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仰
我發(fā)現(xiàn)我們平時一直說要尊老,但事實上我們經常把老人當作一個負擔,或者一個被動的接受的客體。我當然也不能說我拍到的這些積極的老人就一定是老去的真相,我只是想通過這樣的拍攝去尋找一些不同的可能性。
2010年末回到上海之后,我開始拍攝我的外公外婆。當時,我觀察到外公對外婆非常照顧,總是去牽她的手,會幫她整理衣物等等。當真正開始拍攝,我就發(fā)現(xiàn)這件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因為外婆已經患了阿爾茨海默病。我想在出國之前,她每天重復問問題的狀態(tài)就是短期記憶力的消失,已經是阿爾茨海默病的一個早期癥狀,甚至是是中期癥狀了。只是我們當時都以為她是自然的老化。等到回來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她的記憶變得更差,有很多詞匯說不出來。雖然我們在照片上可以看到她眼神還比較清澈,好像看上去沒有生病,但其實這個時候她的頭腦已經比較混亂了。
阿爾茨海默病的病人,幾乎是需要有人24小時盯著。因為我媽是家里面的獨生子女,所以這個重任就落在我媽身上,我的拍攝主題由此變成外婆的阿爾茨海默癥,以及我們全家去應對它的一個過程。
拍攝持續(xù)了三年,2013年夏天我外婆去世了,在那之后我才去編輯所拍到的所有照片。最后攝影集完成了眾籌,在編輯的過程當中,我不僅僅把它當作一個紀實的項目,還去探討了更多與記憶有關的事情。
外婆年輕的時候在印染廠中設計圖案,我找到了很多她當時貼的滿滿一大本的手繪圖案的本子。我希望在最后這個畫冊編輯的時候,把她當年的這些記憶跟現(xiàn)在的阿爾茨海默癥的狀況結合在一起。
過一次臉了,過了半個小時又去洗一次,不斷地去重復。隨著這個疾病的發(fā)展,人的協(xié)調能力也會喪失。我們試圖讓她在醫(yī)院里面住了一段時間。這個時候她開始不愿意走路,因為走路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非常正常的動作,但對她來說怎樣去邁出一條腿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情。從2011年夏天到2012年初,我們還是試圖在家里面去照料她。
很多人會問,為什么有勇氣去拍家人生病的這樣一個狀態(tài)?其實到后來,拍攝已經不再是為了獲得照片,而是給你一個接受眼前事實的方式。到2012年春天,我們就決定應該送她到一個比較好的養(yǎng)老院。我們無法同時在家中照顧兩位老人,所以外婆最后一段日子其實是在養(yǎng)老院當中度過的。
有一次,我讀到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Ian McEwan)的小說《星期六》(Staurday),它里面有一段描述:主人公去養(yǎng)老院看他母親,就感覺好像“捧著鮮花去墳墓”。因為他的母親不會期待他的到來,他去了之后母親也不會跟他說任何話。這樣的一段描述,我覺得非常準確地說出了當時我每天去看外婆的一個感受。
這樣的一個過程,我覺得對于家人來說是最大的一個折磨。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這么親密的一個人,突然之間就不認識你了。我們就這樣過了一年多。其實除了記憶漸淡,外婆的身體一直還不錯,但是當時我有一種感覺,似乎我不能離開上海很久。2013年夏天,我感覺好像也不會發(fā)生什么事,就決定再去英國住幾個月,然后做一些采訪。事情就在這時發(fā)生了。那年夏天上海特別熱,有連續(xù)幾天40多度的高溫,所以養(yǎng)老院就開了空調。
由于外婆的疾病,她沒有辦法說自己冷了或者熱了怎么樣,所以在這個過程當中她著涼了,然后引起了肺部感染,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當時她在重癥監(jiān)護室住了六七天,每天只有半小時探望時間,我在書中放了一張重癥監(jiān)護室窗簾的照片暗示這一過程。雖然我們決定不做創(chuàng)傷性的治療,但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她的狀態(tài)已經非常痛苦,插了鼻管,戴著一個氧氣面罩,這讓我們覺得一種無力感。一個星期之后,她好像有些好轉,我就回到英國繼續(xù)去做采訪。一個月之后的一天,我在另一個城市采訪一位英國攝影師,我們居然聊了很多跟死亡有關的話題。恰恰那一天在回倫敦的火車上,媽媽打電話來說外婆走了。所以我當晚就買機票回到上海,參加最后的遺體告別儀式。
最后有幾張在當時拍攝的照片,其實在這個告別儀式上,我發(fā)現(xiàn)外婆的表情非常平靜。如果是親人突然去世,很多人可能會有很大的悲傷,但是當時對我們來說,這種非常巨大的親人離世的悲傷,似乎在最后三年當中,在每一天的悲傷當中,已經被稀釋掉了。最后我們感覺好像外婆也解脫了,我們也解脫了。我確實不是來催淚的,希望大家沒有哭。
編輯: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