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
“文章”二字在中國古代原指花紋:青紅二色成文,紅白二色成章。后來轉(zhuǎn)義,變成現(xiàn)在我們所知道的文章,它可以涵蓋小說、散文、戲劇、公文等多種文體。日本有“文章讀本”一說,據(jù)翻譯家李長聲先生考證:“文章讀本”這個說法是小說家谷崎潤一郎創(chuàng)造,或源自中國的“文章軌范”。既然有文章讀本之類的入門書,自然就有工于文章的人。在中國古代,這一類人稱作“文章家”。我們通常認(rèn)為,“文章家”這個詞最早見于柳宗元的《與楊京兆書》:“丈人以文律通流當(dāng)世,叔仲鼎列,天下號為文章家。”但我以為,這種稱法或許還可以往前推。西方亦有“文章家”一說。布魯姆在《文章家與先知》一書中把蒙田、德萊頓、鮑斯威爾、哈茲里特、佩特、赫胥黎、薩特、加繆稱為風(fēng)格獨(dú)特的文章家;把帕斯卡爾、盧梭、塞繆爾·約翰遜、卡萊爾、克爾凱郭爾、愛默生、梭羅、羅斯金、尼采、弗洛伊德、肖勒姆、杜波伊斯這些人稱為酷似先知的智慧作家。如果我們效仿布魯姆把中國古代的文章家羅列一下,柳宗元是完全可以進(jìn)入那個“風(fēng)格獨(dú)特的文章家”的行列。木心先生曾經(jīng)評價柳宗元是古代“最具現(xiàn)代感”的一位作家。他在某處所說的一句話恰好替這個說法作了注腳。他的原話是這樣的:古典的好詩都是具有現(xiàn)代性的。在文學(xué)手法、美學(xué)取向上,柳宗元的散文與現(xiàn)代散文是接近的,就像他的某一部分詩與現(xiàn)代詩同樣也很接近。具備這種現(xiàn)代感的要素,恐怕與他那種“輔時及物”的文學(xué)主張有關(guān)。輔時而不趨時,及物而不溺于物。這是文章的正道,在今日依然管用。好的文章會把一個詩人與作家推到時代前面,讓人銘記。我們都知道,莫里哀是福樓拜所稱的第一位資產(chǎn)階級詩人,而波德萊爾是本雅明所稱的發(fā)達(dá)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任何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他不僅是“神的代言人”,還是一個“時代的代言人”。我對柳宗元的詩與文章有過交叉閱讀,作為詩人的柳宗元我們不妨稱他是“神的代言人”,作為文章家的柳宗元則不妨稱之為“時代的代言人”。
柳宗元寫得最好的詩是山水詩,寫得最好的文章是山水記??墒侨绻覀冇X得,柳宗元寫的不過是一些模山范水之作那就錯了。柳宗元的才華是與器識是相配的。唯其如此,他的文章顯示出不同一般的格調(diào)。讀他一些論述性質(zhì)的文章,我們就能感受到他的文字里浸潤著一種思想。他的核心思想是什么?說出來會嚇我們一跳。那就是民主自由的思想。他曾經(jīng)在《送薛存義序》中說:民眾納稅,是讓官吏做仆役的,如果官吏無道,民眾可以黜罰他。這句話就意味著,民眾對執(zhí)政者具有合理的監(jiān)督權(quán)。這些話不是即興說的,而是與他在《貞符》一文中的民本主張一以貫之的。柳在永貞革新事敗后被貶到永州,壯心瓦解后的憋屈與疲憊,因了山水帶來的撫慰,略得平復(fù),文氣也漸漸歸于平靜??墒?,平靜的文字底下又藏著一股不平之氣。就在他謫官南裔這段時期,他見到煙火圍困的小桂樹、風(fēng)霜欺凌的木芙蓉,都會拿來自比。他把衡陽移栽桂樹、湘岸移栽木芙蓉的事寫進(jìn)詩中,實(shí)則就是寫自己移居永州的寂寞心境和那一點(diǎn)尚未泯滅的心志。
柳宗元的身份、履歷、命運(yùn)、讀過的書、交往過的人(包括政敵)等,構(gòu)成了他的文化視野與整體詩學(xué),如果他能在仕途上更進(jìn)一步,則有可能成為一名踔厲風(fēng)發(fā)的改革派官員;天命讓他退一步,他也就順應(yīng)人事,索性讓自己回歸平淡隱忍的生活,做一個純粹的詩人和文章家。他一生很多重要的詩文,大都是在被貶之后寫就的。他的詩歌成就已經(jīng)是很高的了,沒想到,文章的成就還會更高一層。
柳宗元的文章有重的一面,也有輕的一面。如《永州八記》,看似率性而為,其實(shí)有一種自由精神在里面,這就使他的寫作與那種追求小情趣的不及物寫作區(qū)別開來。從柳宗元那里,我看到了一種朝向現(xiàn)代性的寫作方式?!扒进B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绷攘榷郑瑱M跨古今,也足以抵抗一切古今之變與時間帶來的銷蝕。與之匹敵的一首詩則是陳子昂的《登幽州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涕下”。前者只有客觀描述,而后者孱入了主觀情感。因此,我更傾心于柳詩所營造的那種意境。絕、滅、孤、獨(dú)。這四個字重若千鈞,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然而,一個“釣”字,卻是舉重若輕,把那種加諸己身的沉重感突然化解掉了。應(yīng)該說,柳宗元是一個內(nèi)心深處無比孤獨(dú)的詩人。只有孤獨(dú)到極點(diǎn),才有這孤絕的詩篇。某個寒夜,我獨(dú)自一人駕車穿過一座荒無人煙的浙南山谷,其時烏云合攏,仿佛一道門慢慢地合上。車燈的冷光與寒氣交織著在地上冉冉爬行,仿佛會一點(diǎn)點(diǎn)伸展到石頭或枯枝里面去。前面是一圈又一圈盤陀山路,我開到略顯平曠的地方,停下車,搖下車窗,靜靜地望著與黑夜融為一體的山谷,忽然被一種彌天漫地的孤獨(dú)感所籠罩。那一刻,我想,我跟一千年前坐在孤舟之上獨(dú)釣寒江雪的漁翁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
很多年前,我讀到斯奈德的詩《松樹的樹冠》:
藍(lán)色的夜
有霜霧,天空中
明月朗照。
松樹的樹冠
變成霜一般藍(lán),淡淡地
沒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聲。
兔的足跡,鹿的足跡
我們知道什么。
(趙毅衡譯)
之后,我在偶然間讀到柳宗元的一首詩《秋曉行南谷經(jīng)荒村》,就發(fā)現(xiàn)了二者之間似乎有一種同構(gòu)關(guān)系: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谷幽。
黃葉覆溪橋,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歷,幽泉微斷續(xù)。
機(jī)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
這兩首詩都寫到了樹、霜、鹿這些意象。“我們知道什么”這一自省式的句子與“機(jī)心久已忘”有著內(nèi)在的相似性;而“兔的足跡、鹿的足跡”,也讓人想到“何事驚麋鹿”這句詩。斯奈德的意思是說,我一旦察見兔與鹿的行蹤,它們就會識破我的機(jī)心,逃遁而去。而柳宗元的意思則是:自己已經(jīng)忘掉機(jī)心,卻不明白麋鹿見他還會受驚而遠(yuǎn)遁。在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中,麋鹿總是與高人逸士并論。魯迅的小說《采薇》就用了《列士傳》中伯夷叔齊的典故,借小說中一個叫阿金姐的虛擬人物講了這么一段話:“……那老三,他叫什么呀,得步進(jìn)步,喝鹿奶還不夠了。他喝著鹿奶,心里想,這鹿有這么胖,殺它來吃,味道一定不壞的。一面就慢慢地伸開臂膊,要去拿石片??刹恢缆故峭`的東西,已經(jīng)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煙逃走了。老天也討厭他們的貪嘴,叫母鹿從此不要去……”如此看來,柳宗元說“何事驚麋鹿”,只是說說而已,其潛臺詞大概已教阿金姐之流道出:“鹿是通靈的東西,已經(jīng)知道了人的心思”。不過,這一句詩是用反問的語調(diào)寫出來,自有一種冷洌的幽默感。斯奈德在詩中提到鹿,也只是借用一下中國古典詩歌中頗為常見的意象,并沒有打算襲用那個與鹿相關(guān)的典故。但“兔的足跡,鹿的足跡”這句詩顯然有著不同尋常的隱喻意義。斯奈德在這一點(diǎn)上與柳宗元保持著高度的一致:清明的省思,點(diǎn)到即止,不作留駐。
就我閱讀所及,年紀(jì)稍長于斯奈德的法國詩人博納富瓦也曾寫過一首類似的詩。詩的題目就叫《糜鹿的歸宿》:
最后一只糜鹿消失在
樹林,
沮喪的追隨者的腳步
回響在沙地。
小屋里傳來
雜沓的話語,
山巖上流淌著
薄暮的新醒。
恰如人們所料
糜鹿驀地又逃走了,
我預(yù)感到追隨你一整天
也是徒勞。
(葛雷譯)
將博納富瓦這首詩與柳宗元的詩并讀,我們不僅可以感受到它有唐詩的意味,也能感受到柳宗元的詩有一種強(qiáng)烈的現(xiàn)代感。
柳詩的超逸之氣,在山水記中也時有發(fā)露。要知道,柳宗元被貶到南方瘴癘之地后,不僅內(nèi)心苦悶,身體狀況也在不斷惡化,以至行走的時候膝蓋顫栗,坐在家中的時候大腿麻痛。他既會憂于所思,也當(dāng)欣于所遇。人與山水,偶成賓主,或有所得,就把那一瞬間的心境,溶解到那些描述山水的文字里。他寫《小石潭記》這篇文章的心境與他寫《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這首詩的心境應(yīng)當(dāng)是一樣的。按理說,柳宗元身為僇人(受辱之人),明明是心中憂憤,卻時不時地在文章里提到“喜”“樂”二字:如“孰使余樂居夷而忘故土者”(《鈷鉧潭記》);“李深源、元克己同游,皆大喜”(《鈷鉧潭記小丘記》);“心樂之”(《至小丘西小石潭記》)……這喜樂的背后,有著一種不言自明的苦澀,也有一種閱盡世情后的淡然。在山中,他不僅與山相融,還與山中的時間相融。而時間也以山的形狀將他融入了自己的懷抱。
正是《永州八記》,確立了柳宗元的文體,我們可以稱之為“柳體”。柳體既出,后人爭相追摹。元代的李孝光就是其中一位。
元代的詩文成就,遠(yuǎn)遠(yuǎn)不如書畫。但李孝光卻是一個異數(shù)。即便把他的詩文放在宋朝,也絲毫不見遜色。他是樂清人,家住雁蕩山下,家學(xué)與山水的浸潤,使他的詩文別有奇氣。他的《雁山十記》顯然是受《永州八記》的影響,但他的確是一個很懂文章之道的人。陳增杰先生做《李孝光集》校注時,舉了幾個句式,我這里就不作贅述了?!队乐莅擞洝返谝挥涱}為《始得西山宴游記》,而《雁山十記》第一記則為《始入雁山觀石梁記》。光看題目,就有相似之處。文中寫山水,寫飲酒,也是抱同一情懷。
柳的第一記,類如古琴中的《流水》,有一股沛然而下的氣勢:
“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幽泉怪石,無遠(yuǎn)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p>
“蒼然暮色,自遠(yuǎn)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
這兩段文字里,不停地穿插頂針句。古詩如《西洲曲》中就有這樣的句式,古文如《禮記》也在多處運(yùn)用過這種句式。流動不居的文字與流水的忽然契合,讓人不難感受那顆自由而激蕩的詩心。柳宗元的文字像是從地底自然涌出的,他寫景,無一字不是往內(nèi)心深處寫。即便是寫斗折蛇行的山路,也能寫出一種周回曲折的意致來。李孝光寫流水,雖說不如柳宗元那樣恣肆,卻也是舒暢自如,有些片段甚至能讓人想到書法中的一筆書,繪畫中的一筆畫。
流水與酒,是野逸文人的標(biāo)配。沒錯,二人都寫到了“酒”:
柳文: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
李文:梁下有寺,寺僧具煮茶醅酒,客主俱醉。
有人問我,寺廟里為何藏著酒?現(xiàn)在看來這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其實(shí)在元以前,有些高僧是不拘門規(guī)的,像東晉時期,在廬山結(jié)蓮社的慧遠(yuǎn)和尚曾沽酒招待過陶淵明;北宋時期云門宗僧人佛印也曾燒豬肉款待蘇東坡。元之后,類似的事其實(shí)也多有記載。翻看葉紹袁的《甲行日注》,也讀到了這么一條:“舟即在寺門后河耳,買寺僧酒澆寒,夜宿寺中?!边@些雖然都是閑話,但也頗可一說??戳呐c李文,一提到“酒”或“醉”,文字里就飄出仙氣了,繼而凌虛蹈空,漸至縹渺之境。但他們并沒有濫用自己的才華,一段文字在空中作短暫的自由滑翔之后,他們有本事“接佛落地”。也就是說,文字在他們手里,可以撒得開,也可以收得攏;可以上接仙氣,也可以下接地氣。
柳宗元的八記中,時??梢娖恋谋扔?。而李孝光的十記中也能看到一些隨手拈來的比喻:
“歲率三四至山中,每一至,常如遇故人萬里外。”
“客行望見山北口立石,宛然如浮屠氏;腰隆起,若世之游方僧自襆被者?!?/p>
“時落日正射東南山,山氣盡紫。鳥相呼如歸人。”
“石梁拔地起,上如大梯倚屋檐端,下入空洞,中可容千人?!?/p>
“設(shè)應(yīng)真像懸崖上五百,然皆為人緣取持去,空遺士坐,如燕巢棲崖上。巖罅泉水下滴,唧唧如秋雨鳴屋檐間。”
“月已沒,白云西來如流水?!?/p>
需要注意的是,李孝光是雁蕩山人,與家門口的山之間,要么朝夕相處,要么朝別暮見。除了《始入雁山觀石梁記》一文中他把雁山喻為朋友,其他文章里面,也時有類似比喻:出得林中,忽見明月,說是“宛宛如故人”;外出回來,見了門前的山,也說是“如與故人久別重逢”。雁蕩山之于他,是一種及于人心的浸潤。因此,他寫的雁蕩山,與外人不同。他的比喻,用現(xiàn)在話來說,是有一種在地性,讀來也很親切自然。
柳擅長寫水,李擅長寫山。柳寫的八記,篇篇有水,篇篇有情;李寫的山是眼中的山,也是心中的山。他們把目之所遇與心之所感寫出來幾乎是不著力氣的,寫到極致時,便透著一股清冷之風(fēng)。
柳文: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李文:風(fēng)吹橡栗墮瓦上,轉(zhuǎn)射巖下小屋,從瓴中出,擊地上積葉,鏗鏜宛轉(zhuǎn),殆非世間金石音。燈下相顧,蒼然無語。
同樣寫靜。柳宗元這一段,是寫視覺中的靜;李孝光則是寫聽覺中的靜。李孝光的靜,是以動襯靜。風(fēng)吹橡栗,先是墮落瓦背,繼之是巖下小屋,從瓦溝中滾落,最后落在積葉上。橡栗落在三處,把寂靜分出三個層次,可說得上是造微入妙。這樣的寫法,是把自然物象與潛意識心象結(jié)合在一起,是很有現(xiàn)代感的。
古人寫文章,大至章法,小至用字,均極講究。在章法上,如前所述,李孝光有意套用柳文;在用字上,他也是有意或無意地受柳宗元的影響。如“布”字,柳的《小石潭記》中就有這樣一句:“日光下澈,影布石上”;而李的《始入雁山觀石梁記》中也有“冬日妍燠,黃葉布地”一語。一個“布”字,使靜態(tài)的事物忽然有了動態(tài)的效果。他們對文字的講究,很大程度上緣于對細(xì)小事物的敏感。
在中國古代,詩歌的確像漢學(xué)家們所說的,是一門“選字”的藝術(shù)。如果一個人把文章當(dāng)作詩來寫,則不免也要費(fèi)一番苦吟。只有像龐德、斯奈德、布羅茨基這樣翻譯過中國古典詩歌的詩人才能體味到,每一個字里面都包孕著異常豐富的內(nèi)在含義與想象空間。這在他們看來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這個意義上來看,中國古代那些經(jīng)典詩文,不光是極難翻譯成外文,連翻譯成白話文都會丟失原味。它是經(jīng)過高度壓縮的,是要精確到每一個字的,稍有疏失,則謬以千里。在古代漢語寫作中,一個漢字,如果經(jīng)由一個詩人或文章家的精心揀擇,恰到好處地用在某一個句子里面,它就會自然而然地散發(fā)出此人的獨(dú)特氣息。后人即便重復(fù)使用,他也不怕被人奪去。賈島寫出“僧敲月下門”這一句之后,“敲”字就歸他所獨(dú)有了;王安石寫出“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這一句之后,“綠”字就歸他所獨(dú)有了。
柳宗元就是這樣一位“選字”的高手:選一個簡單的字,即能讓人洞見紛繁。而李孝光在寫作《雁山十記》時也在“選字”,他選中了一個柳宗元用過的字,用得巧妙,讓我們仿佛聽到了一聲幽細(xì)而邈遠(yuǎn)的回響。在中國古典詩文里就有這樣一種做法:一篇詩文里出現(xiàn)前人用過的字句,既不是表明作者才力不及,也不是意在炫耀學(xué)問,而是為了在某一個句子里,以古人之心為心,以古人之意為意,讓自己的心意與古人暗合。
李孝光之后,又有何白作《雁山十景記》。
何白又是何許人?他是一位與李孝光同鄉(xiāng)的晚明詩人、散文家、文論家,書畫也很了得。有人說他“文宗韓柳”,但從《雁山十景記》來看,他更偏于柳。古人作文,就像學(xué)書法一樣,以追摹古人筆致為務(wù)。用時下流行的話來說,是“致敬”。才氣相近,敬意彌篤;才氣不夠,這敬意也仿佛顯得浮薄了。
李孝光寫過靈峰、靈巖、石梁洞、大龍湫、能仁寺等,何白亦復(fù)寫之,他有大才,因此敢與古人較勁。這個古人,當(dāng)然包括鄉(xiāng)黨李孝光與更早的柳宗元。
我曾有意把李孝光的“十記”與何白的“十景記”放在一起讀,并作了比較。在我看來,何白的文采很足,但才氣畢竟是略遜一籌。李孝光的《始入雁山觀石梁記》《大龍湫》有點(diǎn)像寫老朋友或自家人。有時會寫一些局部細(xì)節(jié),有時則會一筆宕開去,如寫意畫。而何白連工帶寫,用力有點(diǎn)猛,文字間不免見到斫琢痕跡。但何白畢竟也是大才,他能透過自己的目光看山水,看山水之間包含的萬物。
李孝光寫魚,何白也寫魚。魚的出現(xiàn),使靜止的空間突然有了時間的流動,使重的那一部分突然變輕。他們都是詩人,在文章中都很注重意象的經(jīng)營。讀到這樣的文字,我可以感受到:魚的動感愈強(qiáng),則其境愈清。
李孝光是這樣描述大龍湫中的魚:
潭中有斑魚廿余頭,聞轉(zhuǎn)石聲,洋洋遠(yuǎn)去,閑暇回緩,如避世然。
何白筆下的魚則是這樣的:
斑鱗文雉,上下若乘空。信如白地明光,五色纂組耳。
斑鱗,就是李孝光所說的斑魚?!吧舷氯舫丝铡边@一句就有點(diǎn)像柳宗元的句子“皆若空游無所依”??梢钥吹贸觯麑戶~時,心里是存著柳宗元與李孝光的影子的。在他的文章中,流水、魚所呈現(xiàn)的時間性與山、樹所構(gòu)成的空間感是如此和諧地融合在一起。
柳宗元八記中有多處寫到了魚?!妒洝穼懙氖牵骸疤吨蟹鶈T減百尺,清深多儵魚”。儵魚是什么魚?讀過莊子《秋水篇》的人大概不會忘記,莊子與惠施在橋上看到的魚就是這種魚。他們所談?wù)摰?,就是“魚之樂”的問題。
柳在《小石潭記》中寫到的魚最是傳神: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我在學(xué)生時代初讀《小石潭記》,不免疑惑:這篇文章為什么要花那么多篇幅寫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魚?現(xiàn)在我弄明白了,他寫的是魚,心底里渴望的是一種自由的生命狀態(tài)。“日光下澈,影布石上”,同時也投射在他內(nèi)心深處那個幽暗的部分,魚與整個水潭乃至整座山由此而構(gòu)成了一個斑駁的內(nèi)心景觀。在何白的筆下,魚已著我之色彩;在李孝光的筆下,魚已著我之姿態(tài);在柳宗元的筆下,魚已著我之靈魂。不錯,這是一個渴望自由的靈魂?!八婆c游者相樂”,就是兩個靈魂進(jìn)入了靜默的對望,忽然有了相通之意。那一刻,“我”仿佛就是魚,魚仿佛就是“我”。“我”曾經(jīng)是網(wǎng)中之魚,而現(xiàn)在復(fù)歸于自然。這也意味著“我”已復(fù)歸于“我”。就這一點(diǎn)來看,李孝光與何白只是停留在表面的意趣上,而柳宗元進(jìn)入了更深的層面。
我在胡蘭成的一篇文章里無意間讀到這樣一段文字:
我想著謝靈運(yùn),他的被殺亦非不宜。此刻我佇立溪橋看淺瀨游魚,魚兒戲水,水亦在戲魚兒,只覺不可計(jì)較。
一千多前的謝靈運(yùn)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魚與水有什么關(guān)系?魚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魚與謝靈運(yùn)有什么關(guān)系?水與謝靈運(yùn)與“我”又有什么?讀至此,我就更明白柳宗元看潭中游魚的心境了。
一個人在寫作中是否沉潛下去,在文字里亦可隱約察見。何白寫石梁洞時,把上下左右里外都寫了個遍,泛泛而言,未見沉潛,但他寫靈峰洞就有感覺了,因?yàn)樗昵坝羞^一次游歷,舊地重游,就有話好說了。后來寫到了李孝光的家門口——石門潭。筆調(diào)則近于李孝光:
中有巨鯉長丈馀,每遇風(fēng)日和煦,輒從容揚(yáng)鬣水面,小魚景附者以千計(jì)。土人常夜見赤光上燭,潭水盡紫,蓋神物窟宅也。地方干識夫云:曾于月夜刺兩艇,以繂聯(lián)束之,與客攜酒具轟飲。令小童吹紫簫一再弄,簫聲夾秋氣為益雄,殊有穿云裂石聲。夜半古泓聞殷殷若雷鳴??蛻侄?,嗣后無有繼其游者。
李孝光寫家門口的詩文殊為少見,仿佛是故意留出給別人來寫。好了,后生何白來了,他寫石門潭,文筆不讓前人,總算是跟李孝光握了一回手。
到了清代,又出了一個試與同鄉(xiāng)李孝光、何白較勁的人。他就是施元孚。施的主要作品有二志一集,即《雁蕩山志》《白石山志》《釋耒集》。他在編山志之余,寫了《雁山二十八記》,在數(shù)量上壓人一頭。二十八記的第一篇即是《始入雁蕩山宿能仁寺》,看題目,也能大致知道他的路數(shù)。
古人作文,講究脈承。竟陵派有竟陵派的作法,桐城派有桐城派的作法。他們以為,只有把自己的文章放進(jìn)某一脈中,才能獲得認(rèn)可、流傳。李孝光的《雁山十記》可以歸入柳宗元這一脈,何白的《雁山十景記》與施元孚的《雁山二十八記》則可以歸入李孝光這一小脈,自然地,也與柳宗元這一脈遠(yuǎn)接。
在施元孚的文章里,已經(jīng)有某種我們可以稱之為“習(xí)氣”的東西出來了。柳宗元的《至小丘西小石潭記》末尾部分這樣寫道:“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痹谑┰诘摹堆闵蕉擞洝分?,凡是寫到水處,時??梢婎愃频木涫健H纾骸靶漠愔?,然腳跟若浮,不敢留,急渡而西下”(《入北閤登仙橋記》);“恍若潭底神物,乍為驚擾。余心動,遂至下流,舍桴而去?!保ā斗菏T潭記》)。
不過,施元孚總算也能得幾分柳氏筆意。柳宗元寫鈷鉧潭時,開頭部分有這樣一個句子:“鈷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這里施用了一“抵”一“屈”,水的動感就出來了。施元孚則是這樣描述大龍湫:“風(fēng)入障中,郁不得暢,與湫斗,湫力不能勝,則役于風(fēng)?!蔽闹幸弧岸贰币弧耙邸?,也頗能顯示出一種沖夷之中的激蕩。當(dāng)然,施元孚也會對前人的文章軌范稍作偏離,讓自己筆下的文字隨著心性跑開去。他寫大龍湫就有一種日?;脑娨?,能把人融入景里面,把景融入某種情境里面。比如這一段:
湫隨風(fēng)作態(tài),雨雪煙霧。初無定質(zhì)。目之所擊,其態(tài)即變。有頃,風(fēng)益勁,變態(tài)更奇。攸斬中斷,而上段斷處,橫舞空中數(shù)十丈,繚繞如游絲,久而不下。
作者寫到這里筆法忽然一轉(zhuǎn),又寫到了人:
余與客皆笑呼起舞??偷缚?,跌階下。
行文至此,作者以人跌落的姿態(tài)為瀑布作張本,筆鋒一轉(zhuǎn),接著寫景:
湫倏自潭面倒卷而上,蜿蜒翔舞,飛入天際,不知所之。
再轉(zhuǎn)而寫人:
余拍手大呼,客亦蹣跚而起,忍痛而視,相顧詫異久之。
在視點(diǎn)的切換之間,人與景構(gòu)成了某種富于戲劇化的情境。不過,這種活靈活現(xiàn)的文字在施的文章中并不多見。
《雁山二十八記》中,我看到更多的是李孝光與何白的影子來:
余之東游雁山也,從丹芳嶺入西谷,即所謂四十九盤嶺者也。既度嶺,沿澗行。澗水淙淙,作金石聲,若鼓樂以迎客者(案:“作金石聲”四字,容易讓人想起李孝光那句“殆非世間金石音”)。
會日薄暮,朔風(fēng)蕭蕭,黃葉滿徑(案:此句類如李文的“黃葉布地”)。
近閱四山合翠,巖門飄瀑,寒猿升岡,文雉出谷。天然之趣周環(huán)湊合,入山未深,已翛然非復(fù)塵世。余不覺欣然而喜。未幾,日沒,風(fēng)吹山谷,颯颯如暴雨至,觱發(fā)侵人,遂入寺,宿西舍(案:這一段很容易讓人想起李孝光那種清冷的散文意境來,其詩意的發(fā)散與綰合也多有暗合之處)。
鼠大如貍,多兔多野豕,無豺虎熊羆(案:這是施寫雁湖岡的文字,李文則為:“山鼠來與人相向坐,如狐貍大”)。
余之游湖也,升于蕩陰,晨則就道,薄午而至湖。仰瞻紅日,晃然懸于人上;俯矚白云,悠悠然遠(yuǎn)浮于下。斯時也,寒威未殺,而湖高風(fēng)厲,瑟瑟如也;日中湖游,冷冷如也;驚宿雁之遐逝,眺海天之蒼茫,駭目動心,懔懔如也(李文如下:“日初出時上山,正中僅可到山顛。望見永嘉城下大江,如牽一線白東面海氣蒼蒼,如夜色”)。于是群集湖曲,漱湖流,啖干糒(案:糒即餡肉的米餅,在李孝光文章中也有這個詞),尋沉鐘之跡(案:李孝光《雁名山記》云:“湖旁有比丘尼塔寺,一夕沉湖中,至今五百余歲,然猶余遺地?cái)≈贰保?/p>
在用字上,也能見出施元孚所受的影響。施寫到自己乍見大龍湫時用“白光射人”四字狀其奇險,之后又寫到自己“走至潭右,水又射至,遂退而止”。這個“射”字用在這里按理說是很有動感的,但我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它平淡無奇。之后忽然想起,我曾在李孝光、何白等人的文章里就看到過這個鏗鏘有力的動詞,如“山風(fēng)橫射”(李孝光《大龍湫記》)、“忽勁如萬鏃注射”(何白《大龍湫記》)。與何白同時代的一位旅行家徐霞客的《游雁蕩山后記》中說“風(fēng)蓬蓬出射數(shù)步外”,也是以“射”字凸現(xiàn)風(fēng)水相搏的動感畫面。在《永州八記》中我不曾發(fā)現(xiàn)柳宗元使用過這個動詞。但柳宗元那一代詩人中,倒是有人喜歡用這個動詞,如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就有“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的詩句。這種動詞使用頻率過多,很容易讓讀者發(fā)現(xiàn)“人巧”之處,作者如能自覺規(guī)避,選用一些陌生化的字,或許能得“天工”。
山水記本無規(guī)范,但柳宗元寫了《永州八記》之后,它就有了軌范。后人寫山水,往往是參照《永州八記》的結(jié)構(gòu)、聲調(diào)、修辭形式。這種用文言寫成的山水散文,在行文上多持簡潔,并且始終恪守一種古典的克制。文章合乎軌范了,八記與二十八記就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永州八記》的好,就在于它是沒有刻意去寫。從寫作時間來看,前四記與后四記相隔三年。這三年間他流連于山水之間,有感而發(fā),才把后四記補(bǔ)上。身處那個時代的政治環(huán)境,柳宗元知道,眼前沒有更好的去處,只能在轉(zhuǎn)圜之間盡量免受身心的摧折,從而在山水中保存一個完整的自我。山水的撫慰人心,有甚于經(jīng)書的指引。這八篇堪稱治愈系的山水記至少讓柳宗元的內(nèi)心平靜了些許。而在擾擾塵世間奔逐的人突然讀到這樣的文章,也能略得一絲撫慰吧。
對李孝光、何白、施元孚來說,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就是源頭性文本。他們無法繞開,更是無法超越。但我相信,他們在狀態(tài)最好的那一刻里,是與柳宗元走到了一起。通過山水記,元代的李孝光、明代的何白、清代的何白與唐代的柳宗元構(gòu)成了一種對話關(guān)系。另一方面,他們與后人構(gòu)成了另一種對話關(guān)系。每至雁蕩,我就會感覺自己與他們更近一層了——這些古人,與我在空間上相近,時間上相遠(yuǎn)——及至我讀到他們的作品時,時間的阻隔也就隨之消失了,代之以一種“宛宛如見故人”的感覺。
在今日,我們與自然之間的親密接觸往往通過一張門票變成了一種消費(fèi)行為,而消費(fèi)的對象便是自然風(fēng)景區(qū)。我們已經(jīng)無法像柳宗元們那樣直接面對山水,進(jìn)入物我兩忘之境。我們的山水記里面,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停車場、檢票口、電線桿、水泥廣場、地方特產(chǎn)、塑料制品,以及無比粗糲的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