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倪 張星云

我14歲就代表中國參加奧運會，連自己都沒想到。

1985年我們湖南省跳水隊的一名女隊員入選了國家隊，教練借機把我們送到北京訓(xùn)練，希望通過他們的推薦讓國家隊教練關(guān)注我們。最后國家隊的正副總教練梁伯熙和徐益明都看上我了。第二年初我就入選國家集訓(xùn)隊，1987年第一次出國，那時還分東德西德，我去參加?xùn)|德舉行的羅斯托克國際跳水邀請賽，第一次代表國家參加跳水邀請賽就拿了冠軍。所以通過短短兩年國家隊的選拔，就能參加1988年漢城奧運會，意想不到。

更沒想到的是，我可以和美國跳水運動員洛加尼斯同場競技。他是我小時候的偶像，在省隊的時候，我們都把他的跳水動作當作一種藝術(shù)去欣賞。正是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態(tài)，讓我在那屆奧運會發(fā)揮出色，盡管只拿到了亞軍，卻被很多媒體稱之為“無冕之王”。

奧運會結(jié)束后我們?nèi)ハ愀?，霍英東宴請中國奧運代表團，我記得我們當時在漢城奧運會總共就得了5塊金牌，陳靜乒乓球單打，陳龍燦、韋晴光男乒雙打，體操是樓云，跳水是高敏和許艷梅，一共就5塊金牌，一桌都湊不滿，所以就把我們這些成績好的亞軍也叫到那一桌。

現(xiàn)在回想，1988年比賽當天早上，教練為了讓我多睡一會兒，就先去奧運村的餐廳排隊為我取早餐，他不知道我喜歡吃什么，就拿了很多，結(jié)果我全吃了，到比賽場地時還覺得挺撐，可見當時心態(tài)的放松，不像后來幾屆奧運會，茶不思飯不想。

當時我從國內(nèi)飛赴漢城（首爾）準備比賽，剛落地，就聽到洛加尼斯在三米跳板預(yù)賽時頭碰板了，但他并沒有放棄之后的比賽，以實際行動去感染觀眾和裁判員。最后他得了金牌，我得了銀牌，也覺得有些許遺憾吧，如果以14歲的年齡就拿了奧運金牌，也許會開創(chuàng)一個歷史紀錄。

90年代初我經(jīng)歷了一些波折。1990年北京亞運會和1991年澳大利亞佩斯世界錦標賽，我都只獲得了銀牌和銅牌。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我也只獲得了銅牌。我記得巴塞羅那奧運會后，新華社寫了一篇報道，意思是說熊倪少年成名，有點飄飄然了，不努力，永遠只徘徊在亞軍和季軍。

其實我那時并沒有不付出努力。我們?yōu)榱藗鋺?zhàn)巴塞羅那奧運會，在三亞鹿回頭專門設(shè)了一個訓(xùn)練基地，就在海邊的沙灘上造了一個跳水池，每天在最接近正式比賽的時間訓(xùn)練，以模擬巴塞羅那的海風(fēng)和光照強度，結(jié)果我被曬得起紅疹子，臉上身上全都是，隊里請的老中醫(yī)看了說很多年沒見過這么厲害的熱毒。

但是1992年奧運會比賽的時候，我得失心太重了。1988年漢城奧運會之后， 1989年世界杯我一下拿了三項冠軍。隨著洛加尼斯的退役，當時媒體就說即將開創(chuàng)一個“熊倪時代”。每個人對我的期望值越來越大，我的備戰(zhàn)壓力也很大。巴塞羅那奧運會預(yù)賽我也拿了冠軍，當時的賽制是預(yù)賽后休息一天才決賽，中間休息的那天我訓(xùn)練時就有點沉不住氣了，跳得好時會想為什么今天不是決賽，跳得不好時又捶胸頓足，非常焦慮。

決賽前一整晚近乎失眠。決賽當天，在規(guī)定動作中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瑕疵，整個人就變得非常急躁，摔毛巾，接著又一個失誤。因為我預(yù)賽第一名，所以決賽時最后一個跳，我跳完，最終成績大家一目了然，我只得了第三名，失望至極。

當時場地有地上和地下兩層更衣室，一般大家都在地上更衣室換衣服。我跳完之后，黯然走向了地下更衣室，推開更衣室門的一瞬間，就潸然淚下，覺得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很委屈。當時比賽結(jié)束馬上要進行頒獎儀式，結(jié)果工作人員全場找不到我，最后在地下更衣室找到我，發(fā)現(xiàn)我還穿著泳褲傻坐在那兒，于是最后我連領(lǐng)獎服都沒穿，穿著短褲和拖鞋就上臺了，因此還受到了中國代表團的批評，說沒有充分展示中國運動員的形象和精神面貌。從巴塞羅那回來后，確實有過一段時間不想再去從事這項運動，起碼小一個月。當時徐益名也知道我的心態(tài)，就不理我，讓我冷靜一段。

我認為自己真正的轉(zhuǎn)折點是在1993年，在北京舉辦的世界杯跳水賽，是第一次在北京辦世界性的跳水比賽，方方面面看得也比較重。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那場決賽，孫淑偉拿了冠軍，但他之后就查出視網(wǎng)膜有破口，進行了手術(shù)，不能參賽。因此男子跳臺只有我了，當時老領(lǐng)隊和我說，為了集體也要努力。那時盡管我手臂拉傷，但還是拿下了十米跳臺冠軍。自此之后，我覺得我對勝利的渴望又被點燃了。

但怎奈1994年意大利世界錦標賽前，我又遭遇了橫突骨折，最終只獲得了第五名。之后參加過1992年奧運會的男子跳板選手譚良德、李德亮都退役了，跳板后繼無人，中國跳水隊讓我從高臺跳水轉(zhuǎn)向三米跳板，兩者都兼顧。1995年我在三米跳板上拿了世界杯亞軍后，徹底轉(zhuǎn)項。

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成了我實現(xiàn)多年愿望的最好時機。當時我三米跳板只拿過一個亞軍，而對手馬克·倫奇是1992年巴塞羅那奧運會冠軍，余卓成是世錦賽冠軍，薩烏丁也是多次世界冠軍，因此我沒有心理壓力，從預(yù)賽到?jīng)Q賽都很順利。最后一跳很完美，出水上岸后我久久地面對墻，背對著鏡頭，參加了三屆奧運會，我終于拿了冠軍。

奧運結(jié)束后，當時人們普遍認為運動員最好急流勇退，所以同一年我和伏明霞同時退役，退役后我趕著時髦“下海”經(jīng)商，和朋友合作開了一個以我名字命名的服飾公司。

與此同時，中國跳水隊廢除總教練制，任周繼紅為領(lǐng)隊，完成了重組。但之后的兩年里，凡是奧運會的項目中國跳水隊一塊金牌都沒有拿到。于是在多方勸說下，我1998年8月份復(fù)出，當時所有人都說會為我一路開綠燈，為回到國家隊創(chuàng)造最好的條件。于是我在一年停訓(xùn)后開始恢復(fù)訓(xùn)練。

半年的準備很辛苦，但就在1999年澳大利亞世界杯比賽開始前不到一個星期，我接到通知說，因為跳水隊選拔制度改革，復(fù)出時間并不長的我因為沒有參加選拔賽，也就沒有參加世界杯的資格。因為之前他們都說好為我參賽開綠燈了，等我付出了這么多，卻沒有得到當初的承諾，這種極大的反差讓我很難受。我記得跳水隊隊長和領(lǐng)隊來我房間談話，我流著淚和他們談了一小時。談完話第二天正好是星期一，每周一上午是中國跳水隊的例會，于是我就趁著例會，在房間里收拾了行李，訂了機票，自己拖著箱子搭個出租車就從首都機場飛回湖南了。就這么走了，因為我都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跳水隊里的每個人。

如今看來，這更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那屆世界杯薩烏丁也缺席了，總共10個項目，中國跳水隊拿了9塊金牌，唯獨男子三米跳板這塊金牌沒有拿到。比賽結(jié)束后，國家體育總局游泳中心主任石天曙從北京飛到長沙，再做我的工作。于是我1999年年中又回到國家隊，伏明霞后來也復(fù)出了，隊里郭晶晶、田亮他們那時還都很小，人們開始期待2000年奧運會的中國跳水隊。當時整個悉尼奧運村里有兩支“夢之隊”，一支是美國籃球隊，一支是中國跳水隊。

本來是金牌大戶，但沒想到一開始極其不順利，那屆奧運會上跳水的前三項單項都丟了金牌。后來我才知道，前三項丟了以后，當天晚上中國代表團召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國家體育總局局長袁偉民說明天跳水一定要實現(xiàn)突破，就問中國跳水隊教練有沒有信心，我的教練說男子三米跳板是所有8項中奪金機會最小的。

當時是有這么一個前提和氣氛的。當然教練也不會把這樣的話傳到我們耳朵里。比賽前我還和教練開玩笑說，規(guī)定動作是我的弱項，是薩烏丁的強項，只要我規(guī)定動作不輸薩烏丁10分以上，我就還有希望在自選動作中贏回來。

后來規(guī)定動作做完，薩烏丁贏我9分，我覺得還不錯。誰想到自選動作開始后，前兩個動作薩烏丁表現(xiàn)非常好，一下把我們兩人分數(shù)拉開到31分。當時我就覺得不用管別人了，跳好自己就行了。后面又進行了三輪，每一輪我都在迫近薩烏丁的分數(shù)，第五輪過后，我看了眼記分牌，我們之間的差距只有不到10分了。

他預(yù)賽第二，我預(yù)賽第一，他先跳，我最后跳。那時我感受到了薩烏丁的壓力，他把新學(xué)的難度動作放在了最后一跳，恰恰卻失誤了。我在爬樓梯的時候內(nèi)心還是平靜的，但等我登上跳板，發(fā)現(xiàn)薩烏丁最后一跳失誤了，心理就起了變化，脖子開始硬了，手也是哆嗦的，全場最后一跳，不緊張不可能。

入水的一瞬間我都是后悔的，覺得水花稍微大了一點。但當我出水，看到記分牌上代表中國隊的CHN字母排在了第一行，依然被嚇了一身冷汗，因為總比分就比第二名多了0.2分，這在700多分的跳水得分中，就像游泳比賽中千分之一秒的差別一樣。后來的鏡頭大家通過電視機都看到了，我再次贏得了金牌，領(lǐng)隊周繼紅哭了，我的教練哭了，而我也沒忍住。而中國跳水隊之后的比賽全都拿了金牌。

手記

2008年7月，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前，熊倪被定為主火炬手李寧的替補。

當時在點火方式確定后，導(dǎo)演組對主火炬手人選規(guī)定了范圍：不能是現(xiàn)役運動員，首選體操運動員。其實最初射擊傳奇名將許海峰原本是第一選擇，但由于身體和時間原因未能實現(xiàn)。于是，根據(jù)體育總局領(lǐng)導(dǎo)推薦，內(nèi)定李寧為A角，熊倪為B角。之后的那一個月，熊倪和李寧一樣，每晚10點去鳥巢排練，凌晨一兩點鐘回。

熊倪雖然曾是高臺跳水運動員，但當被威亞吊上40米的高空，依然覺得害怕，第一次練習(xí)當晚都沒睡著。在地上單手拿著火炬跑400米都很累，何況是在高空，難度會更大。他在酒店里拿著水壺做了試驗，結(jié)果單手舉了一分多鐘就受不了了。

對熊倪自己來說，那是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而從旁人看來，這也是對他整個職業(yè)軌跡的一種認可。

中國體壇明星，尤其是奧運會項目運動員退役后的轉(zhuǎn)型向來是個問題。袁偉民、鄧亞萍、李寧，都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熊倪說，當年大家都在國家體育總局訓(xùn)練局里一起訓(xùn)練一起生活，在同一個食堂吃飯，住在同一棟宿舍樓，經(jīng)常抬頭不見低頭見。而退役后，每個人的軌跡又如此不同。

昔日的跳水王子熊倪連日來出現(xiàn)在訓(xùn)練場上。已擔任行政職務(wù)并經(jīng)營著一家公司的熊倪希望九運會給他的跳水生涯劃個圓滿的句號，之后便正式退役

絕大部分體壇明星們想在仕途上有所作為都會選擇走體育局這條路。蔡振華當了一陣國家體育總局副局長，而袁偉民則在體育總局局長位置上退休。鄧亞萍是先在國際奧委會的道德委員會以及運動和環(huán)境委員會擔任職務(wù)，之后于2009年開始任共青團北京市委副書記，一年后成為人民日報社副秘書長，完全跳出了體育系統(tǒng)。李寧1988年退役后，加盟廣東健力寶集團，以自己姓名命名創(chuàng)立了“李寧”運動品牌，抓住了贊助1990年亞運會中國代表團的機遇，發(fā)展至今。

1997年第一次退役后，熊倪也曾嘗試過李寧這條路，他與朋友一起開辦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服飾公司，但并不成功，隨著次年回國家隊，他也把公司注銷了。待2001年正式退役之后，熊倪轉(zhuǎn)而選擇了蔡振華和袁偉民的那另一條路。他先任湖南省體育局機關(guān)黨委專職副書記，2007年又成為湖南省體育局副局長。

熊倪說自己每屆奧運會之后都想過退役，1992年是因為傷心，1996年是因為想急流勇退，2000年后也曾想過繼續(xù)再跳，“但中國跳水隊太強了，順其自然就退下了”，讓他后來決定徹底走上別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