主意后面對伊諾如何數落老姐,都數落了些什么,我只記得伊諾突然哭了起來,嚎啕大哭??蛷d窗口外面的鴿子山風景區(qū),遠遠的有一隊學生在秋游,兩面紅旗在暈黃的秋色里迎風飄揚。我關上鋁合金玻璃窗,又拉上厚重的麻白色布簾,將伊諾的哭聲攔在窗內的同時,將秋天早上的太陽光擋在窗外。
老姐許玉蘭以為我的勸說效果很好,居然買了條中華煙送我。
老姐成了家庭主婦就節(jié)省起來,摳門起來,甚至摳得不可思議。她常說,鈔票是一分一分積攢起來的。街邊有只王老吉空瓶子,在她眼中便變成一枚硬幣,必定拾回來??蛷d沙發(fā)跟前寶貝女兒伊諾尚未處理掉的半桶泡腳水,在她眼中也變成一枚硬幣,端到主臥衛(wèi)生間,倒進一個大號塑料桶內用來沖馬桶。我姐夫伊志明頗不以為然,看著她吭哧吭哧端洗腳桶,便說,一噸自來水八毛錢,半桶自來水幾噸?不超0.02噸吧,不值一分六錢。老姐怒道,你去買香煙差一分六行嗎?我姐夫趕緊說,不行,差半分都不行。可伊諾不一樣,有次她喝了一瓶六個核桃,隨手將空瓶子丟進茶幾邊的垃圾箱,老姐又將空瓶子拿出來放在地坪上,伊諾姐答非所問道,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強!夸張地豎一下大拇指轉身走了。
老姐拐進小區(qū)大門后,我調轉車頭原路開回去。小車過了縣城泰和橋,朱雪兒站在轉盤左近的老樟樹下面等候。我聽過關于朱雪兒的傳言,她丈夫和她離婚,是懷疑她有事兒隱瞞著,或許有了外遇,讓他戴上綠帽子。其實,朱雪兒沒有外遇,雖然有個能主宰她升遷的縣領導對她覬覦引誘,但她沒有突破底線,照舊做她的宣傳委員。那時節(jié),朱雪兒離婚不久,讀初中的兒子跟他父親,變得無牽無掛起來。此前,朱雪兒有時也搭我的車。老姐曾經盤問過我,她幾歲了,比你大吧?我說,我們又沒什么。老姐是個喜歡操閑心的人,當時她的弟媳楊愛珍從教育系統(tǒng)辭職去非洲將近兩年了,且已提出離婚。
小車駛出城區(qū)空氣澄清起來,大溪南岸的楊樹有些發(fā)黃,遠處山上愈加蒼黃老綠。團在副座上的朱雪兒說,哭的功勞吧,哭,有利于舒緩壓力,釋放感情。我說,也許吧,那一場嚎啕大哭,把郁積在心里的傷痛哭了出來,清零了。朱雪兒說,別太樂觀,醫(yī)治心靈的創(chuàng)傷需要時間,內心的憂傷和迷茫,需要時間才能慢慢清零,時間是一個神。朱雪兒喜歡在我面前玩深沉,有時我也一樣,我們的關系有點怪。在反光鏡上,她望向窗外蒼黃秋色的眼神,有些恍惚迷離,仿佛窺見時間之神。
確如朱雪兒所言,隨著時間過去,伊諾的狀態(tài)慢慢正常起來,鵝蛋臉上現出笑容。不過,伊諾與她老媽的關系始終未能恢復到從前,尤其是戀愛問題,成了母女倆敏感甚至忌諱的話題。這三年來,老姐一提起來,伊諾就冷著臉不吱聲,要么轉身走人。老姐干著急,跟我姐夫伊志明唉聲嘆氣,說一些同學問起來她都不好回答了,這個當奶奶,那個做外婆,都升級了。
現在,伊諾突然又說“對上眼”了,而且亮出男朋友李小溪的照片,老姐實在是又驚又喜。可聽說李小溪的父親李凱敏去世了,老姐就忐忑不安,不知他是怎么死的,就三四十歲吧?這三四十歲也不是瞎猜的,李小溪有個讀大三的異父同母妹妹,這妹妹自然在李凱敏去世之后出生的。老姐希望李凱敏是意外死亡,而不是病逝。要是病逝,老姐擔心女兒戀愛著的李小溪可能有家族病史。
三
經過打聽,李凱敏不是意外死亡,是病逝。不過,身患什么疾病去世的尚無確說。
朱雪兒去學校明是了解校史編纂情況,暗是打探李凱敏。去年教師節(jié)前夕,朱雪兒提議編纂校史,得到鄉(xiāng)主要領導首肯,便成立校史編纂領導小組,制訂了編纂方案,著手搜集材料。當下,已搜集匯總了許多材料,有些章節(jié)已成稿樣?!敖搪毠ぁ边@一章節(jié),按時間先后順序編排著新中國成立以來在石塘學校工作過的教職工簡歷,并附有照片。朱雪兒隨手翻著,發(fā)現了“李凱敏”,一段短短的文字,出生年月、性別、畢業(yè)學校、在石塘學校任教學科以及年限,僅此而已。朱雪兒指著“李凱敏”后面第三位“季淑真”說,這個季淑真老師,怎么把宋代才女朱淑真的名兒借過來用呀?在場的老師皆茫然,朱雪兒不喜歡跟老師賣弄。她說,這個季淑真老師現在在哪兒上班?有老師便回答了。開了這個頭,朱雪兒就往上問,問到了“李凱敏”。有老師就說,早不上班了,早去見閻王了。朱雪兒惋惜道,這么年輕就去世了,是怎么去世的?她這般轉彎抹角,自然是避免讓人覺得刻意調查李凱敏而生疑??墒牵趫龅睦蠋熤恢顒P敏是病逝的,至于患什么病眾說紛紜,有的說腸梗阻,有的說胃出血,有的說心臟病,有的說都不是,是癌癥。
老姐許玉蘭最擔心的就是癌癥。
我有個表姐夫不到四十歲就患結腸癌去世了,在戀愛時節(jié)就知表姐夫的大伯父是結腸癌去世的,表姐卻不聽勸。因了這個實例,我家不少親戚就誤以為所有的癌癥都是遺傳的,便交代小輩處對象前務必重視了解對方家族的健康狀況,尤其要了解近親中有無患過癌癥的。三年前,老姐走向極端,連非血親的伯母叔母舅媽姨夫都進行了調查,結果弄得不堪。教訓雖然刻骨銘心,但伊諾戀愛對象的父親李凱敏是患何種疾病而亡,老姐是必定要問清楚的。她這個想法并不過分,我也以為是必須的。
我和朱雪兒交流常常借助微信。我是“冰甌”,她是“雪碗”。我們語音的少,文字的多,偶爾也視頻來著。朱雪兒是個不好捉摸的婦人,心情不好起來,有點兒憂思情懷。在一個深夜,我們微信了些既深奧又膚淺的話題,也涉及不少曖昧,然后我提出所關心的事——
冰甌:死因未明,我姐篤定著急。
雪碗:著急亂調查,要是傳揚出去,鬧出三年前的狀況,伊諾將恨你一輩子。
冰甌:我姐擔心生米煮成熟飯。
雪碗:李在此任教六年,學生多,總有人知道死因的。
冰甌:勞煩繼續(xù)打聽。
朱雪兒心情不好了,常常走出鄉(xiāng)政府院子,去石塘溪堤壩上轉悠,或者坐下來看隱隱流動的溪水。我從文化站房間的窗口望出去,石塘溪堤壩上柳樹下的朱雪兒,月中聚雪,云發(fā)豐艷,仿佛閃爍著一層包漿似的乳白光澤。我把這段頗為夸張的文字發(fā)過去,她回復道,你看見精怪了,然后是三個齜牙圖像。
朱雪兒雖然尚未打聽到李凱敏的死因,卻了解到許多事情。
李凱敏在石塘學校任教確實是六年,1983年9月至1989年7月,校史稿樣上記錄著,他曾任語文教研組組長。那時節(jié),石塘學校叫石塘公社學校,1985年才改為石塘鄉(xiāng)校。石塘公社學校系七年制學校,小學五年初中二年,現為小學六年初中三年的九年制學校了。李凱敏是師范畢業(yè)分配來的,石塘公社學校師資匱缺,師范畢業(yè)生總是輪不到,每年暑寒假葉校長都要尋找代課教師。老葉五十多歲,是個老資格校長,去縣教育局吵著要人。李凱敏就是老葉去縣教育局爭取來的。后面連續(xù)兩年,1984年和1985年,每年又爭取來一名,前者叫徐開來,后者就是借用宋代才女朱淑真名兒的季淑真。沒想到,徐開來就是李小溪的后爸,季淑真就是李小溪的老媽。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這三位年輕師范生在這所安靜的鄉(xiāng)村學校演繹出不少故事,有些聽起來就像民間傳說,似乎不真實。
石塘鄉(xiāng)校就在文化站對面,隔溪遙遙相望。透過文化站二樓窗口,看見石塘溪、堤壩上的柳樹、田間零星的屋舍,看見教學大樓、操場上的籃球架,還有后面的南坪山,山頂上長滿結縷草的天然草坪,天際間一片片白云遠遠呆著。
在一個春陽和煦的下午,我觸景生情地向朱雪兒賣弄了一番——
冰甌:晚飯后,田野一片昏黃。李凱敏、徐開來走出學校,穿過田間砂子路,來到柳樹婆娑的堤壩上散步。他倆穿著喇叭褲、黑皮鞋,看上去很瀟灑。季淑真也穿著喇叭褲,她來石塘公社學校報到第一天就穿著深色喇叭褲、棕色高跟鞋。夕陽西下,穿著喇叭褲的二男一女,在堤壩上走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雪碗:畢竟寫小說的。不過,還有你所不知的事兒。
冰甌:?
雪碗:有一回,季淑真在堤壩上崴了腳,左手臂扣著李的脖子,右手臂扣著徐的脖子,讓他倆凌空架回學校。有老者見,說這些個蛤蟆,兩只公的扛一只母的。
冰甌:這老者看不慣喇叭褲,說腿子裹扎得像蛤蟆腿。
雪碗:挺形象的。
冰甌:喇叭褲我知道,低腰短襠,緊裹臀部,褲腿上窄下寬,從膝蓋向下逐漸張開,形成喇叭狀。我小時候,我姐也穿,我父親說是掃帚褲。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小縣城確實流行喇叭褲,不但老姐許玉蘭喜歡穿,我姐夫伊志明也喜歡穿,大多年輕人都喜歡穿。記得是放了電影《追捕》流行開的,片中的高倉健、中野良子、矢村警長成了年輕人的重要話題。那時節(jié),小縣城的主色調是一派灰色,靜靜的空氣,灰灰的房屋,青石板街上的年輕人穿著喇叭褲悠悠走著。歲月靜好,天清氣明。伊志明追我姐時,不但穿喇叭褲,還學矢村警長戴墨鏡。我父親不喜歡伊志明,對他的穿戴更是反感,私下里稱掃帚褲。
朱雪兒轉換了話題——
雪碗:一個女人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怎么辦?
冰甌:季淑珍,同時愛上李凱敏、徐開來?
雪碗:怎么辦?
冰甌:呵呵,麻煩你問一下林徽因吧。
雪碗:林徽因也不知怎么辦,據說她問梁思成,我苦惱極了,因為我同時愛上兩個人,不知咋辦才好。
冰甌:那就問梁思成。
雪碗:梁思成把皮球踢回去了,說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選擇了老金,我祝愿你們永遠幸福。
一個女人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我確實不知怎么辦,便借助了手機百度——
冰甌:要是同時愛上兩個男人,就進行比較吧,比較跟誰在一起更舒服,比較跟誰在一起更符合自己想要的婚姻生活,比較兩個男人的優(yōu)缺點,網上是這樣說的。
雪碗:麻煩了,不如向季淑真女士學習,讓倆男人拋皮球。
冰甌:?
雪碗:想象吧,像小說情節(jié)那樣展開想象。我有事了,拜拜。
冰甌:留懸念呀。
朱雪兒不知真有事還是故意留懸念。這似乎是我倆的常態(tài),找個話題,留下問號,測試對方智商,樂此不疲。我的想象,與拋皮球的傳聞有所出入。生活真是千奇百怪,想象顯得蒼白乏力。隔天,朱雪兒來文化站老院落三樓閱覽室看書,走路輕飄飄的。老院落是木樓梯,她從底層輕飄飄地走到三樓閱覽室,像貓咪,幾乎沒一點兒聲響。朱雪兒和我前妻楊愛珍是不同類型的女人,楊愛珍矮墩壯實,上樓梯落腳重。朱雪兒不但喜歡看書,也喜愛梧桐樹。幾年前,我是聽見她在梧桐樹下吟哦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之后開始與她交往的。那是我調到石塘鄉(xiāng)文化站不久的一個細雨霏霏的傍晚,她打著花傘從鄉(xiāng)政府沿著濕漉漉的石板路走過來,走到老院落后面的梧桐樹下,我在梧桐香中聽見“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吟哦聲。穿過老院落后面,前行六十來米,再下七十二節(jié)石階便是綠樹成蔭的石塘溪堤壩。在三樓閱覽室,朱雪兒給我講了拋皮球的傳聞,她那柔軟而稍帶磁性的嗓音,配之散淡又有些迷離的眼神,將我?guī)У郊臼缯嫠麄內藪伷で虻默F場,月色柔柔的,學校后面南坪山的天然草坪。
不過,對那個傳聞我是持懷疑態(tài)度的,朱雪兒也不怎么相信。所謂拋皮球,有點像古代拋繡球的現代版。只是拋球者不同,古代拋繡球的是女性,大家閨秀;現代版拋皮球的是男性,李凱敏和徐開來。據說他倆輪流拋了四次,前三次兩人都拋不著季淑真,第四次李拋著了,徐依舊拋不著,就這么回事。
我說,以這種方式決定終身大事,實在荒唐。朱雪兒說,匪夷所思??墒牵拎l(xiāng)確有這個傳聞,許多人都這么說,在那個春風蕩漾的月夜,季淑真就這樣“一球定終身”,嫁給了李凱敏。
這些傳聞我沒和我老姐說。我說了李凱敏、徐開來、季淑真三人與伊諾的男友李小溪的關系,然后說,據我初步了解,李凱敏是病逝的,但得的何種疾病尚未確定。
四
老姐許玉蘭曾僥幸地想,李凱敏意外死亡吧,比如車禍、電擊、火災、溺水、高空墜落、食物中毒,甚至酗酒,皆可致人死亡,多了去了??傻降走€是因了疾病,年紀輕輕的什么疾病呢?老姐想到了癌癥,她最擔憂的就是癌癥。一個人憂慮了就易沖動,三年前的教訓忽然淡化,老姐置風險于不顧,自己展開秘密調查。
老姐和李凱敏他們差不多年紀,也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參加工作的,招工進了縣城糧管所?,F在雖下崗賦閑在家,但畢竟還有人脈在,沒幾天就了解到大致情況。擔心什么就來什么,李凱敏果真是患癌癥去世的,盡管哪種癌癥尚不明確,老姐卻已心慌意亂起來,不知該怎么辦了。
我也說不出怎么辦,便寬慰老姐,我們家有些親戚存在誤區(qū),以為癌癥都會遺傳,其實不是那么回事。老姐說,不管遺傳不遺傳,父親癌癥短命的總歸不好。我說,不知李小溪有沒有告訴伊諾,他父親是患癌癥去世的?老姐說,我哪知道,我跟伊諾都不敢提這個話題了。我說,你交代我姐夫,讓他問問伊諾。老姐說,我打聽李凱敏,伊諾和你姐夫都不知道,瞞著他們的。我說,你別說是你打聽來的,就說是我打聽來的,讓我姐夫出面和伊諾談,看她知不知道李小溪的生父是癌癥去世的。
我姐夫伊志明喜歡看書,幾近書癡。當年他追我姐,我父親不認可,跟我姐嫌棄地說,他名字雖然叫志明,我卻覺得他沒什么志向,也不怎么明白,沒半點男子漢氣魄。行伍出身的在縣文體局上班的父親,不喜歡小白臉式的男人,更不喜歡他留長發(fā)、戴墨鏡、穿喇叭褲,裝模作樣。我姐說,他喜歡看書,講話幽默,還會寫詩。父親說,幽默?我倒覺得他娘娘腔。不過,我父親比較開明,也沒怎么著。對我姐相當嚴肅地說,一個人的終身大事,父母都是旁人,主要由自己來決定,你務必慎重。我姐以為伊志明幽默,是他跟她說的,你在糧管所上班,管理物質方面的糧食,我在圖書館上班,管理精神方面的食糧。一個是糧食,一個是食糧,是巧合,更是緣分。其實,我姐夫伊志明并不幽默,結婚后也不寫詩了,就喜歡看書,在圖書館看,回了家也看,成了書癡。家里大小事兒全不管,晃晃悠悠的,似睡不睡,有點像當下的網戀少年。不過,他和他女兒伊諾的關系倒是比較融洽,平日里對伊諾要處的男友也提過大致要求,比如身體健康、心態(tài)陽光、有所擔當,等等。我想,我姐夫伊志明對這個事必定重視,未來女婿的父親三四十歲就癌癥短命了,有悖于他擇婿的首要標準“身體健康”。同時,我姐夫要是從晃晃悠悠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清醒起來,認真起來,如何同女兒伊諾交流是有辦法的,畢竟看了大半輩子書,滿腦子知識。
到底是外甥女的終身大事,我也重視起來。哪些癌癥具有遺傳傾向,百度里就有。我搜索了又搜索,有著不同版本。我篩選出幾種遺傳傾向較大的癌癥,進行排序,祈禱李凱敏患的千萬不是這幾種癌癥。朱雪兒說,也不要把癌癥的遺傳性說得太可怕,所有惡性腫瘤中屬于遺傳的不過百分之五左右。朱雪兒開了這個頭,便說起遺傳學之父孟德爾。我說,你的腦袋所儲存的知識量與我姐夫有一拼,遺傳學方面居然也挺了解啊。朱雪兒受到鼓勵,便賣弄了,說出遺傳方面許多術語,什么宿主細胞、細胞突變、遺傳物質等等,有些我根本聽不懂。我說你懂得多,這方面甘拜下風,趕緊轉換了話題。
我說,年輕人戀愛,要是父母患癌癥去世,該不該與對方說?朱雪兒愣怔了一下說,李小溪事先沒有跟伊諾說?我說,還不清楚。朱雪兒說,該不該說,你以為該不該說呢?我說,就道德層面來說,應該說。朱雪兒說,不過,要是沒說或許有苦衷吧,每個人內心都有一角隱秘。我說,不管怎樣,這樣的事應該事先告知對方,坦率地告知和刻意隱瞞性質不一樣。朱雪兒若有所思,不說話了。我說,怎么啦,我夸大其詞了?朱雪兒搖搖頭,眼神恍惚。我說,該不該告知對方,看看網上怎么說吧,便打開手機百度。朱雪兒說,網上太亂了,不足為信,比如預防乳腺癌的食物,有說亞麻籽、巴西堅果、大蒜、石榴、鮭魚、綠茶、辣椒、姜黃什么的,有說大豆、胡蘿卜、芒果、西蘭花、海帶、大蒜、蘑菇什么的,交集的也只有大蒜,讓人無所適從。我說,網上的不能信以為真,僅作參考。
我巴望李小溪沒同伊諾說清楚,只說病逝。戀愛中的雙方,得知對方有事瞞著自己,不可能無動于衷。這樣,勸說起伊諾會容易得多。我隱約覺得,我姐夫尤其是我老姐必定反對伊諾和李小溪繼續(xù)交往下去,他們反對這門婚事。
果不其然,老姐許玉蘭態(tài)度明確,她繼續(xù)打聽李凱敏到底患何種癌癥去世的,我提醒她務必小心謹慎,避免三年前的不幸重演。老姐氣咻咻地說,我巴不得重演呢。老姐向我表明態(tài)度,癌癥短命人的兒子,她無法接受。
縣醫(yī)院老姐也有朋友,只是一般朋友而已,她不敢再向一般朋友打聽了。盡管她說巴不得三年前的事情重演,內心里卻仍有所顧慮。三年前,老姐調查發(fā)改局那小子的大舅媽,就是向一個多年沒交往的朋友打聽的,結果讓那個朋友傳揚了出去。思量再三,老姐拐了個彎兒,拜托一個閨蜜,由閨蜜向醫(yī)院里的朋友打聽。
雖然沒打聽出李凱敏患何種癌癥去世,卻了解到他兒子李小溪的許多情況。閨蜜說,李小溪富不富不清楚,卻是個“高帥”小伙子,高大帥氣。不過,據說他很“冷男”,二十四歲醫(yī)學院畢業(yè)受聘于縣醫(yī)院后,就有許多女孩在追,不少還是白富美,可他一概看不上。老姐疑惑起來,你別太夸張好不好?閨蜜說,我不夸張,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什么時候你暗訪一下吧。老姐說,我看過照片,不怎么樣。老姐是抱著挑剔、排斥的態(tài)度去縣醫(yī)院的,她用手機拍下玻璃框里李小溪的照片,并假裝患者去接觸。李小溪是腸胃科的,老姐就扮成腸胃不適的病人,掛了李小溪李醫(yī)生的號。事實上,李小溪比照片還要帥氣,盡管目光有點說不出的意味,但總體上是個有長度很俊秀的男生,服務態(tài)度也好,尤其是他的聲音,聽起來親切、舒服。老姐雖然先入為主地排斥,接觸罷卻大翻轉,讓她幾乎沒法批評,找不出什么瑕疵。老姐愈加疑惑了,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怎么到了三十多歲才談上她女兒伊諾呢?難道是因為他父親患癌癥去世?可若是這樣,那“冷男”又怎么說呢?
朱雪兒也在繼續(xù)打聽,她又得知了些粗線條———
雪碗:李凱敏、季淑真在“一球定終身”當月就結婚了。李、季結婚前,他倆和徐開來三人一口鍋里吃飯,結婚后雖然分開用餐了,但關系仍不錯。
冰甌:學校不管飯?
雪碗:管飯,不管菜,一口鍋里吃菜。他們打回飯來,在季淑真房間一口鍋里吃菜。
冰甌:婚后當然分開用餐啦,否則多尷尬。
雪碗:也許確實尷尬,李、季結婚當年,徐就調走了。次年,李、季也一同調離石塘鄉(xiāng)校。徐開來這個男人蠻有意思。
冰甌:?
雪碗:徐開來一直不婚,李去世后,便和季結合了,成了李小溪的后爸。
我和朱雪兒又文字微信了好一會兒,便知李、季婚后十一年的兩個時間點。他們婚后第六年才生下兒子李小溪,李小溪五歲時李凱敏患癌癥去世,整整十一年。而徐開來為何十一年不婚,難道是在等待什么?要是李凱敏不至于英年早逝呢?這些事兒讓人非常困惑。
五
如我所望,李小溪跟伊諾只說他父親病故,沒提及癌癥。
我姐夫伊志明畢竟是個博覽群書之人,父女倆交流幾無障礙。起始,伊諾轉彎抹角地被告知李小溪的父親是患癌癥去世的,她雖然愣怔了一下,但立刻平靜下來,且站在男友李小溪的立場上辯解起來。關于隱瞞,伊諾辯解道,李小溪說他老爸是病逝的,沒說錯呀,癌癥本身就是一種病,不存在隱瞞不隱瞞。至于癌癥遺傳,伊諾輕描淡寫地說,父親生癌,兒子不一定就生癌,再說現在科技越來越發(fā)達,就是生癌也不怕,癌癥早就不都是絕癥了。我姐夫伊志明并不急躁,伊諾認識上雖然頗為膚淺,但態(tài)度蠻好,只要深入交流,闡明利害,必定有效果的。我姐夫伊志明便慢條斯理引經據典地說起自己對這兩件事的看法,說得伊諾眉頭慢慢蹙起來。我姐夫伊志明觀顏察色,把握著女兒的心態(tài),適可而止道,你冷靜下來再想想,這是終身大事,要理性思考客觀看待。伊諾飄忽了一下眼神,然后點點頭。
伊諾糾結于兩個問題,一是李小溪為何要隱瞞?二是李凱敏到底患何種癌癥去世的?相比之下,前者更讓伊諾煩悶不樂,要不要當面問一下李小溪,伊諾想了三天三夜仍猶豫不決,于是決定借助網絡,聽聽網友們的意見。
伊諾說,要不聽聽網友的意見吧?我姐夫鼓勵,好的,兼聽則明。父女倆交流的氣氛挺好,都是用的商量口氣。伊諾就寫了段文字發(fā)上去:今天,我特地注冊一個小號,談談我心中的煩悶不樂。她的煩悶不樂主要來自于男友李小溪的隱瞞,她敘述了她與男友的交往過程,發(fā)展程度,然后提出問題,隱瞞這樣的事嚴重嗎?該不該問問她男友為什么要隱瞞?他老爸到底患的是什么癌癥?帖子發(fā)上去不久,就有網友談自己看法。關于嚴重不嚴重,跟帖者一邊倒地以為嚴重,非常嚴重。有的說,男友的父親因癌癥去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隱瞞,這是品質問題,要是婚后瞞著你干壞事,比如賭博、吸毒、帶小三,你怎么辦?關于該不該問問男友,跟帖的也一邊倒地認為一定要問,必須問清楚。有的說,戀愛過程遷就不得,要不要繼續(xù)交往下去,問清楚后再作理論。這些都是我姐夫和我說的,后來我才知道我姐夫也是跟帖者,他對某事一旦重視起來,辦法比我老姐多,我老姐許玉蘭本質上是個粗枝大葉的人。
伊諾終于問李小溪了,問得小心謹慎,無半點質問語氣。一則她已愛上李小溪,有點離不開了,另則,在她的印象中李小溪不喜歡提家庭情況,不喜歡說家庭成員,包括去世多年的生身父親李凱敏。伊諾處對象有些曲折,她覺得遇上李小溪是個緣分。以前她不信緣分,認識李小溪后相信了,戀愛也好,婚姻也好,真是有緣分的。半年以前,在那個聯誼活動的頭天晚上,伊諾做了個夢,夢見一個穿白大褂的男生牽著她踩著紅地毯走向婚姻的殿堂,次日就和醫(yī)生李小溪“對上眼”了。伊諾很稀奇,就上網搜索,看對這樣的怪事兒有何說法,便搜到了宋代趙明誠,說趙明誠在一個甜蜜的午睡里夢到自己要娶一個女詞人,就去李清照家拜訪,李清照一見趙明誠,就“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了起來。當時,鴿子山農家樂大院沒有青梅,伊諾與李小溪初次對視后便匆忙地閃回眼神,就埋頭把玩著手機了。有著這樣的心理狀態(tài),伊諾開口問李小溪時便吞吞吐吐,生出那種危如累卵的感覺,唯恐弄破什么。
李小溪卻顯得異常平靜。他說,我知道你遲早會問的,也應該問。李小溪的回答讓伊諾有些吃驚,尤其是他的口吻,稀松平常,卻胸有成竹。他說,是癌癥去世的,我父親患的是胃癌。那時節(jié)我才五歲,沒多大印象了。李小溪的平靜很快消失了,目光憂郁而發(fā)潮起來。李小溪說,我應該主動跟你說的,我早就想跟你說了,可找不到適合機會。不知怎么的,說起我父親,我總是難以開口,老想哭。李小溪說著,果然哽咽,哭了起來。他邊哭邊道,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啊,偉大嗎?渺小嗎?我父親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人呢?伊諾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李小溪什么意思,她扯出一張紙巾說,你別這樣嘛,我又沒怎么樣,不過問問而已。伊諾遞過紙巾去,幽幽地望著李小溪。李小溪擦拭著眼淚,說失態(tài)了,不好意思。熱戀中的年輕人,往往懂得對方的眼神,作為腸胃科醫(yī)生,李小溪覺得伊諾想問他而尚未問出來,胃癌會不會遺傳?李小溪的情緒起伏較大,很快又平靜下來,圍繞胃癌說了很多,可謂滔滔不絕。他說的話專業(yè)性很強,有些伊諾聽不懂,有些半懂不懂,全懂的是有胃癌病史的家族,發(fā)病率要比普通人高一些,有兩三倍。伊諾也上網查過,確實要高兩三倍。李小溪看伊諾,眼里彌漫著憂愁,便說起胃癌的防治原則、預防措施以及食物調理等等,然后自信滿滿地道,我是醫(yī)生呢,腸胃醫(yī)生,無需擔心。說到自己是醫(yī)生,李小溪提及他的祖母。李小溪說,他祖母雖然是個農村老人,卻很有遠見,小時候就鼓勵他用心念書,將來考大學,考醫(yī)科大學。李小溪盡管說得樂觀,但他的眼神同樣瞞不了伊諾,他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伊諾太在乎李小溪了,她想問卻又咽了下去,避開這個不愉快的話題。
伊諾跟她老爸伊志明說了,李凱敏患的是胃癌,但沒跟她老媽許玉蘭說。伊諾沒當回事兒的樣子,且強調李小溪是一個醫(yī)生,一個腸胃科醫(yī)生。她老爸伊志明便陰沉下臉來,表露出胃癌不可小覷的神色。自從得知李凱敏是患癌癥去世的,她老爸伊志明也百度過,度娘說:胃癌的發(fā)病率在我國很高,而且有家族聚集的現象出現。對于胃癌是否遺傳這個問題,目前普遍認為,雖然遺傳因素在胃癌發(fā)病中的作用不如結、直腸癌那么重要,但胃癌的家族史仍可能是一個危險因素,因為胃癌具有明顯的家族聚集傾向,家族發(fā)病率高于普通人群二至三倍。她老爸伊志明對她那種無所謂的口吻頗為不悅,但他耐得住性子,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說,你要從中走出來,以旁觀者身份去想想,一定要理性對待。伊諾說,不要那么嚴肅嘛。她老爸伊志明說,要商量,我們一家人都要商量,你也可以聽聽你舅舅的意見。伊諾不置可否。他是在試探女兒,要不要跟妻子許玉蘭說,他要試探了女兒才能確定。他強調,什么事都要商量,這樣的事更要全家人商量。
可我老姐聽說是胃癌就沉不住氣了,馬上給我打電話。
我接到電話時,朱雪兒離開文化站還沒半個點鐘。我正望著石塘溪清凌凌的春水思忖著如何將朱雪兒了解到的情況告訴老姐時,手機響了起來。在電話里,老姐氣喘吁吁的,竟提起拿破侖,說那個法國佬一家十來口人都患胃癌。接著斬釘截鐵地說,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同意的,堅決不同意。我問,伊諾是什么意思?老姐說,不說話,冷著臉,不開口,跟你冷對抗。老姐開始數落伊諾,說她眼里哪有父母呀,根本就沒有父母,談半年了才告訴你,不是告訴,是通知,通知你準備嫁妝。朱雪兒了解到的情況更加嚴重,我思量著要不要馬上告知老姐?好在老姐喋喋不休,有著不讓對方說話的氣勢。我嗯嗯敷衍著,更加嚴重的情況暫且不說吧。
六
朱雪兒了解到的情況確實嚴重得多。也不知李凱敏的家族中了什么魔咒,不單他本人是患胃癌去世的,他父親和一個叔父、兩個哥哥也是患胃癌去世的,他祖父去世前也腸胃不好,只是那時沒去醫(yī)院醫(yī)治,不知是不是胃癌。老李家有點像拿破侖家族,只是拿破侖家族不論男女,而李凱敏家族卻沒有殃及女性,李凱敏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也就是李小溪的三個姑媽仍然健在,活得平安無事。
朱雪兒是從李凱敏一個學生口中打聽來的,那學生曾參加過李凱敏的葬禮。葬禮是在李凱敏老家舉行的,場面蕭瑟,有著一種短命悲戚的清冷氛圍。有一副挽聯,那學生至今尚記得:杏壇早逝英才,同好永懷哀悼。李凱敏確實早逝,壽命不過三十七歲。在李凱敏的生命歷程上,他二十二歲師范畢業(yè),二十六歲與季淑真結婚,三十二歲生了兒子李小溪,三十七患胃癌去世。李小溪五歲時父親去世后,后爸徐開來便走進他幼不更事的懵懂生活。
關于徐開來和李凱敏夫婦的故事,我和朱雪兒都感興趣,拋皮球這樣的事太八卦了。徐開來也許尷尬,李、季二人結婚的當年,他就調離石塘鄉(xiāng)校,調到百里之外的小溪源大浦鄉(xiāng)校任教??伤麄內说墓适氯栽诶^續(xù),并未就此結束。徐開來調走的次年,李凱敏夫婦也調離石塘鄉(xiāng)校,調到百里之外小溪源小浦鄉(xiāng)校任教,使事情愈加蹊蹺起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故事。粗略想起來,我和朱雪兒都有不少疑問。一個淡月籠紗的春夜,我倆靠在各自的床上將疑問以微信文字發(fā)出來。我倆的微信網名雪碗和冰甌,連在一起似乎有些曖昧,不過僅我倆彼此知道,從不以此昵稱在朋友圈冒泡兒。我倆之間還有其他一些事情,也只有她知我知、天知地知。
冰甌:拋皮球,是男人提出來的還是女人提出來的?
雪碗:是一個女人同時愛上兩個男人,還是兩個男人同時愛上一個女人?
冰甌:李凱敏家族胃癌的事先有沒有跟季淑真說清楚?
雪碗:徐開來因何十一年不婚?
這些問題很困惑,我和朱雪兒都說不出所以然來。也許有個事兒與這個故事有所關系。據說,季淑真剛分到石塘公社學校的那年秋天,石塘溪發(fā)大水,穿高跟鞋喇叭褲的季淑真不慎落水,是李凱敏救上岸的。不過,此事不一定確真,那個尚記得一副挽聯的學生說,他是從未聽說過的。我和朱雪兒又微信文字一些其他事兒,然后她發(fā)來一些照片。
第一張是一個女人全身照,背景是草地、藍天和白云。第一感覺很清爽,不但背景清爽,女人也清爽。
冰甌:此人是季淑真吧?
雪碗:看相識人。
冰甌:臉龐圓潤,目光柔美,討人喜歡。
雪碗:眼睛彎彎,含情脈脈,臉色白凈,稍帶粉紅色,桃花面相。
冰甌:額頭發(fā)際線挺特別的,猶如“M”狀。
雪碗:那是美人尖,可惜臉龐嫌圓,若是鴨蛋臉,則美人胚子了。
這張相片是男人的,端坐在學校辦公室木椅子上的半身照,應該是徐開來了。李凱敏三十七歲就去世了,這男人國字臉看上去有些蒼老,明顯不止這個歲數。同時,辦公桌上有臺電腦,一摞作業(yè)本上壓著一部手機。李凱敏去世之前,學校里電腦、手機肯定尚未普及。
冰甌:應是徐開來吧?
雪碗:有何感覺?
冰甌:一臉滄桑。
雪碗:嘴唇厚實,耳朵齊眉,頭發(fā)濃密,是個癡情漢。
癡情漢,這些外貌特征怎么與癡情漢聯系在一起呢?也許來自網上的說法,現在網上有很多八卦玩意兒。我百度了一下,果真有“癡情男人”的某些特征描述,其中就有嘴唇厚實等三條。我仔細看了一下照片,又將照片放大了看,朱雪兒并沒有穿鑿附會,尤其是嘴唇,確實寬大厚實。
這第三張男人照片,是張雙寸黑白照,應該是李凱敏無疑了。
冰甌:顴骨突出,下巴尖瘦,近似于申字臉。
雪碗:眼角下垂,一臉苦相。
冰甌:嘴角一抹笑容,蒼白而無奈。
雪碗:目光發(fā)虛,透著困惑、歉意,似乎欠著這世界什么。
這般地看相識人,我們不免受“先入為主”影響,要不是事先打聽到他們的許多傳聞,就不一定識出季淑真的“桃花面相”、徐開來的“癡情漢”以及李凱敏的“一臉苦相”。朱雪兒也以為然,她說如若李凱敏不是個癌癥苦主兒,正當著大干部,那必定是另一番感覺。
朱雪兒又發(fā)來一張照片,現拍現發(fā)的,是燈光中窗臺上的山茶花。朱雪兒的房間在鄉(xiāng)政府院子的三樓,窗外也是石塘溪。窗臺上,那株含苞欲放的山茶花的兩邊各有一盆多肉。
看了山茶花,彼此又閑話幾句,我也發(fā)過去一張照片,一張李小溪的照片。
這張李小溪的照片是伊諾發(fā)來的。她聽從了她老爸伊志明的勸告,主動和我商量,在微信上問我該怎么辦?我答非所問地打上文字,說要冷靜,情況比你了解的還要嚴重。然后,我將李凱敏家族的胃癌情況打了上去。伊諾發(fā)來三個疑問圖像,我打上文字說,你是一個成年人了,又是大學生,這樣的事我相信你會處理好的。
雪碗:像他母親,有季的神韻。兒像娘,金打墻,將來富貴啊。
冰甌:眼神有沒有問題?我姐說有些憂傷。
雪碗:是憂郁吧,有點像陳道明那樣的眼神,透著儒雅、帥氣。
也許同樣是“先入為主”作怪吧,對戀愛對象隱瞞,隱瞞生身父親患癌癥去世,隱瞞家族其他人患癌癥去世,我懷疑這個年輕醫(yī)生品質上有問題,在他的照片上已讀不出儒雅、帥氣,倒讀出為人險惡,居心不良來。
七
我外甥女伊諾被李小溪家族的癌癥嚇住了,終于對李小溪冷淡下來以致不與交往。不過,也不全是被嚇住的,李小溪也太不地道,太不把她當回事了。要是李小溪在說出他父親李凱敏是患胃癌去世的同時,一塊兒說出他的兩個伯父等人也是患胃癌去世的,伊諾也許難以狠下決心與他斷絕關系。可是李小溪當時絕口不提,直至伊諾再次問他才說出來,而且說得不痛不癢,似乎他是腸胃科醫(yī)生,包醫(yī)百病,無所畏懼。伊諾也聽聞與其交往之前,李小溪確有不少女孩追過,確有幾位在小縣城屬于“白富美”那檔子的,包括在財政局上班的副縣長的千金??衫钚∠执_實“冷男”得很,一概拒絕。伊諾琢磨這事兒,琢磨得頭腦生痛。李小溪難道是自知胃癌家族病,不想結婚?可假若不想結婚,為什么又追自己呢?應該說,他們在鴿子山農家樂相遇后,是李小溪主動的,主動加她微信,主動與她微信聊天,主動請她去喝咖啡、看電影。伊諾百思不得其解,就又在網上注個小號求助網友。有網友說,生理需求吧,跟你玩兒呢。也有的說,別犯賤了,吹!這使伊諾深受刺激,便狠下決心將李小溪的微信刪除了。
老姐許玉蘭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地,她覺得女兒伊諾還好,沒有被迷魂湯灌醉。
朱雪兒卻嫌我老姐說話不好聽。什么迷魂湯不迷魂湯,在短時期內,你外甥女篤定痛苦,被拋棄者盡管不是她,但畢竟是“脫戀”,傷筋動骨的。作為母親應該懂女兒心,不可以說浪爽話?!袄怂挕笔俏覀冋隳戏窖?,如同“牢騷話”,卻又帶點兒揶揄、嘲諷的意味。朱雪兒不喜歡我老姐,我老姐也不喜歡她。盡管她們沒說過一句話,只不過一個站在車外,一個坐在車內,透過車窗互視了幾回,但在她們交匯于我胸前的眼神中,在她們各自似乎不經意言及對方的言談中,我感覺到她們互不友善。老姐曾說,她比你大吧,四十多了吧?朱雪兒眼角有點吊,眼神散淡,看人時似又迷離,挺切合我的審美情趣。老姐卻說,都四十多了還妖精,看那眼睛,實在像個妖精。我和楊愛珍辦理了離婚手續(xù),老姐就為我的事操心了。老姐說,找個年輕一些的,再生一個。我系家中獨子,讀小學的女兒判給了前妻楊愛珍,由居住在省城杭州的前岳父岳母照看。老姐希望我再生個兒子,以繼許家香火。因了這些糾葛,我便覺得朱雪兒的言語對我老姐也有所貶損了。兩個互不待見的女人,說起對方來大同小異??墒牵Y果確如朱雪兒所言,伊諾委實痛楚,有時顯得很煩甚至暴躁。
這種痛苦首先在跑步機上發(fā)泄出來了。
客廳上那臺T3100智能家用跑步機是伊諾幾年前買回來的。那時節(jié),伊諾剛認識縣發(fā)改局那小子,也許那小子覺得伊諾有點兒小胖,她便開始減肥。不但狠心節(jié)食,還買來跑步機拼命奔跑,目標是從一百一十二斤減到九十八斤。她每天都要上電子桌秤看效果,不見成效就繃著臉在地坪上跺腳。由于飯量壓縮過猛,每天不到三兩米下肚,且跑步時間長,灑汗多,體質弱下來,常常感冒打噴嚏。我老姐看不下去了,餐桌上母女倆開始發(fā)生口角。伊諾說,我又不是三歲兩歲,吃飯也強迫?我老姐說,減什么肥,瘦吊吊的好看嗎?看著母女倆唇槍舌劍,我姐夫伊志明便想出辦法來,他在電腦上學過,教給我老姐許玉蘭,然后讓她去實施。我老姐許玉蘭就私下里將電子桌秤悄悄往下調,隔幾天調下去一點點,調下來的銖積寸累至三公斤時“調查門”事件發(fā)生了,伊諾減肥活動戛然而止?,F在,伊諾又開始在跑步機上“暴跑”,比三年前更甚,似乎要把心中的煩惱和郁悶跑得一干二凈。
《銀練萬千》 楊長槐 紙本水墨 96×128cm 1994年
這次老姐變得謹言慎行,生怕招惹“馬蜂窩”。什么是易燃的導火索,老姐還是清楚的。套房內那些包裝物、紙板箱、空瓶子,原本要積攢到一定數量才送回收站的,老姐提早給清理掉了。家里放這些廢品,伊諾素來反感,心情不好就踢它們。不過,在街邊上發(fā)現了,老姐還是照拾不誤,只是不敢往家里拿了,而是用蛇皮袋裝著,放到底層樓梯下。
在老姐清理客廳、廚房的同時,伊諾也開始清理她的房間,把不用的以及不怎么穿的鞋子、襪子、褲子、衣服等等都清理掉,頗具儀式感,有著告別過去、重新開始的決絕。老姐想參與進去幫忙,卻又有些不敢。伊諾清理出來的,有些半新不舊,有些尚有八九成新,老姐心疼了。伊諾要將清理下的衣物裝蛇皮袋扛到樓下,往垃圾桶里扔,老姐趕緊放低嗓門說,我來吧,讓我來吧。老姐拿來兩只蛇皮袋,原本想留著的放一袋,廢棄的放一袋,可在她眼里,這件是好的,那件也不賴,橫豎挑選不出來,于是不分良莠一塊兒裝進蛇皮袋,往自己臥室里拖,邊拖邊說,再處理吧,再處理吧。
老姐雖然謹小慎微,伊諾還是爆發(fā)了,在洗衣物時爆發(fā)的。
老姐從不用洗衣機洗衣物,也反對丈夫和女兒用洗衣機洗衣物,我不知老姐為什么,我姐夫說她是舍不得用水。以前老姐出手夠大方,在穿著方面緊跟小縣城潮流,喇叭褲、牛仔衣、緊身裙,舍得花錢。小時候,她也給我買過許多新鮮玩藝兒。讀小學時,在糧管所上班的老姐闊綽地給我買小三輪車、小霸王游戲機,在當時可算是新潮昂貴的玩藝兒啊。我上高中時,老姐又花幾百元給我買了個尚未流行的BP機。可是自從下崗后,老姐就變得手緊了,為省水連洗衣機都不用。洗衣機就擱在客廳外面小陽臺的一頭。買回家來,她就縫了個天藍色罩子,整個兒罩起來,然后在布罩上壓了一塊木板,木板上又放了一只大號塑料盆,盆里馬蜂窩似的團結著老式的衣服架、褲子架。我姐夫曾觸景生情地說,生活就得簡單,不要弄得像團結在一起的老式衣服架、褲子架。那天,伊諾要洗衣服,怒沖沖地將塑料盆端下來,將木板搬下來,可是布罩扯不下來,緊身衣一樣纏著洗衣機。伊諾便爆發(fā)了,惡狠狠地踹了一腳塑料盆,氣不忿兒地說,不知干什么的,然后又踹了三四下洗衣機。
靠在沙發(fā)上看書的我姐夫坐直身子,他以為母女倆又會發(fā)生什么,需要從中轉圜。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正在廚房做菜的老姐,如履薄冰地過來,很歉意地說,我來吧,讓我來吧。我姐夫重又靠過去,咧下嘴角說,故意的。我姐夫說故意的,是回應伊諾,他明白伊諾所說的“不知干什么的”,是指將洗衣機罩起來,然后又壓住不知干什么。也許老姐真是故意的,故意制造了障礙并且也達到某種程度的效果了。有時,我姐夫覺得把纏著壓著洗衣機的東西弄下來,然后又要弄上去實在麻煩,就干脆把衣服放水槽里手洗得了。我老姐曾說,洗衣機買來是洗窗簾、洗被單的,衣服褲子放洗衣機里滾來滾去就皺了,容易破。
伊諾這些表現,我老姐覺得不算什么,她在微信上說,很好,斷絕關系了,連微信都刪了。對伊諾的暴躁行為老姐提都沒提,也許比她預期的好多了。
八
伊諾與李小溪“脫戀”后,再談論李凱敏他們的故事,雖然話題依舊沉重,但感覺不一樣了,起碼少了事關老姐許玉蘭家福祉的某種擔憂。話題沉重,多半源于李凱敏家族的胃癌病史,源于李凱敏照片上那蒼白、凄苦、無助的神情相貌。我說,一個家族所謂的家族病史,如同暗夜里無處不在的魔鬼,不知何時會伸出魔爪來。朱雪兒說,我有時也偏激地想,某些事情在科學上還是不發(fā)現為好,既然發(fā)現了就得解決,否則就給人造成致命壓力。要是李凱敏的父親、叔父、哥哥得胃癌去世,不要科學成基因遺傳,而是愚昧無知為巧合,李凱敏的嘴角也就不至于被壓出一抹苦厄來。我說,確實如此,不知無所懼嘛。朱雪兒說,不過這是沒辦法的事,人類未知的王國無邊無垠,科學家在實驗室里總得一步一步去探究。我們感慨著,有了對這事總結的意味。
朱雪兒說,你可以作為一個題材寫成小說,也不枉白忙一通。
其實,我聽了關于拋皮球的傳聞,就覺得這里頭有“小說”,也有了寫成小說的沖動。不過,我所追求的理想小說,寫出來后讓你讀著,如同站在大門口,看月夜中的花園。有看見的,有看不見的,看見的少,看不見的多。從看見的去想象看不見的,各有各的風景,朦朦朧朧,混混沌沌。而要寫出這般效果的小說,寫作者自己應當知曉花園里花草樹木底下那些看不見的東東??墒抢顒P敏三人的故事,我僅知皮相,略覺骨感,至于何以如此卻不得而知。比如,只知他們拋皮球,只知徐開來十一年不婚,只知徐開來調往小溪源大浦鄉(xiāng)校的次年,李凱敏夫婦也調離石塘鄉(xiāng)校,而其內里緣由一概不知。
李凱敏夫婦也調離石塘鄉(xiāng)校,這事本身不足為奇,鄉(xiāng)村教師正常流動并不稀罕,奇怪的是他們一起調到了小溪源的小浦鄉(xiāng)校,離家更遠了,條件更差了。這個事兒得多說幾句。我們縣是山區(qū)縣,境內有兩條溪,一條俗稱大溪,一條俗稱小溪。大溪流經的區(qū)域叫大溪源,小溪流經的區(qū)域叫小溪源,兩個溪源組成三分之二的縣域。徐開來由大溪源調往小溪源,應當說是有所規(guī)避,而李凱敏夫婦也跟著調往小溪源那邊要干嗎呢?小溪源的大浦鄉(xiāng)校與小浦鄉(xiāng)校僅隔八里之遙,徐開來有意躲開乃人之常情,李凱敏夫婦卻要挨近,就很悖常理了。
小溪源我是熟悉的。楊愛珍在小溪源某校教過書,我曾經在小溪源公路上來來回回地騎摩托車跑。小溪比大溪狹窄得多,山勢也陡峭不少,植被豐茂,溪水潺湲,有點兒布萊德河峽谷的神韻。不過,我并沒去過南非的布萊德河峽谷,只是看過楊愛珍發(fā)回來的照片。楊愛珍在小溪源任教的一年春天,我和她沿著小溪源公路從她任教的學校徒步到大浦鄉(xiāng),再往里走八里便到了小浦鄉(xiāng)。春天的小溪兩岸,綠水青山,空氣里氤氳著青暈,挾帶著清脆的鳥語,濕漉漉的花香。小浦鄉(xiāng)在小溪北岸,那時節(jié)從南岸去北岸小浦鄉(xiāng)尚是機動船。以前是木板渡船,現為小浦大橋取代了,是楊愛珍辭職去南非那年建造的。楊愛珍連續(xù)三年進城考名落孫山,便辭職去了南非。她哥在南非開超市,生意挺好,在國內省城杭州西湖邊買了兩套房子?,F在,我女兒就跟隨她姥爺姥姥住在其中一套房子里,在杭州讀小學,成績也不錯。
李凱敏三人從大溪源轉到小溪源,關系依舊密切。
不好想象,李凱敏夫婦和徐開來在小溪源公路上行走的情景,他們依舊保持密切關系,依舊是好朋友。周末他們常不回家,有時李凱敏夫婦來大浦鄉(xiāng)校玩,有時徐開來去小浦鄉(xiāng)校玩,他們常常一起玩兒。夜深人靜,我想著這些事兒,朱雪兒發(fā)過來的那三張照片,便從手機里飄出來,飄向小溪源。沿溪公路上,木板渡船里,閃現著他們的身影。這些個身影,徐開來實實在在的,國字臉、厚嘴唇、濃頭發(fā),季淑真也實在,圓臉龐、彎眉毛、美人尖,而李凱敏卻頗為虛幻,飄飄悠悠如一團霧氣,他早就患胃癌去世了。
朱雪兒為了給我提供些小說素材仍繼續(xù)了解、探究。
這是個陰雨綿綿的夜晚,朱雪兒的心情又不好了,同我在各自的房間里微聊。朱雪兒說,因乳腺癌早逝的已有八大女明星,年齡最小的二十七歲,最大的四十三歲。我們微聊,往往增進知識。我知道乳腺癌是怎么回事,還知道男性也會患乳腺癌的。我們聊了乳腺癌,又聊了些別的,朱雪兒便將她了解到的情況微信文字傳過來。
一些想象往往建立在有所知曉的基礎之上。我想象中的那三張照片上的人影,出現在了縣醫(yī)院、省城杭州醫(yī)院,然后又返回到縣醫(yī)院。一些患癌癥的熟人,往往都要走這么個圈子。李凱敏也確實如此。朱雪兒說,在李凱敏治療的過程中,徐開來一直陪伴著,直至在縣醫(yī)院咽氣。那時節(jié)尚未火葬,李凱敏讓癌細胞蹂躪得瘦骨嶙峋的遺體被送回小山村,葬禮的場面甚是蕭瑟,有著英年早逝固有的悲戚清冷氛圍。據說“杏壇早逝英才,同好永懷哀悼”那副挽聯,是徐開來送的,算起來迄今二十八年了,當時李小溪才五歲。其實,要不是因為外甥女伊諾,我和李凱敏沒半毛錢關系?,F在,伊諾主動與李凱敏的兒子李小溪“脫戀”,我的心情也隨著老姐許玉蘭一家的平靜而平靜下來。
九
可不成想,我外甥女伊諾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而且毫無征兆毫無鋪墊,讓我老姐許玉蘭不知所措。不知誰說過,真實的生活比小說更離奇。朱雪兒說,一件事兒一開始離奇了,發(fā)展下來往往就離奇。她的話我明白。伊諾認識李小溪的頭天晚上,做了個美夢,夢見一個穿白大褂的男生牽著自己踩著紅地毯走向婚姻的殿堂。朱雪兒說,生活中,或許果真存在一個不為人知的神秘王國。
伊諾的行為委實不可思議,她不但與李小溪重新加上微信,還頻繁地出去幽會,比“脫戀”前愈加親密。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的心情好起來,脾氣也好起來,與李小溪捐棄前嫌的同時,與她老媽許玉蘭也捐棄前嫌,仿佛變了個人。
老姐氣急敗壞地勸阻,伊諾卻心平氣和地應對,而且顯露出久違的嬌嗔。伊諾說,老媽呀,我都而立之年了,自己的事做過主張嗎?沒有呀,讀書的時候就別說了,處對象也依著你的條件要求,這個不行,那個不行,要不然我會成為三十歲的剩女嗎?老姐說,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個絕對不行。伊諾說,不要說得那樣恐怖嘛,他是醫(yī)生,你知道嗎?醫(yī)生,治病救人的醫(yī)生。老姐說,別跟我提醫(yī)生,你沒聽說過腸科的醫(yī)生死于腸癌,肝科的醫(yī)生死于肝癌嗎?伊諾說,老媽呀,你要是頑冥不化,我就搬出武器來了。伊諾說起相關法律,然后強調,公民享有戀愛自由的權利,任何人不得干涉公民自由戀愛。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父母大人。老姐說,不要跟我來這一套,除非脫離母女關系。
據老姐說,伊諾如同換了一個芯片的智能機器人,判若兩人。出現這種狀況,我也很是震驚。我主動跟伊諾微信過,真是說不出滋味。你說要慎重考慮,她說慎重考慮過了。你說再冷靜下來想想,她說冷靜不下來了。你說你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說沒什么事。你說你為什么改變態(tài)度?她說感情的事說不清楚。我將伊諾的變化說給朱雪兒聽,朱雪兒說,一個人忽然來個大轉彎,或許發(fā)生了某種顛覆性事件。我揣摩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顛覆性事件?據老姐說,伊諾是連續(xù)出去兩個晚上,然后就變成現在這樣子了。我是知道的,此前的一個來月,刪除了李小溪微信一個來月以來,伊諾下班后,晚上從不出去玩兒,在家里拼命跑步,毫無聯系跡象。那兩個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每個晚上,伊諾都是十一點左右回家的,在回家之前的那個時間段里難道果真發(fā)生了顛覆性事件?會不會是李小溪請個托兒,像電視劇那樣,由他演了一出英雄求美?要是這樣的話,或許讓伊諾認定李小溪為“真愛”了,再聯想起認識之前的美夢,以為是宿命,以為是天意了,天意不可違,便不管不顧地捐棄前嫌言歸于好。朱雪兒說,你的想象真豐富,卻落俗套了。
老姐是習慣思維,她斷定是李小溪給伊諾灌了迷魂湯。愛情迷魂湯是毒藥,喝多就迷糊不清,傻乎乎的。伊諾說話的語氣、神態(tài)有些嬉皮笑臉的。老姐心里發(fā)慌,難道真傻了?老姐就想盡辦法,千方百計讓伊諾清醒過來,她自己勸阻無效,又要求我姐夫伊志明想辦法。其實,我姐夫伊志明也未袖手旁觀,他也勸說過,面對妻子的要求,便顯出無奈的神色,搖搖頭,牙痛似的吸口冷氣。老姐說,就你這樣子,我以后不和你那個了。我姐夫明白那個是哪個,就潦草地給出了個點子。晚上,我姐夫在我老姐身上那個的時候,我老姐忽然說,你去醫(yī)院揍他一頓吧,差點將我姐夫嚇下身來。這一段當然是我猜測的。我前妻楊愛珍曾這樣說過,我便覺得我老姐也會這樣說的。還有一個依據是,我老姐下崗后消沉,目光變得渾濁,臉色也逐漸灰暗干澀,一點不愛打扮,不怎么女人了。而我姐夫雖然是個書癡,私下里見著異性卻很來精神,有回我無意中看見他在街上溜達,目光極不安分守己。婚姻中有點年紀的男女,某些需求往往有所出入。猜測當然不一定準確,不過邀請我表姐來勸說伊諾,確實是我姐夫出的點子。
伊諾知道來客是表姨,也知道表姨夫不到四十歲就患結腸癌去世了,便覺得老媽頭腦不靈清,自惹晦氣。勸說也是坐在客廳進行的,與三年前我去勸說伊諾一樣的場合,窗外是鴿子山風景區(qū),不過不是秋天,一派暮春景色。不一樣的是伊諾,她心里覺得晦氣,也就不管長輩不長輩、禮貌不禮貌,在臉色、言語上一點情面不留。我表姐是沒文化的農村婦女,嘴巴上哪是伊諾的對手。伊諾反守為攻,我表姐勸一句,她反駁一句,咄咄逼人,沒幾個回合,我表姐就顯出劣勢來,結果弄得昏頭漲腦啞口無言。也不知什么原因,或許是言及過往撩撥起對已故男人的相思之情,也或許以為伊諾真心不能“冒險”嫁與李小溪便以“動之以情”的方式給敲敲警鐘,我表姐居然抹起眼窩子來。伊諾心說晦氣,站起來冷冷走開了。我表姐意識到無有效果,甚是歉意,對老姐贈送的一瓶香水、兩斤烏賊干不肯收受,老姐只得硬給。
老姐無法可施,就將矛頭調轉直指灌迷魂湯者李小溪,我姐夫自然不敢去醫(yī)院揍人,老姐便揚言要親自出馬。伊諾說,你如果敢去醫(yī)院,我跟你沒完。伊諾表情上雖然不怎么憤怒,落言卻很重。我也反對老姐去醫(yī)院鬧,那不僅于事無補,傳揚出去對伊諾也不利。即便鬧跑李小溪,伊諾終究還要嫁人的,一個母親潑婦得那樣恐怖,是會影響女兒處對象的。老姐聽進去了,便改變方式,要把李小溪約出來訓斥。伊諾也不干,說你要敢去見他,我跟你一樣沒完。
找李小溪鬧,老姐多少有點忌憚,所以事先放聲試探伊諾。給李小溪的母親季淑真打電話就省略了試探環(huán)節(jié),秘密行動了。老姐原本要闡明立場,要求季淑真管教好兒子李小溪,別再不要臉地黏伊諾。老姐的立場闡明了,嘴巴卻比不上季淑真厲害。季老師說,妹子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婚姻是有緣分的,有緣拆是拆不散的,你說呢?季老師說,妹子啊,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做父母的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你說呢?季老師說,妹子啊,其實孩子的終身大事,我們做父母的都是旁人,主要由孩子自己決定,你說呢?季淑真語氣友善,卻柔中含剛,你說呢你說呢,不大好回答,老姐很快就敗下陣來。尤其那最后一句,讓老姐想起伊志明追自己時父親說過的話,便覺得受人教訓,有些自取其辱了。講話水平確實不如人,自己只會說些死話,境界格局都不如對方,老姐傷及自尊心,委屈得眼窩發(fā)潮,于是草草收場掐斷手機。不通話也罷,人家還以為是匹老虎呢,通了話,樹林里跳出來的卻是只貓咪。老姐覺得通話效果極差,便要求我給季淑真打電話,要求她管束好兒子,不要死皮賴臉纏伊諾。老姐說,那個女人講話厲害,你先要想好怎么跟她講。我只見過季淑真的照片,想見見真人,說這樣的事電話里不好說,還是找個機會面談為好。老姐說,也好,抓緊時間跟她談,讓她兒子死了心。
可是我還沒有和季淑真謀面,她兒子李小溪卻要約見我老姐了。
李小溪是打電話來的,自報家門,說他是伊諾的男友李小溪,今晚上想見見許阿姨,請許阿姨賞臉。老姐立刻產生了受到某種挑戰(zhàn)的感覺,厲聲答應下來。李小溪說,謝謝許阿姨,過一會兒給您發(fā)去見面地址。老姐鼻孔里嗤一聲關了手機。老姐答應下來后就給我打電話,打電話時已經毫無受到挑戰(zhàn)后刻意表現的那種類似于誰怕誰的氣概了。也許覺得自己“嗤了一聲”表意不明,老姐問我那小子會不會發(fā)來地址?我做簡要分析,然后說肯定會發(fā)來的。老姐心里一下沒底了,問見面時該說些什么?我說你要表達鮮明觀點,這事不可能,絕無可能,讓對方知難而退,就達到目的了。我們通話尚未結束,老姐發(fā)覺手機里有動靜,說可能是那臭小子發(fā)來地址了。老姐看過信息又打來電話,說果真發(fā)來地址了,時間7點,菖菖咖啡廳八號小包廂。我強調說,態(tài)度一定要堅決,千萬別讓那小子誤以為還有一絲一毫希望。
晚上,我在石塘鄉(xiāng)文化站房間里等待老姐的電話,她說面談后馬上給我打電話。等電話期間,我靠在床上翻看手機里季淑真、李凱敏、徐開來、李小溪的照片,前三張是朱雪兒轉錄于校史辦公室電腦里的,后者是伊諾發(fā)來的。我看了一會兒照片,朱雪兒找我微聊了。朱雪兒心情又不好,也許“嘆流水兮落花傷”吧,她發(fā)來燈光中窗臺上的山茶樹,僅剩一朵蔫花兒了。朱雪兒那房間的窗臺上,有一盆山茶花,還有兩盆多肉,我就知道這么多。相比之下,她縣城的兩居室我要熟悉一些,客廳里也有跑步機,衛(wèi)生間裝有司諾帝花灑套裝淋浴器,橢圓形粉色亞克力浴缸。室內花花草草,至少有十二盆多肉植物。套房玄關那兒,裝著一面大鏡子。我和朱雪兒文字微信了一個多點鐘,又微信視頻,視頻到有些曖昧的程度。朱雪兒做了個鬼臉,晚安晚安,便掐斷了,時長十分五十二秒。
老姐是十一點一刻打來電話的。電話一接通老姐就說,你不要找季淑真談了。我很是莫名其妙,問怎么啦?老姐說,什么怎么啦?我的意思是你不要找季淑真面談了。我說,我聽不懂呀,你今晚談得怎么樣?老姐笑了一聲說,以后再說吧。我說,到底怎么回事?老姐說,什么怎么回事?談得不錯,你就不要找季淑真談了。老姐居然也有什么事瞞我,我糊涂了,不耐煩地說,那好那好。老姐聽出我生氣了,便軟下聲腔,這個事真不好說,以后再說吧。
十
朱雪兒依舊關心我外甥女伊諾處對象的事兒,她追問伊諾發(fā)生那樣的大轉彎到底是什么原因?這讓我非常為難,不但伊諾大轉彎,老姐也大轉彎了,一家人都大轉彎了,他們正思忖著籌備婚事。起初,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了解老姐的脾氣,不論李小溪如何表現,她都會拼老命反對,后來老姐和我說了,原來是那樣呀,我極度驚愕??墒?,老姐封了口的,相當嚴肅地對我說,絕不能跟任何人說。我也覺得茲事體大,不可與外人道,自然也包括朱雪兒。因此,面對朱雪兒的追問,我只得敷衍,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朱雪兒只知伊諾發(fā)生了大轉彎,老姐也改變了態(tài)度我沒和她說。朱雪兒就揣摩起來,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所謂的愛情魅力,雖然他們一個多月沒聯系,但無法忘記對方,深受折磨,于是就豁出去,重歸于好了。那再一種可能呢?我問。朱雪兒說,再一種可能就是發(fā)生了顛覆性事件。我說,你分析得挺好嘛,不過我也不清楚。朱雪兒說,你是清楚的,你不要告訴我,讓我猜吧,測測我的智商。
也許朱雪兒還是側重于前種可能,居然說起她自己的婚姻,此前是從不提的。我以前只聽過他們離婚的傳聞,是她前夫疑心病過重所致,并將傳聞說給朱雪兒聽,她聽后不置可否,好像事不關己的樣子。現在朱雪兒主動說起來,說她前夫疑心病確實很重,不過導致他患上疑心病她也有責任。朱雪兒就把她戀愛的事跟我說了,說戀愛時隱瞞什么往往會影響婚姻幸福,希望伊諾千萬要慎重考慮。雖然朱雪兒多次提到乳腺癌,但這樣的事仍然令我驚詫。在朱雪兒看來,她戀愛時的隱瞞同李小溪的隱瞞差不多,她外祖母還有大姨都因乳腺癌去世,而戀愛時她并沒有跟前夫說,結婚后前夫問及時她才說出來。我想及朱雪兒的一些言行,鼻腔里一陣酸澀。朱雪兒說,婚前隱瞞了什么,會影響夫妻之間信任關系的建立,而缺乏信任的婚姻往往會弄得一地雞毛。朱雪兒像說別人的事一樣,幾無情緒。我說,你為什么要隱瞞,當時怎么想的?朱雪兒說,我說過了,每個人內心都有一角隱秘,你理解嗎?朱雪兒似乎有點故弄玄虛,我倆就是這樣,即便對方故弄玄虛也不會反感。我說,你們和他們不一樣,你們是你隱瞞,他們是李小溪隱瞞。朱雪兒說,婚前不論哪一方隱瞞,都會給婚姻留下陰霾,人是會變化的,婚姻中的人變化更快。
顯然,朱雪兒的現身說法是為我外甥女好,我有點兒感動。我說,也許李小溪不存在隱瞞不隱瞞了。朱雪兒是個冰雪聰明的人,她察覺到了,于是將注意力集注到第二種可能。朱雪兒說,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發(fā)生了什么顛覆性事件呢?不過,你不要和我說,讓我猜吧,測測我的智商。我說,我也不知道啊。朱雪兒說,我知道你是知道的。
一個庸常的月夜,朱雪兒約我出去走走,結果我們就走到學校后面南坪山那個草坪。朱雪兒心情不好的時候,不管白天夜晚,都喜歡獨自逛,從不約我一塊兒去。穿著白色連身裙的朱雪兒走在前面,看上去輕飄飄的。有時,我發(fā)現她在月色中那樣輕盈地飄游,不由得想起我老姐說她像個妖精,心里就稍稍有些發(fā)慌。我老姐不止三次說過她是個妖精,且以為我被大我三歲的妖精迷住了才離婚的。其實我和楊愛珍離婚,是因為我不想出國,不想去南非,當然也還有其他一些原因。也許看多了古書,看多了電視劇,在我的感覺里,妖精也好,鬼怪也好,行走起來總是飄飄裊裊的。當然,我是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有什么精怪,也不認為朱雪兒是個妖精。不過,在這個月影婆娑的夜晚,朱雪兒似乎掌控著什么,似乎有些先知先覺。我們在柳樹成蔭的堤壩上走了一會兒,然后穿過學校爬上南坪山,結果就到了李凱敏他們三人拋皮球的那個長滿結縷草的天然草坪。
我們在草坪上坐下來,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滿世界溶溶月色。
先是說拋皮球的事兒,李凱敏他們三人在月色中閃現,我時不時覺得背后有些發(fā)涼。然后提起伊諾和李小溪,伊諾為何發(fā)生那樣的大轉彎呢,我真的不能和朱雪兒說嗎?我知道,那些相關的人所以說出來都是萬不得已。季淑真是萬不得已,要是她不說出來,兒子李小溪就終身不娶了。李小溪也是萬不得已,要是他不說出來,就會失去心愛的伊諾。朱雪兒說,我知道你不會說的,就讓我猜吧,我想好了,想了三天三夜。我說,好啊,猜吧,不過猜對猜不對,也不會知道的。朱雪兒說,李小溪的生父不是李凱敏。我有些驚悚卻平靜地說,不是李凱敏是誰?朱雪兒說,難道是徐開來?我依舊有些驚悚卻平靜地說,這可能嗎?季淑真、徐開來怎么可以這樣呢?朱雪兒說,如果李小溪的生父果真是徐開來,那么也有兩種可能。我說,哪兩種可能?朱雪兒說,一是徐開來和季淑真偷情來著,一是這一切都是李凱敏的安排,后一種可能性更大。我聽后毛骨悚然,卻依舊平靜地說,你想象力真豐富,也許猜對了,也許猜不對。
我挪遠了點,朱雪兒卻挨近了點,彼此仍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
朱雪兒說,三十年前,季淑真在這兒“一球定終身”,今晚上我們來個“一球判對錯”。她說著站起來,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個小皮球來,說讓我來拋吧,拋向你,拋著就是猜對了,拋不著就猜錯了。我愣怔了一下也站起來。朱雪兒踩著柔軟的結縷草,輕飄飄地向前面走去,走到一棵老松樹旁邊轉過身來,將手上的小皮球朝我拋來,在溶溶月色中劃出一條含糊不清的拋物線……
選自《黃河》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