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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里岸上

2018-10-23 02:10□林
長江文藝 2018年20期
關(guān)鍵詞:老蘇阿黃

□林 森

岸上

午后三點半,老蘇搬著條凳到家門口不遠處的木麻黃林中,開始他一天最愜意的時刻。木麻黃林里吹過來的海風(fēng),裹著濃重的腥臭味。這種味道好像能腐蝕一切,海邊人家的門窗,若非擦拭上厚厚油漆,就會在其摧枯拉朽之下,銹跡斑斑。有的人鎖上房門離開半年,回家時,陽臺、窗口的防盜網(wǎng)就會在手掌的揉捏下,碎成滿地銹渣。唯一能抵御海風(fēng)侵蝕的,只剩下海邊生長的植物,尤其是木麻黃。木麻黃在海風(fēng)的梳理之下,針葉根根分明,好像是浮動在空中的有形光線。老蘇的工具不復(fù)雜,不過是木工用的小斧頭、鑿子等,加工對象是一塊木麻黃樹的老根。兩年前的那場超大臺風(fēng),讓靠海的地方滿眼狼藉,風(fēng)過后他走在殘枝斷干的木麻黃林里,內(nèi)心滴血。一棵被風(fēng)連根拔起的木麻黃樹絆倒了他,爬起后,他望著那團盤根與錯節(jié),心有所動。幾天后,他借來鋸子、斧頭,把老樹根截斷,找來兩個后生,抬到院子里放著。老樹根在院子里放了快兩年,他還沒動手,在此期間,他買了木工工具,在很多小玩意兒上練手。真正對老樹根動刀,是在大半個月前———他覺得,可以開始了。

他把交錯的根須全都除去,剩下光滑的木塊。他學(xué)會了用鉛筆、量角器、尺子等,還開始畫圖——那是一艘船的造型。他想把那艘記憶中的船,以縮小的方式,用一整塊樹根雕刻出來。他并不急于完成,每天在這片樹林里的時光,是獨屬于自己的。陽光仍然猛烈,海面吹過來的風(fēng)是有重量的,但從此時到傍晚,風(fēng)會越來越?jīng)隹?。他刻幾刀,就停下來,抽一根煙。收拾回家之時,地上丟了半包煙的煙頭。他其實很少坐到暮色起,而是在接近五點左右收拾整齊,到鎮(zhèn)上的茶館里喝杯下午茶。鎮(zhèn)子和漁村挨著,是海南島上最著名的一個漁港,多少年來,一代代“做?!钡娜?,從這里揚帆航向廣袤的南中國海。穿過村頭往北就是港口,但他步子很急,不敢多看那個他離開、回來無數(shù)遍的海港。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機會到海上去了。

茶館里人聲鼎沸。說話的人為了壓住雜音,只能把聲音喊得更高——人人都在嘶喊,卻連對面的話都聽不清。老蘇還是聽到了一些,大概是關(guān)于這座小鎮(zhèn)的。小鎮(zhèn)近些年已經(jīng)完全變樣了,早先那個落魄、凋敝甚至可以說被某種悲傷籠罩的港口,顯示出某種迸發(fā)、昂揚的新面貌,高樓快速建起,還修建了海洋工藝品一條街,引來不少游客。街角那家店,據(jù)說生意最好,老板早已是千萬身家了。但有人覺得發(fā)展的速度還不夠快,還得提提速——提速最好的辦法,是得到上級部門的重視。

其實,鎮(zhèn)里在出方案時,問過老蘇意見的。他在會場聽著,只是聽,一言不發(fā),被問急了,就說:“我不出海多年了,腦子又壞,這些東西,哪懂?”后來證明,他的沉默讓他保留了一些臉面——和他年紀(jì)差不多的老漁民阿黃,中氣十足地提了幾十條建議,條條言出有據(jù),沒一條被采納。最終的方案,是北京一個文化公司的三個九〇后設(shè)計師拍著腦袋做出來的,眼尖的人,可以看出《海賊王》和《加勒比海盜》的氣息。但不管怎樣,這鎮(zhèn)子算是煥然一新了。各級領(lǐng)導(dǎo)在鎮(zhèn)上的行程,通過電視、報紙、網(wǎng)絡(luò)等媒體的報道,把鎮(zhèn)子推到了全國人民面前,給小鎮(zhèn)帶來了很多陌生的面孔。

領(lǐng)導(dǎo)考察之后,鎮(zhèn)里尊重阿黃,給他寫了一封信,感謝他為小鎮(zhèn)的發(fā)展建言獻策。阿黃把那封信甩在老蘇面前,臉變成了彩光燈,各種顏色交替閃耀。老蘇說:“阿黃,消消氣,你也活這么久了,氣還這么大?該提的建議你也提了,人家感謝信也給你寫了,你還氣什么?吃茶,吃茶……”

“我們這些人,就該死在咸水里,不該留下來見這個!”阿黃再拍桌子。

“吃茶,吃茶!”

阿黃不做聲了。

老蘇年輕時出海,和阿黃從未同船過,但他聽過阿黃的勇猛之事。阿黃的水性好到在海里就正常、上岸就發(fā)暈,他曾說過,把他四肢捆綁丟到海里,他僅靠耳朵根、舌尖劃水,也能安然無恙回到漁村。但阿黃卻是同一輩人里最先走下漁船的,五十五歲一過,就渾身不適,海風(fēng)一吹便骨頭痛——據(jù)說是他泡在水中的時間過長,寒氣侵入了骨頭深處。這事也讓阿黃在同輩人面前抬不起頭,憑什么那些家伙比我在船上多待十幾年?他還變得神經(jīng)敏感,一看到別人低頭說話,就覺得是在暗中嘲笑他,脾性愈加暴躁。一暴躁,身上一些關(guān)節(jié)就發(fā)痛,又得壓抑著,壓出一肚子悶氣。他是一名自恨沒有死在海中的好水手。

阿黃去木麻黃林里看過老蘇的雕刻。他前前后后細細看了十多分鐘,越看眼睛越發(fā)紅:“你在刻那艘船???你在刻那艘船啊……”老蘇取出一根煙點著:“你能看出是哪條船?漁船不都長一樣嘛!”阿黃擺擺手:“哪里一樣,不一樣,我知道的,你刻的,就是那條船。當(dāng)年要不是我運氣好,生了一場病,沒趕上出海,我也隨著這船,死在南海了……我該死在海里的……我覺得我是偷生的人,這些年都是偷偷活下來的。晚上睡著,骨頭縫里,海風(fēng)直接穿過去,把人都打散了……”

老蘇拍拍阿黃的肩膀:“這真不是給你刻的,我哪知道你心里想著啥,我給自己刻的。閑得慌,手不動一動,人就傻了?!?/p>

阿黃也拍拍老蘇的肩膀:“你還會刻這好東西,我也有一件寶貝,藏著沒給任何人看,來來來,你跟著我,帶你去看看!”

“不去,不去。你能有什么好東西?!?/p>

海里

“出海的人,永遠不能喝酒,否則你總會在醉后淹死在水里。”——數(shù)十年前,老蘇的父親在老蘇上船之前,已經(jīng)無數(shù)次這么警告過他。老蘇當(dāng)然是懂得水性的,他三歲的時候,已經(jīng)能獨自在海面劃游,在大人們的笑聲中玩潛入水中又浮起的游戲。這不算啥,哪個漁家孩子不這樣呢?但近海劃游與登上漁船出征遠海,是兩回事。出海,是男人的事,岸上是屬于女人的。風(fēng)浪和噩運,被男人的身軀擋住,女人們則要面對難熬的等待和寂寞的無眠。

出遠海之前,老蘇所有關(guān)于海的記憶,都跟黃昏和月夜有關(guān)。

黃昏是酸楚的。通訊不發(fā)達的很多年里,等待是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女人們每到黃昏,就會在岸邊的木麻黃樹和椰子樹下遙望大海,希望鋪滿黃金的水面上,出現(xiàn)一個黑點。黑點逐漸變大,變成她們的男人以及船艙里的魚蝦。這樣的等待,有等到的歡喜,也有顆粒無收的失望——有時是絕望,出海的男人和那艘船,永遠留在某一次風(fēng)浪里了。月夜則是歡騰的。當(dāng)月夜下有人,說明漁船已安然回來,女人們懸著的一顆心,暫時回歸原位。漁獲從船上被卸下,在月光下,魚蝦蟹閃耀著奇特的光澤。有些竟然是透明的,月光穿過魚蝦的身體,散發(fā)著晶瑩的光。這是小孩子的節(jié)日。

老蘇十三歲第一次上船。父親是在出海的那天早上,才告訴他這個消息的——若提前告訴,怕他過于興奮,睡不好,影響在船上的狀態(tài)。船離開岸邊的時候,老蘇陷在興奮里,不去看岸上老人和女人的揮手。船駛向碧藍深處,興奮很快化為烏有。四望全是一樣的,只有水天,只有單調(diào)到花眼的碧藍色,航向掌握在父親手里、心中。船行半天之后,老蘇已經(jīng)把該吐的都吐出來了。船員上前幫他捏肩捏背,被父親喝止了:“才剛開始,后面兩個月都要在水上,怎么受得了?讓他吐!”

父親不理在船上打滾的他,只顧觀看太陽,對照著手中的羅盤,有時會從懷里掏出一個被布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小包,打開那本紙張灰黃的小冊子。那么多年了,識字不多的父親,已經(jīng)能把冊子上的文字背下來了,可海上航行,馬虎不得,還是得拿出來印證一下記憶。小冊子上,寫著這片海域所有的秘密。翻滾到肚子疼,翻滾到口腔泛酸、泛苦,翻滾到無力呻吟。父親還是不理他,也不讓船員過去。

傍晚時,海面平靜,有人給父親換手,父親把羅盤交到那人手中。父親下到船艙里,用毛巾沾染了一點淡水,遞給他。他接過毛巾時,手是發(fā)抖的,可他眼中的恨意并不消減。父親淡淡地說:“要出海,這一關(guān)得熬過去,誰也幫不了你。海風(fēng)吹了一天了,你用毛巾擦擦臉、擦擦褲襠。風(fēng)咸,不擦要爛掉。”握著父親遞過來的濕毛巾,他發(fā)抖的手抬都抬不起來了。父親伸手扶住他的后背,用力在他肩膀上一捏,又搶過毛巾,蓋在他臉上。毛巾掀開,好像揭開了一層厚厚的海鹽面具,臉上一陣涼意。父親把毛巾塞進他褲襠,他掙扎而起,嘔吐到一動就肚皮刺痛,也不管了,推開父親的手,自己擦著襠部———淡水少,不能洗澡,這是唯一要優(yōu)待的部位。

這一趟出海,父親沒給他安排捕撈的活計,只任他在船上不停地嘔吐,只任他學(xué)會在海上的第一件事——習(xí)慣暈船。

岸上

老蘇生了兩男一女,女兒是老二,嫁到別的縣去了。老三讀完大學(xué),沒有回海南島,留在上學(xué)的那個城市,成了市民。雖然時不時會在電話里說想念家里的海鮮什么的,但他每年回來的次數(shù)是越來越少,他的小孩已在那個城市讀幼兒園了,老蘇也只見過一回,語言也不通——終究和自己、和這片海沒什么關(guān)系了。距離最近的是大兒子,就在鎮(zhèn)上經(jīng)營著一間鋪面,賣的是硨磲貝加工成的工藝品,還和海水相關(guān),但他已經(jīng)不出海了,只是從人家手中進貨、賣出而已。海上的生活太辛苦,老蘇自然不愿兒孫們再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可……想到祖先多少代人以海為田,兒子這輩卻遠離了,老蘇還是涌起一陣陣悵然。父親從祖父那里接過《更路經(jīng)》和羅盤,后來傳給自己,自己要遞出時,眼前空蕩,沒人接手。

大兒子在鎮(zhèn)上建了四層樓,叫他來一起住,熱鬧些,他說:“住不慣。”倒也不是住不慣,只是老家若是沒人看著,幾個月后回來,家里的一切估計全都銹為粉末了——只有人的目光,能保護家中一切物品抵御海風(fēng)的侵蝕。

這一天,大兒子到木麻黃林里找他,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等著他把一天的雕刻任務(wù)完成。望著那一地?zé)燁^和被挖下來的碎屑,大兒子默默地幫著父親搬椅子、鋸子、斧子。

老蘇問:“有事?”

“不就是想回來跟你喝兩杯嘛!爸,你不愿到鎮(zhèn)上跟我們住,我不放心你。”大兒子笑了。

“別繞彎彎?!?/p>

大兒子不再嬉笑:“爸,你也知道的。還是那事,正式通知已經(jīng)下達了,硨磲不讓賣了,我的錢全壓在里面,若是這些貨出不了手,我下半輩子全丟進去,也還不了人家的錢……”

“當(dāng)初我就跟你說過,這東西不能賣,你偏不聽,怪誰……”

“誰料到會這樣?當(dāng)時鎮(zhèn)上的店鋪都賣,也不是我一家。何況當(dāng)時鎮(zhèn)上也是鼓勵賣的,一艘艘船遠赴南沙、西沙,把硨磲撈回來,有廠子加工,我們不賣,別人也要賣啊,發(fā)財?shù)娜硕嗔巳チ?。前兩年上頭領(lǐng)導(dǎo)來,鎮(zhèn)上不也還賣著?若不是你當(dāng)年擋著,我早點進去,早賺到大錢了。我進去太晚,你看,才搞了一年多,又說不讓撈、不讓賣了,這不搞死人嘛?!?/p>

“硨磲是海底的靈物,你們撈上來賣,這算什么?出海的人,不干這種事的,你們……我早講了,這事不能持久的?!?/p>

“爸,這時再說這個,沒用了嘛,我就是想把損失減到最小?!?/p>

硨磲加工產(chǎn)業(yè)在鎮(zhèn)上發(fā)展了四五年,大批人以此為生,鎮(zhèn)里也曾出了相關(guān)規(guī)定鼓勵硨磲加工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可最近,省內(nèi)出臺了《珊瑚礁和硨磲保護規(guī)定》,要求兩個月后,禁止對南海硨磲的開采、加工,這使得興盛了四五年的小鎮(zhèn),陷入一片哀號。禁賣時間快要到了,那些囤貨多的,忙著要把貨出手,買家手頭捏著錢,就是不愿說個爽快話,硨磲價格一路下跌。老蘇的大兒子看著堆在庫房里的貨,倒數(shù)著禁賣的時間,急出了通紅的雙眼和滿口腔的潰瘍。

“你想怎么辦?我又不認識什么老板,哪有本事幫你把東西賣出去?!?/p>

“爸,其他的事,你別管。有個記者朋友,姓宋,他聽說你是老船長,通過朋友找到我,想來采訪采訪你。我知道,媽過世后,你現(xiàn)在越來越不愿見人——連我們這些子孫都不想見了——你也不愿談那些船上的事,但我不是沒辦法嘛。宋記者說了,他認識一些想收硨磲的老板,你就配合他做一下采訪,他認識的人多,后面他給我介紹點生意……”

“就是說說話?”

“就是說說話!”

宋記者在三天后來到漁村。大兒子安排他跟老蘇相見后,就急匆匆返回鎮(zhèn)上去了,有人打電話給他,說要去看貨。宋記者三十多歲,矮墩墩的,幾個相機掛在脖子上,簡直要把他壓趴下。腰間的包里裝滿各種鏡頭,顯得更矮了。他說:“您忙自己的,我先拍拍照?!崩咸K只好在木麻黃林里,雕刻著自己的那艘船。在老蘇的雕刻下,船的造型已經(jīng)顯現(xiàn),他正在專注的,是那些細節(jié),他要刻出船身上的紋理和氣息,他還想刻出海水在漁船上留下的斑駁感。宋記者把相機鏡頭靠近木船,拍下了木屑飄落的畫面,也拍下老蘇對著木船的凝視。宋記者對構(gòu)圖有著極端的敏感,他甚至覺得,是老蘇的目光而不是刻刀把這艘小船雕刻成型。宋記者拍攝新聞圖片,也拍攝一些永遠上不了報紙的圖片,他覺得,老蘇是一個讓他不斷摁下快門的拍攝對象。

老蘇一根煙接著一根煙,臉藏在煙霧后面,宋記者拍了不少他嘴角叼著煙頭的照片。忙了有半個小時,宋記者說:“老蘇,可以拍拍你的羅盤和那本書嗎?”老蘇把煙頭丟到腳下,鞋底一劃:“你是我兒子帶來的,我就直說了,羅盤你隨便拍,那本書不行。你們采訪有紀(jì)律,我們漁民也有紀(jì)律。不是我們小氣,確實是上面來過一些領(lǐng)導(dǎo),告訴我們,沒有采訪介紹信的,不能給看。我們的漁民在南?;顒忧О倌炅?,這些書是我們在海上活動的證據(jù),不能亂傳?!彼斡浾哒f:“我理解的,這是我的記者證,你看看,這次下來得急了一些,也沒想到會需要介紹信……”老蘇說:“那,不好意思了!”宋記者著急了:“你看……老蘇,我答應(yīng)了,給蘇伯介紹些生意的,我這次來,并非我個人的事,是省里的日報,要做一期關(guān)于南海主權(quán)的專題報道。你也知道,有的國家近來跟我們在南海鬧得厲害,我們拍你這本書,是要在報紙上登出,是宣誓主權(quán)的正能量行為,不會拿來亂搞的?!?/p>

老蘇就沉默了好一陣說:“我信你。但得答應(yīng)我,不能全拍。封面封底你可以拍,其他的,就不行了?!彼斡浾呋琶c頭說:“好?!崩咸K站起身,朝院子里面走,宋記者跟在后面。院子很大,側(cè)邊小點的房子是祖屋,里面供奉著牌位。老蘇時間多,又是閑不住的人,這間祖屋被他打掃得一塵不染。祖屋高處是神龕和牌位,下面是八仙桌。老蘇并沒有直接去取他的羅盤和經(jīng)書,而是取了幾根線香,燃點起來,插在八仙桌上的香爐里。老蘇拜了幾拜,念念有詞,這才走到八仙桌前,從腰間取下鑰匙,插進八仙桌側(cè)面的一個柜鎖里。拉開柜子,抱出一個木盒子,老蘇說:“出去看?!?/p>

木盒子擺放在院子里的條凳上,呈黑褐色,已經(jīng)看不出原先是什么木頭了,外面刷了一層光亮亮的天那水,用來防潮。木盒并沒有鎖,把蓋子揭開,里頭還墊著一層布。布掀開,就看到了一本紙張脆黃的冊子、一個古舊的羅盤。老蘇正要把冊子和羅盤取出,宋記者說:“等等,我這樣拍一張?!绷_盤有一個蓋子,打開后,一個圓盤被“甲寅艮丑癸子壬亥乾戌辛酉庚申坤未丁午丙己巽辰乙卯”瓜分為二十四塊,黑褐色的羅盤上,字刷著白色的油漆,指針隨著羅盤在老蘇手心的抖動,不斷變化著方向。冊子則是以毛筆字抄就、手工訂成的一本書,這本書裝訂得不平整,書脊以一根早看不出原來顏色的線穿透、捆緊。紙張脆黃,甚至有點黑褐色——任何老舊的東西,好像都不得不被黑褐色掩蓋。書的頁邊也有些翹起,封面上三個字歪歪扭扭——更路經(jīng)。

宋記者拿著相機的手有些抖:“這東西,怎么用?”老蘇指著羅盤:“羅盤上這二十四個字,代表各個方位,每個字之間的經(jīng)緯度是十五度,轉(zhuǎn)一圈是三百六十度,是整個地球,行船都要靠這個指引航向……哎,不說這個,現(xiàn)在沒人用了,現(xiàn)在都用衛(wèi)星導(dǎo)航了。這本《更路經(jīng)》,得結(jié)合羅盤來用,上面記載著南海上的各個礁盤、暗沙和島嶼,記載著它們之間的距離和方向。我們以前出海,都要依照上面的記載,算好船的速度和方向,海上茫茫,得繞開礁盤和暗流;風(fēng)浪來了,得依照這本經(jīng)書上的記載,找到最近的小島來躲避……總之,若沒有這兩樣?xùn)|西,出了遠海,即使全程風(fēng)平浪靜,也會迷失方向,沒法返航……唉……不說了,不說了,你拍,你拍。”老蘇隨手一翻,展開《更路經(jīng)》的一頁內(nèi)文。他話一多,就忘了剛剛跟宋記者強調(diào)過的只能拍封面封底的話,宋記者趕緊摁下快門。

老蘇展開的這一頁,用毛筆寫著:

自大潭過東海,用乾巽駛到十二更時,駛半轉(zhuǎn)回乾巽巳亥,約有十五更

……

自三峙下石塘,用艮坤寅申,三更半收

自三峙下二圈,用癸丁丑未,平二更半

自三峙下三圈,用壬丙巳亥,平四更收

自貓注去干豆……

這一行行猶如天書般難解的文字,讓宋記者頭昏腦漲,他收起相機,掏出紙筆,說:“老蘇,你講些在海上的遭遇吧。聽說你經(jīng)歷過各種驚險,跟我隨便講點什么,我寫下來,一定很吸引人?!?/p>

“講什么?”

“什么都行?!?/p>

“漁民嘛……就那樣,有什么好說呢?”

老蘇把《更路經(jīng)》和羅盤重新放歸盒子,抱進祖屋鎖住。八仙桌的抽屜關(guān)住的瞬間,老蘇腦子里電光石火,閃過一些片段。一九五〇年之后,老蘇剛剛上船不久,那時基本不去南沙,而隨著船在西沙和中沙捕撈作業(yè)。二十多年以后,響應(yīng)國家戰(zhàn)略的需要,他踏上了前往南沙的征途。南沙的氣候比西沙、中沙更加變幻莫測,需要船長有真正過硬的技術(shù)。老蘇帶著船員,以一本《更路經(jīng)》和老羅盤,躲過一次次生命中的劫難。當(dāng)時的老蘇和船員,每發(fā)現(xiàn)一個小島礁,就做一件事:撿起島礁上的石塊,壘成一座小小的“兄弟廟”,燒香祈盼順風(fēng)順?biāo)写桨?。祭拜兄弟廟之風(fēng),始于明代,其時有漁村一百零八人出海遇難,漁村之人便在海邊建廟祭奠,既為招魂,也是祈愿。這一百零八位“兄弟”的亡魂,在漁民們的紀(jì)念之中,逐漸變成了漁民們的保護神。島礁小而荒涼,不像在漁村里,可以把廟修得高大氣派,甚至在廟門上寫下“孤魂作頌煙波靜,兄弟聯(lián)吟鏡海清”的對聯(lián)。幾塊礁石壘成的小洞,便足以安放漁民們的恐懼與不安。若登上的是被別國侵占了的島礁,老蘇還會取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木牌插下,上有大紅油漆文字:“中國領(lǐng)土不可侵犯”。來年再登島,木牌往往不見了,只好把字刻在礁石上。下回再來,刻了字的石頭,同樣不見了,不知道是被海風(fēng)、海水磨光還是被別國的人丟了。那些年里,捕撈不僅僅是捕撈,也是憑著一股中國人的熱血,在自己的海域巡游。數(shù)十年的海上生涯,他被抓去越南蹲過監(jiān)獄;也曾登陸某個小島后,被島上的外國駐軍拿槍頂著肚子;他甚至在海上遭遇過某國士兵的持槍掃射。當(dāng)時他冷靜地指揮船員用裝著大米的袋子堆在船舵邊擋子彈,讓船員躲進船艙,他依靠對羅盤、《更路經(jīng)》和風(fēng)向水流的諳熟于心,掌舵閃躲,沒有讓船員成為新的“兄弟亡魂”。他和窮兇極惡的海盜有過生死搏斗,當(dāng)然也曾遭遇淡水箱破漏,喝自己的尿解渴救命……這些記憶重疊、堆積、糾纏,在祖屋里的這一瞬,攪成一團糨糊。

老蘇走到院子里,宋記者遞過去一支煙:“講講出海的事嘛!”

“出海?”

“是咯,現(xiàn)在跟以前條件不一樣,以前出海,很辛苦啊?!?/p>

“世上哪有不辛苦的事?對了,你知道不?以前我們出海,遭遇了不測,要怎么辦?”

“遭遇不測?指什么?

“唉,到底是年輕。漁家每一次出海,都走在生死邊緣。風(fēng)浪大了,連人帶船,都找不到痕跡了,硬生生,全部吞沒了,絲毫不剩啊。”

宋記者臉色嚴(yán)峻,取出錄音筆,調(diào)到錄音狀態(tài)。老蘇繼續(xù)講:“死在風(fēng)浪里,倒還省事。有人死了,其他人找到他的尸體,水路那么遠,把尸體運回來,那才叫辛苦。船在海上航行多天,尸體就擺在船上,又熱又潮,腐爛得很快,你說,要怎么運回來?”

宋記者嘴角泛酸,胃里在翻滾。

“得用鹽腌。像咸魚一樣,把海鹽覆蓋在尸體上面,吸收水汽。從不暈船的船員,也會被臭味熏得膽汁都吐出來……”

宋記者手一抖,錄音筆掉落到地上,他沒去撿,用雙手捂住嘴巴,也沒能捂住胃里翻涌上來的腥臭,錄音筆被穢物覆蓋了。宋記者不知道錄音筆壞了沒有,但他知道,不用錄音筆,他也會清楚地記得老蘇講出來的每個字。

海里

從初登船到真正自己掌舵,老蘇用了接近二十年。如果不是一場意外讓父親瘸了右腿,這個時間還得往后延遲。經(jīng)過最初的不適期,適應(yīng)船上生活之后,老蘇去了別的船當(dāng)船員。這是漁村的規(guī)矩,父子兄弟不能同一艘船出海,以免遭遇不測的時候,全家滅絕。在別人船上的那些年里,每次回岸上,父親緊緊叮囑,讓他背熟那本《更路經(jīng)》,學(xué)會看羅盤。對他來講,學(xué)這兩樣?xùn)|西比在海上暈船嘔吐還難受。但又不得不學(xué),這也不是誰想學(xué)就能學(xué)的,《更路經(jīng)》,版本不一,卻都是各個船長的珍貴私藏。父親手頭這本,傳了幾代了,已難以說清。在漁村的很多傳說里,最初的《更路經(jīng)》還與明朝的鄭和船隊有關(guān),他們相信,下西洋的鄭和,曾因為一場風(fēng)暴,??吭跐O村,嘗到了漁村最鮮美的魚蝦,并留下了一部最初的《更路經(jīng)》。之后,一代代的漁村先民,用一次次慘痛的代價,完善、增補著這部小冊子——這是一部附著無數(shù)海上亡靈的冊子。

一位船長,不僅需要掌舵,也是一個記錄者,隨時記下海上發(fā)生的一切。航行路線附近的水況、最新發(fā)現(xiàn)的魚群位置、島礁的位置……甚至云層也是觀測的對象。云天的變化,很少記錄在《更路經(jīng)》上,那是出海人一種口口相傳的骨血經(jīng)驗。白天,可以通過瞭望水面的顏色來判斷海水的深淺,判斷附近是否有礁盤——有礁盤的水要淺一些,日光下,是一種翡翠藍;沒有月亮的夜里,那些經(jīng)歷了生死的老船長,通過云層的反光來分辨島嶼、珊瑚礁以及水下的魚群。對于老船長來講,每一次出航,也是驗證和矯正《更路經(jīng)》的過程。

父親出海多年,在一次大風(fēng)暴中,他完整地把所有船員帶回來了,甚至連捕撈到的海產(chǎn),也沒有什么減少,但是,他付出了一條腿的代價。他嚴(yán)陣以待,頂住了無數(shù)次海浪的迎頭碰撞,但一次的不留意,他的腿瘸了。傷好之后,父親萌生退意,老蘇很不理解,因為父親雖然有些微瘸,但在風(fēng)平浪靜的時候,影響并不大。父親很堅決,他說:“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情況,但我知道。這一次放過了我,我再下海,就回不來了?!备赣H立即下船,不再掌舵,家里的船交給了老蘇。

老蘇用了三年的時間,才擺平了自己、船員和那片海域。他把握著航線,不僅關(guān)系到能不能滿載而歸,還關(guān)系到一船人的性命。在之后的好多年里,他的船大多數(shù)是滿載而歸的,但總免不了有失落的時候,白忙一個月,船艙空蕩蕩。最大的損失,當(dāng)然是有人把命丟在了海里。比如說,那一次疏忽,老蘇船上最好的水手曾椰子,就把命丟在海里了??吹皆拥纳眢w浮出水面,船長老蘇才想起父親無數(shù)次的告誡:“出海的人,永遠不能喝酒,否則你總會在醉后淹死在水里?!币恢钡蕉嗄暌院?,老蘇還為此慚愧和自責(zé)。

當(dāng)了船長的老蘇,一直嚴(yán)禁船員帶酒上船,但還是會有些船員悄悄塞著一點,當(dāng)夜色籠蓋,舌尖舔兩舔,躺在船板上,遙想茫茫大海盡頭處漁村里的家人。若沒一點酒,很多人會在咸腥的海風(fēng)中,灑下飽含鹽分的淚滴。

那日,天已亮,曾椰子跟老蘇招呼過后,就帶著氧氣瓶潛到水中去了。在下水之前,老蘇聞到了一絲米酒的味道,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水花濺起,曾椰子已在水中了。這一帶是海參出沒之地,而海參是此趟出海最重要的目的。老蘇不停盯著手表,希望曾椰子在氧氣用盡之前浮上來。老蘇等到的,是曾椰子抽搐、扭動的身體,在海面上翻滾。老蘇和其他船員把他撈上船來沒多久,曾椰子就斷氣了,眼、耳、鼻甚至肌膚,都滲出鮮紅的血。這般死法,突兀而讓人驚駭。老蘇沒來得及細究他遇到了什么事情,就得在船員六神無主的哭聲中,想好怎么把曾椰子的尸體運回漁村。

船員的作業(yè)都停歇了,他們只要看一眼曾椰子的慘狀,就忍不住劇烈地嘔吐。老蘇讓人把捆在曾椰子身上的氧氣瓶脫下,解開他的衣服。又讓船員到艙里取來淡水,他一點一點擦拭著曾椰子漸漸變得僵硬的尸體,一邊洗,一邊扇自己的巴掌———他想起了曾椰子下水前聞到的那絲酒氣,想到了父親持續(xù)多年的告誡。父親那么多年的苦口婆心,也沒能阻止慘劇的發(fā)生。洗凈身體的曾椰子,比下水前瘦了一圈——老蘇已經(jīng)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了。

干凈衣服換上,曾椰子總算有了點人樣。天氣炎熱,在往漁村趕的過程中,要怎么保存這具尸身,成了最大的問題。船上有裝淡水的桶,可太矮,沒法把那么高的曾椰子裝進去。最后,老蘇讓船員把一艘掛在漁船上的小船抬上甲板,把曾椰子放了進去。再把海鹽取出,覆蓋在曾椰子身上。海上作業(yè),時間久,有些魚沒法活著運到岸上,每艘船都備了大量的海鹽,用以腌魚。曾椰子就像咸魚一樣,被鹽覆蓋在小船上。老蘇讓船員用鋪在船上睡覺的木板,把小船蓋住,曾椰子就像一具木乃伊,被封住了。再取來繩子,把木板蓋住的小船死死捆住,防止一絲絲的泄漏。本來應(yīng)該燒在某個海礁上祭拜一百零八兄弟公的線香,就插在小船上,被海風(fēng)吹拂,燒得很快。

船全速返航。

封不住的尸臭開始滲出,起先還很微弱,后來則是洶涌而來。所有人都吐了,連喝水也變成巨大的折磨。五天四夜的漫長航行,船才回到漁村,當(dāng)眼前的碧藍中冒出椰子樹和木麻黃的一線綠色的時候,老蘇松開船舵,轟然倒在船頭——他這幾天幾乎沒有合過眼。

上岸后,尸臭味幾乎在他鼻孔里縈繞了一個多月。而后來很多年里,每逢壓力大,老蘇就做著變成曾椰子的夢……在那個夢里,氧氣瓶壓在老蘇的身上,潛入到十幾米深的地方,所有的肌膚、血肉都擠壓著骨頭,或許,是早上的那點酒,讓他失去了往日的警惕,只專注著眼前的海參。他忘了,氧氣瓶已經(jīng)快要用完。當(dāng)呼吸開始急促,他慌亂了,忘了要緩慢升起,以卸掉沉重的水壓,而是一轉(zhuǎn)身,匆匆往水面上射去。這一浮太快了,渾身每寸肌膚上的水壓頓時消失,造成體內(nèi)壓力比體外大得多,血管爆裂,鮮血滲出……

曾椰子只死了一回,而老蘇則在夢中,一次次這么死去,又活過來。

岸上

一個十字路口就把這個小鎮(zhèn)的格局劃定了,所有的鋪面都沿著十字生長。在統(tǒng)一的風(fēng)格之下,每家店鋪都花盡心思擺放各種器物以吸引游客的目光,有的擺放著一只巨大的船錨,有的則擺放著一堆珊瑚礁,有的甚至把一艘木板深黑的小船斜放在門口……在硨磲生意無比熱鬧的時候,總有游客擺著各種姿勢,在店鋪門口立起剪刀手拍下照片,傳到朋友圈。而此時,店鋪依舊,卻由于少了游客的光顧,平添了蕭條慌亂之感。老蘇大兒子的店鋪在東街的中間,他找來一塊石頭,在上面刻出一個羅盤的模樣——照著老蘇的羅盤來刻的——取了一個頗為霸氣的名字“望海樓”,立即有了一股在海上指揮若定的氣勢。

兒子的店鋪半掩著門,老蘇沒有在兒子的店面前停留,而是直接到了阿黃家。阿黃因為下船早,也是漁村里較早搬到鎮(zhèn)上的人,由于先發(fā)優(yōu)勢,他家占據(jù)了一個很好的位置,處于鎮(zhèn)上唯一的十字路口處。阿黃當(dāng)年買下的地還不小,他的房子除了鋪面之外,還留有很大的一個院子。阿黃的房間在后院,即使悶熱,窗子也緊閉著——阿黃已吹不得海邊過來的風(fēng)。他癱坐在房里的沙發(fā)上,還裹著一條薄薄的被單,面前擺放著工夫茶的茶具,已經(jīng)泡好了顏色金黃的茶水。

“會享受啊你!”老蘇說。

“我倒是想到茶店里喝,跟人聊聊天,但哪出得了門?風(fēng)一吹,鼻涕跟水龍頭似的。我這病,那么久了,吊針打了好幾回,也不見好……”阿黃的鼻音很重,聲音沙啞。

“你這樣了,還能喝茶不?”

“我不喝,泡給你喝的。我喝水?!?/p>

“我自己來,不然你傳染我?!?/p>

“也不是你想傳染就能傳的?!?/p>

老蘇拿起一小杯,一飲而盡,茶水已經(jīng)沒有那么燙了。阿黃等了多久呢?茶水是不是一遍遍涼透,又一遍遍再添?阿黃又裹緊了身上的被單,身子縮到軟沙發(fā)里面去:“過來的時候,看到鎮(zhèn)上那些鋪面了?”

“看到了,好多都清空了?!?/p>

“誰說不是呢?那些硨磲生意,我總覺得做不長久。千年萬年的硨磲貝才能玉化,就這么拿來加工賣了,也是罪過啊……”

“生意人只認錢,哪懂得什么是海?我那兒子,我為這事,才不想搬去跟他住。看著那些硨磲被加工成那樣賣掉,心疼啊?!?/p>

“……唉,老蘇,我找你,是想跟你商量個事。這事我也猶豫了好久,我自己做不來,得你一起才行。我知道你這些年不愿意跟人打交道,不喜歡拋頭露面,但這不僅僅是我們自己的事,有時也是不好推掉……”

“鎮(zhèn)里找到你的?”

“不僅僅是鎮(zhèn)里,還有市里,據(jù)說省里領(lǐng)導(dǎo)也很重視。剛才也說到的,鎮(zhèn)上這些店鋪不讓賣硨磲,這不也是好事嗎?你也不想看著南海被這么挖吧?可是,不讓賣了,鎮(zhèn)上這些人,包括你兒子,他們干嗎去呢?大家總要吃飯啊,那么多人,總不能說把店鋪關(guān)了就完事。有些人得分流回漁船上,也有些人得引導(dǎo)去做別的事,上面想在鎮(zhèn)上發(fā)展旅游,今年漁季開始之時,想舉辦一個開漁節(jié)。上頭問來問去,也找不到人來主持開漁節(jié)的祭祀儀式,我倒是很有心參與,但很多東西,我也不懂,我沒當(dāng)過船長,手頭也沒有一本經(jīng)書和羅盤,這活兒,我是做不了的,得你來啊……”

“阿黃,你有熱心我知道,但那種場面,我哪里把握得了?還得是慶海爹才行,我哪懂這些……”

“慶海爹不都走了三年嘛,去挖他尸骨來主持嗎?”

老蘇也啞口了。慶海爹還在時,每到開漁之前,漁村的人都會提前商量好祭拜的程序。海風(fēng)灌涌的港口上,聚滿漁村老少。鑼鼓敲響,禱詞念出,人人都點香燒燭,祭拜大海,也祭拜那些喪生在大海中的人。很多年里,慶海爹都是那個事無巨細、把握著一切流程的人,他比老蘇大十幾歲,是南海上最好的船長。他被當(dāng)作最好的船長,并非他的船漁獲最豐,而是數(shù)十年中,他的船員從未有一人把命丟在大海之中。甚至有人傳說,那都是因為慶海爹熟悉祭海之俗,能夠和那些海上亡靈交流,每當(dāng)風(fēng)暴與危險將至,他都能提前獲得信息。依靠手中的《更路經(jīng)》、羅盤和船舵,他把船駛出一條曲折隱秘的線路,避開了風(fēng)浪,毫發(fā)無傷地回返岸上。慶海爹宣布不再繼續(xù)擔(dān)任船長的時候,還曾在漁村引起一陣動蕩,少了這么一位定海神針式的人物,村人就慌亂了。還好,每年的祭海儀式,慶海爹還出席。慶海爹過世前五年已經(jīng)行動不便,換他的兒子來主持,村民的向心力便弱了很多。慶海爹一死,儀式等于取消了,各家只在出海之前,各自燒香點燭,轟炸一下鞭炮,算是走了一下過場。

“慶海爹兒子不還在嘛,那套流程,他懂……”老蘇說。

阿黃哼哼冷笑:“提那敗家子?他倒是懂得照著念,但他眼中只有錢,每件事得多少錢,那是絲毫少不得的,哪請得動他?……何況,那年他為了錢,硬要把羅盤和經(jīng)書賣掉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樣的人,哪還能找?”

“這事,應(yīng)不下來,我這人,話都不會說。我還是刻刻我的木頭吧……”

阿黃把裹在身上的被子一抖,滑落地上,他站起來:“老蘇,我這身體若還可以,我還想撐著試試,硬著頭皮上。實在是沒辦法了,開漁的時候,我還能不能站直都不好說了。我們這些年老的,走得都差不多了,你不應(yīng)承,還有誰???”

“真不行……我再想想……”

老蘇告別阿黃后,還沒回到漁村,就在街角處被大兒子接到了他家里。當(dāng)時他腦子一片混亂,差點被一輛摩托車撞倒,兒子從店鋪里沖出來,把他往自己店鋪里面拽。店鋪的貨架已經(jīng)接近清空,地板上一片混亂。不同的袋子里,有的裝著硨磲手鏈,有些則是打磨光滑的整塊硨磲貝,還有一些是完全沒有加工過的大貝殼——有些人愛在家里擺這原生態(tài)的貝殼,說那是自然的味道。幾個小工忙得一團亂,綁好的袋子,分別移到店鋪里的不同角落。灰塵沾滿了整個店鋪,老蘇簡直無處下腳。往店鋪后面走,也是一片慌亂。這些海里的寶貝,曾讓這個小鎮(zhèn)無比熱鬧,此時卻讓整個小鎮(zhèn)陷入慌亂。

大兒子很高興:“爸,宋記者跟我說了,說你那天很配合。他的文章寫得很好,你看,報紙也登出來了。你還沒看到吧?”他從柜臺抽出一張報紙,遞給老蘇。柜臺上堆著五六寸厚的一沓報紙,都是同一期的。這是省報的一期特刊,介紹漁民與南海的故事,展開的第三版上,老蘇看到了自己的照片,他捧著經(jīng)書、羅盤的畫面,被毫不吝嗇地排了三分之一的版面。還有一篇文字,是關(guān)于老蘇的采訪,介紹著他的一些經(jīng)歷。老蘇腦子一蒙,平日里,在報紙上出現(xiàn)的都是大領(lǐng)導(dǎo)、大老板,自己一個漁民,被排了這么一張大照片,到茶館里遇到熟人,還不得被天天掛在嘴邊議論?老蘇立即把報紙合上了,實在不敢看報紙上的那張老臉,更不敢看記者的文字。

到了樓上坐下,兒子笑呵呵說:“爸,那宋記者是很有本事啊。他回去之后,打了個電話來,說他問到省里硨磲研究會的一位副會長,是一位書法家,也是個大老板,他胃口大,說我這里那些品相好的貨,他都能拿下。你也看到,店里亂成那樣,就是要把貨分好,他中午要來看貨。”

老蘇松了一口氣:“挺好嘛,麻煩解決了。”

“是很好,是很好。其實,錢也是壓在那些品相好的貨里,那些差的,不值幾個錢,只要這批貨一出,就算是緩過來了。爸,你也在店里待著,別著急回去了,晚上咱們好好喝幾杯……”

“我哪喝酒的?”

“那就待著,吃點馬鮫魚。爸,你就在這吃完飯,我開車送你回去?!?/p>

馬鮫魚……老蘇吞咽了一下。海里的東西他吃了多少年,馬鮫魚是永遠吃不膩的,那種鮮味,能掩蓋所有的煩惱,從舌尖溢散全身,瞬間把人包裹在風(fēng)平浪靜的海水里。老蘇有時候也會想,出海那么危險,一代代人把命丟在水里,卻還要去,其實和這水中之物的味道關(guān)系極大,當(dāng)舌尖觸到一塊煎得略微焦黃的馬鮫魚,所有海上的歷險,都那么值得。

馬鮫魚……平靜的海水……人泡在水中,輕輕搖晃……

老蘇只能答應(yīng)下來。

二樓的陽臺,可以看到街面,東邊不遠,就是港口,漁船正在那里???。目前是休漁期,但離開漁已經(jīng)不遠,很多人已經(jīng)在做著各種準(zhǔn)備。兒子把二樓陽臺改成了一個喝茶的地方,吹過來的風(fēng),讓老蘇有些打哈欠。他翻開報紙,從大標(biāo)題里可以看出,這期特刊全是和南海有關(guān)的。近些日子那個與中國相鄰的國家,在南海上折騰不已,在國際上發(fā)起了什么南海仲裁案,省內(nèi)報紙搞了這么一期特刊,也是在宣誓南海的主權(quán)。特刊從專家、官員、收藏者到漁民,都進行了采訪,講述了南海的不同側(cè)面。由于自己被刊登在第三版,老蘇沒太有心情去細看報紙,他疊了疊,塞進口袋,心想,他娘的,還用得著證明嗎?不說別的,我們一個小漁村,這些年就有多少人葬身在這片海里?我們從這片海里找吃食,也把那么多人還給了這片海,那么多祖宗的魂兒,都游蕩在水里,這片海不是我們的,是誰的?

書法家穿著一身中式衣服,臉很圓,手腕肥嘟嘟,左手戴一條粗大的硨磲手串,顏色乳白通透;右手則是黃花梨手串,深褐色的斑紋鬼臉,好像還會眨眼。這些珠子都很大,可在他肥碩的手腕映襯下,顯得很細小。書法家低著頭,每個袋子前都蹲下來,細細看著里面的貨。作為收藏者,他知道物以稀為貴的道理,現(xiàn)在這些店家慌亂出手,正是低價進貨的好時候———禁止交易的規(guī)定很快生效,但那是對公開買賣的店鋪的要求,真正好藏品的交易,都是私下里進行的。他藏品量驚人,但他從不嫌多,當(dāng)然,他只收真正的好貨。他不時從每個袋子里挑揀出一些次品。書法家挑好后,立即叫來他的司機,跟老蘇的兒子一起清點貨物,列出清單。書法家拍拍手上的塵土:“宋記者的采訪,我看了,寫得好,故事感人。我想見見你爸,不知道方便不方便?!?/p>

老蘇的兒子笑了起來:“剛好我爸就在樓上,平時他在漁村里,今天剛好在。我叫他下來?!睍椅⑽Ⅻc頭,不一會兒,書法家就看到滿臉銅銹色的老蘇。老蘇的褐色上衣,塞進黑色的褲子里,腰帶有一些脫色。老蘇的頭發(fā)很稀疏,額頭光亮,從額頭左側(cè)到下巴處,則布滿星星點點的黑色斑痕,他的手背猶如長滿毛刺的老樹根。書法家伸出右手,老蘇猶豫了一下,把他斑駁的手,握上了書法家肥滑軟嫩的手掌,感覺到書法家的手抖了抖,老蘇趕緊把手松開、縮回。

書法家笑著說:“我看到你的采訪了,很佩服,想認識認識你?!?/p>

“呵……”

“那報紙,我買了很多份送人了,這期報紙做得好啊?!?/p>

“呵……”

“我今天來跟你兒子要貨……”他指著那些被他挑選過的袋子,“那些,我都要,這貨,值不少錢啊。我跟你們鎮(zhèn)上不少店家都是老朋友了,他們都急著出手,都在找我。宋記者極力推薦了你兒子,我確實是佩服老蘇你,在我們的海上出生入死,維護了我們的主權(quán)……我是專門到你兒子這里來要貨啊……”

“呵……”

“感謝……感謝!”老蘇的兒子在一旁說。

書法家收起笑臉:“老蘇,我是直白人,不繞彎子,這次,除了跟你兒子進貨,我就是專門來找你的?!?/p>

“找我?”

“是。我這人,愛收老東西,連當(dāng)年古代沉船的海撈瓷都不少。我這次來,就是想找老蘇你,能不能把你手頭的東西轉(zhuǎn)讓給我?”

“我這人,哪有什么東西能讓你瞧得上的?”老蘇撓撓頭,左臉那些斑痕一跳一跳。

“我想要你手上的《更路經(jīng)》跟羅盤!”

老蘇愣住了,回頭看看他兒子。兒子表情緊張,眼睛充滿祈求,手捏成拳。老蘇尷尬地說:“這東西,不算有多貴重,眼下出海,是用不上了,可這是從我爸、我爺爺、我爺爺?shù)陌帧宦穫飨聛淼?,這東西現(xiàn)在到我手上,哪能賣了?”

“老蘇,我知道!你看,我這不是跟你兒子做了很大一筆生意嘛。他目前遇到困難,需要出手這些貨,我?guī)退樟四敲炊?,你看……”書法家指著那一個個袋子。

“爸……爸……”兒子喊了兩聲,把老蘇拉到一邊,指手畫腳,低聲說著什么。老蘇只是搖頭,他兒子頭上的汗不斷涌出。

“這樣吧!我干脆點,老蘇,你只要愿意出手,價錢好說,你自己開。另外,我也不挑了,你兒子剩下的這些貨,我也給他全拿了。這樣,你兒子立即資金回籠,想做點什么,也就寬裕了……”書法家的這句話,把老蘇的兒子也驚得愣住了,他唯有看著父親,不停使眼色,就差跪下去了。

老蘇長嘆一口氣,說:“你跟我兒子做生意,我感謝你。要是別的什么,賣了也就賣了,但這兩樣?xùn)|西,也不是自我手上才有的……”

“你看,你看,老蘇,你也是不好講話,你留下這東西,以后不也是要傳給你兒子嗎?”書法家指了指老蘇的兒子,“你以后也是要傳給他,他也是能做主的,現(xiàn)在出手,能把他的資金全都救回,他也能趕緊做別的事情去,這不是挺好的事嘛。你這……”

“爸……”兒子抹臉,汗水淋漓。

老蘇的語氣愈加生冷:“以后我死了,他要賣,是他的事。實在不行,我死前燒了。”老蘇臉色黑沉,知道今晚的煎馬鮫魚是沒得吃了,邁步跨出店鋪。

“老蘇……老蘇……”書法家喊著,老蘇并不應(yīng)承,他只能轉(zhuǎn)頭對著老蘇的兒子,“你爸這么不好說話。我想,你還是去做做他的工作,這些貨,等你談定了,一起算吧。我先去老曾那店里看看,他也給我留了些貨……”

海里

天色還沒暗透,海面上出現(xiàn)了海螺大小的漩渦,白天波瀾不驚的海面,此時變得怪異。老蘇的心中緊張起來。這是大風(fēng)雨即將來臨的征兆——可這是十二月底啊,春節(jié)已經(jīng)不遠,這一趟之后,很快就要返航過年了,這個月份,按常理講,是不應(yīng)該有臺風(fēng)的。漁船的位置,在永興島、西島、浪花礁之間,老蘇心里很快做出決斷,準(zhǔn)備前往面積最大的永興島避風(fēng)。船員中有反對的,說老蘇太過膽小,這個月份哪會有臺風(fēng)?這一片海域,并非只有老蘇的一艘船,從海南島來的不少船只,最近都聚集在這片海域。這片海域,前些時候有一艘外國的大輪船經(jīng)過,觸礁沉沒了,滿滿一船的貨物,全灑在海里,附近知情的漁民們很快圍聚過來打撈,反而沒再去留意魚蝦。白天,各艘船散開打撈貨物,夜里,亮著燈,各艘船一起停靠在附近一個小小的島礁。

一看到水面起了漩渦,老蘇喊起來:“大家也看看,是不是要起風(fēng)?”

各家船長都走出船艙,細細觀看水面,臉色凝重。

老蘇說:“我看風(fēng)是要起,這里太小,風(fēng)要來了,怕是沒處躲,還是得提早去永興島?!?/p>

老蘇讓船員起錨,掉轉(zhuǎn)船頭,朝永興島的方向而去。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以前,大多是木帆船,而此時是一九七三年了,大多是機船,發(fā)動機帶動船槳,嘩啦啦打著水花。七八艘漁船,也跟隨著老蘇的船,一起前往永興島。漸漸黑起來的海面上,一串亮燈的船隊,像一條在海面上流動的龍。

“老蘇!老蘇!”聲音來自一艘逐漸靠近島礁的船。

老蘇緩慢把船停下,那艘船也慢慢地移靠過來。是一艘新造的大噸位漁船,船長是位中年人,前些時候,那艘船才從漁港下水。船長老蘇也是認識的,兩艘船基本上同時出發(fā),沿著相同的航線,但大船速度快,比老蘇要早抵達這片海域。

“老蘇,去哪兒???”對面船高,中年船長的聲音壓下來。

老蘇指著海面:“水面奇怪,怕是要來風(fēng)浪,去永興島躲躲!”

“哈哈哈,老蘇,出海多年了,哪聽說過十二月有臺風(fēng)的?也太膽小了?!?/p>

“滿船的人呢,哪能開玩笑?海上找吃的,不靠賭氣,不靠膽子肥,得小心啊?!?/p>

“老蘇,這氣我就賭一把!”那艘大噸位船立即加速,把老蘇的呼喊拋棄在海面上。

對漁民來講,永興島是茫茫南海中最安全的地方。它的面積足夠大,有漁民在島上蓋了臨時的房子,也有部隊官兵駐扎在這里。從永興島上岸之后,船員都分散住到那些臨時搭建的房子里,老蘇聽到了船員們的埋怨。船員在牢騷中睡著之后,老蘇還在翻來覆去。他踱步到小島的岸邊,觀察著水面的變化,他更把目光放長,希望能從海面上看到有一點漁火出現(xiàn)。那漁火一直沒有出現(xiàn)。

風(fēng)終于起來了,在接近凌晨四點的時候,原本輕拂的風(fēng),顯示出了猛烈的氣勢,海浪開始翻滾,不斷擊打著岸邊,拋錨定好的漁船也被浪拍打得噼啪作響。雨的到來要緩慢得多。先是灑下一些小雨點,大半個小時后,傾盆大雨才追趕過來。老蘇不能再在岸邊待著了,他回到屋子里,渾身已經(jīng)全是水了。因島上缺少水泥和磚石,這些房子都用木頭搭建,覆蓋著鐵皮、油毛氈,在風(fēng)雨中有隨時被刮走的感覺。撐了沒多久,這些房子全被掀垮了,漁民們匆忙到島上的水產(chǎn)公司的加工房躲避。因為返航回海南島比較遙遠,這家國營的水產(chǎn)公司把加工部門設(shè)到永興島上,方便捕撈之后,就近加工,再運輸回海南島。這些加工房把鋼管打進土里,要牢靠得多,可仍然在狂風(fēng)暴雨中搖搖晃晃。

漁民們聚到一塊,也沒說話,安靜地聽著外頭風(fēng)雨交加。

“唉,還好我們躲上島來了,還好……”終于有人從哪個角落說了一句。

“那艘大船,回來了嗎?”

又都沉默了。

暗黑之中,有人壓抑不住,抽泣起來。

幾乎所有人都沒怎么睡好,天色發(fā)白之后,呼嚕聲才相繼四起。

這場罕見的冬季臺風(fēng),竟然刮了整整三天。其間最大的風(fēng)浪有十多米,巨浪吞沒著一切,連永興島好像也不安全了。在這三天里,每逢風(fēng)小一些,老蘇就要冒雨去岸邊查看漁船,他擔(dān)心錨和繩子也沒法拉住他的船。

臺風(fēng)過后,天空如洗,一切恢復(fù)平靜,島上一片狼藉。老蘇決定休整兩天再出海。有些漁民已經(jīng)躍躍欲試,準(zhǔn)備出海收拾還在風(fēng)浪里驚慌失措的魚蝦。水產(chǎn)公司的漁民出去后,第一天就有了收獲,竟然捕獲了好幾條大鯊魚。老蘇出海,從未動過捕撈鯊魚的念頭,聽說那些海中霸王被拉回永興島的時候,老蘇也跟著躲風(fēng)的漁民去圍觀,還吸引來了一些島上駐扎的士兵。捕獲的鯊魚有六頭,有大有小,很顯然,這些鯊魚在被射傷之后,再被粗大的網(wǎng)捆住,拉到永興島,已經(jīng)全都死去了。它們巨大的身軀,還是把老蘇給震撼了,渾圓的肚子像打滿了氣。

老蘇穿著拖鞋,走到沙灘邊上,伸腿踢踢那些鯊魚的肚子,鯊魚彈性很足,把老蘇的腳打滑到一邊去。人都圍攏過來。加工人員臉上笑開了花:“先挑一頭最大的看看,吃了什么東西,肚子這么圓!”鋒利的大刀劃過,把鯊魚肚子剖開。猛烈的腥味有著巨大的推力,把圍聚的人給推開了。刀繼續(xù)劃開,劃開鯊魚的胃,有圓滾滾的東西掉出來,也有條形的東西掉出來,濃烈的腥臭味更加強烈了,圍觀的人又退縮了幾步,有人受不了這強烈腥臭味的刺激,就蹲下來嘔吐。加工人員皺起臉來,他用長刀推了推那圓滾滾的東西,滾動了幾下。

尖叫聲響起來:“人頭!”

是人頭,正面朝上,臉上黏著鯊魚胃里的黏液,可沒被胃酸化完的樣子,還能看出那是一張人臉。那人眼睛暴凸,瞪著所有圍觀的人。

尖叫聲此起彼伏,老蘇也再次往后退。那加工人員也嚇得手中的刀掉落了下來。大家這才注意到,剛才掉出的那些條形的東西,是人的手腳。

——這些鯊魚,是被人喂飽的。

在大家的驚慌失措中,圍觀的士兵們主動上前,接過刀,把剩下的幾條鯊魚也都剖腹了。無一例外,鯊魚肚子里,全都是人頭與殘肢。

士兵清洗那些殘骸后,老蘇和船員從還沒被腐蝕殆盡的四個殘破的人頭中,隱約辨認和猜測,應(yīng)該是那艘大噸位漁船上的漁民。那艘船上可是有著三十多人啊,馬上又要過春節(jié)了……所有的漁民都號哭出來。

哭聲是永興島的另一場臺風(fēng)。

岸上

那一天風(fēng)小,阿黃想下樓走走,剛上街,就搖搖晃晃,昏倒在地。家人叫來了救護車,先送到了市里,還沒辦下住院手續(xù),市醫(yī)院就聯(lián)系了省醫(yī)院,直接送到了省城。省醫(yī)院正好有京城專家前來坐診,把阿黃渾身檢查之后,給他家人做出了“不建議手術(shù)”的診斷。阿黃把家中兒女叫來,兒女都唯唯諾諾,阿黃繃著臉:“是不是癌?”沉默,等于說出了答案。阿黃說:“待在醫(yī)院有用嗎?”又是沉默。阿黃說:“回去吧,醫(yī)院里味道重,我待不慣。”是肺部的問題。得知阿黃是老漁民后,醫(yī)生貌似很確定地說,可能是當(dāng)年海上捕撈,長期在水中憋氣,對肺部造成了很大的損傷,應(yīng)該是老毛病,不過是到了現(xiàn)在,才集中爆發(fā)了。

阿黃有個女兒嫁到廣東,夫家很有錢,她從廣東飛回之后,強烈要求把阿黃送去廣東就診,說島內(nèi)醫(yī)療技術(shù)不行,得去廣東的大醫(yī)院。她在醫(yī)院里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數(shù)落了一番,說他們純粹是舍不得錢,又說既然這樣,醫(yī)療費由她出。她的話惹得一家人在病房里爭吵不休。阿黃冷冷地喊了一聲:“不去廣東了,我要回家。不是錢的事,我不想被割成碎肉。硬要叫我去,我就從這病房窗子跳下去?!卑ⅫS輕描淡寫中,藏著斬釘截鐵。醫(yī)院開了止痛藥之后,阿黃回到鎮(zhèn)上來了。阿黃家離鎮(zhèn)衛(wèi)生院不遠,他就待在家里,由衛(wèi)生院的護士上門給他換藥水。

老蘇來看阿黃的時候,他正斜靠在一個厚厚的枕頭上,手臂上扎著吊瓶——自醫(yī)院回來之后,這藥水每天都要輸送到他的體內(nèi)。他曾抗議說不打了不打了,可洶涌而來的劇痛,要把他撕成碎片,他不得不讓針頭扎進體內(nèi)。劇痛的襲來,會讓阿黃有一種在海水中掙扎的窒息感。很多年里,他在海水中作業(yè),穿梭如游魚,那種擺動身姿的自由,讓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屬于大海而不是陸地。他當(dāng)然也遇到過在水中快要溺亡的時候,還不止一次,渾身扭動、掙扎,卻毫無用處,逐漸陷入更深黑的海底。阿黃曾想,千萬種死法里面,溺亡在海中,一定是最慘烈、最痛苦的那種。因病而帶來的劇痛,若不靠止痛藥壓制,阿黃就得一次次經(jīng)歷溺入海水的絕望——他得依靠止痛針,一次次從水底返回岸上。

老蘇捏了捏阿黃的右手,沒有任何反饋的力道,只有穿透掌心的涼意。

“我就該死在水里?!卑ⅫS嘴唇動了動,老蘇得靜靜地聽,才能聽到那渾濁、帶著粗氣的話。

阿黃懼怕著海水,又渴望著死在水中。

老蘇搖頭苦笑。

阿黃忽然想起什么:“老蘇,那事,你答應(yīng)下來了嗎?”

“什么事?”

“開漁節(jié)的祭海啊……這些年……呵呵呵……”

“這事,我答應(yīng)不下來??!”

阿黃猛地坐直,就要從床上翻身下來。老蘇按住阿黃:“你坐下,你坐下,起來干嗎呢?”阿黃不理他,伸手去抓掛在床頭一個鐵架子上的藥水瓶。阿黃的手一伸出,渾身就抖動如電擊。老蘇只好一只手扶住阿黃,一只手取下藥水瓶。阿黃擺擺手,往陽臺邊去。陽臺外,日光猛烈,海風(fēng)也很大。阿黃拉開門,有風(fēng)灌進,他的抖動更加劇烈,老蘇害怕他會摔倒。阿黃靠著陽臺的欄桿,老蘇只能扶著他。

小鎮(zhèn)的街巷上煙塵滾滾,人人貌似很慵懶,但很多人都因為禁賣硨磲的最后期限即將到來而手忙腳亂。不僅僅是店家,鎮(zhèn)上的有關(guān)部門也很茫然,禁令來得很突然,與這個產(chǎn)業(yè)有關(guān)的數(shù)千人要分流到其他地方去,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大兒子到漁村里找過老蘇幾回,沒怎么說話,就靜悄悄地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刻那樹根。老蘇不說話,他也就不說,站到暮色將起的時候,他轉(zhuǎn)身離開。老蘇知道大兒子的心意,知道大兒子內(nèi)心的焦躁和無奈,知道大兒子沒能開口提出的那個要求……可他能怎么做呢?真的要把《更路經(jīng)》和羅盤賣給那個書法家?若不賣,那堆貨砸在兒子手中,兒子一朝欠人家一屁股債,今后怕是父子也沒得做了。

阿黃的臉色愈加蠟黃,他的氣息是不規(guī)律的:“大家靠海吃海,但現(xiàn)在沒人祭海了,大家都信儀器,不信儀式。一門心思只想著錢,漁村沒有了……沒有了……”老蘇不知道該怎么回話,只好不說,他拍拍阿黃的肩膀。刮過來的海風(fēng)越來越大,怕阿黃身子承受不住,老蘇把他強拉回房間里。

老伴的墳?zāi)闺x漁村不遠,卻是一塊背著海風(fēng)的地方,老蘇心煩意亂時,會到那里坐坐,想一些事情。慢慢算下來,出船那些年,老蘇一年中沒多少時間見到老伴的。女人不能上船,是漁村多年的習(xí)俗了,因為女人上了漁船,導(dǎo)致漁船如何出事的傳說,從未絕過。年輕時,出船一兩個月,顛簸勞頓倒不是最苦的,最苦的是對女人身體的渴望。白天還好,在水中、烈日下搏斗;夜里,躺在船板上,星光滿天,船隨風(fēng)輕晃,體內(nèi)的欲望都被搖出來了。每次船回漁村,老蘇和其他男人一樣,在船頭看到岸上的女人之后,內(nèi)心的焦灼和渴盼達到了頂點。但,還得先把所有的漁獲卸下船,再洗一頓痛快的淡水澡以后,才開始在女人身上馳騁。女人也憋久了,好奇地問起老蘇海上的遭遇,老蘇顧不上回答,只是橫沖直撞,女人淹沒在老蘇的狂風(fēng)暴雨之中。年紀(jì)漸大以后,需求少了,老蘇會花很多時間,說起海上的遭遇,激起自己女人的陣陣驚嘆與尖叫。每次到了最后,女人總會在一陣哭泣中睡去。睡去之前,女人會講到她在岸上的擔(dān)驚受怕,講到她如何照看家里到處野的孩子。老蘇知道,在岸上的女人,并不比出船更輕松。

有一回,掌舵期間,老蘇的手抖了抖,一股莫名的感覺從水中滲入他的體內(nèi)。他沒跟任何一個船員講這話,他還需要把他們安全地帶回岸上。返回之后,他內(nèi)心和當(dāng)年瘸了腿的父親一樣堅決,第一句話就是告訴老伴:“以后,不出海了?!崩习檎f:“手抖了?”老蘇點點頭。多年前父親就說過“大海養(yǎng)人也埋人”的話,手發(fā)抖,就是海上的亡靈給他提了醒?;氐桨渡?,他和老伴之間的話多了起來,他一次次說起數(shù)十年在海上的各種細節(jié)。在這樣的講述中,他不斷重返大海之上。這樣的重返,隨著老伴的過世而結(jié)束了。床頭空出,老蘇每夜睡覺都少了說話的人。

從船上退下來之后,老蘇的漁船在漁港邊擱置了許久。兒孫都不再

出海,不再經(jīng)營船上的捕撈,老蘇想把船售出去。漁村里,并不好出手,最后,是另外一個縣的一位海鮮店老板買去了。并不是買來捕撈,而是變成了移動餐廳。海鮮店開在海邊,有一些包廂在岸上,也有一些包廂在一些漁船改成的船上,客人點餐之后,漁船離岸,在水上搖擺著,客人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吹著海風(fēng),有種天上人間的錯覺。

船賣出去后,老蘇有一次思念那艘船,悄悄跑了幾個縣,找到那家海鮮店,尋找自己的船。海鮮店有三艘可以開出去做包廂,外面都涂上統(tǒng)一的靚麗油彩,掛著一盞盞燈籠,老蘇辨認了好久,才找到那艘曾很熟悉的船。看到漁船變成了這模樣,老蘇內(nèi)心悲涼,想轉(zhuǎn)身離開,卻被那老板拉住了,非要讓他上自己那艘船看看。老板給這間包廂取了一個名字——老船長號。老板讓人把船開動,帶著老蘇轉(zhuǎn)了一圈,老蘇越來越難受,竟然有些暈船,讓趕緊靠岸,低著頭就走了。

他沒再去看過那艘船。

他后來一直后悔把船賣給了海鮮店老板,他寧愿把它放在岸邊,讓它在海風(fēng)中壞掉。

海里

從船上退下來之后,老蘇也上過幾次船的,都不是遠海,只是那些在近海的小船,早上出去,傍晚便會回來,他就是到船上過過癮。船家撒下漁網(wǎng)之時,他便在一旁看,要前去幫忙,船家也不愿意,怕他手慢,耽誤了。船家倒是會問他意見,哪片海域魚蝦多一些,他觀察了一下方位和波紋,指著一個地方,船家便在那里下網(wǎng),果然拉網(wǎng)的手覺得沉甸甸的。

船員忙著網(wǎng)魚之時,老蘇有時也會取下一個救生圈,繩子綁在胸口,跳進水中游泳。船員也不理他。漁村的人都水性好,誰有時興趣來了,都會到水里游一陣。老蘇雙腿劃動,仰著頭,看著日頭強烈地射在水面上,光線刺眼。他總是用仰泳,雙手雙腳緩慢地踩水,便會浮在水面上。這是最放松的時候,手腳酸了,還可以抓住救生圈,連踩水都省了。游累之后,朝船上招呼一下,便有人丟下一個軟梯,他順著梯子爬到船上。上船之后,他打兩瓢淡水沖沖身子,把身上的鹽分勉強沖掉。

但那一回之后,再也沒有船家愿意讓老蘇上船了。那次,他踩著水,渾身越來越舒坦,就抱住了救生圈。還是覺得很舒坦,他竟然有了昏昏欲睡之感,他想著睜開眼睛,可更大的困倦壓合他的眼皮,他雙手竟然松開了救生圈,人就朝水里潛去。耳鼻一淹入水中,他就有些驚醒過來了,可他卻并沒有立即浮出水面。日光照射進海里,離水面四五米處都可以看到,可更深處的碧藍,是一無所知的黑洞。幽深的水底在一瞬間,強烈地吸引了他。他主動往深處潛去。胸口綁救生圈的繩子阻礙了他,他竟然拉松了繩結(jié),繼續(xù)往深處去。身上的水壓越來越沉,呼吸也越發(fā)急促了,老蘇很清楚,繼續(xù)往下,就會永遠留在海里了。他明明知道后果會怎樣,可海水更深處,還是對他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他眼前不再是碧藍的水,而是閃亮的光,是金碧輝煌的海底宮殿。

無數(shù)已經(jīng)消失在海上的面孔,就在那宮殿里歡迎他。站在前面的那個年輕人,沒看錯,是曾椰子。那個當(dāng)年渾身毛孔冒血,被用海鹽腌回漁村的水手。老蘇想,曾椰子當(dāng)時是不是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才越潛越深呢?曾椰子身邊那一群人,應(yīng)該是那次冬天風(fēng)暴里葬身鯊魚肚子的那些,站在前面的,就是那個中年船長。他還是一臉傲氣,那年的臺風(fēng)和鯊魚,并沒有把他的傲氣吞下去。老蘇的父親,也在。父親本來是死在岸上的,怎么會也在呢?但那不是他,又是誰呢?父親緊盯著他,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戚。他想起父親過世之前,曾留下遺言,讓把他的尸體燒成灰后撒進海里,老蘇并沒有遵照父親的話來做。把父親埋進墓地之后,老蘇倒是把父親的衣褲等遺物都燒了,撒進海里。此時父親為什么是那樣的神情呢?他是在怪罪自己嗎?

更多的面孔,是他見所未見的,甚至有很多位穿著古代衣服的,那是傳說中的一百零八兄弟公嗎?海底的宮殿有光,光是黃色的,還會變化,變成橙色,接著變紅變紫。那些光不能看,一旦直視,便目眩神迷。暈眩讓他更想睡了,可他奮力看著眼前這些人。這么多人擁堵在宮殿的門口,是在歡迎他嗎?身上的水壓、鼻腔里水的堵塞、體內(nèi)的缺氧,并沒有讓他覺得難以忍受,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詳。他繼續(xù)朝宮殿潛去,快速撲向那變化中的光。

可他沒法潛了,他的兩只手臂被抓住了,他本能地扭動起來。一扭動,輝煌的宮殿消失了,宮殿里的人也消失了。安詳也消失了。只有缺氧的痛苦。他渾身扭動,直至昏厥過去。

醒來后,已在船上。

是船上的兩個年輕人救了他。船上有人看到老蘇脫開胸口的繩子,立即報告了船長,船上水性最好的兩個人,立即綁著繩子跳到水中救人。船上的人看著兩個年輕人鉆進水中,每一秒都那么漫長。當(dāng)三人浮出水面,船上人趕緊拉收繩子。老蘇被壓出滿口滿口的海水,才醒過來。船長一直在船板上跳:“老蘇,你這是要害死我,你這是要害死我……老蘇,你說,你跟著我的船出來,卻把繩子解開,是想干嗎?你不想活了,還要把我一船人也都拉下水嗎?老蘇,你……”老蘇又能說什么呢?他一言不發(fā),他也不明白剛才怎么鬼使神差就要往深處去。剛才眼前所見,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老蘇坐起來,海風(fēng)吹著,他覺得冷了,日頭猛烈,但寒冷刺入骨髓一般。船長用力跺腳,高喊:“回去。”

那一回之后,老蘇再未有機會出?!械臐O船,都拒絕他的靠近。一個慣于水上生活的人,只能遠遠看著漁船,再也難以登上。

他只好用一塊樹根,刻一艘獨屬于自己的小船。

岸上

大兒子躺在床上,右腿綁著繃帶,呻吟不斷。兒媳婦跟大孫子,都在旁邊看著。繃帶里是跌打損傷的藥,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噹希幸粓F一團的污跡,那是血凝結(jié)后顏色可疑的污塊。老蘇來到兒子家,看到這景象,問道:“怎么回事?”大兒子悶著頭,不作聲。兒媳婦推了推大兒子的手,他還是搖搖頭,不說話。兒媳婦憋不住了:“還不是欠人家的錢欠的,再過幾天,估計這腿都要給卸下來了。”大兒子的頭更低了。接到孫子電話的時候,老蘇已經(jīng)問出了大概的事由。那些積壓在手中的硨磲,讓兒子最近資金周轉(zhuǎn)出了問題,追債的人多了,就有人在夜里堵著他,來了一頓拳打腳踢的警告。最近鎮(zhèn)上這類事情越來越多,尤其是之前陷入困境而去借了民間高利貸的。

大兒子猛抬頭,喊:“你跟爸亂講什么?出去!”

兒媳聲音更大了:“我說什么了?我說什么了?這不是事實嗎?”

孫子也說:“媽,你少說兩句。爺爺都清楚。我跟爺爺講過了?!?/p>

她仍舊沒有放低聲音:“反倒是我的不是了?當(dāng)時人家那老板要把這些貨全部收走,要不是爸不肯把那個……出手,事情早解決了。我們何至于把這堆廢物壓在手上?”

《奔泉誰可阻》 楊長槐 紙本水墨 96×136cm 2008年

大兒子抬頭猛瞪著他老婆,想說什么,卻又把頭低下了。

老蘇坐到兒子床邊,摸了摸兒子腿上的繃帶,兒子發(fā)出些微呻吟,老蘇問:“醫(yī)生怎么說?”

“也沒什么,皮外傷,搽搽藥膏,休息幾天就好了?!?/p>

老蘇點點頭:“那些貨還是沒人收?”

“有收的,價格很低?!?/p>

“我倒打聽到,有些人開始按住,不出手了。他們說,現(xiàn)在硨磲不讓撈,以后肯定價錢還會更貴,面上說不讓賣,只要是好貨,私下里賣給藏家,估計沒法查,價格也有保證?!?/p>

“爸,話是這樣說,但我耗不起啊。還有,萬一有人舉報呢?主要是,我現(xiàn)在手頭空了,外面?zhèn)鶆?wù)追得緊,要是手松,我也就任那些東西丟那就是……”

老蘇沉思良久,伸手拍拍兒子受傷的腿,站起來,盯著上了高中的孫子:“你跟我回家一趟,我把東西給你,你帶來給你爸?!?/p>

“爸,那是……”大兒子有些哽咽。

“人最重要。要是人都沒了,留著那東西也沒用。賣給懂行的人,可能保存得比留在我們手中還好?!陡方?jīng)》比人活得長,我早想清楚這事了。”

老蘇昂著頭走出去了,他孫子盯著父母的臉,猶豫著要不要跟上去。兒媳婦一直眨眼,床上的傷號點點頭,孫子才跑出去。兒媳跑到二樓的陽臺外,探頭看著她兒子和老蘇走遠,興奮地跑回丈夫身邊:“這下成了?!?/p>

他把臉藏回床角。

她埋怨道:“要早聽我的,也不至于那么麻煩,不至于拖到現(xiàn)在。你一會兒就給那個書法家打電話,東西早點給人家送去。早點把錢抓自己手里才是正事……”

他的臉仍舊藏在陰影里,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她伸手搖晃著他的肩膀:“這事……總算……”

“少廢話!”

“什么?”

“滾!”聲音撕心裂肺,帶著哭腔。

一直勸老蘇去主持祭海儀式的阿黃,并沒有見到祭海儀式。老蘇把《更路經(jīng)》和羅盤交給孫子一周后,阿黃就忽然從家里消失了。家人早上去看阿黃,發(fā)現(xiàn)他床上空空的,還剩一半的鹽水瓶放在枕頭上,針頭滑落到地上,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全家人四處找尋,并沒發(fā)現(xiàn)任何蹤跡。去派出所報了警,鎮(zhèn)上不少人也都出動,還是沒找到。派出所人員問阿黃家里人,他行動不便,又是半夜出門,你們竟沒人能發(fā)現(xiàn)?家里人啞口無言。

老蘇聽到消息時,并沒有多大的震驚。他悄悄到了海邊,對著起伏的潮汐,燃點香燭,對著大海拜了拜。永遠有波浪不斷涌上,又立即退去。所有的痕跡,在水的面前都是暫時的。陽光泛著金黃色,把海水映照出不同的藍,靠近沙灘處的水是泛綠的,越往深處,越變得深藍。沙灘邊,長著一排排野菠蘿,接著是一排排椰子樹,再遠一些,是木麻黃林。很多年里,這里都是很熱鬧的。翻曬、縫補漁網(wǎng)的人,在夕陽下留下剪影,再被夜色覆蓋。

天色亮得花眼,老蘇眼前卻仿佛一片漆黑。就像當(dāng)年瞬間就感知到曾椰子是怎么死的那樣,老蘇也理解了阿黃獨自離去的心情。自己不是也要扎身潛水,去往那個海上亡靈的宮殿嗎?老蘇好像清晰地看到,昨晚后半夜,阿黃在思前想后的內(nèi)心搏斗之后,終于義無反顧拔掉針頭。下定決心的他,有著回光返照的鎮(zhèn)定,有著最佳水手的充沛精力,他躲開家人的一切眼目,悄悄走出房門,穿過小鎮(zhèn)的街巷。他悄悄解下一艘無人注意的小木船,用盡所有的力氣,往大海更遠處劃去。月雖不圓,但月光鋪滿海面,小船沿著水面上的月光之路劃遠。最后,阿黃這位當(dāng)年最優(yōu)秀的水手,翻了一個身,投入了海水之中。一直念叨著應(yīng)該死在水中的阿黃,不愿在一場絕癥中變得人模鬼樣,就鉆進大海,尋找那些把身體和魂魄都留在海水中的伙伴去了。

老蘇又想起當(dāng)初阿黃說有好東西給他看,他沒去,那是什么呢?是那艘他給自己準(zhǔn)備好的,要劃出去的小船嗎?老蘇讓阿黃的家人在附近的海域搜尋一下。阿黃的家人半信半疑,卻也沒了法子,到處打聽有沒有哪家人丟失了小木船,卻只得到一陣陣的搖頭。不少年輕人駕著船在漁港附近的海域搜尋了兩天,也沒有任何結(jié)果。倒是有人發(fā)現(xiàn)了半艘破舊的船板,離海邊也不遠,集中人力搜尋了半天,水性好的人還帶著氧氣瓶扎入水底,毫無痕跡。所有的搜尋都徒勞無功。雖然還沒放棄希望,但阿黃家的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依照漁村的習(xí)俗,像安葬那些葬身大海的人一樣安葬阿黃。

祭海儀式在小鎮(zhèn)的漁港邊舉行。

硨磲的禁售令已經(jīng)生效,鎮(zhèn)上的店面清空了。有的改成了賣煙酒的雜貨鋪,有的改成了小飯館,也有的準(zhǔn)備改裝成民宿,更多的店鋪則還空著,店家尚沒想好要經(jīng)營什么。開漁季來臨,市里準(zhǔn)備把開漁節(jié)打造成一個旅游節(jié),邀請了不少游客、媒體和上級的領(lǐng)導(dǎo)。小鎮(zhèn)上人山人海,老蘇從未見過鎮(zhèn)上這么熱鬧過。一想到還要表演,穿著長袍的他,渾身的汗就淋漓而下。附近的漁船全部聚集在漁港這里,排好了隊,只等著開漁節(jié)之后,千帆競發(fā),往南海而去。老蘇也沒見過這么大的出海陣仗。當(dāng)年開漁也是多艘船一起出航,可哪有眼前政府部門組織的這么聲勢浩大啊?

漁港邊搭了一個主席臺,彩旗飄蕩,圍聚的人帶動了無數(shù)小生意的到來。主席臺前擁擠不堪。十點半,儀式開始了。先是領(lǐng)導(dǎo)講話,大概講了今后將如何以旅游帶動小鎮(zhèn)的漁業(yè)發(fā)展,如何讓漁業(yè)成為小鎮(zhèn)旅游的新特色,還計劃推出近海捕撈的旅游項目,由旅游公司出面打造,游客可以隨漁船出海,體驗真實的海上生活。當(dāng)然也講到了,要如何引導(dǎo)小鎮(zhèn)轉(zhuǎn)型……后面很多話,老蘇沒聽進去,也聽不懂。按照安排,領(lǐng)導(dǎo)講話之后,就輪到他了,他在后臺,坐著也不是,站著也不是,腳都是發(fā)抖的,在海上突然遭遇臺風(fēng),他也沒這么緊張過。他朝旁邊的工作人員一招手:“給我拿點白酒?!惫ぷ魅藛T有些納悶,以為儀式需要用到,趕緊跑步去買。老蘇接過白酒之后,拔開瓶蓋,狠狠地灌了一口,酒氣上涌。從不飲酒的老蘇,為了制服心中的驚濤駭浪,咬著牙把怪味吞了下去。

領(lǐng)導(dǎo)講話完了,主持人喊了一聲:“開始!”老蘇拍了自己兩巴掌,拍出兩口酒氣,終于安定心神。他緩緩走到主席臺前的紅布旁。此時,所有的目光都注視著他。所有的緊張已經(jīng)沒有了,老蘇手中捧著兩張紙。在此時,老蘇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是老蘇,而是過世的慶海爹——他走路的樣子,都有點像慶海爹了。老蘇點點頭,有人給他遞上一個話筒。老蘇高聲喊道:“祭海儀式開始?!甭曇粼谌巳褐谢厥?,那么多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海風(fēng)搖晃著漁港上的船帆和主席臺周圍的彩旗。老蘇道:“各家船長,上前領(lǐng)香。”各家船長走到老蘇邊上的祭壇邊,各自領(lǐng)取了一支線香,按照此前排好的位置,前后站定。

老蘇喊道:“念《祭海文》。”

船長們低頭作揖。老蘇念道:

海南省某某市某某鎮(zhèn),叩請恩光香河主眾宗親、五姓孤魂、一百零八兄弟。

山川銀露,男女神暢,保佑祖國領(lǐng)土、海洋完整。

漁民遠到三沙生產(chǎn),求財財?shù)?,求利利來,好人相逢,惡人走背?/p>

東方財源到,西方財源也不停,南方財源廣進,北方財源接接來。

利祿宏開,生產(chǎn)安全,蚌盒變珠寶,漁鄉(xiāng)笑呵呵。

兄弟公保佑漁民精神飽滿,滿載而歸。

子孫給爾祭海儀式。

出海生產(chǎn)!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老蘇帶領(lǐng)所有船長,向著大海的方向跪拜。場邊有些漁家的人,也跪了下來。這篇祭文,并非傳自慶海爹,而是老蘇按照慶海爹當(dāng)年祭海的零星記憶,加上自己想的幾句話,找來村子里稍懂文字的人,寫了下來,也不管是否通順,先念了再說。

《祭海文》念畢,老蘇喊道:“念《除妖文》?!?/p>

所有船長仍舊列隊恭聽。

天最神,地最神,人離難,難離身。

南無法、南無佛、南無觀世音菩薩

阿彌陀佛、蓬萊仙、象天地、仙真人

三官五雷神、兵統(tǒng)領(lǐng)神、兵竟西方萬名古佛明圣經(jīng)

亨前漢末清,歸于無大道;乾元亨利貞,乾元亨利貞

吾捧太上老君火,急急如律令。

伏發(fā)伏發(fā)!

念完之后,仍是向著大海的方向跪拜。

第三個項目,是敬拜《更路經(jīng)》、羅盤。祖?zhèn)鞯摹陡方?jīng)》和羅盤已賣給了書法家——這本是他自己多年來斷斷續(xù)續(xù)手抄的備份,羅盤則是一個新的,已經(jīng)用玻璃罩扣住,擺放在祭壇之上。因為這兩件都不是老舊的東西,老蘇有些心神不定,害怕有人指出,害怕露餡,也害怕若是哪天出海的漁船出了啥事,會有人怪罪是因為這兩件新東西鎮(zhèn)不住。他還想到阿黃最介懷的,就是慶海爹的兒子,把慶海爹的經(jīng)書和羅盤賣了,可自己不也是賣了嗎?老蘇強壓住混亂的心緒,凝神靜氣,把還縈繞在喉舌之間的白酒的味道,當(dāng)作自己的鎮(zhèn)靜劑。老蘇也剎那閃過一個念頭:要是用來祭海的,是自家的那兩件老東西,該多好啊——即使要賣,祭拜了再賣,也行啊……但……唉……這事,沒得假設(shè)了。老蘇涌上對父親、祖父以及更久遠的先祖的愧疚,手不禁有些發(fā)抖,他越是努力鎮(zhèn)定,手越是抖動得厲害。旁邊的船長,并沒有覺得有啥不妥,他們甚至因此覺得是老蘇全身心投入。隨著老蘇的指揮,所有船長在祭壇面前,向《更路經(jīng)》和羅盤敬拜,祈禱保佑海上順風(fēng)順?biāo)⑵狡桨舶?。之后,燃放鞭炮、燃燒紙錢,各種氣味向老蘇口鼻涌來,嗆得他幾乎要流淚。后面所有的喧鬧,就跟老蘇無關(guān)了。他腦子一片空白,所有人潮的涌動,他都閉眼不看。一陣陣喧鬧以后,好幾位領(lǐng)導(dǎo)在主席臺上,用剪刀剪斷一條彩帶,之前講話的領(lǐng)導(dǎo)高喊一聲:“開漁!出發(fā)!”

漁船開始鳴笛,離岸出港。

老蘇堅持要抱著自己刻好的那艘船出海去,讓它隨自己去吹一趟海風(fēng)。

那艘船上漆之后,油光閃亮,漁船上該有的部分,一概不少,抱在手上,沉甸甸的。祭海儀式之后,老蘇隨著市內(nèi)、鎮(zhèn)上的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一起上了一艘大船。組織者是旅行社的負責(zé)人,也邀請了周邊的一些老漁民。他們是要給新規(guī)劃的旅游線路踩線,說是開拓什么海上新線路、拓展未來海洋旅游新方向、給熱愛出行的人帶來更極致的新鮮體驗……都是一些老蘇聽不大懂的話。停靠岸邊的時候,船有點隨波輕蕩,抱著自己雕刻的木船踩上甲板,老蘇竟然有了一點暈船。老蘇趕緊把小木船擺放在甲板之上,自己伸手扶住船身。

船離開岸,往大海深處而去,船上、岸上盡是歡呼的聲音。那些老漁民也是歡呼的,盡管出海幾十年,但這一次他們是前所未有地放松,可以談笑風(fēng)生,可以指指點點,可以不理船怎么開、會不會遭遇風(fēng)浪,這是他們第一次卸下?lián)映龊?。帶著咸味的海風(fēng)迎面而來,老蘇暈船的感覺更重了,他忍不住嘲笑自己,還算是一個出海幾十年的老漁民嗎?他的臉色迅速蒼白起來,喘氣都有些急促,甚至喉嚨泛酸,有嘔吐將至的感覺??吹剿袂椴粚Γ瑑蓚€年輕人趕緊過來,把他扶進艙內(nèi),安排了個位置讓他坐好。坐著,也并不能減輕一丁點兒暈船之感,若不是船已經(jīng)開出老遠,或許他會要求上岸。當(dāng)然,上岸的念頭只是在心底一閃而過,他為自己冒出這個念頭臉紅。他只能強忍著,盡量讓自己去看船艙外的波光閃閃的海面和飛濺而起的浪花?;秀敝g,老蘇回到了當(dāng)年第一次隨父親出海的時候,回到了曾椰子的尸體被腌在船上臭味難忍的時候,回到想潛入深海留在那個海底宮殿的時候。親手雕刻好的木船,就放在腳下,好像那并不是一座雕塑,而是自己當(dāng)年馳騁海面的那艘漁船。這艘小木船,跟真正的船一樣,也有一個船艙,揭開一塊板,里頭空空的,這是老蘇留給自己的位置。他想著,哪天要過世了,會叮囑兒孫們,把他燒成灰,裝進這艘船里,放到海上,讓它隨著海浪漂蕩,沉在哪片海域都好……這個念頭他不敢深想,他知道,即使交代了兒孫們,他們也未必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他當(dāng)初不也沒聽父親的交代,沒把他撒進大海里嗎?這個家族,總是出一些不聽父親話的逆子。但即使完不成這心愿,老蘇也愿意隨時摸著這艘小船,像當(dāng)年從海上歸來的夜,撫摸著自己女人的胸脯。

暈船感在開出大半個小時之后才減輕。旅行社的一位導(dǎo)游,前來扶著老蘇到船長的駕駛室內(nèi)。老蘇交代道:“把我的船看好!”那導(dǎo)游笑了:“老蘇,沒人動你東西?!崩咸K回頭看了幾次,才跟著進到駕駛室內(nèi)。船長立即站起來,是一位四十幾歲的中年人,他伸手跟老蘇握了握:“蘇爹,您好!這一次,還得麻煩您幫我們費心看看。到時要是有游客來,當(dāng)然得讓那些客人玩開心了,水下得能釣到魚才是;還得麻煩您一起幫著我們找一找,哪片海域比較適合海釣,哪一片適合深海潛水。”

老蘇說:“多年沒出海了,陌生了,陌生了?!?/p>

“別這么說,海上的路線圖,都刻在您腦子里呢?,F(xiàn)在儀器很先進,我們就缺少經(jīng)驗,以后還少不得請你們老漁民幫幫忙呢!”他的手一劃,“看看,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的駕駛室,跟你們以前的掌舵行船,差別可大了。”老蘇看著眼前的一片儀器,各種儀表閃著光,還有面積不小的顯示屏,顯示著衛(wèi)星定位導(dǎo)航,顯示著離岸邊多遠,顯示著船航行過的路線。老蘇贊嘆道:“這些東西,得學(xué)多久才會使?。俊贝L笑了:“比您學(xué)那經(jīng)書容易多了,您到前面來看看,觀察一下這片海,看看怎么樣?”

老蘇走近玻璃窗,外頭的海面清清楚楚,但不會再有海風(fēng)直撲而來,不會有海風(fēng)給他渾身涂抹上一層厚厚的海鹽。當(dāng)船頭的海水像要迎面撲來的時候,他的暈船也就消失了。他挺直了腰板,直愣愣地看著外頭的水紋變化。他知道,當(dāng)年所有沉睡的記憶已經(jīng)在此刻復(fù)活,天空、水面出現(xiàn)任何一丁點顏色、形狀的變化,他都能立即知道,那貌似如常的海面之下,隱藏著什么樣的魚蝦、奇景或危險。腰板是怎么挺都挺不直了,但老蘇知道,只要站在船身的最前面,毫無疑問,他就還是那個指揮若定的船長——這艘船上,唯一的船長?!陡方?jīng)》里記載的千百條線路圖,在他的眼前交錯,緩緩鋪展開。海面上縱橫交錯,交通繁忙,海面上絕非一無所有。老蘇忽然指著一片海面,中年人趕緊過來,想聽聽他說什么。老蘇沒有說,他本來想說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葬于肚腹中的汪洋,那句話他不會給任何人說。那句話,他早已用自己歪歪扭扭的毛筆字,記在手抄的那本《更路經(jīng)》最后一頁:“自大潭往正東,直行一更半,我的墳?zāi)??!?/p>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8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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