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費城的賓夕法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是美國知名的常春藤盟校(Ivy League),也是美國立校時間最久的高等教育機構之一,由本杰明·富蘭克林創(chuàng)建于1740年,美國現(xiàn)任總統(tǒng)唐納德·特朗普即畢業(yè)于此。十九世紀中后期,隨著南北戰(zhàn)爭的結束,美國邁上了高速發(fā)展的道路,亦參與到歐洲諸國探索世界的洪流之中。賓夕法尼亞大學(下文簡稱賓大)是美國最早邁出腳步的,當時賓大的教員們在費城富商的支持下,計劃前往美索不達米亞探尋兩河流域的古代文明,他們要求學校支持建立一座專業(yè)的古物保管處,以安置探險所得,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應運而生。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與人類學博物館(Univer sity of Pennsylvania Museum of Archaeology and Anthropology,下文簡稱賓大博物館)始創(chuàng)于1887年,其名稱幾經(jīng)變更,但探索、發(fā)掘和收藏來自世界各古文明的目標始終未變。
1911年,卸任賓大校長之后查理斯·哈里森博士(Charles Custis Harrison,1844-1921年)來到賓大博物館擔任董事會會長,協(xié)助新任館長喬治·高登博士(George Byron Gordon)。一位是政治家和企業(yè)家,一位是具有田野發(fā)掘經(jīng)驗和博物館管理經(jīng)驗的學者,二人的配合默契且卓有成效,博物館擴建工程很快付諸實施。新展廳體量巨大、結構特殊,是一座高110米、直徑110米的圓形大廳。大廳不僅平面呈圓形,頂也為圓形穹頂,整個建筑空間為全磚結構,沒有任何柱子作為支撐,直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是美國最大的無柱大廳。在擁有了兩河流域、埃及和南美等文明豐富藏品的專門展廳后,具有遠見的館長高登將目光投向了當時還不為美國大眾所熟悉的遙遠文明—中國。他大膽地決定將這座無比宏偉的新展廳作為展示中國藝術的專門空間。
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與人類學博物館的圓形大廳
自1916年中國藝術大展作為圓形大廳的揭幕展拉開帷幕,穹頂下開闊的展示空間已經(jīng)用于收藏、陳列中國文物長達百余年之久,學界甚至以“中國圓廳”一詞專指這里。賓大博物館的中國文物大多是在1914年到1927年間入藏的,涵蓋中國青銅器、陵墓石刻、佛教造像、寺觀壁畫和三彩器等種類,藏品之精讓人贊嘆。其中尤以雕塑類最佳,包括漢晉時期的有翼神獸、來自響堂山石窟的佛教造像以及著名的易縣遼三彩羅漢等。而在這些精品之中最為著名的,大約應是來自唐太宗陵園的兩塊浮雕。
昭陵是唐太宗李世民和文德皇后的陵園,鑿山為陵、規(guī)模宏大,位于今陜西省禮泉縣。在靠近山陵的祭殿兩側曾列置“昭陵六駿”石刻。六塊巨石上以浮雕形式分別刻畫六匹駿馬,它們是李世民征戰(zhàn)四方時的得力坐騎。昭陵的營建始于貞觀十年(636年),在這一年太宗選定九嵕山安葬過世的長孫皇后,這也將是他死后的永眠之所。陵園工程規(guī)模宏大,李世民希冀將其生平的功績如紀念碑一般昭示后人。相傳這功勛卓著的六匹戰(zhàn)馬的石刻是由閻立本擬圖造像,太宗將他們列置陵園、永伴左右,不僅是出于對戰(zhàn)馬們的喜愛,也是對征戰(zhàn)歲月的永恒紀念。
陪伴陵前的六駿分別是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和颯露紫。它們在太宗陵園內歷經(jīng)千余年歲月變遷,屹立不倒,并且為后世藝術家提供來自唐代的藝術靈感,如金代趙霖就曾據(jù)此繪制《昭陵六駿圖》長卷,亦為傳世佳作。
2009年到2010年,颯露紫和拳毛騧經(jīng)過中美文物修復專家會診并修復后,以更完美的面貌重新示人。現(xiàn)在二駿對稱陳列在易縣三彩羅漢兩側。一百年前,它們是如何離開太宗身側,遠渡重洋來到中國圓廳的?這段距今天不遠的歷史,卻眾說紛紜,被演繹出無數(shù)版本,仿佛一場羅生門。兩匹“駿馬”本身,就足夠書寫一段傳奇……
颯露紫即是“昭陵六駿”之一。研究認為“颯露”一詞來源于突厥語,“颯露紫”即為“勇健者的紫色駿馬”之意?!白涎囹v躍,骨騰沈駿,氣警三川,威凌八陣”是太宗皇帝對颯露紫的贊語。621年,驍勇而年輕的李世民曾騎著這匹紫紅戰(zhàn)馬東征洛陽、鏟除王世充勢力。颯露紫是昭陵六駿浮雕組中最具有情節(jié)性的一件,也是六駿中唯一一件有人物相伴的。當時李世民身犯險境,颯露紫胸中一箭,仍載著他突出重圍。浮雕刻畫的并非激戰(zhàn)的場景,而是選取了戰(zhàn)事稍歇時的一個瞬間—護駕而來的邱行恭正欲為負傷的颯露紫拔箭。我們可以看到此時的邱行恭仍然身著戰(zhàn)袍,他左手撐住颯露紫的胸部,右手發(fā)力欲拔出羽箭;颯露紫雖身受重傷仍筆直站立,不見絲毫懈怠。這個凝固住的靜態(tài)瞬間,恰到好處地暗示出戰(zhàn)爭的激烈,也顯示出太宗摯愛戰(zhàn)馬的勇猛本色。
易縣遼三彩羅漢高105厘米 寬64厘米
拳毛騧亦為昭陵六駿之一,是許洛仁在虎牢關進獻給李世民的坐騎。李世民騎著拳毛騧與河北割據(jù)勢力竇建德余部劉黑闥數(shù)次激戰(zhàn),在洺水之役中拳毛騧身中九箭英勇戰(zhàn)死。李世民對它的贊語是:“月精按轡,天駟橫行。孤矢載戟,氛埃廓清”。在浮雕畫面中,拳毛騧頭略低,披掛全套鞍具,前后各有一腿略微抬起,好像正迫不及待地整裝待發(fā)。整組昭陵六駿姿態(tài)各異,或靜或立或奔或走,各自之間形成鮮明對比,也滿足整組浮雕動靜結合的視覺表現(xiàn)需求,這也是當六駿聚合時才能完整欣賞的景致。
昭陵六駿圖金 趙霖 寬27.4厘米 長444.2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1907年法國漢學家沙畹(édouard émmannuel Chavannes,1865-1918年)在中國考察,足跡遍布河南、四川、山西、山東、陜西、遼寧、北京等地,尋訪并拍攝了大量重要的中國古跡,后集結出版《北中國考古圖錄》(Mission archéologique dans la Chine septentrionale,1909年),在歐美引發(fā)了探索古老中國的巨大熱情。這部書比關野貞和常盤大定合著《支那文化史跡》的發(fā)布還要早20年左右,因而保留了更多文物原始信息,極具研究價值。在《北中國考古圖錄》中,未曾到達過九嵕山的人們第一次有機會看到昭陵六駿,或許因為這些唐代偉大的石刻太過讓人驚嘆,不幸也隨之而來—諸多“按圖索驥”的古董商對這些精美的浮雕動起了貪婪的念頭。古董商格魯尚(A.Grosjean)、阿道夫·沃什(Adolf Worth)和馬塞爾·賓(Marcel Bing)都曾對昭陵六駿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一時之間,活躍在陜西的古董商和文物掮客們?yōu)榱说玫搅E“各顯神通”。
根據(jù)宋聯(lián)奎《蘇庵雜志》“辛亥后,石駿為師長張云山取其二,移置長安舊督署,然斷泐不堪矣”的記述,另對照盧吳公司西安分號負責人王昶軒寫給吳啟周的信件可知,六駿命運很早便開始了分歧……颯露紫和拳毛騧被運離昭陵事在1912年前后,由陜西辛亥革命的主要領導人之一、袁世凱改編后陜軍第一師師長張云山運往西安獨占。剩下的四駿也不能幸免,1913年5月,外國古董商(據(jù)保爾·馬龍指稱,此人是格魯尚的代理人戈蘭茲)將遺留原址的四駿運離禮泉,途中遭遇當?shù)剞r民的攔截,沖突中,石駿被推下山崖。后來這些殘破而珍貴的浮雕于1917年被運往陜西省圖書館收藏,1950年前后,被移至陜西省博物館保存。陜西省博物館即西安碑林博物館前身,現(xiàn)在到碑林博物館,還能一睹四駿的風姿。
而西安張云山的都署也并非颯露紫和拳毛騧的最終歸處,即便離開昭陵,文物掮客對它們的垂涎也從未停止。眾所周知,二駿是由文物巨鱷盧芹齋(C.T.Loo,1880-1957年)運送出境,并出售給賓大博物館的。關于這段公案,盧芹齋一直爭辯購買二駿使用合法手段,且是來自袁世凱的直接授意。然而最近解密的建國初期查封的盧吳公司上海分部的檔案表明,事實似乎并非如此。在盧吳公司西安分號雇員王昶軒和吳啟周往復信件中透露,盧吳公司實際參與了二駿運送出西安并盜賣出境的整個過程。
根據(jù)陳文平的研究,盡管早在1914年盧吳公司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對“唐陵馬片”的格外關注,但并未有將其盜運出國的切實舉動,他認為正是在這一年盧芹齋與時任賓大博物館館長的喬治·高登的相識與合作,成為盧芹齋決定盜賣昭陵二駿的誘因。
正如上文提到的,在二十世紀的頭幾年,中國古老的石雕石刻在歐美尚未打開市場,遠沒有書畫和瓷器受到歡迎。而賓大博物館空曠的建筑空間,不僅需要大量文物,也需要文物有一定的體量,這樣才能凸顯出建筑空間和文物之間的良好呼應。正是在籌備新展廳揭幕展的過程中,高登結識了盧芹齋。1914年,盧芹齋同意免費將手中的繪畫、瓷器和造像出借給賓大博物館展覽使用,這位精明的古董商還意外發(fā)現(xiàn)高登對他手中的佛造型相當有興趣,很順利地便將三尊佛像售予了博物館。
盧芹齋聲稱是在1915年獲得二駿,并運往位于紐約的盧吳公司,但事實情況并非如此。周肇祥在《琉璃廠雜記》中記述是廠肆延古齋的趙鶴舫借助袁世凱次子袁克文之手,將二駿由西安盜運至北京,時間約在1916年前后。盡管有證據(jù)表明,盧吳公司和趙鶴舫的延古齋有密切的交易往來,但是仍缺少直接證據(jù)表明盧芹齋是何時以何價格獲得的二駿,但我們可推測二駿由北京運送往大洋彼岸的美國,大致是發(fā)生在1916年到1918年之間的事情。
有趣的是,根據(jù)周秀琴在《昭陵兩駿流失始末》中的記述,她在翻閱賓大博物館東方部副主任畢士博的日記時,發(fā)現(xiàn)他記錄了1917年10月17日寫給館長高登的信,那時二駿已被搬離西安,并認為它們遲早會在美國市場上出現(xiàn)。根據(jù)此我們也可以知道賓大博物館對昭陵六駿的興趣也確實早已有之。
上/颯露紫 高172.7厘米 長207厘米 寬43.2厘米
下/拳毛騧 高166.4厘米 長207厘米 寬44.4厘米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與人類學博物館藏
果然,不久之后的1918年3月,高登在盧芹齋位于紐約的倉庫首次見到了二駿石刻,他馬上表現(xiàn)出了極大興趣。在此后的一個月,高登與盧芹齋頻繁聯(lián)系,很快便達成協(xié)議—一方面,由盧將二駿免費借于賓大博物館展出;另一方面,高登也承諾說服董事會購買這兩件唐代雕刻杰作。
1918年5月8日,二駿抵達費城。根據(jù)記錄可知,它們是以碎塊的形式運送的,并最終在賓大博物館拼裝完成。盧芹齋最初為二駿石刻開價15萬美元,這在當時可謂是一筆巨款,因此高登在籌措資金時也面對極大的壓力和困難。隨后賓大博物館與盧芹齋展開了長達數(shù)年的價格拉鋸,盡管在此過程中波士頓藝術博物館和大英博物館都表現(xiàn)出對二駿的興趣,但最終賓大博物館以12.5萬美元的價格得到了二駿的所有權。1921年,實業(yè)家艾爾德里奇·約翰遜(Eldridge R. Johnson,1867-1945年)的捐贈使賓大博物館終于付清了欠款,自此二駿石刻成為了該館鎮(zhèn)館之寶,陳列于圓形展廳之中。
在二駿盜案中,中外的古董商、軍閥、貴戚都摻雜其中,把本就撲朔迷離的真相攪和得更加渾濁不堪。但在這其中,發(fā)揮最大作用,并擊敗他的老對手們最終獲利的,還是盧芹齋。
盧芹齋無疑是復雜的多面體,他出身卑微,老家是浙江北部一個極小的村子盧家兜,而并不是他一直聲稱的來自湖州家道中落的官宦之家;他去法國也并非是留學生的身份,而是作為張靜江的仆從。但不可否認,盧芹齋是成功的,他的古董交易網(wǎng)絡橫跨歐美,可以說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最著名的東亞藝術品商人。
站在國人的角度,盧芹齋通過販賣文物(即便是在民國時期,他經(jīng)手的大多數(shù)文物也并非來自所聲稱的合法渠道),一步步從商鋪伙計步入上流社會,不僅在巴黎擁有一棟華美的中式宅邸—彤閣,還與歐美富賈如洛克菲 勒(John Davison Rockefeller,Jr)、摩 根(J.P.Morgan)、布 朗· 戴 奇(Avery Brundage)交誼匪淺,可謂是賣祖求榮。但是對于歐美的收藏家和博物館而言,盧芹齋又有另一種面貌,他是眼光獨到、講求誠信的商人,是中國文化的信徒和宣傳者,是樂善好施的撒瑪利亞人。在盧芹齋登上舞臺的年代,歐美收藏界對中國藝術的興趣大多還僅限于瓷器,對于書畫、銅器、佛造像這些傳統(tǒng)中國藝術的精髓之作,與其說是缺少興趣,不如說是全無了解。是盧芹齋通過舉辦展覽、發(fā)布圖錄、出版書籍,不遺余力地將中國文化和獨特藝術的理念推廣出去。為此甚至不計成本將藝術精品用于饋贈著名博物館,而不是拿它們牟利。他不僅資助學者研究中國文物、幫助窮苦的留學生,還多次以個人所得支援戰(zhàn)爭陰影下的祖國,并用自己在歐美的影響力為中國募捐集資。他雖然是張靜江的家仆,與國民黨過從甚密,卻仍私下出資資助留學法國的紅色青年出版發(fā)行報紙。
沙畹《北中國考古圖錄》(Mission archéologique dans la Chine septentrionale,1909年)中的昭陵六駿
盡管我們不能僅以臭名昭著的文物販子這樣平面化的視角來看盧芹齋,但是不能否認的是,無論怎么審示,他的行為本身確確實實造成了古代文物的流散,有損于中國文化的完整性,更導致了許多不可逆的傷害。經(jīng)他之手,無數(shù)因戰(zhàn)亂流離的珍貴文物,如同百多年前的中華帝國一般支離破碎,帶著往日輝煌的印記,散落于世界各國的公私收藏,成為列強占有世界理想的點綴。
許多人,包括盧芹齋自己,都持有這種觀點:將古老的文物賣到國外,從客觀上使文物得到妥善的保護,而如果不是如此,這些文物也會毀于戰(zhàn)亂。但我們應清醒地認識到,珍貴文物的流散、尤其是被粗暴剝離原境的不可以移動文物—那些被鑿碎帶走的佛像、被膠布整片粘走的壁畫—大多是毀滅于貪婪的窺伺,而并非戰(zhàn)亂本身。正是妄圖獨占的欲望,對文物、對藝術品古老而落后的貪婪,推動逐利的商人、盜匪去盜掘墓葬、毀壞寺廟和石窟……這些被破壞、被剝離它們原有環(huán)境的珍貴文物,將永遠失去它們的歷史坐標,如同枯葉離開樹木的—或許仍然精致,但是脆弱并且單薄。
精美的文物固然重要,它們是智慧的先人留給我們的珍貴遺產(chǎn),然而脫離了原有環(huán)境的文物事實上已經(jīng)損失了太多的細節(jié)和信息……可能有些人認為,那些不能帶來利益的細節(jié)和信息,遺失就遺失了,并沒有什么大不了。但事實上,這些信息的湮滅,是對今人了解歷史途徑的毀壞。而這樣的悲劇直到今日仍頻繁發(fā)生,并不只百年前的盧芹齋和昭陵二駿,這是我們需要時刻警醒和引以為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