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壬
文字是人類文明的基石,有很多民族卻只有語言而無文字。侗族便是這樣的民族,他們沒有文字,用唱歌的方式來記錄歷史、裝點生活。凡有鼓樓處,便能唱侗歌。而有鼓樓和侗歌的地方,則少不了牛腿琴。
侗族有句諺語“飯養(yǎng)身、歌養(yǎng)心”。老人們唱敘事歌時用牛腿琴配樂,姑娘們唱琵琶歌時懷抱著侗家琵琶起舞,這曾經(jīng)是侗族人的生活日常。天籟般的旋律滋養(yǎng)了侗族,而侗歌歌者、侗樂樂師和隱在侗寨的樂器工匠們,則用自己的手藝默默地把侗歌滋養(yǎng)成世界級的民樂。
貴州省榕江縣有個名叫宰蕩的村莊,很多人慕名而來,只是為了一聞享譽世界的侗族大歌。而我們翻山越嶺而來,是為了尋找一對八十高齡的姐弟。他們一個唱侗族大歌,另一個用牛腿琴拉敘事歌,用嗓音記錄了這個民族的歷史和村莊的生活。
我們沿石板路進村,行過百步后,有歌聲穿過木屋飛檐而來,讓寧靜的村莊迅速蘇醒。循聲而去,村寨中央一個小小的廣場出現(xiàn)在眼前。廣場中央擺滿了十幾張長桌,每張桌上都放滿了酒肉。原來,全村人在一起過“月也”?!霸乱病笔橇鱾髟诙闭娘L(fēng)俗——侗族各個支系寨子間相互走動以增強感情。青年男女借機戀愛,老人小孩走親訪友。
吃完飯,婦女們穿上盛裝站上了廣場中央的戲臺。七八個三四十歲的侗家女,眾星捧月一般圍著一位七八十歲的老奶奶。老奶奶便是村里的侗族大歌傳承人羅俾云,今年已81歲,唱侗族大歌70多年。而她的弟弟便是我們要尋找的侗族敘事歌師羅幸禮,今年已經(jīng)79歲,正在鼓樓里教徒弟拉牛腿琴、唱敘事歌。
在侗族,每個人都是優(yōu)秀的歌者,但像羅家姐弟倆從10多歲開始唱,一直唱到80歲,依舊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在侗家也極為罕見。姐弟倆每天練歌的地方,是一座有著200多年歷史的鼓樓。以前,鼓樓是侗寨的中心。這里是寨老決策村寨大小事務(wù)的場所,也是年輕人傳習(xí)侗歌的地方,還是年輕人“行歌坐月”的戀愛場所。但如今,這里成為羅幸禮教授敘事歌的場所。
拉牛腿琴、唱侗歌,不僅是侗族記事的方式,還是侗族年輕男女戀愛的途徑。以前,誰的牛腿琴拉得好,敘事歌唱得動聽,就容易被姑娘垂青。但如今,生活方式的改變讓侗歌和牛腿琴漸受冷落。
曾經(jīng)侗寨人人都會拉的牛腿琴,如今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但愿意學(xué)習(xí)的人寥寥無幾。幸好,還有一些年輕人愿意跟著羅幸禮學(xué)琴,讓這項技藝能繼續(xù)延續(xù)下去。
羅賓利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在學(xué)習(xí)敘事歌的年輕人。以前,他像村里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對敘事歌一竅不通。直到后來,他在村里擔(dān)任安全員,開始接觸侗族的文化保護工作。在工作中,他和羅家姐弟接觸多了,便喜歡上了這門藝術(shù)。
這天,羅幸禮要教的曲目是《珠郎娘美》,教導(dǎo)侗族人戀愛要自由??锤鑾熇M惹伲且患行按┰健钡氖虑?,因為拉牛腿琴的姿勢和我們平時所見的其他民族弦樂演奏姿勢都不一樣:琴師要將琴尾端頂在左肩與左胸之間,琴面朝上,左手托持琴頸,用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按弦,右手執(zhí)弓在弦上拉奏。這和小提琴演奏倒是有些許相似。因而牛腿琴又被大家戲稱為“侗族小提琴”。
羅賓利說自己對牛腿琴的興趣正是來源于小提琴:“有一次,在外面打工時,看到有人拉小提琴,總感覺他拉琴的樣子格外熟悉,思來想去后發(fā)現(xiàn),這不就是小時候父親每天在家里打的‘果吉(侗語對牛腿琴的稱呼)嗎?”
以前,村里老一輩都多少會一些侗族敘事歌。當(dāng)牛腿琴拉響,敘事歌唱起時,歌聲就慢慢把村里人聚起來。侗歌自古以來,一直是聯(lián)絡(luò)侗家人情感的紐帶。
羅賓利當(dāng)初返鄉(xiāng)時,他的理想是組建一只侗歌隊,不僅僅讓侗家人重新緊密團結(jié)在一起,還要把侗歌隊拉到全國開巡回演唱會。但如今,年輕一代不僅不會拉牛腿琴,甚至連敘事歌的意思都無法理解,全村的歌者已經(jīng)無法聚成一圈。羅賓利說,他對侗歌的傳承很是擔(dān)心。
這時,姐姐羅俾云已經(jīng)在鼓樓練完侗族大歌,步履蹣跚地回家做飯。我問她擔(dān)不擔(dān)心侗歌會失傳。她說,當(dāng)飯養(yǎng)身養(yǎng)夠了,大家就會想到用歌來養(yǎng)心了,“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
看完了拉牛腿琴的樂師,我們讓牛腿琴學(xué)徒羅賓利帶我們尋找做牛腿琴的工匠。拉牛腿琴的人少,做牛腿琴的工匠應(yīng)該更不好尋。沒想到羅賓利很快帶我們找到了工匠。
這位工匠是位60多歲的大爺,初見時,他正端著一把牛腿琴站在自家大門口,身邊站著一個小女孩。大爺一拉牛腿琴,女孩就跟著節(jié)拍跳舞。
大爺名叫楊秀森,今年已經(jīng)67歲。從20歲開始學(xué)做牛腿琴,至今已有47個年頭。我問他為什么要學(xué)做牛腿琴,楊秀森不說話,手拿著煙斗猛吸了一口,吐出了團濃濃的煙霧后,咧嘴一笑:“做牛腿琴還能為啥,為了討個媳婦唄!”
原來,在楊秀森年輕時,侗族姑娘評判小伙子的最高標準是誰的敘事歌唱得好、牛腿琴拉得棒。唱敘事歌、拉牛腿琴,小伙子們都是從小開始練。雖然有些人天賦異稟,但絕大多數(shù)人都技術(shù)平平。想要拔得頭籌,除卻唱得好、拉得好以外,就只能獨辟蹊徑。楊秀森想到了一條捷徑:自己學(xué)做牛腿琴,做出最好的牛腿琴,在拉琴、唱歌追姑娘時,就能一騎絕塵。
楊秀森最終憑借做琴的絕活,討到了理想中的媳婦。從那以后,每當(dāng)春暖花開談戀愛的季節(jié),楊秀森家就擠滿了來定做牛腿琴的小伙子。
“一把牛腿琴好不好,關(guān)鍵要看共鳴箱。”只見楊秀森騎在木工凳上,拿起一把鑿子開始在一塊瓢狀的杉木上鑿起來。鑿空杉木后,他用砂紙將內(nèi)壁打磨平整,再蓋上一層薄板構(gòu)件,共鳴箱就完工了。然后他從琴頭到琴尾拉上兩根棕絲做的琴弦,琴身就做好了。
接下來,就進入做制琴弓的階段。只見他取出一根一米來長的竹片,將竹片大約九分之一處的頂端放在炭火上來回烘烤。烘烤完成后,他便用手輕輕折動,待竹片變彎后,拿出準備好的棕繩,分別綁在竹片兩端,竹片便從烘烤處開始變彎,成為一個不對稱的弓型。如此,牛腿琴的琴弓便做好了。
這時,楊秀森把琴身架在左肩上,開始試音。棕繩遇見棕絲,發(fā)出纖柔而嘶啞的聲響,音量小得難以聽見。聽到這聲音,我對牛腿琴有些失望:“傳說中的‘把妹神器,聲音就這樣?”
楊秀森似乎察覺到我的失望,深吸了一口氣后竟然開始邊拉邊唱,歌聲和琴聲神同步:音量雖然比琴音略大,但音調(diào)嘶啞卻如出一轍。一曲終了,楊秀森迫不及待地問我這唯一的觀眾:“感覺怎么樣?”我很尷尬地笑了:“一拉一唱都有配角神韻!”
我以為楊秀森對我的直言會很生氣,沒想到他卻向我伸出大拇指:“這就對了,拉牛腿琴時,都是邊拉邊唱。在逢年過節(jié),琴師一般都是為侗戲和侗歌伴奏。就算是小伙子拉牛腿琴追求姑娘,姑娘和她們的歌聲,也是絕對的主角。牛腿琴本身就是配角!”
楊秀森說,雖然他是牛腿琴匠,但做牛腿琴也只是他的副業(yè)。每年,他只有到農(nóng)閑時,才會在自家門前支起工具開始制琴,告訴村里的年輕人到戀愛的季節(jié)了——姑娘們得練歌,小伙們得練琴了。有道是:年少不練琴,無妻徒傷悲。
但最近幾年,輪到楊秀森傷悲了:最開始時,村里會制琴的人越來越少,他的訂單倒是越來越多,最多時他一年賣過的牛腿琴有上百把。最近幾年,制琴匠越來越少,但找他制琴的人減少得更快,因為村里年輕人基本都外出了,過年時在家呆幾天,也都不會拉琴。
以前來買琴的主要是本村的小伙子。現(xiàn)在來訂購的,多是周邊村寨的老人。一把琴根據(jù)音質(zhì)好壞,能賣300~800元不等,平均500元一把。如今,楊秀森每年能賣十來把。
雖然最近幾年,能賣出的牛腿琴每年都在減少,但楊秀森已經(jīng)很知足:閑時做琴換煙酒,夢里琴聲配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