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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荒本草

2018-10-18 11:13劉梅花
延安文學(xué)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蒿子茵陳蒿茵陳

劉梅花

一直以為西夏很富足,牛羊成群,米谷滿倉。不過,偶然看到零散幾條西夏諺語,慢慢揣摩,卻原來,西夏的百姓比較窮。

只喝稀湯不飽人,粥菜合吃可延年——百姓的日常光陰依靠稀湯和野菜。有可能,西夏的良田并不是很多,糧食稀缺。不然,怎能留下這樣的民間諺語呢?

《西夏傳》說,其民春天吃鼓子蔓,堿松子。夏天食蓯蓉苗,小蕪荑。秋天呢?吃席雞子,地黃葉,登廂草。冬則蓄沙蔥,野韭,拒霜,灰條子,白蒿,以為歲計。“以為歲計”這四個字很重要,西夏的老百姓總是依靠野菜度日,不僅僅是度荒年。

他們還說,吃完棘草顎不穿,口小不嫌野菜苦。盡管西夏謎一樣消失了,可漏下的幾句諺語,泄露了百姓貧苦的光陰。連棘草都煮了吃,天哪。棘草是有刺的,扎嘴戳嗓子,連牛都不肯好好吃,咽不下去。

那么,《西夏傳》里記載的野菜,都找來仔細(xì)瞧瞧。

鼓子蔓,又叫古子蔓,但到底是味什么草?不知道,完全跟著西夏消失了。有人說是打碗碗花,我敢保證,這花不能吃。堿松子,席雞子也不知所云。單單是看名字,瘦瘠巴干,估計也不是什么好吃的野草。但凡好吃的野菜,要嫩,要肥,要汁液飽滿。

蓯蓉苗。肉蓯蓉是多年生寄生草本,圓柱狀,長得跟老鼠尾巴似的,表皮覆蓋了鱗葉,黃色,肉質(zhì),覆瓦狀排列,披針形??墒牵@家伙就是個直棍棍,像筍子一樣,哪有苗呢?和西夏不熟悉,真不知道他們怎么吃。

小蕪荑。蕪荑,有大小兩種。小的是榆莢,揉開取仁,醞釀成醬,味道辛辣。也有人摘了榆莢,鹽漬,秋后食之??赡墚?dāng)做醬菜。想來也沒什么滋味。

地黃葉,矮小,普通,看上去干茬茬的。稀稀疏疏幾片葉子,寸許長,橢圓形,邊緣有鋸齒,軟塌塌趴在地上,中間抽出一莖,莖端開拇指大的小筒花,紫紅色。倘若不是餓極了,怕是吃不下去。

拒霜,花名。木芙蓉的別稱。古籍說,拒霜冬凋夏茂,仲秋開花,耐寒不落,故名。又說拒霜花常多葉,始開白色,明日稍紅,又明日則若桃花然。古詩曰:秋容不淡,拒霜已紅。

西夏人食拒霜,估計是吃花朵的,因為葉子太老,不好吃。前幾日去過寧夏,當(dāng)?shù)赜袔追N吃食很獨特,米面蔬菜合煮,還留著西夏“粥菜合吃可延年”的印痕。洗干凈的野菜撒上面粉,上鍋大火蒸。熟了裝盤,青碧透著白,清香可口。嫩苜蓿切碎,摻在面粉里揉,蒸出來的饅頭綠瑩瑩的,甚是美味。這個拒霜,可能是釆下花朵,裹上面粉蒸熟了吃。

登廂草,也叫東廧草,又名沙蓬?!哆|史·二國外記傳·西夏》記載:“土產(chǎn)大麥、蓽豆……登廂草、沙蔥。”登廂就是沙米,一種草籽,沙漠里很多,我吃過,很好吃的。

沙米苗高兩三尺,像蓬草,屬于沙生植物,葉子細(xì)小,窄而長,莖有刺。暮春發(fā)芽,夏季遇見雨水迅速生長,十月結(jié)子成熟。子碎小,扁圓,黃褐色,如罌粟子。收割后,打碾,篩去草稈,濾下沙米。沙米肥而有脂,很養(yǎng)人,不過做時比較費事。先把沙米冷水浸泡,然后裹在麥草里,搓揉出漿汁,再把漿汁放鐵鍋里煮沸,冷卻,帶著一股焦糊味兒的涼粉,相當(dāng)美味。古代河西走廊的駐軍拿沙米充軍糧,叫野谷。

至于沙蔥,野韭,灰條子,白蒿這些,到處都有,饑荒年都是上好的養(yǎng)命野菜?!毒然谋静荨防镉涊d的野菜,許多我都沒有見過,只能讀讀。

青葙子。生于平谷道旁,也叫草蒿,萋蒿,大尾雞冠花。結(jié)子叫草決明。

其實它也不算是蒿子類的,蒿子有沖撞的氣味,它沒有。不過是因為藥用功效和草蒿子相似,才叫草蒿。真正的蒿子是茵陳蒿和黃草蒿。結(jié)籽能明目,與決明子同樣功效,因此也叫草決明,也不是真正的決明子。青葙開花與雞冠相似,所以就叫野雞冠,大尾雞冠花。

青葙這味草真是悲催,明明有自己的名字,卻被人亂叫一氣。和這個像,和那個像,其實大自然里相似的植物多了去了,人家都好好地用著自己的名字,偏偏青葙,多了一堆不正經(jīng)的叫法。青葙把自己的名字愛惜著不行,可是人們偏要胡亂叫。

比如我們鎮(zhèn)子上,宰牛的,就叫人家牛皮。賣小吃的,就叫人家許涼皮子。有個人手指多了一根,就叫人家陸指子。長得矮一點,就叫人家矬子。臉上有幾粒麻子,就叫人家麻嬸子。頭發(fā)不夠黑的姑娘,叫人家黃毛丫頭。中年男人禿頂,叫人家歇地。小孩掉了幾顆牙齒,就叫豁落牙。懷里抱的嬰兒,才學(xué)著說話,就叫人家禿嘴娃娃……

青葙生長在田野間,嫩苗像莧菜,可以吃——估計涼拌不好吃,燙火鍋還行。苗長高這有三四尺——看,這么高的草,就算嫩苗也有些柴,不會多脆嫩。青葙的葉子呀,花呀,籽實呀和雞冠花實在相似——無論多相似,總是有區(qū)別的,世界上沒有一模一樣的兩種草。雞冠花穗有的大而扁,有的絮絮叨叨繞成一團,青葙卻在梢間長花穗,穗子尖,一種水紅色,也有黃白色的。穗子一拃長,有點像兔子尾巴——不是說兔子尾巴長不了嗎?奇怪。青葙子藏在穗子里,和雞冠子,莧子一樣,難以辨認(rèn)。

青葙全株無毛。讀到這句,噗嗤笑出聲來,一味野草,全身沒一根毛,難以想象,好歹留幾根應(yīng)付門面,盡到草木的禮數(shù)——可人家就是進化到了無毛的境地,光溜溜的枝葉,簡直讓人笑得不行。葉子互生,披針形,頂端尖?;ㄋ腠斏驙?,種子扁圓,黑色,有光澤。

青葙入藥,三月采其莖葉,陰干。五六月采其子——為什么不在秋天?我們大西北,秋天才可以采藥籽。青葙一定生長在南邊,陽光充足的地方。

采藥這件事,實在太好,好到不想告訴別人,獨吞。前幾日,就我一個人,去了山里,剪回來大把大把的荊芥,晾干,屋子里有一種麻瀝瀝的草木清香。我打算做個荊芥枕頭,夜夜枕著,做清涼美夢。倘若不懂草藥,也是人生一大憾事。我寫了好多年的草藥,就是想極力勾起你的草藥興趣,去大野里聞聞風(fēng)中的花香——遲早你會感激我的。

草蒿。草蒿這味野草,我老家多得是,滿天飛的都是草蒿子。我們不喜歡玩草蒿,因為氣味不佳,臭。草蒿也叫黃蒿,不是茵陳蒿,兩回事。唐詩里有食茵陳的句子,可見古人菜少,能吃的都摟來,佐了野菜下飯是尋常事。細(xì)細(xì)看,半部詩經(jīng)都在寫草木。采采芣苡。昔我往矣,黍禝方華。采薇采薇。四月秀葽。投我以木瓜……民以食為天,古人的日常光陰都在大野里覓食,和草木相處。草木是生命之本,焉敢輕慢?

草蒿黃綠色——黃也不怎么黃,綠也不怎么綠,倒也不難看。大自然給予草木的顏色,都順眼,沒有丑得不忍多看的顏色。人調(diào)配的就不行,我見過一幢大樓,顏色那個難看,看一眼給一千塊都不想看。

草蒿的莖直立,分枝,葉子細(xì)小而軟,薄薄的。嫩苗不臭,可以吃——估計沒人吃,除非饑荒年。據(jù)說古人把嫩青蒿腌酸菜下飯,味道甚美——沒有吃過,不知道是不是好吃。茵陳蒿倒是吃過,不是下飯,是當(dāng)藥湯喝的。

草蒿的葉子像茵陳蒿,不過葉背黃綠,不白。高三四尺多——我見過生長在廢棄院落里的草蒿,因為有漚積的肥料,故而長到半墻,非常高。秋天開細(xì)小的淡黃色的花朵,花下結(jié)子,像粟米那么大,八九月采子陰干入藥。莖葉也可入藥,四五月間采下曬干。

草蒿發(fā)芽極早,春天的殘雪還鋪著,草蒿嫩芽就頂著一頭雪探出來腦袋,左看右看。初出土的草蒿,莖粗,肥軟,莖葉還不是黃綠的,是深青色,有點像茵陳蒿。要是拿來做菜,這個時候是最好的。田野里剜了嫩苗,開水里滾一滾,蘸了姜醋,想來也不難吃。我們老家的人不吃黃蒿,吃苣苣菜。

苣苣菜。苣苣菜是老家的救命菜。我們那條山溝,叫萱麻河,當(dāng)年挨餓年間,兩岸的人家就是靠吃苣苣菜活過來的。后來春荒少糧時也全憑苣苣菜救濟,所以也叫窮人菜。

苦苣雖小腳跟苦,豺狼雖小本性毒——這兩句話也不是我編的,是西夏諺語??梢娢飨膶嵲诤芨F,要吃苦苣,連根都吃了。我老家說,狼餓了,連草根子都嚼呢。

老家人吃苣苣菜,不吃路邊大野里的。吃哪樣?吃歇地里的。旱地種了幾年,肥分跟不上,要歇一年。歇著的田地,沒有莊稼,野草接點雨水就瘋長。苣苣菜是長勢過猛的一種。春天田地剛剛解凍,苣苣菜芽兒就冒出來,白生生的芽兒頂著兩片豆瓣大的嫩葉。老家人叫挑菜,拎著芨芨草筐子,蹲在歇地里挑。掘開土,刨出嫩芽,摳出來。掐斷嫩芽,冒出乳白的汁液,有點苦味。

回家的路上,順便在河水里淘洗干凈。燒一鍋開水,焯過,拌了鹽醋,澆上油潑辣子,清香爽口,略略有點苦味。但那種苦味,不是純粹的苦,是清甜的一種苦味,養(yǎng)活人的苦味。

苣苣菜葉子青綠,不高,頂多一尺多。葉子肥碩,嫩而脆。六七月抽莖,開黃色小花朵。莖中空,折斷有白汁液。時珍把苣苣菜寫得很扎實:胼葉似花蘿卜菜葉而色綠帶碧,上葉抱莖,梢葉似鶴嘴,每葉分叉,攛挺如穿葉狀。開黃花,如初綻的野菊。一花結(jié)子一叢,如同蒿子,花罷則收斂,子上有白毛絨,隨風(fēng)飄逸,落地生根。

夏天苣苣菜就不好吃了,可以飼養(yǎng)家畜,是上好的飼料。那些年,我家的雞兒,從春吃苣苣菜吃到秋,個個肥頭大尾,得意忘形,好不結(jié)實的。

我住的小城里有賣的,端午前后,農(nóng)人掘了苣苣菜,進城叫賣。但非常貴,一小袋五塊錢。餐館里也有賣,涼拌苣苣菜一份二十元左右。苣苣菜清熱消炎,也是一味好藥。舊時人們沒錢吃藥,但很少生病,因為身體里的小毛病都被苣苣菜收拾了。

敗醬草。敗醬草初春生苗,葉子薄而軟,鋪在地面。有點像菘菜葉而狹長一些。山里人常常采來做菜吃。葉子邊緣有鋸齒,葉面深綠色,葉背稍微淺一些。莖高二三尺,柔弱,不夠堅挺。數(shù)寸一節(jié),節(jié)間生葉子,向著周圍披散開,如傘。莖頂端開成簇小白花,像芹花,也像蛇床子花。結(jié)的果實小而成簇,很像柴胡。深冬凋謝。

敗醬這個名字是怎么來的呢?因為它的根掘出來,有一種陳敗豆醬氣味,南方人用它暴蒸做菜,蒸后味道微苦,依然有陳醬氣,因此得名。

古人缺少蔬菜,春天把鮮嫩的敗醬草采回家,曬干,儲藏。雪天無菜可食時,拿出來滾水泡軟,做菜下飯。倘若蒸臘肉,蒸丸子,拿干菜墊底最好不過了。湯汁滲透干菜,嚼起來濃香有筋骨。也有做腌菜的,味道亦美。千年光陰,敗醬草樸實的繁衍生息,老老實實讓人類吃了一茬又一茬。

茵陳蒿。醫(yī)家有句話叫三月茵陳六月蒿。藥用的茵陳都是嫩苗,老了的就不行。三月,茵陳只有三四寸,毛茸茸的綠中泛白,掐回家晾干,是一味好藥材。小兒初生洗三,水里泡一點茵陳進去,不生黃疸。

陶弘景說,茵陳生長在太山及丘陵的坡岸上。有點像蓬蒿,但葉片緊細(xì)些。多分枝,老枝子光滑,幼嫩枝披著一層白白的絨毛?;ㄖι系娜~子無柄,羽毛一樣,有花穗。秋后莖枯萎,經(jīng)冬不死,到了春天又生長。

茵陳入藥,以山茵陳為佳。山茵陳二月生苗,莖葉像艾。葉子像淡青色的青蒿,背面為白色,葉柄緊細(xì)而扁平。九月開小花朵,黃色,結(jié)的果實大小像艾子?;ê凸麑嵍加邢顸S蒿,但不臭。也有一種不開花不結(jié)果實的。

其實我就分不清艾草和茵陳,實在太像了。小時候跟著爺爺去采艾采茵陳,拿回來扎成一束一束,掛在屋檐下晾,等半干,擰成艾條茵陳條,繼續(xù)晾。爺爺吃煙,是煙鍋子,一鍋一鍋吃,很費火柴。艾條茵陳條干透了,擦一根火柴點燃,冒著一縷青煙,彌散著清香的草味道,一直不滅。爺爺盤腿坐在炕沿上,裝好煙絲,煙鍋子伸過去,湊在冒著紅火星的艾條茵陳條上,吸一口,在鞋底子上磕掉煙灰,重新按進去一鍋子煙絲,繼續(xù)吸。一根艾條茵陳條,足以吸半個晚上,很省火柴。那時節(jié),我家的屋子里總有一股草的清香。

嫩茵陳是唐朝平民常吃的蔬菜。杜甫說:“棘樹寒云色,茵陳春藕香?!笨梢娨痍愂秋堊郎系南嘛埡貌?。也不知道唐人是怎么做茵陳的,估計涼拌。饑荒年,嫩茵陳煮羹充饑,也很養(yǎng)人。不過老家不吃茵陳,所以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這些天去山野里,遇見一簇一簇掘野菜的人。不是窮得要尋野菜吃,而是為了養(yǎng)生。蒲公英掘回家,洗凈曬干,當(dāng)做茶飲。苣苣菜洗好開水里燙燙,撈出來捏掉水分,直接凍冰箱,做涼菜吃。鹿角菜曬干,吃紅燒肉的時候當(dāng)做墊菜,吸油消脂,好得很。

閨蜜發(fā)現(xiàn)了大片的苣苣菜,那是一塊無人耕種的荒地,苣苣菜發(fā)了瘋一般地長著,鮮嫩鮮嫩。我倆舍不得告訴別人,藏著掖著,悄悄去挖野菜——像兩個小毛賊,我們竊取了詩經(jīng)里正在生長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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