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聞詩
商山“四皓”,系東園公、綺里季、夏黃公、甪里先生之總稱,此四人皆為秦之名士,學富五車,德行高尚,為人所稱。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崩于第五次東巡途中,胡亥勾結李斯、趙高等人矯詔賜死公子扶蘇,登基稱帝,是為秦二世。二世登基后“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然后奸偽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眾,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藉公侯之尊,奮臂于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賈誼《過秦論》)。四皓觀之,認為秦帝國大廈將傾,無力回挽,不忍目睹蒼生之禍,遂歸隱于秦嶺商洛山中“以待天下之定也”(《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序)。隱居期間四人采商芝、松子為食,縱情于山水之間,修身養(yǎng)性之余,又心憂天下,志存高遠,常于山中吟唱紫芝歌,文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燁燁紫芝,可以療饑。唐虞世遠,吾將安歸?駟馬高蓋,其憂甚大;富貴之畏人兮,不如貧賤之肆志?!笔廊寺勚?,皆感其品行高潔,交口稱贊,視為天下名士。
公元前202年,劉邦擊敗楚霸王項羽,統(tǒng)一天下。然常年征戰(zhàn)使得民生凋敝,百廢待興,“民亡蓋臧,自天子不能具醇駟,而將相或乘牛車”(《漢書·食貨志》),于是劉邦推行黃老無為之術,輕徭薄賦,休養(yǎng)生息,同時廣招天下義士以建設國家。劉邦慕四皓賢名派人招攬,四人雖有拳拳愛民之心、經(jīng)略天下之志,但以劉邦“慢而侮人”(《史記·高祖本紀》)、“輕士善罵”而“義不受辱”(《史記·留侯世家》),拒不出山。劉邦晚年猜忌之心愈重,不喜呂后勢大,愈發(fā)寵愛戚夫人,以其子趙王如意聰明伶俐,不喜太子劉盈“仁弱”,欲廢長立幼、廢嫡立庶,引得朝中人心浮動、暗潮洶涌。劉邦首次流露改立太子之意后,雖受開國功臣叔孫通、張良等人勸阻,然其意日篤。呂后警覺,派其兄呂澤向張良問計。張良等一派開國元老為保己身與朝局安定而選擇擁護太子劉盈,告知呂后這世上有四位高士是劉邦求而不得的,即隱居秦嶺的四皓。于是太子劉盈“卑辭束帛致禮,安車迎而致之”(《漢書·王貢兩龔鮑傳》序),四皓有感于劉盈仁善之心和謙遜有禮,不忍天下再受秦代殺長立幼之亂,故鼎力相助。
公元前196年,九江王黥布反叛,劉邦初欲讓劉盈領兵平叛。四皓發(fā)現(xiàn)太子劉盈所領皆驕兵梟將,不從其命,若強力為之,不但無益于事,反有兵敗受貶之憂。四皓遂請呂后泣諫,劉邦只好抱病親征,使太子劉盈躲過了一場無妄之災。
次年,劉邦“疾愈甚,愈欲易太子”(《史記·留侯世家》),叔孫通以死相諫,仍不得勸。及宴,四皓隨劉盈出,四者年皆耄耋,白須皓首,仙風道骨,精神擻然。劉邦觀之甚為驚奇,遂問曰:“吾求公數(shù)歲,公辟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四皓答道:“竊聞太子為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眲盥動兴颍^戚夫人:“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辈⒄埰莘蛉颂瑁投柙唬骸傍欩]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史記·留侯世家》)。四皓此次出山襄助劉盈保住太子之位,也避免了一次流血奪嫡之變,四人亦實現(xiàn)經(jīng)世報國之志。太子地位日漸穩(wěn)固后,四人即意欲歸隱,太子百般挽留,四人仍拒不受官,復隱山林,以至終老。據(jù)傳四皓仙逝后,呂后曾派人為其修墓立廟,漢孝惠帝亦親立“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碑以示追思。
商山四皓隱而不沒、淡泊名利,他們崇尚出則治國安天下,隱則采芝匿山林。四皓雖逝,事跡和德行卻流芳百世,為后人傳頌。自漢至今,謳歌評論商山四皓的文人墨客多達八十余位,所書詩篇多及三百余首。歷代評論褒貶不一,既有曹植、陶淵明、李白、白居易、鄭板橋等人對四皓精神的褒揚與贊頌,也有少數(shù)人如杜牧、元稹等對四皓的貶斥與嘲諷,還有清代商州知州王廷伊對四皓又贊又嘲。宋人王禹偁為人剛正不阿,對四皓評價最為典型。他在《四皓廟碑》中寫道:“《易》稱:‘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惟圣人乎?!壬芮兀鲆?;安劉,知存也;應孝惠之聘,知進也;拒高祖之命,知退也。四者俱備,而正在其中矣。先生非圣而孰為圣乎!若其秦亂而不避,則焚書坑儒,高斯之流也;漢危而不出,則索隱行怪,巢由之徒也。應高祖之命,則溺其冠而騎其項矣;拒孝惠之聘,則功不立而名不稱矣。引而申之,先生可謂全德矣!”對四皓的德行和智慧作出了極高的評價。
四皓的“隱居—出山—復隱”展現(xiàn)了古代文人君子心系天下、淡泊名利的大智慧和大志向。在后世文人墨客的贊頌中,四皓的影響已經(jīng)不只在于他們本身的道德和行為,更在于四皓所代表的秦嶺隱逸文化和高尚情懷,這種逐漸符號化后的隱士意義使得歷史上無數(shù)君子賢才爭相學習?!扒貛X”和“四皓”在一些人眼里就不再只指代一座山、四個人,開始指代隱居圣地和隱士文化;在他們之后,又有無數(shù)名士大賢來秦嶺或隱居或修道,秦嶺隱士文化逐漸形成和發(fā)展。漢初三杰的張良晚年隱居于紫柏山,避免了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結局;東晉王嘉在終南山中結庵廬而隱;隋唐五代的金可記、藥王孫思邈也都曾隱居于秦嶺;還有盧藏用隱居終南山以抬高身價達到做官目的,被稱為“終南捷徑”。佛教傳入中原后,其凈土宗祖庭香積寺、悟真寺,法相唯識宗祖庭興教寺,華嚴宗祖庭華嚴寺、至相寺,律宗祖庭凈業(yè)寺、豐德寺,三論宗祖庭草堂寺都在終南山北麓建立,吸引大批高僧前來。金代王重陽在終南山活死人墓悟道創(chuàng)立全真教,開山祖庭重陽宮位于陜西省西安市鄠邑區(qū)祖庵鎮(zhèn),地處秦嶺北麓,是王重陽創(chuàng)教和安葬之地,每年吸引眾多道家弟子來秦嶺修道。故此,秦嶺既是名士儒生隱居避世的天堂,也是佛道文化的發(fā)祥地和興盛地,儒釋道三種文化共存于悠悠秦嶺中。
20世紀80年代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在來中國尋找隱士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終南山這個隱士的天堂,他將自己所見所聞寫成《空谷幽蘭》一書,在中國一經(jīng)發(fā)行就引起極大熱潮,不僅眾多學者開始對終南山隱士文化加以研究,也有很多當代人加入隱居終南山的行列。當代的秦嶺隱士與古代的隱士還是有所不同的,由于士人階層的瓦解和知識分子的普及,不再存在“學而優(yōu)則仕”的情況,所以早期相對于出仕的政治意義上的隱士在秦嶺中已然不存。目前在秦嶺中的隱士主體是僧人和道士,還有一些寄情山水、修身養(yǎng)性的隱士,此外還存在兩種短期隱士:一種是平時在都市工作、閑暇時在秦嶺中修養(yǎng)心性、回歸自然的人,一種是將隱居秦嶺當作談資、沽名釣譽之人。當代秦嶺的隱士文化與商山四皓隱居時多有不同,但始終傳承的是隱士修身養(yǎng)性、回歸自然的質(zhì)樸和純凈,秦嶺隱士文化宣揚的是道德修養(yǎng)和返璞歸真。
隱士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產(chǎn),最早是與“出仕”相對應的一個政治概念,是指有才能卻無法出仕或暫不出仕的士人,這個概念在其后千年里不斷發(fā)展,一直指向那些卓爾不群、淡泊名利、品德高尚的隱居者。古往今來,秦嶺都是隱士的天堂,隱士文化在崇山峻嶺中流傳千年。廣義上的秦嶺是指橫貫中國中部的東西走向山脈,西起甘肅東至河南;狹義上的秦嶺是指陜西省南部的山地。在秦嶺中隱居的人主要可以分為三類:一是自漢代至今的那些才華橫溢卻由于種種原因而不得志或不愿出世的避世高人,他們在深山溪谷中享受自然、陶冶情操,過著返璞歸真的生活;二是一些企圖走“終南捷徑”獲得功名利祿之人,隱居秦嶺只是他們沽名釣譽、引起上位者注意的方式;三是佛教、道教的弟子,他們在寺廟、道觀里學習佛法或道法,在險峻孤寂中打坐念經(jīng),以求心靈平靜和道法自然。
眾多隱士選擇秦嶺隱居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秦嶺物產(chǎn)豐饒、適宜靜修,且地理位置特殊,靠近長安、洛陽等都城,是為天下之中。秦嶺是我國地理上的南北分界線,由多座連綿險峻的高山組成,山內(nèi)風景秀麗,曾隱居在秦嶺藍田輞川的王維在《鹿柴》中寫道:“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山中泉石清幽、草木含情。由此,秦嶺就變成了隱士靜修之地,既有崇山峻嶺掩映下的孤獨和潛心修煉,又有豐富物產(chǎn)可供隱士保障日常生活,還有溶洞、茅屋、寺廟、道觀等地可居住。在元代之前,各朝都城多位于長安、洛陽等地,秦嶺既與都城相距不遠,又有崇山峻嶺難以逾越,隱居在此,方便隱士在悠然自得的同時去把握朝廷動向和天下大事。商山四皓以及唐代的“半隱半吏”風尚皆是如此,他們并非完全的隱士,而是隱而不沒,在山中靜修己身等待時機,或暫時享受縱情山水、怡然自得的生活方式,當然也有一些人來此隱居以圖“終南捷徑”或沽名釣譽。第二,秦嶺自古就有隱逸之風,眾多先賢曾隱居于此并有所頓悟。目前可確定存在的最早在秦嶺隱居的隱士當屬商山四皓,他們事跡的廣泛流傳也使秦嶺受到眾多逸民的青睞,據(jù)康熙年間《續(xù)修商志》載,四皓墓“高冢星羅,壘壘相望?!昵皸澯顢?shù)楹,中有四短碣,分鐫皓圖,古貌儼如。往往官吏名卿,乘傳經(jīng)此,必停車瞻拜,染翰留題。至捫碑俯仰,如對鶴發(fā)、鳩仗、芝鼎、楸枰,令人多土苴軒冕、嘯敖林泉之意”。歷史上有眾多詩人、官員途經(jīng)秦嶺時前來祭拜緬懷四皓,曹植寫下《商山四皓》,陶淵明作《桃花源詩》,李白連寫三首詩《山人勸酒》、《商山四皓》、《過四皓墓》,白居易在被貶途中經(jīng)過商山四皓廟時寫下了《題四皓廟》,對四皓的德行多有稱頌,眾多才子的詩作讓秦嶺成為隱士向往的桃花源。
商山四皓文化遺存豐富,已成為商洛乃至秦嶺的文化品牌,四皓古陵為商州八景之一,飽受稱贊,養(yǎng)生名菜“商芝肉”遠近馳名,商鎮(zhèn)附近春節(jié)社火多演“四魔女”(商山四皓的四個女兒)燈舞。相傳漢孝惠帝在商州城南高車山恭請四皓出山,后在此立祠建廟以彰其功,然文革期間多有損毀。位于陜西丹鳳縣西7. 5公里商鎮(zhèn)西端的四皓墓至今仍存,占地約1848平方米,園內(nèi)三正冢,園外二陪冢,冢墓為圓形土堆,直徑7米,高5米,墓中所葬僅為四皓之一二和仆從,今人在四皓墓的基礎上修建了四皓碑林園,將歷代謳歌四皓的詩詞刻碑傳揚,并為四皓塑像以供后人瞻仰。四皓及其所代表的秦嶺隱士文化追求的是修身養(yǎng)性、返璞歸真的精神,在當代仍具有極高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