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裘山山

導(dǎo)游顧寧

沒想到出了人命！

下午都還好好的，吃晚飯時都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發(fā)生這么悲催的事？真是中頭彩了，到現(xiàn)在我頭都嗡嗡作響，估計腦血管都鼓起來了，千萬別爆掉。本來今天就累得不要不要的，還雪上加霜……不行，等這個團結(jié)束了我必須休假，在家睡三天三夜，不，五天五夜，睡到整個身體的系統(tǒng)徹底更新為止，不然我就廢了。

好好，我鎮(zhèn)定，深呼吸，從頭講。

從哪個頭呢？就從出發(fā)吧。

我們這個團是九寨溝黃龍五日游，十二個游客，一輛中巴就坐下了。我喜歡帶這樣的小型團，沒那么操心（這下再不敢說小團不操心了）。昨天本來一切順利，早上從成都出發(fā)，晚上就到了九寨溝。

線路？是成都—汶川—松潘—黃龍—九寨溝。別看這么多地方，全程也就是四百八十多公里。真不算什么，我跟游客們說，前往九寨溝的路很好，沒什么了不起的，大概七個半小時能到。雖然路途長，但大家放松心態(tài)，別抱著會累的想法就沒事兒了。沿途我們隨時停車拍照，讓大家玩兒得盡興。

我們是早上八點半從成都出發(fā)的。成都到汶川全程都是高速，路況極好，所以我們還提前到了。參觀了汶川的地震遺址紀念館，然后就在汶川縣城吃午飯。下午順利到達黃龍。

有人說黃龍的風(fēng)景不如九寨溝，其實它別有風(fēng)味，不輸九寨溝，黃龍主要以原始森林、高山湖泊、巨型鈣化瀑布、鈣化彩池等自然景觀為主要特點，還融匯了豐富的動植物資源和民族文化，景點有七絕：彩池、雪山、峽谷、森林、灘流、古寺、民俗。途中還可遠觀紅軍長征紀念碑……哦不好意思，習(xí)慣了，一講就會這樣。

黃龍的最高海拔是四千多米，不知道那位老先生出狀況是不是和高海拔有關(guān)。可是另外一位比他年長的都沒事。我在車上跟大家提前說了的，讓大家提前做高原反應(yīng)的心理準備，有西洋參什么的，就吃兩粒，愿意買個小罐氧氣的，也可以買兩罐。整個游覽三個多小時，很消耗體力，請各位根據(jù)自己的身體狀況量力而行。

當(dāng)然不去景區(qū)也很可惜，迎賓池、飛瀑流輝、洗身洞、盆景池、五彩池之類就看不到了……噢不好意思，一講又順嘴了。

車上的幾個年輕人都去了，連兩個大媽都去了，可能還是女人有耐力吧。就兩個老頭，周先生和王先生沒上去。周先生帶著他孫女在一家茶室坐著，王老先生也過去了。周先生一直抱著小孫女，好寶貝的樣子。小孫女玩兒了一會兒就在他懷里睡著了。

我走過去跟他們打了個招呼，不去看美景了嗎？那個王老中醫(yī)說，他膝蓋不好，不能爬山，周先生說他們都這個歲數(shù)了，什么美景沒看過？當(dāng)時感覺一切正常，兩個老頭好像也很談得來，像老朋友一樣。

一下午都在黃龍，大概游覽了四個小時，比預(yù)計時間長了半個小時，因為有兩個年輕人，其實就是周先生老夫婦的孩子，他們很晚才下來。等他們倆花了差不多半小時。周先生和老伴兒都很不高興，尤其是周大媽，沖著兒子媳婦嚷嚷說，怎么回事呀？孩子也不管，就知道自己玩兒。兒子連連說對不起，因為他們?nèi)ノ宀食氐⒄`了時間。難怪，從纜車下來到五彩池還要走很遠的路呢。年輕女子一言不發(fā)，走過去把小孩兒接過來抱著。

那年輕女子叫榴月，長得很漂亮，開始還有些拘謹，后來就放開了，一路上喜笑顏開的，不斷拍照，買東西，什么亂七八糟的旅游紀念品都買，好像對這次旅行特別開心，要么就是她很少出來，什么都覺得新鮮。

晚上七點多才到達九寨溝，因為天黑了路上不敢開快。吃了晚飯住進酒店快九點了。我簡單交代了下第二天的安排，讓大家抓緊時間休息，自己也趕緊進房間，梳理一天的情況，又落實了第二天進溝的安排，然后想以最快的速度洗洗睡。

但是不斷有事，電話微信輪番響。其中包括那個王先生夫婦的女兒，對她爹媽出來旅游很不放心，要我隨時發(fā)微信匯報情況，這對老夫妻不會發(fā)微信圖，我只好一路拍圖發(fā)給他們女兒。后來天黑了沒再拍她就急了。其實她父母不算年長，人家有些老人八十多了還獨自出行呢。就是缺少鍛煉。真的，人的很多功能不鍛煉就會退化的，經(jīng)常出門的老人精神狀態(tài)都不一樣。

十點多好不容易洗了澡，又有個客人打電話說他電視打不開，半夜了還看什么電視嘛，再說這種事完全可以找客房嘛，什么都找我，真是無語了。有啥法，只有幫他叫客房服務(wù)。剛進浴室，微信的語音響了，我真是不想接，但語音鈴一停，手機鈴就響了，只好出來接。這一接，居然出了人命。

電話是208房間打來的，周先生昏倒了，不省人事。時間？大概快十一點了吧？讓我看下手機，哦，接到電話是十點五十分。我一邊重新套上黏糊糊的臟衣服往外跑，一邊打電話給120，同時還打電話給總臺。等我沖進208房間時，看到周先生仰面倒在地下，身上裹著浴衣。跪在他身邊的居然是那個榴月，也穿著睡衣，面色蒼白，在發(fā)抖，抖個不停，你恨不能去按住她。周先生的老伴兒癱坐在床上，手撫胸口大喘氣，好像被嚇得犯心臟病了。她兒子站在她身邊，兩眼發(fā)直，就是他給我打的電話。

后來那個老中醫(yī)來了，還好有他，我根本不敢靠近。他俯身下去查看，然后搖頭晃腦，那表情，肯定是說已經(jīng)死了。

全部人都不說話了。太恐怖了！看恐怖片都沒那么恐怖過。我頭皮一陣陣發(fā)麻，畢竟是頭一回目睹死亡。榴月癱坐在地下，要昏過去的樣子，小伙子過去把她拉起來，拖到沙發(fā)上。房間本來就小，經(jīng)濟型酒店嘛，我覺得要憋死了，趕緊跑到走廊外面。心臟狂跳，腿發(fā)軟，不知不覺就順著墻根滑下去了，然后就看到120的醫(yī)生從我的面前跑過去，進了房間。

后來聽醫(yī)生說，他是哮喘發(fā)作，引起呼吸道嚴重痙攣，沒有及時噴藥，不不，好像是噴藥過量，導(dǎo)致中樞神經(jīng)麻痹，最后心臟衰竭。通俗地說，他是憋死了。

唉，真是活久見，倒霉，太倒霉了。雖然是病故，不是事故，可是這個團算是泡湯了。都怪我出門之前忘了看黃歷。不過就算是看了黃歷不宜出行也得出行呀，我哪有資格隨心所欲？出行是飯碗，必須出行，我的工作在路上。

請原諒我話多，實在是嚇得不輕。那一晚基本沒睡，迷糊了一會兒天就亮了。原以為接下來處理后事就行了。我留下，讓旅行社再派個導(dǎo)游來把其他游客帶走，繼續(xù)后面的行程。

可是一早你們警察就來了，搞了半天是周先生的女兒昨天夜里報了案，不讓動她父親。聽說她正在趕過來的路上，懷疑父親是非正常死亡，要求調(diào)查。她說哮喘已經(jīng)是父親的老毛病了，他早已應(yīng)對自如，不應(yīng)該活活被憋死。一定有人為因素。

又驚到我了。人為因素？是有人故意害他嗎？怎么可能？他明明是在自己房間倒下的，身邊除了家人沒有陌生人。

好吧。既然要調(diào)查，我只好配合嘍。

不過，細細一想，也確實有疑點?；蛘哒f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我是說這家人，周老先生這一家人。雖然就一天時間，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很多奇怪的地方，把我的八卦心都給激發(fā)出來了，如果再多游一天，我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肯定的。

特別是昨天下午大家在車上等那兩個年輕人的時候，我看到周先生和老伴兒的神色都有些異常，隱隱約約就聞到了一種不一樣的氣息，真的。我向來敏感，每次參加飯局，坐下一會兒就能判斷出這一桌哪兩個人關(guān)系曖昧。

嗯，就說說我發(fā)現(xiàn)的奇怪之處吧，簡單一句話，他們老夫妻不像老夫妻，小夫妻不像小夫妻，連那個三歲的孩子也奇怪，我從來沒聽見她叫過爺爺奶奶，除了媽媽她誰也不喊。那個年輕男人也從來不管孩子，根本不像個當(dāng)?shù)?，只顧自己玩兒，一下車就沖下去拍照，而且只拍風(fēng)景，很少給家里人拍。我當(dāng)時還想，要是我老公這個德行，立馬拜拜。一直到下午游黃龍景區(qū)，那對小夫妻才開始在一起玩兒，起初都不怎么說話，各自坐在單人座上。照理說這一家出游，那個年輕男人應(yīng)該是主心骨才是，照顧爹媽和老婆。但在我看來，那個老頭周先生才是主心骨，一會兒抱孩子，一會兒給兩個女人買水喝。我做導(dǎo)游五年，見識過形形色色的游客，奇怪的也沒少見，但一家人都很奇怪的還是頭一回遇見。

對了，最初報團的時候也有點兒怪。我聽同事說，是那個年輕女人來報的，就是榴月。他們一家人參團，老兩口和小兩口，外帶一個三歲的孩子。繳費的時候卻主動提出按六個人繳費。因為那個榴月說，他們需要三個標間。同事覺得奇怪，孩子不可能自己住呀。她解釋說周先生打呼很厲害，需要和老伴兒分開住。原來如此，顯然他們不缺錢，我們當(dāng)然巴不得了。隨她的便了。所以我們這個團說是十二個人，實際上只有十個半人，車子很寬松。剛開始榴月和小伙子都各自坐在單人座上，后來兩個人跑到最后一排去挨著坐了。

榴月一見面就說，他們家三間房子一定要挨著，這個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她說這話的神情，在強調(diào)必須挨著的時候，語調(diào)里流露出很心虛的樣子，好像她提了一個不合理的要求。其實她不說我也會把他們一家安排在相鄰的房間呀，她專門強調(diào)了反倒讓人起疑心。

剛才忽然聽到個八卦，又把我驚到了，他們說榴月才是周先生的妻子，那個所謂的“老伴兒”是周先生的姐姐。是真的嗎？

哇，我是說怎么那么奇怪，原來如此啊。這下那些奇怪的事情就可以解釋了。哇哇，這么奇葩的事怎么讓我給遇到了，真是中彩。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是控記不住我記幾（控制不住我自己）。如果是這樣，你們應(yīng)該重點詢問那個榴月，她的疑點最大了。既然他們是夫妻，為什么出事的時候她沒和周先生在一起？有人看到她穿著睡衣從外跑回自己房間的。而且她一直在發(fā)抖，一直在哭，還說對不起誰。我沒聽清。

難道是她有外遇了？把那個老頭給氣死了？對了，我還聽那個姓方的大媽說，她當(dāng)時到處找不到那個急救藥，她還說那個藥老頭是隨身帶著的，難道是榴月故意把藥藏起來了？

哈，我是不是撈過界了？好，不瞎猜了。我知道的就是這么多。這是我的名片，你們?nèi)绻院笙雲(yún)F旅游就找我，一定給最優(yōu)惠的價。你們的家人也可以。

哎，你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給我一張名片啊，然后說，想起什么再給我打電話。美劇里就是這樣的，對不對？

游客王老中醫(yī)

是哪個的嘴那么快，跟你們說的我和周老板聊過天的？

當(dāng)然也沒必要隱瞞，聊個天很正常嘛，一個團旅游，兩個老男人，肯定談得攏嘛。

我愿意來講情況，盡一個公民的義務(wù)，如果能幫你們查清案子，當(dāng)然好。不過你們最好不要寫我的名字，我不想讓人家曉得是我說的，尤其不想讓周老板的家人曉得是我說的。另外，我也不想讓人家曉得我出來旅游了。為啥子？你不管嘛，反正請你們保密。

不是我沖殼子（川話，吹牛之意），我從一大早上車起，就感覺到他們這家人不正常。我雖然看不來面相，算不來命，但畢竟行醫(yī)多年，看臉色還是莫得問題的。

我看到他們老兩口坐在一起，不像老兩口，彼此很客氣。哪像我和我家老妮兒（川話，老太婆），一哈兒互相照顧，一哈兒互相抱怨。那小兩口呢，更奇怪，各坐各的，一開始話都不說，好像是慪了氣出來的。反正旅途無聊，我就一直在觀察他們。要是讓我把個脈，手一搭上去，八九不離十。我是中醫(yī)世家哦。

中間到景點停車的時候，那個小伙子每次都是第一個跳下車，跑得飛快，也不管老婆娃娃，自己就去放水（解手），然后到處拍照。那個年輕女子很漂亮，看上去最多三十，身材保持得像個女學(xué)生，眼神也有點兒怯生生的，好像沒見過啥子世面。她穿了件翠綠色的短褂子，下面是深色裙子，多有氣質(zhì)的，一個人慢慢往景區(qū)走，就像一棵樹在動一樣。嘿嘿，我還是會形容哇？

那個老頭經(jīng)常不下車，好像對啥子風(fēng)景都沒興趣，靠在位置上打瞌睡。就是參觀汶川地震遺址的時候他進去看了看，他還給我說地震那年他捐了一卡車礦泉水一卡車食品還有毛毯啥子?xùn)|西，總之是獻了愛心的。但是他家老妮兒每次都要下車，而且經(jīng)常是最后一個上車，慢條斯理的?？傊患胰硕己芷婀帧?/p>

對了，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地方，那個年輕女子先給娃娃喂，小伙子就只顧自己悶頭吃完全不管。后來，還是老頭把娃娃抱過來，讓年輕媽媽吃飯。老公不管，婆婆也不管，反倒是公公管，是不是好笑？和普通人家完全不同。

我越看越覺得有名堂，就給我們那口子說，我敢肯定那對年輕人不是夫妻，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夫妻。我們家老妮兒說，也可能是那小伙子還沒長醒，不懂事。我說，一看就是三十的人了，還沒長醒？不會哦。我行醫(yī)三十多年，啥子人沒見過，看一眼就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他就是不像丈夫，更不像爹。

比如你警察同志，肯定不是四川人，對不對？我一聽就聽出來了，你那個四川話，是外地人學(xué)的四川話。你是河北的？我感覺你也不是河北的。承德？承德不是河北，承德當(dāng)然不是河北……手機號是河北移動也不能代表什么嘛。你曉得不，民國的時候，承德是綏遠的，綏遠是東北的，那時候不是叫東三省，是叫東五省……

好好，我不扯了，接到剛才的說。

吃過午飯離開汶川上路后，情況開始起變化了，兩個年輕人突然坐到一起去了，跑到最后一排，開始擺龍門陣了，男娃娃不停地說這說那，女娃娃不停地笑，兩個人嘰嘰喳喳的，很開心的樣子。不過我還是認為他們不是夫妻，因為他們那種開心，感覺像是剛認識的新朋友那種，古人說過樂莫樂兮新相知。老熟人不是那種開心法。

但是那兩個老的還是一直悶起。

到了川主寺，周老頭就說，他不進景區(qū)游玩，就在原地喝茶歇腳。我一聽正好，我也不想去，畢竟七十多的人，坐幾個小時車就夠累的了。于是我們兩個，不，是我們?nèi)齻€，還有那個三歲的小丫頭，就找了家茶館坐下喝茶。我們家老妮兒和他家老妮兒都上去了。

說老實話，我根本不想出來旅游，有啥子可游的？就是我們家老妮兒，非要出來不可。她說她那些同學(xué)一天都在曬照片，去這兒旅游了，到那兒旅游了。她就口水滴答地羨慕人家。我跟她說，旅游有啥子意思嘛，不就是從自己待厭煩的地方，跑到人家待厭煩的地方去看稀奇嗎？我又沒在成都待煩，不想出去。她說天天在家憋著，太無聊，想去看春天的美景。我說你想看春天美景還不簡單，直接去府南河邊看就可以了，河邊公園要水有水要草有草，要樹有樹要花有花，非要出遠門干什么？別處的花也是那樣開，樹也是那樣長。何必麻煩嘛。加上一出門就有很多不安全因素，沒看到新聞上經(jīng)常有大巴翻車嗎？她就罵我烏鴉嘴。

你看嘛，還被我說到了嘛，果然就遇到事情了嘛。本來在家安安生生的，多好，為了跑這一趟，我的診所還要關(guān)一星期。我的診所火爆得很，每天從早到晚有人，好多人慕名而來。我還騙人家說家里有急事需要停業(yè)一周。唉，真是不上算。

本來我們家老妮兒一直安安心心在家的，都是那個啥子朋友圈兒把她給誘惑了。我就不搞那個東西，有啥子意思嘛。她那天報了團回來高興得不得了，說是現(xiàn)在有規(guī)定，參加九寨溝旅游團，年齡限制在七十五歲以下，我剛好夠格，報到名了。好像撿了多大一個便宜。我還有四個月才滿七十五。莫法，我犟不過她，畢竟人家多年輕的時候就跟我了，我那個時候落魄，快四十了都沒對象，出身不好嘛。她是二十出頭的黃花大姑娘，嫁給了我，雖然現(xiàn)在也是五十多的老太婆了，但我還是虧欠過她嘛。這幾年我每天坐診，她在家?guī)O兒，的確辛苦。好嘛，我就帶她出來耍一盤嘛。哪曉得……

所以我早就說了，老頭娶小的風(fēng)險很大，又費馬達又費電。那個吳昌碩那么牛，娶了一個小妻，還不是跑了。吳昌碩還多幽默的，說我情深，她一往……

好好，我接著說正事。

我跟那個老頭坐下來喝茶，幾分鐘就搞清楚了他的狀況，原來他是個大老板，他給了我一張名片，我一看到那個企業(yè)的名字嚇了一大跳，太有名了，我都買過他家產(chǎn)品。簡直看不出來他是那么大個老板，穿得比我還樸素，肚子也沒有鼓起，臉上也沒有油光光的。我雖然沒表現(xiàn)出來，還是嚇了一大跳。

他聽說我是老中醫(yī)，對我也很客氣，馬上咨詢了一些身體情況。他說他有哮喘，很多年了，必須隨身帶藥，是原來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的時候得的。我馬上答應(yīng)，回去就給他開一個方子，雖然不能根治，但可以緩解很多。我們中醫(yī)講究的是調(diào)理……

我還跟他說，年輕的時候病是敵人，入侵到你身體里欺負你，很快就被兵強馬壯的你給打跑了。年老的時候病成了朋友，登堂入室后就不走了。這種時候，你只有心平氣和地與它共處，一起走完人生的最后階段。

他很欣賞我的說法，說我很有哲理。

那是，我們中醫(yī)就是講究辯證法。我還跟他說，人上了七十，就不能不考慮剩下的路了。像我，早就準備好跑路了。他問我是不是寫好了遺囑？我說不是的，遺囑歸遺囑，我是為了斷自己做好了準備。他有點兒吃驚。我說我的原則是活要活得開心，死要死得痛快。如果哪天我得了重癥，不可逆轉(zhuǎn)，我絕對不會毫無尊嚴地延長生命，立馬自我了斷。他問我咋個自我了斷？我說我有藥，備好了的，到時候“嘎嘣”一下就了斷。他問我啥子藥，我說這個不能分享，不然我成殺人犯了。而且我不會等到連吃藥的能力都沒有了才了斷，我肯定要提前了斷，求個好死。

他朝我舉了個大拇指，表示很贊成。反正我們兩個聊得很投機。

后來我們又彼此報了下年齡，搞了半天他比我小七歲。我還以為他也上七十了，結(jié)果他才六十七，他有點顯老，可能做生意太辛苦了，太熬心血了。不管你好有錢，身體都是一樣的，都是經(jīng)不起熬的。英雄都氣短，何況老英雄？

不曉得咋個就聊到了老婆。我跟他說，我老婆比我小二十（其實是小十八，中國人都喜歡四舍五入嘛），所以她還敢上去游覽，我不敢上去。這里海拔還是有點兒高。可能我說這個話的時候有點兒驕傲，男人嘛，娶個年輕老婆肯定還是有點兒驕傲的。他一下就笑起來了，確實笑得很突然。他說我老婆比我小四十，所以更沒問題了。我又嚇了一大跳，雖然之前一直疑心，聽他說出來還是嚇了一大跳。他嚇了我兩大跳，第一大跳是那張名片。

我就忍不住問他，那，那兩位是你的……他知道我問的是哪兩位，回答說，他們是我姐姐和我外甥。哦，是這樣。我心里面想，好奇怪的組合，不是一般的奇怪。

周老板看出我的奇怪了，假裝沒看出來。大家都是這個年齡了，啥子情況都能應(yīng)對，不想解釋就不解釋。但是他還是開始給我擺龍門陣了，講起他是咋個娶到那個美女的，繪聲繪色，簡直像茶館里說書的一樣，多好聽的。說到底，就是因為他有錢。有錢人的生活，我們簡直不能想象。有一回有個有錢人在我那兒看病，說自從他養(yǎng)的錦鯉死了后他就一直不好，股市也虧，心慌氣短，晚上失眠。只好下決心再去買兩條。我想買個金魚還要下決心嗎？就問他好多錢一條，他說五萬一條！我的個乖乖，五萬，兩條十萬！我們老妮兒讓我給她買個一萬的手鐲我都沒舍得，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呀。那個病人走了以后，我馬上拿卡給老妮兒說，去買手鐲吧，手鐲永遠不會死。

好好，我接著說。

反正周老板擺起他娶小老婆的時候，是有點兒得意的，他娶那個美女的時候，他已經(jīng)五十九了，美女剛剛二十。他說他們差四十，果然也是四舍五入了。

這么一說我明白了，他懷里的那個小丫頭是他的，是他和那個年輕姑娘的。他說這是他們第二個了。老大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所以沒有帶出來。我心想，看不出，還兇（川話，厲害之意）嘛，居然生了兩個。

但是我看他現(xiàn)在不行了，看氣色就曉得，已經(jīng)在走下坡路了，而且走得很快。一個強人，最終打垮他的只有身體。身體一垮，咋個都驕傲不起來了，真的，打垮一個強人的只有他自己。

我沒想到他會把這些秘密都告訴我，可能他覺得我們都是老牛吃嫩草，有共同語言，容易理解。其實我們完全不同，我娶老婆的時候四十歲，也還是青壯年嘛，而且是初婚嘛，他肯定是第二道了。他才是老牛吃嫩草。我不算。

好好，不說這個。

周老板開始講的時候還是比較得意的，不知道為啥子，講到后來臉上就有愁云了。他可能沒察覺，我一眼看出來了。他說他和我一樣，對旅游沒興趣，生意都忙不過來，社會活動都參加不完，哪有閑心旅游嘛。但是不知道咋回事，這一年多榴月天天要求出門旅游，他沒辦法，才答應(yīng)出來的。

我點頭表示理解，我說周老板，我跟你完全一樣，我也不想出門。按我們傳統(tǒng)醫(yī)學(xué)來講，老人宜靜不宜動。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嘛。

周老板說，我倒是經(jīng)常出差的，但是……唉。這一年多身體也不如從前了。你要是一年前見到我，肯定覺得我精神得很。這一年我變化很大。王醫(yī)生，是不是人的身體下滑也是有個節(jié)點？到了某個節(jié)點就會剎不住車？

我連忙安慰他說不會的，你就是太累了，需要調(diào)理。我們畢竟是六七十歲的人了，不能和年輕的時候比，身體各個零件都老化了，磨損了。等回到成都了你來找我，我專門為你配個方子，幫你調(diào)理一下，等于是在各個零件點點兒油，雖然恢復(fù)不到從前，但還是可以經(jīng)用一些嘛。他還多高興的，說這次出門還是有收獲，認識了我這個老中醫(yī)。

哪曉得……他認識我晚嘍。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是這樣的，我們老兩口本來早早就上床休息了，后來我聽到走廊上有動靜，感覺不尋常，就起來開門去看，一打開看到導(dǎo)游小顧正往208房間跑，我想是不是有人生病了？當(dāng)醫(yī)生的嘛，還是有職業(yè)敏感的，我就跟著跑過去了。

等我進到房間的時候，周老板已經(jīng)不出氣了。

唉，下午都還好好的，咋個說沒了就沒了呢？我雖然行醫(yī)幾十年，也有點兒看不懂了。聽說他從發(fā)病到咽氣，時間很短，就是半個多小時。也好，沒受啥子罪，還是比較符合我說的那種痛快了斷。

不過他倒是痛快了，他家人很痛苦，我看到那個年輕女娃子臉色蒼白，一下就癱倒地下了。他老姐姐坐在一邊摸到胸口掉眼淚，眼里有很多怨氣，我看出來了。

人世間的事，有時候真是太怪了，見怪還是要怪。

游客方女士

雖然不是我報的案，但我也贊成查一下老周的死因。在這個問題上我站在他女兒一邊。老周他得哮喘又不是一兩天了，怎么可能被這個病害死？這里面有個很大的疑團，需要解開。

我到現(xiàn)在還有點兒回不過神來，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我也是年過半百經(jīng)歷過不少事情的人了，一直都很淡定的。我相信凡事皆有因緣，可是這件事情的因緣很不明了，讓我無法勘破。僅用人生無常來解釋，是解釋不通的。

一個好端端的人，說沒就沒了，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一個常人眼里的大款，一個可以讓很多人依靠的墻，突然就坍塌了，化成塵土了。雖然我知道，無論是誰最終都要化作塵土，但總得有個前因后果吧。

當(dāng)然，出了這樣的事，我也沒必要隱瞞了。我承認，我和周德倫不是夫妻，那個榴月才是他妻子。我是周德倫叫來給他打掩護的，周德倫出了我們的所有費用。

我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算姐弟吧，他叫我方姐。其實我比他還小個半歲吧，但是因為公司里的人都叫我方姐，他也這么叫，估計很多人都不知道我的真名字了。

我真名方素荷，素雅的荷花，父母大概是這么期待我的吧，因為生在七月?，F(xiàn)在自然是干荷了。那個年輕小伙子是我兒子，專門請假陪我出來玩兒的。我沒有告訴他我是來幫周德倫打掩護的，如果說了他肯定不來。這個月我正好過生日，他問我要什么禮物，我說你從來沒陪你媽玩兒過，陪我玩兒幾天就算給我的生日禮物了。兒子很孝順，答應(yīng)了。到了旅游團我才告訴他實情，他很不高興，可是來都來了。再加上他也知道那個周德倫對我們母子很好，小時候他一直叫他舅舅的，但是這個舅舅娶了個他的同齡人，還是讓他別扭。

起初他和榴月各坐各的位置，也不怎么說話，可是，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慢慢就熟悉了，熟悉之后馬上就談笑風(fēng)生了，還竊竊私語，這個我也沒想到。我兒子也是男人，男人都好色，對吧？雖然榴月論輩分是我兒子的舅媽，但畢竟年輕，又那么漂亮，那么有魅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榴月跟我兒子在一起也很開心，這應(yīng)該是人的本能吧，誰都懂得起的。

老周娶榴月的時候，榴月剛二十，他已經(jīng)五十九了。這么大的差距，肯定是走到哪兒都會引來驚詫的目光（當(dāng)然也包括羨慕或者鄙夷的目光）。老周雖然有勇氣娶小妻，卻不愿意承受各種目光，所以平日里很少和榴月一起出門。

今年春節(jié)吃年夜飯的時候，榴月忽然當(dāng)著一家人的面哭起來了。我猜測是詠梅，就是老周的大女兒，刺兒了她，她說她：“你是不是生怕我和爸的距離還不夠大？”那天榴月穿了一件無袖的棉旗袍，外面披了一件狐貍皮的短大衣，還梳了一個很高的發(fā)髻，顯得特別妖嬈。詠梅本身就反對她父親這樁婚事，加上在相貌上又比較自卑，她長得像她爸，不怎么好看，相比之下榴月太過出眾了。榴月當(dāng)時沒說什么，后來不知怎么就掉起眼淚了。

我當(dāng)時也在場，每年團年，老周都會訂一個二十人的大桌子，把全家人，七七八八的，都叫來。吃了飯還每人一個紅包。他喜歡那種場面。大家也樂得又吃又拿。

我看老周拍了拍榴月，沒說什么。榴月也很快收聲了。她本來就是個好脾氣女孩兒。后來他就跑來跟我商量了。他說榴月聽說詠梅他們要出國旅游，很羨慕，也想出去玩兒。他還說這些年確實憋屈了榴月，想滿足她一回。

他來找我商量，要我?guī)兔?，讓我?guī)е鴥鹤右黄鹑ィ@樣在外人看來我們四個人就是兩對夫妻，顯得比較正常。他說你來幫我打個掩護吧。只有你能幫我。我實在是厭煩了人家總把榴月當(dāng)我女兒，把我女兒當(dāng)孫女。我一面笑他竟想出這樣的主意，一面還是答應(yīng)了。

從人的本性來講，每個人都是自我中心的。一天二十四小時至少二十小時會想到自己。只是有的人在為自己著想的同時，努力替他人著想，否則就于心不安；而有的人不但自己替自己著想，還要所有的人都替他著想，否則就怨氣沖天。這可能就是利他和利己的區(qū)別吧。

老周這個人屬于前者，比較替別人著想。我也可以算前者，所以肯定會幫他忙的，這么多年了，他一直對我很關(guān)照，待我不薄。人應(yīng)該懂得感恩，否則連動物都不如。生活需要一顆感恩的心來創(chuàng)造，也需要一顆感恩的心去滋養(yǎng)……再說這事我若不幫他，他還真找不到合適的人。

我當(dāng)即說沒問題。不就是玩兒嗎，免費旅游，還能幫上你，有什么不好？而且我還鼓勵他說，你早就應(yīng)該出去走走了，不要總忙生意，生意哪有個完？要學(xué)會享受生活，看看路邊的風(fēng)景，聽聽自己的心聲。我們總在一個既定的軌道里生活，讓慣性裹挾著走，久而久之，都忘記了生活本來的樣子。

好好，我說實在的。

我和他是二十年的朋友了，開始是他的下屬，在公司做辦公室主任，后來就成了朋友。我還幫他管過孩子。他經(jīng)常說，你就像我的姐姐。我兒子研究生畢業(yè)，也是他推薦進了一家投資公司的，還送了一個超大的就業(yè)紅包。他還說結(jié)婚的時候要送更大的。老實說，我真沒什么可報答他的。他什么都不需要，應(yīng)有盡有。不止是物質(zhì)上應(yīng)有盡有，精神上也很強大，公司里遇到任何麻煩，大家覺得只要告訴他就OK。包括我個人有什么困難，也常常是他幫我搞定的。我看書上說，有哮喘或者呼吸障礙性疾病的患者，心理容易脆弱。但他不一樣。我很佩服他。

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你們，在外人面前，在社會上，他始終是個強人，像廣告里說的，一切盡在掌握。自己的公司越做越大，幾年前上市，穩(wěn)穩(wěn)地往前走。他在社會上的形象也很好，做慈善，參加公益，還是市里的政協(xié)委員。在江湖上也講義氣，很有人緣。家里的事，感覺他也都能擺平。擺平什么？唉，就是那種清官難斷的家務(wù)事嘛。

但只有我知道，他經(jīng)常疲憊不堪心力交瘁。雖然他娶了榴月，但榴月在他心里始終是個孩子，不是妻子，他是榴月的人生導(dǎo)師，他在榴月面前從來不訴苦，不發(fā)牢騷，不示弱。他只有在我面前是最放松的，最不在意形象的。

我不會開導(dǎo)人，沒有學(xué)過心理學(xué)，大學(xué)里是學(xué)企業(yè)管理的，但是我喜歡看雜書，心態(tài)也還算平和。他特別愿意到我這兒來，隔個十天半月來一次吧，到我家把外套一脫，往沙發(fā)上一靠，就開始打瞌睡，好像全身都放松了，天塌地陷都不管了。我呢，就在一邊兒看書，等他醒了，給他做一碗他最喜歡的西紅柿雞蛋面。他總是說我做的西紅柿雞蛋面比任何飯館的都好吃。吃了面，有時候他什么都不說就走了，有時候他會嘮叨一下最近的煩心事，我就是聽著，偶爾談點兒我的看法。說不定他一邊嘮叨一邊就理順自己思路了。

總之我那個家是他歇息的港灣。我也挺樂意為他提供這么一個放松的場所。人生在世，沒有哪個人的生活是容易的，哪怕是所謂的強者，也需要理解和包容，需要體諒……

你覺得我們不止是姐弟關(guān)系？我覺得吧，這個事已經(jīng)沒必要追究了。男人嘛，還是希望娶個年輕的，一來年輕的養(yǎng)眼；二來男人還是自私的，希望老了以后年輕妻子可以照顧自己，其實不然……

好好，我是想盡可能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們。

八年前榴月到公司來時，老周還讓我?guī)Я艘欢螘r間。他這人就有這本事，做什么事都給人感覺是正確的。因為他的關(guān)系，榴月也叫我方姐。我?guī)煜こ鞘猩?，買衣服，打理頭發(fā)，還教她穿著，還帶她去學(xué)了一段時間瑜伽。雖然他當(dāng)時給她安排的職位是我的助理，實際上我成了她的助理。他們成家后我又教她洗衣服，熨衣服，疊衣服，用吸塵器，整理房間，反正就是學(xué)習(xí)家政吧。就是沒學(xué)廚藝，老周一直有個固定廚師。

哦，又說跑了，不好意思。我接著前面說。

榴月來和我商量，多訂一個房間。晚上我?guī)⊙绢^睡，兒子自己睡，他們倆一個房間。我覺得這方案很可行，同意了。反正就四個晚上，我管孩子沒問題。

但是真的一起出來了，還是覺得有點兒別扭。兒子別扭，榴月別扭，我別扭，他也別扭，我看出來了，他情緒不高。我的別扭可以忽略不計，這么大年齡了，無所謂。本來我就是帶著一顆脫俗的心出門的，只想喝一杯塵世的茶。那兩個年輕人的別扭，也很快就被荷爾蒙給溶解了，只有老周一直別扭著，而且越來越僵硬，尤其是下午兩個年輕人坐到了一起，聊天聊得很開心，他的臉色更不好看了，我完全能看出來。我想他的心情一定很復(fù)雜。

說起來，老周真是一個情種，我說這話沒有貶損他的意思，就是陳述一個事實。他的感情生活開始得很早，九歲時就喜歡上了他們班上一個女孩兒，天天在街角等女孩兒一起上學(xué)，考試得了一百分媽媽獎勵他兩毛錢買糖，他馬上分一半給那個女孩兒，只為了牽一下女孩兒的手?？墒堑轿辶昙?，女孩兒進入尷尬期，成了黃毛丫頭一個，不好看了，他馬上就冷落人家了。

后來下鄉(xiāng)當(dāng)知青，他愛上了宣傳隊里的“李鐵梅”，死追不放。他在外貌上一點優(yōu)勢沒有，個子也不高，年輕的時候就不帥。但他很有才，能說會寫，情書尤其寫得好，在知青里也算個小才子。李鐵梅就動心了。李玉和知道了倒是沒說什么，李奶奶堅決不干。我這話你們肯定聽不懂吧？五十歲以下的人都聽不懂。簡單地說，就是那個女孩兒的爸爸沒意見，女孩兒的奶奶不干，奶奶嫌他就是個知青，前途未定。他們李家，好歹也是個商賈之家。

但是周德倫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回城后接著追，最終和李鐵梅結(jié)婚了。為這個他很是風(fēng)光了一陣。因為年輕的時候李鐵梅確實漂亮。我見過照片，真的是清純動人。后來呢，他下海掙錢，發(fā)達了，自己辦企業(yè)很成功，成了有錢人，就和李鐵梅離婚了。

其實離婚的時候他很糾結(jié)，畢竟他跟李鐵梅是患難夫妻，不想拋棄她。但是他當(dāng)時管不住自己，跟公司的會計好上了，公司會計威脅他說，不娶她的話，就把他公司的事全部抖摟出去。他想來想去，覺得兩個女人比起來，還是李鐵梅好降服一些。他就和李鐵梅推心置腹地談了一次，時間長達五個小時。他說咱倆是自己人，好商量，我覺得眼下這個情況，無論對你還是對我，都是離婚比較好。第一，你這個人有潔癖，即使不離婚，你以后也不會再碰我了，那不是守活寡？第二，離婚的話，你可以拿走一半財產(chǎn)，我心理也平衡一些。你現(xiàn)在剛四十，有這個經(jīng)濟基礎(chǔ)完全可以再婚。何必跟我一起糟蹋了下半輩子呢？至于女兒，讓她跟你，保證她的生活沒有太大變化。

李鐵梅覺得他說得句句在理，就答應(yīng)了。周德倫就是個特別能說的人，一套一套的，死人都能被他說活。一個人要是能說會道，成功的幾率就很高，真的，好像是哪個哲學(xué)家說的，任何人只要具有辯才，能把他荒誕不經(jīng)的假設(shè)說得天花亂墜，就一定能取勝。當(dāng)然他也愛看書，聰明，什么都懂點兒，下鄉(xiāng)前是石室中學(xué)的，挺會讀書。他說話算話，把李鐵梅母女倆完全安置好了才離婚的。

可是后來很不好，兩敗俱傷。李鐵梅雖然會唱《紅燈記》，卻是個很內(nèi)向的人，離婚后一直郁郁寡歡，也沒再嫁。幾年后女兒考進大學(xué)去北京讀書，她孤孤單單的，心情更不好，五十多歲就去世了。周德倫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但是他自己那幾年也很糟，娶了會計后一天安生日子沒過，成天吵架。會計倒是給他生了個兒子，但她就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還花錢如流水。老周一直忍著她，等兒子一考進重點高中他就把她休了。這一次他完全掌握了主動權(quán)，因為會計早就不是會計了，早就是全職太太了。當(dāng)然，他還是給了她房子和錢，把她安頓好。生命很貴，生活很累。

后來他有點兒懼怕婚姻了。曾經(jīng)有幾年和一個女人同居，不愿意結(jié)婚。那個女人很能干，是公司里負責(zé)市場銷售的。但是太強勢了，還總喜歡在外人面前指點他。他受不了，又分手了。分手后也把那女人安排得妥妥的。他就是這么個人。

現(xiàn)在過年的時候，他除了把女兒女婿叫上，還會把會計和小兒子叫上，也把那個市場部經(jīng)理叫上，把我叫上，好像他有三房四妾似的。榴月對此一點兒不吃醋。這個女孩兒就是這點好，也許人家是大智若愚吧，心里明白她在老周心里的地位，樂得做個賢惠的妻子。

所以我說，老周給人的感覺，就是能把一切搞定。這次出游，他也是很有把握的樣子。卻沒想到，出了問題。

我好后悔，我不該答應(yīng)出來，不該答應(yīng)幫他打掩護。如果我阻攔他，讓他老老實實在家，就不會出這個事。唉，風(fēng)起于青蘋之末啊。誰能預(yù)見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其實下午在車上，我看兒子跟榴月談笑風(fēng)生的，看老周老板緊抿著嘴，法令紋一直拉到下巴尖，我就有點兒擔(dān)心，我還悄悄發(fā)了信息給兒子，委婉地提醒了一句：要照顧好你舅媽，你舅舅年紀大了。我想用舅媽和舅舅這兩個稱謂來提醒他，他和她不是平輩關(guān)系。兒子卻沒心沒肺地回了我一個OK。后來他倆很晚才下山登車，我有意黑著臉訓(xùn)斥了兒子，然后又故作輕松地跟老周說了句，真是孩子。

我是想讓老周不要太介意，年輕人貪玩兒嘛。

晚上到達賓館后，我就帶著小丫頭在我房間里，給她洗澡，哄她睡覺。我那天也挺累的，畢竟坐了一天的車，也洗了躺在床上準備休息?？墒请娫捄鋈豁懥恕４蟾攀c多。十點多少？我沒看表，應(yīng)該是十點四十吧。

我接起來，只聽到喘氣聲，我馬上明白是老周犯病了，連忙沖過去，就在隔壁房間，門沒關(guān)，我一推就開了，進去就看見他一個人倒在地下，榴月不在。老實說，如果我當(dāng)時馬上能找到萬托林，是可以救他的，他揪著胸口，呼哧呼哧的。但是我找不到藥，我在床頭柜和他衣服口袋里都沒找到，以前他習(xí)慣在睡覺前放一支在床頭柜上。我俯下身問他藥在哪兒？他就說了兩個字，榴月。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急得使勁兒喊榴月，過一會兒榴月跑進來了，手上拿著萬托林，撲上去對著他的嘴就撳，連續(xù)撳了好幾下，我一下子想起不能過量，過量很危險，但是已經(jīng)晚了……到最后也不曉得是藥噴得太晚，還是太多，反正，他就是過去了，眼睜睜地在我們面前斷了氣……

我不知道他們夫妻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不能亂猜測，但肯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我只能說我看到的。當(dāng)時榴月確實不在老周身邊，她跑進來的時候穿著睡裙，很慌張……

我現(xiàn)在就是希望查清楚，他身邊為什么沒有那個藥？就是那個可以救他命的萬托林，醫(yī)學(xué)名字叫硫酸沙丁胺醇噴劑。沙丁胺醇，沙子的沙，甲乙丙丁的丁，胺是月字旁一個安全的安，醇是醇厚的醇，左邊酉右邊享。他用這個藥二十多年了，不要說出來旅游，就是出門散步都要帶著，他辦公室的抽屜里也隨時放著，我家也有，總之他常去的地方都有。

他雖然心理強大，唯獨在呼吸這個事兒上很謹慎。有次他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到了地點忽然發(fā)現(xiàn)褲兜里沒有沙丁胺醇，立即連路都不敢走了，生怕步行導(dǎo)致呼吸急促，誘發(fā)呼吸道痙攣。就坐在大廳里，讓服務(wù)員去街上藥店買，等服務(wù)員買到一瓶沙丁胺醇，他才坐電梯上樓開會。對這事兒那么謹慎的人，怎么會不帶藥？除非是有人把他的藥藏起來了。

我俯下身去的時候，他最后跟我說的就是“榴月”兩個字，我聽得很清楚，但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榴月怎么了？

我不愿意相信是榴月害他，榴月為什么要害他？沒道理。凡事都有因果，老周走了對她有什么好處？我知道老周早就留了遺囑，財產(chǎn)五個人平分，四個孩子再加上榴月。老周不走，錢財都是榴月的，所以榴月不可能謀財害命。

但是我還是覺得必須查清楚，且不說他大女兒要追究，我也想追究。不然老周死得太冤，我也跟著冤，畢竟是我陪他出來的。

好吧，我就說這么多吧。我說的都是真實的。雖然我沒有撫摸《圣經(jīng)》發(fā)誓，我也保證都是真實的。

妻子榴月

我對不起大叔……對不起……好，我盡量克制……

我一直叫他大叔，一開始這么叫，后來就改不了口了。他說那就這么叫吧。結(jié)婚以后，我在公共場合叫他德倫，在家還是叫大叔。大叔是我的恩人，是我們?nèi)业亩魅?。他一直對我很好，我也想對他好，想報答他。其實我一直對他挺好的，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這次出來惹他生氣了……

都是我不好，吵著要出來旅游，如果不出來就不會出事了。我后悔死了，真的后悔死了。是我害死了他，我對不起他……

……對不起，我太難受了。

那年我考上了省城的影視學(xué)院，我想當(dāng)主持人。大家都說我聲音好聽，樣子也適合，是大眼睛，小瓜子臉，只要墊一下鼻子就可以了。雖然我成績不是太好，但那年還是上了二本的分數(shù)線。

上高中的時候，爸媽就給我辦了一張卡，每年往里打一點錢，讓我上大學(xué)用?？墒堑鹊酵ㄖ獣鴣砹耍ɡ锏腻X還是不夠?qū)W費，只有兩千多一點。后來我手機上收到一條短信，說國家要資助貧困生，每個貧困生兩千。我太高興了，打電話過去問，對方說是真的，讓我到銀行的柜員機去操作，我就按他說的操作，沒想到被騙了，不但一分沒得到，我卡里的兩千也沒了，再打電話去，電話變成了空號。我當(dāng)時太絕望了，真不想活了，恨不能立即被車撞死。

還好遇到了姑媽，姑媽在縣城打工，把我拉到她家去了。姑媽家里也困難，找不出那么多錢給我。但是她說，她聽說可以找人資助上大學(xué)，畢業(yè)了再掙錢還。姑父說，他也看到報紙上登了這個新聞的，一對一資助寒門學(xué)子。他們就幫我打電話去報名，報社說太晚了，前面報的人都已經(jīng)結(jié)對了。姑媽就把我受騙的事告訴了報社，報社那個人很同情，就說他再試試。沒想到過了兩天報社真的來電話了，說經(jīng)過他們協(xié)調(diào)，有個公司老總表示他還可以資助，讓我趕快去成都面談。

我跟著姑媽到了成都，在報社見到了他們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就是方姐。方姐說他們公司有專門的資助寒門學(xué)子的基金，每年都要資助幾個高考成績不錯但是家庭困難的學(xué)生，今年公司已經(jīng)資助了五位。前兩天報社來電話詢問，說又有個報名的，是否還可以資助，還講了我的學(xué)費被騙的事。他們老板就說，那就增加一個吧，于是派方姐來談，方姐說我運氣好。

方姐代表他們公司跟我簽了協(xié)議。協(xié)議的大概意思就是，公司給我每學(xué)年資助學(xué)費一萬，四年四萬。如果成績優(yōu)異考研了，還會繼續(xù)資助。但如果掛科了不能按時畢業(yè)，就要償還所資助的款項，但不需要利息。

我太高興了，真像做夢一樣。一方面覺得解決了學(xué)費，一方面也覺得自己有了動力。我暗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一定要有出息，讓爸媽、讓奶奶放心。而且我還想過，一萬塊的學(xué)費我省著用，還可以給爸爸買點兒補品。我真的好激動，太激動了。

后來，方姐就帶我去公司見了周老板。他看上去特別親切，像個大叔一樣，我脫口就喊了聲大叔，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了，怎么都止不住。方姐讓我叫他周總，他說不用不用，叫大叔挺好的。

在公司吃午飯的時候，他問我，你的理想是什么？我回答說，讀完大學(xué)，找一份工作，最好是當(dāng)主持人。多掙錢，給爸爸看病，把奶奶從鄉(xiāng)下接出來，資助弟弟上大學(xué)。他點頭說，你是個好孩子。然后又問，你覺得要多少年能實現(xiàn)這個理想？我默默算了一下，大學(xué)四年是清楚的，但是工作多少年才能掙到錢我就不清楚了。于是我說，可能要十年吧，說不定還不止十年。

我忽然感覺很無望，眼淚又涌出來。他安慰了我?guī)拙?，說不要泄氣，只要努力總會有希望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然后我就回家了，我想在開學(xué)前去看看奶奶。

我從小就是奶奶帶大的，爸媽一直在外面打工，我和弟弟都是跟著奶奶長大的。上高中我爸媽才讓我到縣城住，也是住校，沒和他們在一起。我奶奶就一個人在家。本來爸媽收入還可以，但是兩年前爸爸病了，是尿毒癥，花了好多錢也沒看好。所以等我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家里不但沒有錢，還欠了債。大叔如果不資助我，我只有放棄上大學(xué)，外出打工了。真的，我奶奶總說，我能遇到大叔，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奶奶燒香拜佛的時候，經(jīng)常也給大叔拜。

本來我去看了奶奶，就準備開學(xué)的。可是開學(xué)前一個星期，方姐打電話給我，讓我去公司，說大叔要見我。我去了，大叔單獨請我吃飯，吃西餐，他還教我怎么用刀叉。他說，上次你跟我談了你的理想，我很感動，一直記在心里。現(xiàn)在我有個建議，可以幫助你提前實現(xiàn)你的理想。

我很驚訝，不知道是什么建議。他說，你就不要去讀大學(xué)了，你那個專業(yè)，老實說，能學(xué)到什么？就是畢業(yè)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更不要說當(dāng)主持人了。不如直接到我們公司來吧，先做見習(xí)生，一個月五千，轉(zhuǎn)正了，就一個月一萬，怎么樣？

我嚇了一跳，這樣的話，我一年可以掙十幾萬了。我爸媽兩個人加起來一年才掙十萬。

大叔看我不說話，又說，你先嘗試一年，一邊工作，一邊學(xué)習(xí)，就在辦公室跟方姐做一些接待工作。你想學(xué)普通話我找人教你。你想學(xué)形體我也可以給你報學(xué)習(xí)班。另外我給你開書單，每個月讀五到十本書。我敢肯定，四年下來你會超過你那些同學(xué)的。如果一年以后你還是想上大學(xué)，那你再去。

我內(nèi)心非常糾結(jié)，放棄上大學(xué)可不是小事。我就跟家人商量，爸媽都覺得是天上掉餡餅兒了，奶奶也說我遇到貴人了，他們說我讀了大學(xué)出來也找不到那么高工資的單位。是的，大叔說好多大學(xué)生想進他們公司都進不去。最后促使我下決心的，是大叔無意中的一句話，他說，到時候給你單獨一間屋子。

一間屋子！我從小到大沒有過自己的房間，小時候跟奶奶弟弟擠在一間屋里，高中住校和八個同學(xué)一間寢室。聽說上大學(xué)也是好多人一個房間。我好想有自己的房間啊。

就這樣，我放棄了上大學(xué)，進他們公司了。

進公司以后，大叔也沒給我安排什么工作，只是讓方姐帶著我到處學(xué)習(xí)，參加這個班那個班，她還教我好多事情，包括家務(wù)事。但是每天必須讀兩個小時的書，上午一小時，下午一小時，都是大叔開的書單。他有空的時候，還親自給我講他的讀書體會，輔導(dǎo)我，我感覺他什么都懂，特別有學(xué)問。那一年我感覺過得特別充實，也特別開心，天天學(xué)習(xí)，還可以掙錢。

一年后我滿二十歲了。生日的時候大叔又請我吃飯，他說這一年我表現(xiàn)很好，要獎勵我?？墒俏倚那椴缓茫驗楦赣H沒有及時透析病情加重了。吃飯的時候大叔問我怎么不開心，我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在他面前很愛哭。

大叔聽我說了原委后沉默了很長時間，我心里忐忑不安，心想他會不會批評我不夠堅強？因為他給我講過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叫我要向她學(xué)習(xí)。

他遞了一張紙巾讓我擦眼淚，過了一會兒說，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我現(xiàn)在也只能像對待公司員工那樣，給你一點兒困難補貼。這個解決不了大問題。但是，他頓了一下說，如果你成了我的家人，就不一樣了。我馬上可以幫你父親做換腎手術(shù)。

《飛瀑穿巖》 楊長槐 紙本水墨 59×93cm 1997年

成為家人是什么意思？認我做干女兒嗎？我無法相信。

大叔直接就說：你愿意嫁給我嗎？

我驚呆了。雖然大叔一直對我很好，我也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當(dāng)然，我有時候也會想，他為什么對我那么好，我為什么那么好運氣。

大叔說，你不用馬上回答，好好考慮一下。你也可以選擇離開，去上大學(xué)，我依然會支付學(xué)費。你也可以選擇留下，開始新生活。

我說，可不可以先去讀大學(xué)，然后再……再成家？

大叔說，你覺得你父親還能等那么久嗎？

我去跟方姐商量。方姐說，大叔離異五年了，本來打算再也不成家了，很多人給他介紹他都回絕了，其中也有年輕的?？磥硎悄阕屗麆有牧?。她又說跟了大叔，你肯定一輩子衣食無憂。而且大叔還不是個粗俗的人。當(dāng)然，他的缺點就是年齡大了些。你自己權(quán)衡吧。

我想年齡不是大了些，是大很多很多啊，他比我父親都大十幾歲?？墒?，可是，我承認，這一年多在公司的日子，對我來說太有誘惑了，我再也不想回到從前了。他給我的那么多誘惑，足以抵消四十歲，應(yīng)該說抵消了還有富余。何況，父親他，在醫(yī)院等著救治。

兩天后我給大叔發(fā)了條短信，三個字：我愿意。

大叔回了一個字：好。

結(jié)婚以后，大叔說到做到，花了幾十萬為我父親做了換腎手術(shù)。雖然我父親沒能徹底康復(fù)，但還是多活了七年，直到去年才去世。他也把我奶奶接來和我們同住了，奶奶后來不習(xí)慣又回鄉(xiāng)下去了，我現(xiàn)在每月給她寄錢。父親去世后，母親和我們住在一起，幫我?guī)Ш⒆?。大叔幾年前就給母親一次性繳納了三十年的社保，還投了醫(yī)保。這樣母親五十歲以后就可以領(lǐng)社保費了，她覺得很踏實。我弟弟前年也考上大學(xué)了，是大叔出的學(xué)費。大叔真的是改變了我們?nèi)业拿\。

我自己，也沒什么可遺憾的，年齡差異大不算什么，大叔對我特別好，比爸媽對我都好，只要我想要的他都給我。有時候我都沒想到的他也會主動給我。雖然我沒去做主持人，還是按自己的愿望去把鼻子墊高了，大家都說我更漂亮了。大叔經(jīng)常說，你可以盡情享受生活，這是上天賜給你的。當(dāng)然不光是物質(zhì)上的，他也經(jīng)常給我講書，增加我的知識面。第二年我們就有了一個兒子。他對兒子那種好，真是少見，那么忙，只要回到家就會抱著兒子給他讀古詩，講童話。

如果要說不習(xí)慣的，就是他的規(guī)矩特別多，剛開始我經(jīng)常忘，就會被他批評。吃飯、睡覺、走路、說話都有規(guī)矩。比如刷牙，必須一天三次，豎著刷；比如吃飯各坐各的位置，不能亂坐；比如他去上班我要送到門口，幫他遞上手提包；我外出回家要大聲打招呼：我回來了；出門要說我走了，晚上見。還有，睡覺前要默想三分鐘，今天做了什么，明天要做什么。還有，每周一要列長清單，本周必須完成的事情。去超市之前也要列清單。我的寫著“1、2、3、4、5”的清單抽屜里有一大摞，他有時候會檢查。

剛開始別扭，后來就習(xí)慣了。他吃飯很挑剔，每次我把飯菜擺好，他坐下來會先把所有飯菜看一遍，然后指出問題，比如搭配不當(dāng)，或者買了過季的菜。其實菜不是我燒的，但他會批評我沒安排好。如果菜品都滿意他也會發(fā)現(xiàn)問題，比如湯勺沒拿，或者骨碟沒擺?？傊隙苷页鰡栴}，他是個很挑剔的人。但吃完后他會說謝謝。

對了，連我的電腦手機下載哪些軟件，都要經(jīng)他同意。他會時不時地檢查。我看的美劇韓劇，他也會檢查，雖然他沒時間看，但是他會先去查內(nèi)容簡介，有些他說不適合我看，我就不看。

讀書方面管得更緊，一直在監(jiān)督我，他說不能因為我放棄上大學(xué)，就變成一個沒文化的人。結(jié)婚前是一個月五本，后來一個月兩本，有了孩子后一個月一本，到了月底必須講給他聽，如果沒讀完，或者讀了以后什么都說不出來，就要被他批評。我不愿意被他批評，我希望他對我滿意。所以我很認真，慢慢地也養(yǎng)成看書習(xí)慣了。

書的內(nèi)容嗎？什么都有，文史哲的比較多，但我更喜歡看文學(xué)方面的，傳記呀，散文呀，我都喜歡。另外經(jīng)濟方面和心理學(xué)方面的也看，當(dāng)然是比較淺顯的。我感覺這些年我還真的長了不少知識，有一次回縣城參加同學(xué)會，同學(xué)們都說我不一樣了。我要是不多讀書，跟大叔聊天就像傻子一樣。不過我還是趕不上他。

我真的很佩服大叔，他什么都懂。有一次我們兒子在看《上下五千年》，他說這樣的書就不要看了。要證明文明的存在必須有三大不可缺少的要素：文字、城市、青銅器?，F(xiàn)在對夏朝的考古過程中，這三樣絲毫未見，所以世界歷史學(xué)界不承認中國有夏朝的存在，只承認殷商的存在。如果從殷商算起，中國有明確的紀年史，到今天為止只有2586年。而古埃及文明，有明確的紀年史都在四千年以上，古埃及22個王朝結(jié)束時，中國才進入春秋戰(zhàn)國。你們看中國史從殷商開始就可以了。真是好厲害。

好，我接著說這次的事。

原本我和他感情很好的，結(jié)婚八年了我們沒吵過架。他樣樣都順著我，我沒理由吵架。再吵架就太不懂事了。但我就是覺得生活很沉悶，原來孩子小還好，顧不上瞎想?，F(xiàn)在孩子讀書了上幼兒園了，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雖然可以去美容院，去游泳，去練瑜伽，去買東西，或者在網(wǎng)上看美劇看韓劇，但還是覺得悶。

從去年開始，我萌生了出門旅游的念頭。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說明行走的重要性不亞于讀書?？赡鼙茸x書更重要。你看中國歷史上那些了不起的大家，都是到處走的?？鬃?、老子、孟子，還有李白、杜甫、蘇東坡，還有徐霞客、李時珍，都是一輩子在路上的。西方有個哲學(xué)家說過，你想擁有知識就需要產(chǎn)生觀念，你想產(chǎn)生觀念就需要獲得印象，而印象就來自于你的所見所聞所感，也就是說，必須親身經(jīng)歷才行。

以前我也起過出去玩兒的念頭，他說沒時間我就算了，這次不知為什么，起了念頭就壓不下去。我反復(fù)跟他提，還把剛才的那段話也講給他聽了，他總是不吭聲。后來他說，你實在想出去走，就跟方姐去旅游一次吧。我不干，我要和他一起去，跟他一起才好玩兒。他什么都懂，什么都可以講給我聽。一家人在一起才有意思。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就沒有蜜月旅行，我要他彌補我。

他說其實那些山水風(fēng)光，電視片里都有，甚至比游客看到的還精彩，因為人家拍攝者都是跟蹤拍攝了好幾年的。他給我看那些《美國國家地理》拍的紀錄片。的確很精彩，但是我看了就更想出門了。我都那么大了，馬上就三十歲了，連成都都沒離開過，連四川都沒離開過。我想去北京上海深圳杭州，我想去新疆西藏東北，我想去看海爬山，反正我想到更大的天地里去看看。不然我總覺得人生不完整。

今年春節(jié)吃團年飯的時候，他的大女兒詠梅說，他們報了一個去日本的旅游團，準備三月份去日本看櫻花。詠梅說的時候特別得意，我忽然難過得哭起來了。她平時喜歡刺兒我，我不在乎，可是聽到他們要去看櫻花，我好嫉妒。為什么我不能像他們那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為什么我只能在家里待著？雖然我知道自己不該當(dāng)著大家的面流眼淚，好像大叔對我不好似的，但我就是忍不住。大叔曾經(jīng)跟我說，人要知足，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沒有誰的人生是圓滿的?？墒俏也]有什么都得到啊，我只是想出去玩兒一次。

那天晚上回家后，大叔終于跟我說，好吧，我?guī)愠鋈ネ鎯阂淮?。但是，他說，我有三個要求：第一，選一個短行程，三五天即可；第二，報一個小團，條件好點兒的；第三，讓方姐和我們一起去。

我太高興了。只要他同意，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我想只要這次成功了，就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去遠一點的地方，去國外。

我馬上上網(wǎng)找，找到了這個團。既然他說三五天，我就按最長的五天報了一個團。兒子因為在讀書不能去，跟我媽在家。我們就帶著小女兒，加上方姐和她兒子。其實我明白他叫方姐的意思，就是想模糊一下大家視線，不要讓大家看出來我們是老夫少妻。我當(dāng)然贊同，我也不想人家認為我傍大款。所以一上車，方姐就和大叔坐在了一起。

我原來就認識小健，就是方姐的兒子，但是不熟悉，就是吃團年飯的時候打過招呼。所以感覺和他坐一起不自在，就選了一個單座的位置坐下，他就坐在我后面了。我戴著耳機聽書，是大叔讓我聽的《錢文忠講佛》。小健一直在低頭玩兒手機。

吃午飯的時候，我忍不住瞥了一眼小健的手機，屏幕上花花綠綠的，還發(fā)出各種聲音。我很好奇，就問他是什么，他說是手游。我問什么是手游，他說就是手機上的游戲，他玩兒的是最簡單的，“天天愛消除”。他就打給我看，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從來沒玩兒過游戲，大叔說玩兒游戲是浪費生命。可是游戲居然那么好玩兒，太好玩了，那些小寵物真好看，一下消掉了好爽好爽。

小健說好玩兒的游戲很多，這不算什么。于是再上車，我就跟他跑到最后一排去坐了。他給我看了他手機上的各種游戲。有些比較復(fù)雜，我就想玩兒那個“愛消除”。小健就說幫我下載。我猶豫了一下，就讓他下了。我想等旅游回去就刪了，大叔不會知道的。小健教我怎么玩兒，還幫我注冊了用戶名，我說叫“紅石榴”吧，他說太土，我說那叫“五月石榴紅”？我是農(nóng)歷五月生的。小健還是說土，像大媽的網(wǎng)名，他想了一下，給我取了一個“豆豆超愛吃”。豆豆是我女兒的名字。哈，真好玩兒。過了一會兒他又給我看“抖音”。那些搞笑視頻真把我笑壞了，太好玩兒了。于是他又幫我下載了一個“抖音”，也注冊了用戶名，還是“豆豆超愛吃”。他說到了九寨溝我可以拍有意思的東西上傳到“抖音”上。我沒想到手機有這么多好玩兒東西，我只會用手機聽書，或者購物。

后來我們在車上一直在聊這些，沒說其他的。真的，就是在聊游戲。他在教我，我在學(xué)。那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太老土了，雖然和小健一樣都是九零后，我們倆卻好像隔代似的，真的是舅媽和外甥。我一下感覺自己有點兒委屈。不過就一點點。

我們下山晚，就是因為想拍幾段有意思的視頻發(fā)到“抖音”，一直走，就走到人比較少的五彩池去了，在那兒拍了一段視頻發(fā)到了“抖音”上，是我的首發(fā)。呵呵。那天玩兒得特別開心，可是下山后我看大叔和方姐都很不高興，只好忍住。

吃晚飯的時候，我問大叔是不是有點兒累，他嗯了一聲，然后說，你不能總讓方姐管孩子。我說知道了，我就把女兒抱過來喂飯。后來我看他跟那個老中醫(yī)說說笑笑的，放心了。我先吃完，就抱著女兒坐上車，又玩兒了一會兒。

晚上到了酒店，我本來已經(jīng)進房間了，忽然想起我的背囊還在小健那兒，下車的時候是他幫我拿的。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敢跟大叔說我要去小健房間拿東西，我感覺大叔不樂意我跟他在一起。我就撒了個謊，我從來沒對他撒過謊，這是第一次，沒想到就闖禍了。我跟他說我要去買包衛(wèi)生巾，感覺生理期要提前了。我當(dāng)時想我快去快回，應(yīng)該沒事的。

到了小健房間，我先問他那個游戲的32關(guān)怎么老是過不去，他就幫我通關(guān)，一通通了好幾關(guān)，最高分都上一百萬了，還得了好幾樣道具。我一開心就忘了時間，不知道為什么跟小健在一起時間過得好快。結(jié)果大叔打電話問我怎么還不回去，雖然語氣和平時一樣，但我聽得出他有點兒不高興了，我連忙跑回房間。

一進房間，我看見大叔穿著浴袍在看電視，他只說了句快去洗澡吧。我洗了澡出來他還是好好的，在看一個講歷史的紀錄片，他喜歡看紀錄片。我就上床和他一起看，但心里還在想那個游戲，很想再玩兒一會兒，又不敢。他問我剛才去哪兒了，我這才想起我既沒買衛(wèi)生巾，也忘了把背囊拿回來，真是昏頭了。

我支支吾吾的，說商店關(guān)門了。他肯定知道我撒謊，他一眼就能看穿我。但他沒說什么，忽然就開始，就開始……這個也要講嗎？

是，是。之后就出事了。

好吧。他就開始親吻我。我挺吃驚的，從三年前女兒出生后，我們就很少有夫妻生活了。偶爾有，他也大不如以前了。主要是，他很容易犯喘。我聽著難受，也害怕。那天他一抱住我，我就聽到他的呼吸聲里有哮鳴音，我就說你今天有點兒累，能行嗎？他不吭聲。我雖然不太情愿，還是順著他……我一直都順著他。

可是，他呼哧得厲害了，還咳嗽起來，好像要犯病的樣子。我說還是算了吧。他喘得更厲害了，呼嚕呼嚕的，但依然趴在我身上，很沉很沉，我就用力推他，然后爬到床頭柜去夠那個藥，就是萬托林。我說不行不行，你發(fā)病了，得趕緊噴一下。他一下子就火了，突然起身朝我大吼：發(fā)病發(fā)病，你不愿意就算了，不要推到我身上！他從來沒對我發(fā)過火，我覺得很委屈，就頂了一句，我以前從來沒頂過他，我說我還不是為你好，這里是山溝，萬一你哮喘……

他上前一把奪過我手里的藥，狠狠地說了句死了拉倒！就把藥使勁兒往地下一摔。真的，就是那樣。我嚇壞了，撲過去撿那個藥，藥滾到電視柜下面去了，我知道他不能沒那個藥。他過來拽我，我就往后頂了一下，他一下就倒地了。我不是有意的。我撿起萬托林，發(fā)現(xiàn)他倒在地上臉色發(fā)青，嚇得連忙沖著他嘴巴撳，卻發(fā)現(xiàn)噴嘴被摔壞了，怎么都撳不出來。

我一下子腦袋發(fā)蒙，忽然想起背囊里還有一瓶備用的，連忙沖出去到小健的房間拿背囊，我真的是去找藥的，我使勁兒敲門，按門鈴，小健在沖澡，所以好一會兒才開。他一聽不好，拿起背囊和我一起跑回房間。

我們進房間時，大叔還倒在地下，臉色更青了，嘴巴緊閉，方姐在他旁邊，可能是大叔給她打電話了。方姐見到我就喊，萬托林，萬托林在哪兒？我什么也顧不上說，打開藥掰開大叔的嘴就往里噴，噴了幾下沒動靜，我又噴，還是沒動靜，又噴……

這個時候我聽到方姐說，不能再噴了不能再噴了！我也突然想起，大叔原來跟我說過，他心律不齊，噴萬托林不能超過七下。

后來，后來那個中醫(yī)來了，說他已經(jīng)不行了……

都怪我，我好后悔。我一直都順著他的，從來不頂撞他。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晚上會那樣，著魔了，該死的游戲，我不應(yīng)該碰那個游戲的，我不該跟小健一起玩兒……不，我就不該出來旅游……我該老老實實待在家里……我把一切都毀了……是第一顆紐扣就扣錯了……大叔說，第一顆扣子很重要。

現(xiàn)在怎么辦，怎么辦??？我們的兒子女兒都還那么小……我一個人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養(yǎng)大他們……最重要的是，大叔對我那么好，我原來說過要為他養(yǎng)老送終的，沒想到他這么突然就走了……

方姐說他到最后都在喊我的名字，方姐還說她當(dāng)時要是能找到藥就可以救他。可是，那個萬托林的噴嘴真的是摔壞的，不是我弄壞的，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故意害大叔??！

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們問大叔……大叔要是還在就好了，他會證明我說的都是真的，他會相信我的……

死者周德倫

當(dāng)人們對死者有愧時，總會說，啊，愿他的在天之靈寬恕我們?；蛘?，他的在天之靈會感到欣慰的。其實，所謂死者的在天之靈并不是死者的，都是生者的主觀臆想。

不過，我的在天之靈，聽到了你們各自對事件的描述。

好吧，我承認你們說的都是真實的，沒有人說謊。

不過，人們在講述某件事情的時候，雖然說的都是真實的，卻并不是全部的真實。而沒有說出的那部分真實，也許才是影響判斷的重要部分。所以，我得說出他們沒有說出的那部分真實，這樣你們才能做出準確的判斷。當(dāng)然，你們聽不見，聽不見我也要說。我若不說，這個事件始終不是完整的。

為了有條理，我還是按一輩子的習(xí)慣，列個清單吧。來一個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呵呵。

一、關(guān)于婚姻。

我這輩子，一直活得順風(fēng)順水，應(yīng)該算是運氣大學(xué)的優(yōu)等生。

作為一個生于上個世紀50年代初的人，我小時候餓過肚子，長大了下過鄉(xiāng)，還在街道工廠干過。應(yīng)該說該吃的苦都吃了，但都沒白吃。這個很重要，有很多人吃苦都白吃了。比如小時候餓肚子，沒餓到皮包骨頭的地步，最嚴重的時候就是餓得睡不著；我下鄉(xiāng)的時間長度，也剛好是我能夠忍耐的長度，四年，再待下去不知道會做什么蠢事。進城后被安排在街道工廠，當(dāng)了四年小工，就很幸運遇到了改革開放。我在第一波浪潮里就暢游起來，承包了工廠，挖到了第一桶金。然后在而立之年，娶到了我追了很久的美女，有了一個女兒。

這三個四年，讓我從十八歲進入到了而立之年。步伐很勻稱。

接下來，我的生意順風(fēng)順水，很快成為先富起來的那部分人。但是，步伐開始亂了，女兒上初中那年，我和老婆離了婚。老婆是我的知青戰(zhàn)友，而且是我追了很久才到手的。在我最初承包工廠的時候，沒有老婆做堅強后盾我根本干不下去了，她甚至從娘家借錢幫我，創(chuàng)業(yè)不順利那段時間，她每天背著孩子去工廠給我送飯。我們可謂是患難夫妻。如果說老婆做錯了什么，那就是完全沒了自己，把全部時間精力情感都花在了我和孩子身上，四十出頭就像個大媽了。但即使如此，離婚也是我的錯，是我沒良心。

我之所以那么沒良心地離婚，是跟公司會計攪上了，這里只能用“攪”這個字眼兒，有一次酒后我沒把握好自己，闖了禍，讓會計有了孩子，因此不得不娶她。會計比我小十幾歲，婚后半年就為我生了個兒子。我原本該暗暗高興的，因為我正想要兒子。可是發(fā)妻的不幸成了我的心病。

我不愿意稱她為前妻，我愿意稱她為發(fā)妻。我這輩子幫過很多人，很多人說我對他們有恩，但唯獨對不起發(fā)妻。其實我是個心腸軟的男人。據(jù)說心腸軟的男人都好色。偏偏發(fā)妻是那種不會撒潑哭鬧只會生悶氣的女人，眼淚和悲傷積攢在她體內(nèi)，身體看著就垮了。雖然我在經(jīng)濟上盡量補償她和女兒，差不多給了她一半財產(chǎn)，當(dāng)然那也是她應(yīng)得的，我們一起創(chuàng)業(yè)起家的。但發(fā)妻依然在我離婚后的第六個年頭罹患重病。那時女兒已經(jīng)去北京讀大學(xué)了，她獨自在家。

我很愧疚，一趟趟地跑醫(yī)院。盡管她不愿見我，女兒也不愿見我，我還是大把花錢給她用最好的藥，請最好的專家。但是半年后，發(fā)妻去世了。好在，因為我的誠意，女兒總算原諒了我。

這邊發(fā)妻剛?cè)ナ?，那邊會計就后院起火。也許她不滿意我對發(fā)妻太好，冷落了她，也許她原本就是水性楊花，她跟別人好上了。其實我早就不滿她了，好吃懶做，花錢如流水，如果她不亂來，我也就忍著養(yǎng)她一輩子了，為了兒子嘛?？墒撬尤贿€亂來，我就犯不著再忍了。兒子考上高中后，我斷然休了她。當(dāng)然損失了不少錢財。

所以，我在運氣大學(xué)里唯一掛科的，是婚姻。

二、關(guān)于方姐和老中醫(yī)。

第二次婚姻失敗后，我不想再結(jié)婚了，反正我已有一兒一女，也算齊全了。我是真的怕了，這婚姻太難弄?？晌耶吘故莻€男人，所以身邊一直有女人。

其中的方姐應(yīng)該是相處最好的，我和她在一起很輕松。其實，我得說實話，我和會計還沒離婚時就和方姐在一起了，我們的關(guān)系最持久，因為維系我們的不止是性，她應(yīng)該算我的紅顏知己吧。

雖然方姐從沒開口跟我提過婚姻的事，但我是認真考慮過的，我默默地考慮，又默默地否決。她差不多和我同齡，有一個十多歲的兒子，我感覺和她結(jié)婚，會讓家庭情況變得更復(fù)雜。當(dāng)然我還得再說一句實話，方姐不夠年輕，也是個重要原因。我總希望找一個年輕的，在我年邁時能在身邊照顧我，我不希望老了以后兩個老家伙互相可憐，你耳聾我眼花。但是，這些年我才想明白，我的想法是愚蠢的。

好在方姐這個人，是個性格特別好的女人，什么都看得開，也真的像個姐，能包容我。我和她不再是情人關(guān)系后，她依然在公司里工作，心平氣和的。我壓力大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去她那兒坐坐，她總是能讓我恢復(fù)平靜。有時候我也不喜歡她教導(dǎo)我，但這世上只有她可以教導(dǎo)我。

她這么明事理，我只會對她更好。

這次出門旅游，沒有她的支持我是不會出來的，她答應(yīng)了，我心里才踏實。雖然最終出了問題，但責(zé)任不在她，完全不在。

至于那位王老先生，他說的都對。他真的是個老江湖，如果我活著回到成都，也許真的會去他那里開個藥方試試。當(dāng)然，這要看我能不能忍受他的話癆，他的話實在是太多了。我們剛聊了半小時，他差不多就把自己的全部身世都告訴我了，順帶還灌輸了一大堆他的人生哲學(xué)。有一點我倒是很贊成，就是不要活到?jīng)]有尊嚴的程度，差不多了就自己了斷。

不過，說時容易做時難。

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把我和榴月的婚姻告訴他。是不是人一離開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就會和平日里不一樣，變成另一個自己？打開盒子，把另一個自己放出來？不過當(dāng)我看到他眼睛鼓圓了時，感覺自己能把這么一個老江湖給驚到，還是有點兒小小的得意。

現(xiàn)在想來，我之所以會跟王老先生聊自己和榴月的婚姻，是不是潛意識里已經(jīng)有了一種隱隱的危機感？上路后，我眼看著榴月從拘謹?shù)交罘涸俚介_心，笑容都和在家里不一樣了。照理說我應(yīng)該感到高興才是，當(dāng)然我也高興，可是擔(dān)憂多于高興。在那種心境下，我跟王老頭說榴月是我老婆，或許是一種宣示主權(quán)的意思吧？

可是，宣示了，依然沒有守住。

三、關(guān)于榴月。

我是在五十八歲那年，遇見榴月的。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過了幾年老男人的獨居日子了，榴月結(jié)束了這一切。我曾經(jīng)看到楊振寧博士說過一句話，他說翁帆是上天給他的最后的禮物，我當(dāng)即心有戚戚焉，特別能體會他說的這句話，因為榴月也是上天給我的禮物。我為此特別感謝老天爺。

榴月第一次打動我，并不是因為漂亮。而是她的眼神，那種怯生生的被傷害了的樣子，真讓我心疼不已。她告訴我她僅有的一點錢被騙走了，交不起學(xué)費；還告訴我因為父親生病，家里欠了不少債；又告訴我她的理想是把奶奶接到城里來過好日子。她說的這些加上她的眼淚，在那一刻徹底降服了我，我真希望馬上成為她的保護神，守護她一輩子。

我努力克制自己，才沒有當(dāng)場把她摟進懷里給她擦去眼淚。

當(dāng)然，榴月還是好看的，尤其眼睛好看，烏黑清亮，很動人。我忽然覺得她和我的發(fā)妻很像，發(fā)妻年輕的時候也是那樣，大眼睛撲閃撲閃的，讓人忍不住想陷進去。

我想想自己經(jīng)歷中的幾個女人，都有各種不如意，我忽然覺得，不如我自己培養(yǎng)一個妻子，培養(yǎng)一個我心目中完美的妻子，讓她陪我走完后半生。于是我把榴月放在身邊，讓她跟著我在公司學(xué)習(xí)，我還讓方姐帶她，點撥她，穿衣打扮，說話談吐。但是我一直沒有去碰她，對她就是長輩和老板的態(tài)度，只是默默關(guān)心。

一年后她滿二十歲了，城里的生活讓她出落得更美麗了，淳樸還在，但增加了優(yōu)雅和書卷氣。于是我認真跟她談了一次，是去上大學(xué)，還是和我結(jié)婚？若結(jié)婚，就繼續(xù)過這樣的生活，并且實現(xiàn)她的理想，給父親看病，接奶奶進城。若去上大學(xué)，那么，就自己去闖吧。

我沒想到，她提出讀完大學(xué)再結(jié)婚。真是個單純的孩子，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她若去上大學(xué)，一定會在大學(xué)里談戀愛，而且不止一次地談，等到畢業(yè)的時候，絕不可能還是今天這個讓我心動的女孩兒了。我不能冒這個險。人是經(jīng)不住考驗的。但我只是問了一句，你的父親能等那么久嗎？這句話把她給問住了。

我不算趁人之危吧，我是讓她自己選擇的。我只是給了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沒怎么猶豫，就選擇了后者?；蛟S從另一個角度說，我應(yīng)該算雪里送炭。

我也認真地替她的將來考慮過。

我們差四十歲，我肯定不能陪她走完一生，除非有意外。那么，如果我七十走，她才三十，完全可以再嫁，就算我八十走，她也才四十，再嫁也沒問題。至于兩個孩子，我都會安排好的。而我，因為有了她，余生會多么美妙。我奮斗了幾十年，不就是想過一種美妙的生活嗎？

為了讓榴月按我的意愿成長，我很是費了些心思，這樣說吧，我差不多成了榴月的人生編劇，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臺詞都被我寫好了。我無法容忍她隨意改變臺詞或者增加戲份。每當(dāng)她要爭辯時，我都會拿出強有力的話來說服他，讓她心服口服。說真的，我特別喜歡看她無比崇拜地看著我的樣子。

方姐說，我是個能掌控一切的人。其實這只是我的愿望，我希望能掌控一切。從前面的幾十年看，應(yīng)該是做到了。卻不料，大廈在一瞬間崩塌。

我以為我給了榴月整個世界，榴月卻說她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我很失敗。

四、關(guān)于這次旅行。

榴月第一次跟我說想出門旅行時，我根本沒當(dāng)回事。沒過腦子就否了她。后來她又說了兩次，我還是很輕松就否了她。我腦子里有一大堆說辭，可以隨時打消她的各種念頭。

后來她居然搬出西方哲學(xué)家來說服我，我知道那話是休謨說的，關(guān)于你要產(chǎn)生知識就必須去親歷的那段話，那些書都是我讓她讀的，武裝了她。但是我還是可以反駁她，我說平常的生活也是一種親歷，只要你善于體會，你從買菜做飯購物打掃衛(wèi)生中，也可以獲得知識。我知道我是強詞奪理，還是把她說啞了。

就這樣從春天到夏天，又到秋天，又到冬天。今年過年的時候，她居然在吃年夜飯的時候哭起來了，說自己結(jié)婚八年了沒出過門，蜜月旅行沒有，一家出行也沒有，就像籠中小鳥。

我最見不得她哭，她一定知道這一點。每當(dāng)她眼淚汪汪時，我的角色就瞬間從丈夫轉(zhuǎn)換到了父親，我答應(yīng)這個春天一定帶她出門玩兒一次，她怕我反悔，馬上就上網(wǎng)查旅游團。我跟她說有三個條件，她說無論幾個條件都可以，只要我?guī)鲩T。她就像為了得到一件玩具的孩子，愿意寫很多作業(yè)。

我不愿意和她一起出門，原因很簡單。我們畢竟差四十歲，巨大的差距讓我窘迫。雖然我說楊振寧娶小妻時說的話讓我心有戚戚焉，但我畢竟不是楊振寧，我是個凡人，沒那樣的氣魄。剛結(jié)婚時我還精神氣兒十足，隨便人家怎么看我我都無所謂，有時還故意在人多的地方讓兒子叫我爸爸?，F(xiàn)在年齡越來越大，不知怎么回事，沒有那么理直氣壯了。

那個老中醫(yī)說得對，讓一個人無法再驕傲的只有他的身體。我們的精神是靠肉體支撐著的，肉體松懈時，精神很難再飽滿。

我下決心出來旅游，是想說話算話，結(jié)婚時我說過要給榴月全世界，怎么可能連一個旅游都不給她？可是一旦出門，一旦走出我自己營造的王國，我便忐忑不安，有了一種把控不住的恐慌。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制造一個糟糕的結(jié)局。

尤其是下午，我看到榴月和小健頭次坐到了一起，頭挨頭地竊竊私語時，真的心如刀絞。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會，我一直以為心如刀絞都是女人家的感受，男人不該如此。但我的確心如刀絞。

他們坐在后面，我不便回頭去看。但是，那個詞叫什么，如芒在背。雖然我知道他們兩個不會做什么出格的事，且不說小健是我的晚輩，就是榴月，我對她還是有基本信任的。無論是在我跟前，還是不在我跟前，我相信他們不會出格，聊的無非是年輕人熱衷的話題。榴月從來沒和同齡人在一起玩兒過，突然和同齡人在一起的那種感覺，肯定讓她特別開心。我在忐忑不安的同時也感到內(nèi)疚，我占有了榴月的青春歲月，也就包括占有了她與同齡人一起成長的機會。

于是我一再對自己說，你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dān)后果。這個選擇包括當(dāng)初娶她為妻和這次答應(yīng)她出來。我努力淡定，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畢竟這一生我也經(jīng)歷不少要死要活的事，都挺住了。

可我怎么也沒想到我非但沒有控制住，反而還往最壞的結(jié)果上推了一把。你們肯定知道那個阿拉伯寓言吧，壓垮駱駝的，是最后一根稻草。那么，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五、關(guān)于最后一根稻草。

似乎是王老中醫(yī)那句話。

下午到了川主寺，我就不想再動了，找了個茶鋪坐下。剛點上煙吸了一口，就看到我們車上另一個老男人走過來了，感覺比我還年長，一問果然比我年長七歲，是個老中醫(yī)。

我們倆就坐下來聊天，在煙霧繚繞中交換了彼此的經(jīng)歷。原來他的老婆也比他小二十歲，但到了今天，他們的差異已不那么明顯了。然后我們談到了生死，他跟我說，他已經(jīng)做好了自行了斷的準備，好像是準備了某種毒藥。

我很受震動。雖然我也考慮過身后事，但我考慮最多的是財產(chǎn)分配問題，害怕引發(fā)家庭矛盾，我從來沒替自己想過，怎么結(jié)束才不受罪。這么一想我忽然有種擔(dān)憂，怕自己不得好死。他還開玩笑說英雄氣短，何況是老英雄。他說的時候可能沒想到，我就得了這么個氣短的病啊。心情頓時郁悶。

不，不是他的話，生死人人都要面對。應(yīng)該是方姐的那句話。

當(dāng)下午榴月和小健最后才從景區(qū)出來時，我真的是努力克制著怒火。我覺得榴月出格了，雖然我知道他們不會做什么，但在我看來這就是出格：竟然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單獨在一起那么長時間，而且，那么開心，我看到她的眼睛發(fā)亮，那種克制不住的快樂是我以前沒見到過的。

我用了很大的毅力，才做到一言不發(fā)。

偏偏這個時候方姐說了一句話，本來她說那句話是為了勸解我不要生氣的，她看出我在生氣。她笑著說了句，真是孩子。

這句話對我來說好比傷口撒鹽：孩子，他們是孩子，榴月是孩子。我的危機意識空前濃厚，好比在緊閉門窗的屋里燒了火爐，一氧化碳讓我中毒了。我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平復(fù)情緒。以前我郁悶的時候，總是到方姐那兒去排遣，去吐槽，現(xiàn)在，最后一個出氣口也堵上了，因為方姐認為我沒必要生氣，他們在一起說說笑笑是很正常的，他們是孩子。

不，不，也不是方姐那句話。外人說什么我都可以忽略，只要榴月依然在我身邊，依戀我，我就不在乎。

可是。

當(dāng)我們回到房間，我心里盤算著怎么和榴月度過一個良宵，以彌合白天發(fā)生的縫隙時，榴月卻顯得心神不寧，借口要買衛(wèi)生巾跑了出去，而且一出去半天不回來。我知道她去找小健了，我忍無可忍叫她回來，她還是心神不寧，并且對我的要求很抗拒。她嘴上沒說什么，身體的抗拒非常明顯。這讓我終于有了失控的感覺。

人一旦失去掌控，那種無助、憤怒、焦慮、抑郁的情緒，就會迅速反過來掌控人。我被我的情緒掌控了。我開始感到氣短。

其實在榴月離開的時候，我已經(jīng)預(yù)先噴過藥了，撳了兩下萬托林。但不知是藥沒憋住還是怎么的，我再次感到憋氣，我很想拿過藥來再撳兩下。但我克制著沒那么做，我知道我若在她面前噴藥，便會給她更多拒絕我的理由。我還是繼續(xù)親吻她，坦率地說，我并不是想要尋求快感，我只是想找回“她是我的”那種感覺，只有那樣我的呼吸才會順暢。可是，她竟然推開了我，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她竟然推開了我。

我終于控制不住憤怒了。王小波早說過，人的一切痛苦，本質(zhì)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的確如此，我無能，我憤怒，我朝她大吼。她忽然回嘴說，我還不是為你好，這里是山溝，萬一你……

對，就是這句，這句話突破了我最后的防線。不，還不是這句話本身，而是她說這句話的眼神。那眼神猶如千軍萬馬，突破了我的最后防線。我清楚地在那眼神里看到了憐憫、輕蔑和不耐煩，而在此之前，她看我的眼神永遠是敬畏、感恩和服從。

也許從今以后，她看我的眼神就是如此了，憐憫、輕蔑、不耐煩，而且隨著我的日益衰老日益加劇。難道我耗費心血財力這么多年，就只能得到這么一個結(jié)局嗎？我無法忍受。

我失控了。終于。

一瞬間，窒息感進入頻發(fā)狀態(tài)，我大口大口地又是毫無用處地喘息著，空氣并沒能送入我的肺部，我在瀕臨窒息中搶過她手中的萬托林猛然摔到地下，我用力將自己推向了最壞的結(jié)局。我倒地后，看到榴月拼命去撿，撿起來后朝我噴，但噴不出來，她迅即跑出房間。

我不知道她是去叫人還是去買藥，我只感到呼吸道痙攣已全面爆發(fā)，我努力掙扎著坐起來，撥通了方姐的電話。當(dāng)方姐進來，滿屋子找藥時，我知道自己沒救了。那時，我真希望榴月在身邊，好歹，也算是為我送終了。

講述到此，不知你們是否已經(jīng)明白？

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應(yīng)該是我自己。

選自《作家》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