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越
關于母親來陪讀的事,鄒安一開始是拒絕的。
“你高三了,最關鍵的時候,咱倆都不能掉鏈子?!编u安很想和母親說說P城極高的房價以及請假一年的種種不便,但母親不由分說的決定讓她把所有編排好的借口都憋回了心里。
鄒安是習慣了漂泊的人,這在她這個年紀并不常見。自小離家在外求學,每到新階段便換一個城市,這讓年少的鄒安在寫下自己的故鄉(xiāng)時,常常需要時間檢索自己的記憶。故鄉(xiāng)那個小城,時常會淹沒在C城的脈脈細雨和P城無止境的風沙中。與漂泊相伴的是常年離家和父母的生疏,她早已習慣了宿舍和食堂的生活。所以當想到未來一年將會有24小時熱水、精心準備的飯菜和母親的等候時,她有了不真實的感覺。
搬離宿舍的那天,宿舍已有了先到的同學。鄒安幾乎像逃跑一樣,倉皇打包好自己的物品,匆匆逃出了宿舍。她知道同宿舍人的目光像烙鐵一樣扎在自己的背上,灼灼的眼神像在說“叛徒”。她的確是個叛徒,率先逃離了8個人擁擠的小空間,也逃離了兩年來親密無間的小團體。她知道很快自己的鋪位將被其他人的雜物和行李堆滿。
當然一切的疏遠都會被高三的學習壓力沖淡,與其計較同宿舍人的反應,不如花點心思研究全新的年級排名。鄒安常常會在背著書的時候陡然停住,四周都是嗡嗡的讀書聲,還有伏案很久不曾抬起過的頭。鄒安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螞蟻,努力想要爬上名為高三的小土坡。盡管深知若干年后當自己回望來時的路,這不過是一個略有起伏的土坡,但現(xiàn)在它橫亙在自己面前,仿佛珠峰一樣遙不可及。她常常會低頭看看貼在桌上P大的?;眨可闲┰S的無力感,埋頭寫下新的方程式。
五點半的放學鈴聲總是和街邊小販出攤的時間重合,鄒安默默拉緊書包,裹挾在人流中向外擠去。校門口早已圍滿了家長,提著飯盒的,開著車的,更多的是像鄒安的母親一樣,只為陪著兒女走一段回家的路,順便嘮叨一下學習。
“放學了?”事實明擺著,可母親總要詢問。“嗯?!编u安應了一聲,遞過去一個并未吃完的水果盒?!罢f你也不聽,高三容易上火,我特意給你買的枇杷你怎么又不吃完……”母親絮絮叨叨的,鄒安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不出幾步便走到了小區(qū)門口。已經(jīng)是幾十年的老房子,不過是占著三環(huán)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就讓本地住戶平添了幾分高高在上的感覺,言語里多透著對鄒安這類外地人的輕蔑。鄒安和同樓的同學相視苦笑,他們都是年級里的佼佼者,有自信自己終將站在這個城市的頂端。
進門,摸索著開燈,走廊盡頭的房子,采光取決于天氣和日落時間。母親張羅著把紅燒肉從鍋里端出來,熟悉卻久違的味道充斥著50平方不到的小房子。鄒安和母親沉默著吃飯,母親時不時問起近來月考種種,卻換來鄒安不耐煩地回答:“吃飯的時候能不能別說學習,每天學得都快吐了你還不消停?!蹦赣H諾諾應著,但有時也會被鄒安太過惡劣的態(tài)度激起怒火。這時候免不了一場大吵和持續(xù)幾天的冷戰(zhàn)。
但鄒安始終是感激母親的。放下得心應手的工作和常年相伴的好友,每天的生活圈僅局限于周邊的菜市場,連稍遠一點的家樂福對母親來說都是奢侈。母親唯一的一次缺勤是臨近高三上期末的時候?;氐郊覜]有預想中的飯菜,長時間學習帶來的疲倦和強烈的饑餓感同時點燃了鄒安的怒火。于是當母親回家時,鄒安劈頭蓋臉嚷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和我說一聲?我都要餓死了!”太過于激烈的語氣讓還在換鞋的母親怔住了,沒有脫下的鞋子滑稽地掛在腳上。也許是因為匆匆跑回來,汗水粘住了頭發(fā),滴滴答答濕透了母親的前襟?!拔摇胰ビ汉蛯m給你求符了……我看今天日子不錯?!蹦赣H囁嚅著,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低下頭,“我趕緊給你做飯……還……還來得及的……”鄒安很快愧疚起對母親的態(tài)度——這是母親陪讀以來第一次出遠門。
過年的時候,父親從很遠的家鄉(xiāng)匆匆趕來,一家三口圍坐在小小的桌邊,桌上還是鄒安熟悉的飯菜,如果過濾掉背景,鄒安甚至以為還在家里。年初二一大早,父母又早早離家,上雍和宮為鄒安祈福。鄒安看到新聞“高考學子家長不遠千里進京為兒祈福”,不免笑笑,她想到父母擠在人群中,地鐵四號線再轉一號線,只為讓她得到一個虛無的祝福,心里有點澀澀的。
最終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鄒安平靜地度過了最難熬的兩天。母親忙著在家清點回程的行李,曾經(jīng)被母親裝點得溫馨的小屋又慢慢變回素白。
“走吧?!薄班?,走吧?!标P上門,又回到一片黑暗的走廊之中?!斑€有點舍不得呢,畢竟都住一年了?!蹦赣H還是那樣嘮叨。鄒安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不確定這三年來的努力能否換回一個完滿的結局。當母親彎下身兩次試圖提起沉重的行李時,她意識到:母親,可能真的老了。從黑暗的樓道出來,撲面而來的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睛,她抱怨著,趁機擦掉眼角的濕潤。她走過去把母親手中的行李提起來,“媽,謝謝你?!?/p>
細微的聲音,很快消失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