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乃荃 楊麗花
摘要:唐寅與文徵明訂交于少年時,兩人在書畫文學領(lǐng)域各有建樹,并峙其間,雖性格大異,但曾為知己摯友。本文根據(jù)唐寅及文徵明兩人的詩文往來、相互題跋及其他文獻資料對其友情發(fā)展進行一定程度的探析。
關(guān)鍵詞:唐寅;文徵明;友情
一、前言
唐寅1470年出生于蘇州,年少時居住在閶門吳趨坊,家里以經(jīng)營酒館為業(yè),而家世平凡的他卻“性絕穎利”。明代的蘇州繁華富庶,文風盛行,唐寅躋身于蘇州文人圈,結(jié)識了一眾師友,而這個群體中的許多人物則在無意識中成就了一次文化高峰。文徵明與之同列“明四家”與“吳中四才子”之一,兩人雖然同歲,但家庭環(huán)境與性格卻大不相同,然而這并不妨礙他們在少年時代就成為知交好友。
關(guān)于唐寅和文徵明的關(guān)系,唐寅在三個不同時期寫給文徵明的三封書信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這三封書信一為傾訴求助,二為絕交,三為拜師,情誼跌宕,十分引人矚目,而兩人具體的友情脈絡(luò)則需要借助于更多的資料來探索分析。
二、青少年時代互為摯友
唐寅和文徵明訂交于1485年,當時文徵明的父親文林遷南京太仆寺丞,謁告返里,文徵明也因此隨父返蘇。而唐寅不僅與文徵明交好,其父文林也對唐寅之才贊譽有加。文徵明次子文嘉在《先君行略》中曾有敘述:“南濠都公穆,博雅好古;六如唐君寅,天才俊逸。公與二人者,共耽古學,游從甚密,且言于溫州(文林),使薦之當路。”而唐寅的自述中也提到文林對于自己“每每良燕(宴)必呼共之”,顯然對其有提攜之意。
文林為成化八年(1472年)進士,1497年改授溫州知府,當時正在準備科考的唐寅因此作《送文溫州序》,其中敘述了文林對自己多年來的教誨與幫助:“壁家君太仆先生,時以過勤居鄉(xiāng),一聞寅縱失,輒痛切督訓,不為少假,寅故戒栗強恕,日請益隅坐,幸得遠不齒之流。然后先生復贊拔譽揚,略不置口?!笨梢钥闯?,文林對唐寅的行為處事時常勸導,對唐寅的關(guān)心絕非流于表面。
唐寅曾在《送文溫州序》中說:“橫山文壁與寅齒相儔,又同井干朗;然端懿自持,尚好不同;外相方圓,而實有塤篪之美”,意為文徵明與自己年齡相仿,居所相近,雖然為人處世相異,但本質(zhì)卻相同。而文徵明也多次提到兩人年少時的友誼:在《錢孔周墓志銘》中,他寫道好友們“時日不見,輒奔走相覓;見輒文酒燕笑,評騭古今,或書所為文,相討質(zhì)以為樂?!痹凇额}希哲手稿》中說自己和唐寅、祝允明及都穆年輕時倡導古文辭,“文酒倡酬,不間時日?!痹凇洞蟠ㄟz稿序》里也有類似的表述。在李唏古《關(guān)山行旅圖》的題跋中也曾寫道自己“早歲即寄興繪事,吾友唐子畏同志,互相推讓商榷。”古文辭和繪畫在當時都算不上“正事”,可見兩人雖都有志于科舉,但對其不過作為取仕手段有一致的認識,在這類喜好上可謂意氣相投,鑒于兩人在文藝上的天賦,甚至可能一拍即合。
在文徵明的《甫田集》中,收錄了尤其在早期兩人之間的許多詩歌往來,直接寫給唐寅的有1491年的《答唐子畏夢余見寄之作》,1494年的《簡子畏》、《月夜登南樓有懷子畏》,1495年的《飲子畏小樓》,1500年的《夜坐聞雨,有懷子畏,次韻奉簡》,未收錄的還有另外有一首能在《唐伯虎全集》中找到的,寫于1502年來自詩稿冊的《月下獨坐有懷伯虎》,在寫給友人的詩歌中占不小的比例。
這些詩作并非應(yīng)酬或隨意之作,比如回贈唐寅的《答唐子畏夢余見寄之作》,詩中寫道:“故人別后千回夢,想見詩中笑語嘩。自是多情能記憶,春來何止到君家?”兩人關(guān)系親密顯而易見。又比如在《飲子畏小樓》中,文徵明寫道:“我飲良有限,伴子聊相娛。與子故深密,奔忙坐闊疏。旬月一會面,意動情有余。蒼煙薄城首,振袖復躊躇。”其時唐寅親人接連去世,處境已與從前不同,而隨著各人需要處理事務(wù)的增多,好友之間也無法太經(jīng)常見面,這場小酌寫的雖然樸素,但可稱的上情真意動。諸如此類,讀之即可知兩人之間的情誼真切,友誼深厚。
三、科考風波中的鼎力相助
唐寅開始為科考閉門讀書后,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考生需先參加一次考試以獲取鄉(xiāng)試資格,而當時的主考官監(jiān)察御史方志或是因為唐寅行為多放蕩不羈,或是因為其在“古文辭運動”中的積極倡導,決定對唐寅不予通過。這對方志來說不過是一項規(guī)范考生隊伍的決定,但對于唐寅來說,卻相當于取消了他的科考資格,而且對其進行了一定程度的否定。
但巧合的是,這件事出現(xiàn)了一個化險為夷的契機,當時的蘇州知府正是曹風。文林曾向曹鳳推薦唐寅的文章,而曹鳳對其稱贊有加,閻起山在《吳郡二科志》里記錄:“衡山文林自太仆出知溫州,意殊不得,寅作書勸之,文甚奇?zhèn)?。林出其書示剌史新蔡曹鳳,鳳奇之曰;此龍門燃尾之魚不久將化去!”唐寅也在日后給文徵明的書信中提到:“徵仲與寅同在場屋,遭鄉(xiāng)御史之謗,徵仲周旋其間,寅得領(lǐng)解?!笨梢娫谶@件事上,文徵明為其出了很大的力來力挽狂瀾?!秴强ざ浦尽分姓f:“寅從御史考下第,鳳立薦之,得隸名。”因此這件事最終還是有賴于曹鳳的勸解推薦。
1498年,唐寅在南京的鄉(xiāng)試中一舉奪魁,主考官梁儲贊日:“士固若是奇者乎?解元在是矣!”此時的唐寅志得意滿,文徵明則再次落第。但命運似乎又給唐寅開了個玩笑,在1499年舉行的會試中,唐寅非但沒能再得佳績,反而遭遇了著名的科考舞弊案,至此一落千丈,幾乎再無翻身之機。唐寅自述“海內(nèi)遂以寅為不齒之士,握拳張膽,若赴仇敵;知與不知,畢指而唾,辱亦甚矣!”不僅如此,連生計也出了問題,境況如此翻天覆地,也就有了唐寅文集中這第一封寫給文徵明的重要書信。
文章開頭是“寅白徵明君卿”,唐寅在信中敘述自己遭難以來的經(jīng)歷,繼而向好友文徵明剖白自己的平生之志。唐寅的這場舞弊案如今依然眾說紛紜,想必在當時更是一場巨大的談資,文徵明想必也與回到故鄉(xiāng)的唐寅長談過此事。信的開頭說經(jīng)歷此劫,自己“俯首自分,死喪無日;括囊泣血,群于鳥獸”,可謂卑微絕望已極,“而吾卿猶以英雄期仆,忘其罪累,殷勤教督,罄竭懷素?!倍嗄曛螅矊懙溃骸氨戎辆?,朋友有相忌名盛者,排而陷之,人不敢出一氣,指目其非,徵仲笑而斥之?!蔽尼缑鱾€性端嚴自持,雖然對唐寅的行為未必均贊同,但表現(xiàn)出了對唐寅極大的信任與支持,對于唐寅來說是不小的鼓勵,否則也不會對其嘔心瀝血,不加遮掩,敘述慘狀,剖白志愿。
當然,這封書信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現(xiàn)實目的,希望文徵明能夠接濟一下自己-‘‘傍無叔伯,衣食空絕”的弟弟,唐寅這個一家之主此時大概真的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這年六月,幾乎在唐寅科考舞弊案結(jié)案的同時,文林卒于溫州,文徵明攜醫(yī)趕赴,卻仍遲了三天。一直到十一月,唐寅祭拜文林,想起自己實在有負期許,落筆寫下“使公尚在,怒眥應(yīng)裂。念此反覆,涕集心結(jié)”的感懷之語。
上文敘述過的《夜坐聞雨,有懷子畏,次韻奉簡》及《月下獨坐有懷伯虎》就是文徵明在唐寅科舉舞弊案之后寫就的,分別有“正是憶君無奈冷,蕭然寒雨落窗前”及“若非縱酒應(yīng)成病,除卻梳頭即是僧”之句,看的出來文徵明對好友的近況是十分關(guān)心的。
四、友情的波折
幾年之后,唐寅和文徵明之間卻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分歧,以至于唐寅在《答文徵明書》中言辭激烈,大有與其不相往來的意思。這封信寫于什么時候,似乎有1503年或是1505年兩種說法,至于原因,則普遍傾向于這幾年文徵明屢次規(guī)勸唐寅某方面的行事,導致兩人矛盾激化。這封信的開頭是“徵明足下,無恙幸甚”,語氣十分不客氣,唐寅接著說自己在“穿土擊革,纏雞握雉,身雜輿隸屠販之中”的少年時代就和文徵明投契,而雖然“人以為不類”,但他一直將文徵明視作知己,沒想到應(yīng)當十分了解自己的好友居然聽信流言而不信任自己,“寅束發(fā)從事,二十年矣,不能翦飾,用觸尊怒。然牛順羊逆,愿勿相異也?!碧埔⒎遣恢雷约旱男愿瘢睬宄廊藢ψ约盒惺伦黠L的看法,但這是經(jīng)歷性格使然。不過未能留存文徵明的去信,文中對“觸怒”,文徵明之事沒有一個字在其中辯解的,賭氣的言語直接,發(fā)脾氣發(fā)的也夠坦率。
再看近十年后的1515年,唐寅卻給文徵明寫了一封拜師信。唐寅先是說“寅視徵仲之自處家也。今為良兄弟,人不可得而間”,顯然有親近之意,又說“詩與畫,寅得與徵仲爭衡;至其學行,寅將捧面而走矣!”時隔多年,當初那個憤而要與人分道揚鑣的唐寅不再直直強調(diào)自己個性本就如此,而是表示自己愿意效先賢,既然由衷欽佩,想要拜比自己年少十個月的文徵明為師,也能成為一段佳話。
因為這兩封信,有認為唐、文兩人關(guān)系淡泊,甚至就此絕交的,也有學者比如《唐伯虎全集》的輯校者周道振、張月尊,翻閱兩位編寫的唐寅年譜,對《答文徵明書》一帶而過,似乎甚至并不認為兩人有斷交的情況。那么這之間乃至寫完這封拜師信后,唐寅和文徵明的關(guān)系究竟如何?
五、“絕交信”后的關(guān)系探析
從《甫田集》和《文徵明集》來看,除了上文提到的青少年時代,至少文徵明的確極少與唐寅有直接的詩文往來,但卻屢屢提及履約兄弟(王守、王寵)、子重(湯珍)、九逵(蔡羽)、次明(吳煌)、錢孔周(錢同愛)、陳道復(陳淳)、彭寅之這些友人或弟子,而之后直接在詩內(nèi)提及唐寅的只有《九日子畏北莊小集》及應(yīng)當是題跋的《子畏為僧作墨牡丹》。而唐寅的詩文集內(nèi),所錄寫給友人的詩歌本身數(shù)量就不多,與文徵明相關(guān)的,則可以找到1508年的《三月十日偕嗣業(yè)徵明堯民仁渠同飲正覺禪院仆與古石說法而諸公謔浪亭前牡丹盛開因為圖之》、1509年的《元日次韻奉答徵仲先生削正》及1517年的《奉和文停云贈進卿楊先生詩韻》,看起來兩人即使關(guān)系緊張,但肯定算不上斷交。在這種情況下,再看其他輔助材料包括他們之間的題跋,答案也并非那么簡單。
首先是兩人緊密的朋友圈,既然同在蘇州,交好的人群重疊又高,那么要真的不相往來或是互不通消息說起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在許多群體活動之中就可以發(fā)現(xiàn)有兩人同時參與。比如1505年,眾人送別琴師楊季靜,唐寅作《南游圖》,其后有眾人包括文徵明的題字;1508年,唐寅等眾人包括文徵明在內(nèi),于垂虹橋送別戴昭歸鄉(xiāng);同年,眾人包括唐寅、文徵明有詩題錢貴小像;1509年,文徵明為“達卿先生”畫《存菊圖》,為擢守劍南的“淮陽朱君”畫《劍浦春云圖》,兩次又均有眾人包括唐寅在內(nèi)的題詩。1512年,唐寅與祝允明、文徵明等人追和王冕畫梅原韻,即書于畫幅四周綾上。
如果以上為了第三方友人聚集起來的群體性的活動不具備太強的說服力,那么以下的場合則可以看出兩人的關(guān)系還是比較密切的。根據(jù)所見的幾份年譜及一些書畫著錄,比照選錄一些可信度較高或可見旁證的,比如1504年,唐寅與文徵明幾另外兩個好友同游虎丘,文徵明有《虎丘千頃云圖》;1508年3月,唐寅與文徵明等游正覺禪院,文徵明作《雨景》一圖,唐寅在其上有題詩,而文徵明原題也寫道:“伯虎與古石師參問不已,余愧無所知,漫記以此識余愧?!蓖?,文徵明題唐寅《墨牡丹》,有“居士高情點筆中”句;1509年正月初一,文徵明作《元日試筆》,唐寅跟著作《元日次韻奉答徵仲先生削正》;3月,唐寅又和沈周、文徵明、周臣及仇英為賀桃渚先生五十七歲壽辰而合作《桃渚圖卷》;同年,文徵明應(yīng)請書《壽陳可竹詩》于唐寅《槐影高士圖》。另外,唐寅和文徵明合作過一副《云山圖》,上有沈周題詩“虎兒文仲子,只作后身看。小筆將云卷,西山點翠寒?!备鶕?jù)后面的題跋,說沈周(1427-1509)當時已八十左右,唐文兩人均不滿四十,大致可推斷出此作的時間段;1511年,唐寅與文徵明等追和孫一元夜泛石湖詩;1514年,唐寅在陳淳所畫花石扇上題詩,陳淳是文徵明弟子,文徵明等幾人亦有題。
之后,1516年重陽,文徵明有《九日子畏北莊小集》;1517年,唐寅出示舊藏宋高宗書《石經(jīng)》殘本,文徵明借觀,并書跋;同年,文徵明畫《飛鴻雪跡圖》贈楊進卿,唐寅等眾人次韻和詩;1519年正月唐寅繪《琵琶行圖》,后三年文徵明書《琵琶詩》于其上。
文徵明曾多次對唐寅的書畫進行補題補畫,唐寅去世后,文徵明也時有提及其人。比如曾在《葦庵圖》上跋日:“此余故友唐伯虎解元為天都吳高士所作《葦庵圖》”,也曾在得到唐寅的硯后懷念故友。
再看其他互相的題跋。在周道振、張月尊輯校版本的《唐伯虎全集》中,目前可以看到收錄的有《題文徵明山水》《題文徵明橫斜竹外枝圖》《題文徵明林亭秋色》《跋文徵明關(guān)山積雪圖》這幾首詩作,但都無年份。而翻閱周道振輯校的《文徵明集》,再結(jié)合其《文徵明書畫簡表》,可以發(fā)現(xiàn)收錄的文徵明對唐寅畫作的題跋有非常可觀的數(shù)量,所見大約有四十多處,雖然文徵明在他人畫作上的題跋本就很多,但關(guān)于唐寅的應(yīng)當算是占了很大的比例。當然,也可能有唐寅畫作本就較多的緣故??上?,這些題跋也多無具體年款,但時間應(yīng)當跨越多個時期,比如文徵明有“此君真不俗”(《題唐子畏小畫》,署名文壁)、“珍重諸郎次第升”(《題子畏大椿圖》,署名文壁)、“物外高人思不群”《題唐子畏桃花庵圖》,署名文徵明)之語。
還有一些年表上的記載,因本文尚未找到旁證、可信度沒那么高的,此次暫不記錄。
從以上跡象來看,唐寅和文徵明的關(guān)系在1505年之后的二三年內(nèi)有不能排除曾受到過影響,但總體來說絕對算不上關(guān)系冷淡。兩人交好了一整個風華正茂的年少時代,而立之年又互相勉勵,人情交錯,而文藝天賦相當,有能力互相切磋及欣賞,雖說年紀漸長日趨自我,年少熱情的親密可能被巨大的相異之處和個人的生活軌跡消磨大半,但文徵明待人一向溫厚,唐寅行事又素任性直接,要說兩人保持著什么心結(jié)怨懟,大概不太可能,要說兩人之間后期是因異而互相保持距離的敬重,相交淡如水的可能性還要大一些。
況且,文徵明對唐寅應(yīng)當還是比較了解的,在一些給唐寅的詩作及題跋之中,文徵明都能恰當?shù)伢w會唐寅心中所想,他也不止一次夸贊唐寅的才華。比如在題唐寅的《紅拂妓卷》中寫道:“六如居士春風筆,寫得峨眉妙有神。展卷不禁雙淚落,斷腸原不為佳人。”也曾評論唐寅“子畏畫本筆墨兼到,理趣無窮,當為本朝丹青第一。白石翁跡雖蒼勁過之,而細潤終不及也。”這是非常高的評價。
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曾記錄:“余嘗訪之蘇人,言六如晚年亦寡出,與衡山雖交款甚厚,后亦不甚相見。家住吳趨坊,常坐臨街一小樓。惟求畫者攜酒造之,則酣暢競?cè)??!焙瘟伎∩?506年,松江華亭人,年代相差不遠,文徵明還有書贈何良俊詩扇面,記錄在《四友齋叢說》內(nèi)。他聽當?shù)厝苏f唐寅和文徵明雖然交厚,但唐寅晚年出門很少,就連文徵明也不常相見。不過這里后半段話的地點存疑,因此,前面這段話也僅做個參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