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立
時間的機器并沒有將許多記憶粉碎并徹底清理。就像多年前金屬上刻畫的印痕,拂去久積的灰塵,刻痕的脈絡依然是清晰的。
從山上不屈不撓爬進來的幾條細路,河流一樣蔓延,把村莊切割成大小不等、互相錯落的幾個版塊,院落便像樹木一樣,在這些版塊里落地生根。自此,細路除了承擔簡單的交通任務外,還有了區(qū)劃方位的功用。比如,如果幽深,它會叫做上巷子、下巷子。
打我記事起,村內的巷子始終布滿了塵土,塵土里埋著不少來自于村莊內部的碎石爛瓦,牲口成群結隊踏過去,趕牲口的老漢好像剛從土里打過滾兒,一咧嘴,牙白得不像白。雨雪天氣,它的泥濘會隨著回家的腳步進入院落。我家老宅人口眾多,從院門到房屋的門檻,都會成為刮掉沾在鞋底上的泥巴的良好工具。沒有誰說這么做是不對的,我把一些泥巴團起來玩耍,也不會有誰說是不對的。
上巷子是我去老宅的必經之路,也是居住在上巷子所有人的主要通道。巷子的內部,也有一些分支小徑,散射到各家各戶。老宅院子的南墻與另一座大院子的北墻形成的巷子,大家叫它夾道,東西走向。大院子里是輩分很高的堂小爺家,他的兒女,我該稱小爸(伯)或者姑姑。不管太陽東升還是西下,我從未見過夾道里撒滿陽光,而是半明半暗,在一面的后墻背上,總是印著大如布幔的陰影。陰影呈三角形狀,隨日頭的移動或大或小。我經常看著一個人、幾個人出進巷子時,晃動的影子被三角形從腿部開始逐漸吞沒。人影不在了,突然有一種陰森森地冷寂襲來。
上巷子有熟悉的氣味,我?guī)缀蹙驮谶@種氣息的包圍中長大。四堵高墻內,豬圈和羊圈分置兩邊,但它只叫做養(yǎng)豬場,不知為什么。除了沉沉黑夜,不時有豬羊吵鬧聲彌漫,倒是白天耷拉頭顱的那只大黑狗,晚上格外精神昂揚,在養(yǎng)豬場里跑來跑去,叫出一串兇狠地聲音,像是警告圖謀不軌的入侵者。它也有失敗的時候。有一夜,黑狗發(fā)出了恐怖認輸的低泣聲。果然,第二天從養(yǎng)豬場傳出一頭豬被野狼掏空了內臟的消息。一頭豬死了,消息比死了一個人傳播得還快,田地里耕作的人們就多了份警惕,回家警告碎娃娃不得在山上亂跑,嗯,村口也不能去。
對所有人而言,食物極其珍貴。一頭豬死了,只是沒有了內臟,沒有誰嫌棄被狼爪抓過的肉。感謝人世外的力量賜予人們美食,殘余的豬并沒有掩埋丟棄,而是被三五位大人去皮、清洗、剁塊兒,擱在柴火上燒烤。我至今懷念那種燒烤的醇香,任何美味不可代替。流著口水的我,在養(yǎng)豬場的門口徘徊、張望,十分渴盼忙著烤肉的小爺哪怕是拿著個小骨頭,能朝門外招招大手,“進來,娃,進來,吃一口”。
養(yǎng)豬場靠近上巷子的外墻上,“農業(yè)學大寨,工業(yè)學大慶”“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深挖洞,廣積糧”的標語,白底黑字,一米見方,美化裝飾一般,散發(fā)著一個時代的濃重氣氛。放羊老漢趕著羊群上山時,就會從這些標語下面走過,同時,巷子里會鋪上一層灰黑色的粒狀羊糞,豌豆一樣。這時候,有位小腳的老太婆會提著掃帚和籠子,蹣跚著去把羊糞掃在一起,用手掬進籠子回家。羊糞和牛馬驢騾的糞一樣寶貴,積攢起來,在冬天它可以給予人間溫暖,如果不拿它填炕,可以上繳到生產隊,換回值幾碗糧食的工分。她是我堂小爺的母親,我們通常叫她太太,因為年事太高,沒有列入生產隊勞力范圍。
看著老太太一搖一晃的回家,我并不擔心她會摔倒,因為巷子的路面本來就崎嶇不平。倒是目光會追趕著羊群,嘴里連喊帶唱地吐出一串歌謠:“大尾巴,羊咩咩,剪下的毛毛織氈氈。氈氈暖,氈氈厚,老漢娃娃睡不夠;羊咩咩,大尾巴,今日黑了吃你恰。喝湯湯,啃肉肉,老漢娃娃飽肚肚”。其實,從我第一眼看到羊圈到實行包產到戶時被拆除,每年剪下來的羊毛都上繳到了人民公社的收購站,至于羊肉,更是只聞膻味不見肉星。
那時,我竟然不知道我們唱出了渴望富足生活的理想。
而似乎,站在巷子的入口,恍惚看見一個不更世事的身影,將日光搖晃得支離破碎。
村莊好比蓄滿水的大壩,每一個人可能是勇敢的泳者,也有可能是不幸的溺水者。
從上巷子里進去,可以游到每一戶院落的門前。我上學晚,也沒有上學的概念。我的伙伴們大抵和我差不多,吃飯、玩耍、帶更小的弟弟或者妹妹,基本上是一天的功課。
勞力們出工后,同伴們會從家里溜出來,這就意味著玩耍開始。
旺子聽見隔壁一聲門響,幾聲信號一樣的咳嗽,隨即掩上院門出來。旺子爸農活樣樣都好,每年調教沒有拉過犁的牲口,他最有經驗,這次肯定是去地里調理一對牛犢去了。我們的玩耍很簡單,不過是捉土蜂,看螞蟻上樹和扛食物,模仿大人拔冰草編沒有用處的草繩。但旺子不能玩耍的時間太久,他怕他爹,我們也十分怕他爹。隊里二尺長的殺豬刀,每年臘月里由旺子爹使用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讓人做夢都害怕,盡管他家過年時比其他人家會多出一二兩豬油。
其實,旺子爹是十分疼愛旺子的。臘月里隊里殺豬分肉,養(yǎng)豬場外面站了許多人張望,生怕漏聽了會計喊自家的名字,錯過一半公斤過年的肉食品。旺子爹從里面走出來,手里沾著油也沾著血,將一個豬尿泡扔起,一道陰影劃過,豬尿泡準確地落在一堆土上。旺子把尿泡踩在土里,使勁揉搓,直到上面的油膩被干土吃掉,直到尿泡變薄變大。這肯定是旺子爹教會了旺子怎樣玩尿泡。他掏出一截竹管,朝尿泡里面努力吹氣,豬尿泡鼓脹起來,有一只籃球那么大時,他又掏出一根細麻線,把尿泡口扎緊,豬尿泡就成了氣球。旺子扽著氣球在前面跑:“氣球上天了,氣球上天了”,我們興奮地跟在后面追。一道偌大的影子壓到他的頭頂上,等他反應過來時,氣球果真上了天——被一只盤旋很久、和人一樣饑餓的山雕叼走了。不排除受了驚嚇,也不排除失望,旺子就一直愣怔著,然后嚎啕大哭。
有一段時間里,我以為旺子家的人都愛哭。老宅的前面是五叔家。他們是最早分出老宅的。因為是新院子,我就喜歡去看看。是夏天的傍晚,旺子媽哭泣著慌里慌張撲進新院,我接著看到旺子爸提著一只鞋沖了進來。旺子媽躲進了房間的土炕后面,旺子爸跟了進去,一手扯著她的頭發(fā),一手抓在了她的嘴上。頓時,她的嘴上鮮血奔涌。五嬸一向膽小,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嚇壞了,一會兒喊人前來幫忙勸解,一會親自去護著旺子媽。撕扯十幾分鐘后,旺子爸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跨出了新院。
記得這個晚上一只貓頭鷹斷了翅膀似的,撲在了旺子媽的懷里。旺子媽一直哭,哭得天昏地暗,邊哭邊詛咒著,聽不清到底在詛咒什么。我始終沒有弄明白她與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而又慶幸他手里沒有提著殺豬刀。
實在記不起旺子媽是什么時候離開人世的,全部印象僅僅就是那場哭。好像一切是上天精心策劃的演出,在她離開暴力后,暴力又來到了他的丈夫身上。那應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的事情了。旺子的哥哥大旺已經長大成人,個頭高大,兩膀有力。眼看著其他小伙子都找上了媳婦,大旺開始抱怨老爹沒有給他張羅親事,有一天,父子發(fā)生語言沖突,大旺把他爹推進牛圈,壓倒在牛食槽上一頓暴打,險些要了他的老命。再后來,大旺的兒子大了,他高考落榜尋找郁悶的出口時,把父親大旺推到院子前面的一棵大樹前,一手掐著他爹的脖子,責罵大旺沒有給他一個富足的家庭環(huán)境。若不是有人看見及時拉開,大旺或許命斷黃泉。
旺子話少,開口就顯羞澀,也從不和同伴發(fā)生沖突,自小與我關系好,是沒有來由的那種好。上世紀八十年代,自行車還是新鮮貨,那種加重式的著實讓人羨慕眼紅。正月里走親戚,他坐在別人的自行車后架上,回家下山時,自行車一個顛簸,將旺子丟下了萬丈懸崖。人都說,多好的一個娃,可惜摔斷了腰。腰斷了,他就癱了。那時我已經在外漂泊,半年之后回來,決定去看他。他家院子還老樣子,房屋低矮,抬頭就可看見房瓦上經年不衰的青苔。院門虛掩著,我喊他的名子,他應答了幾聲。他就住在他大哥的隔壁,推門進去,一股濃烈的腥臭奪門而出。他躺在土炕上,光線從土炕一側的窗戶透了進來,快要沒電的電燈筒一樣,照亮了半個土炕和他的半張臉。適應光線后,我終于看清楚,他的臉發(fā)胖并且白皙,知道他尚健在的母親對孩子照顧得無微不至。
幾個月后,有人說他死了。是死了,旺子死得十分難看,臉色烏青,中毒似的。
而我隱隱記得實行土地承包經營時的第二個春節(jié)。正月初三吧,旺子喊我去麥場。麥場十幾畝,同土地一樣分給了部分人家,好在原來由外入里的大門沒有拆除,架在大門上方的高房子還在。大門的過道寬大,與高房等深,陽光總是照不進去,但因為避風,就覺得溫暖,沒有了陰晦。旺子噙著洋糖在大門的過道里走來走去,兩腿繃得筆直,我就知道他穿了新褲子。我也穿了新褲子,走路兩腿繃直,怕弄出縐紋來。我們就站在麥場大門的過道里,互相打量著藍色卡其布料縫制的新褲子,傻樂了好一會兒。按平時,應該去草垛下趕走尋找麥粒的麻雀,這回卻沒有,我們都怕在新褲子上沾了塵土。至于新衣,幾乎沒有誰的是量體裁衣,周正合身,我們的母親在縫制新衣服時,都有個長遠規(guī)劃:娃娃正在長身材,一件新衣至少得穿三五年。
后來,像拆掉一個年久失修的泄混口一樣,麥場入口處的高房被拆除了。但一段復雜的記憶仍然保存在時間的硬盤里。
我家從老宅分出后,在生產隊的主持下,把新院建在了上巷子與下巷子的交匯處。我像喜歡新衣服一樣喜歡新院落:一條新開的土路從我家門前通過,更方便出行;站在門前的地埂邊,下巷子的情況基本盡收眼底。
開始上小學時,我家院子四周的樹木長大成林,四季風走過,總會留下大的或者小的聲響,這聲響不會給人帶來恐懼,恰恰是一所院子給予我們的寧靜與安全。門前起初有塊不大的空地,第二年還是第三年仲春,我們弟兄在父親的指導下,認認真真劃了格子,在格子里栽植了數十棵白楊、杏樹。這些樹種和生活在大山里的人一樣,只要給點陽光和水分就容易扎根成活。又兩三年后,樹木又小而大,撒出了許多樹蔭,成為一片不錯的小樹林。林子里的冰草很長,里面跳躍著司空見慣了的小昆蟲,有意撒下去的花籽也全部發(fā)芽、生長、開花,惹得蝴蝶、蜜蜂經常在上面停留。
由于新院子所處的地勢原因,我只要喊上一嗓子,下巷子的人都會聽見。興致來了,我會站在小樹林里唱學校教我們的“社會主義好”,唱“學習雷鋒好榜樣”,但經常扯著嗓子夸張地喊住在下巷子的兔子、京都去搭伴上學。沒有事時,還到小樹林里去,有意無意地打量兔子家、京都家院子里的一棵開花的芍藥,以及在院子里散步的幾只雞和一只懶洋洋的貓。
下巷子比較深長。東山和西山遮擋住了陽光,加上不像上巷子那樣由低到高漫延,而是深凹了下去,常年便很少見到陽光,如果是夏天,滿巷子的一綹蔭涼,倒是生產隊召開各種大會的好去處,也是放電影的好地方。這里有隊里的很大的飼養(yǎng)院,牛、馬、驢、騾不可計數。把公共財產照顧好,差不多是每個人的一致言行。兔子爹很會照料這些勞動力,它們個個皮色光亮,哪怕是青黃不接季節(jié),大牲口們幾乎沒有挨過餓。
下巷子與我家門前的小樹林有近三丈的落差。借著地勢,小樹林的下方就挖了三眼地洞,途經下巷子時,就會看見地洞口安裝了木柵欄,木質有些陳腐。木柵欄很說明地洞的用途,它們必然是備戰(zhàn)和屯糧的產物。我偶爾對著洞口大喊幾聲,“昂昂昂——”,聲音軟綿綿的,都被吸了進去,沒有遮擋的回音,人們果然說的不虛,地洞當時挖得很深,伸入了東邊大山的腹部。但也說明地洞和人們的肚子一樣,是空的,是空的。只是,我親眼所見,地洞的門口堆放了為數不多的牲口的草料,隱藏在日光的陰影中?,F在我想,這些草料或許是兔子爹獨有的秘密。
我會在小樹林里對著飼養(yǎng)院沒譜沒調的歌唱?!霸铝凉夤?,牛兒吆到梁上,梁上沒草,趕到溝垴,溝垴有神呢,給你尋個女人呢”。歌謠俚曲自有道理,但按我的年齡,的確不解其中關于自然貧瘠與肚皮貧瘠的實指,更不懂祈求與一個陌生的女人搭伙過日子、傳宗接代的實質意義。準確地說,我只是看到了慢條斯理的牛時,脫口而出罷了。后來,看到有一些大人朝我看過來,特別是兔子在他家的院子里探了一下頭,一下子明白我的意圖其實是要引起兔子的注意。
兔子個頭細長,發(fā)育良好,我懷疑他沾了他爹的光,吃過飼養(yǎng)院里的飼料。在下巷子,他是我不錯的朋友,同齡除外,我們一起擠過我家的土炕,一起早晨起來,踩著晨曦奔走在小學校的路上。有一年冬天,到了后半夜,他突然起來要上茅廁,外面太冷,加上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我就沒有起來。村莊的茅廁大都在院外,我也沒有膽量陪他出去,他一個人抹著黑去了,很快又折了回來。第二天,我家院子里就有了一坨凍干了的糞便。如今估計他已經忘記了這事,但我沒有忘記,是因為母親以為是我所為,將我責備了好幾天。
兔子和我有一樣的任務,到周日,須在牲口去飲水的路上拾糞。我們自小就有一種意識,不管是大人還是孩子,揀回來的東西必然能夠添補捉襟見肘的生活。后來出事故了。一次拾糞時,平時聽話的灰毛驢突然揚起了蹄子,一下子命中了兔子的嘴巴,他沒有喊疼,只感覺到了麻木,隨后捂不住的血水從指縫里擠出來,打濕了他單薄的衣衫。這讓我一下子想起了旺子媽流血的嘴。血怎么就這么多呢?人到底有多少血呢?趕牲口去飲水的兔子爹趕緊把兔子抱回了家。半月后,兔子又能出來拾糞了,只是下嘴唇上長了個豌豆大的肉包。村里一位唯一在公社衛(wèi)生院工作的大夫,熱情高漲地跑到兔子家,建議由他親自主刀,割掉兔子嘴唇上的肉疙瘩,兔子爹媽沒有答應,理由是怕兔子再受一次疼痛,何況那東西并不影響吃飯,再說家里沒有可供手術的三四元錢費用。
兔子嘴唇上的肉疙瘩的確不影響吃喝,但后來的事實證明影響美觀。假如不是嘴唇上原因,我堅定不移地認為他是個美男。后來,我們長到談婚的年齡,他爹托人為他說了幾個對象,都因一個肉疙瘩而宣布告吹。從此,兔子就萎靡不振。兔子爹媽相繼抱著遺憾離開人世后,留給兔子一道破敗的院落。心灰意冷的兔子只操心著二畝莊稼,獨自艱辛度日。
前年見他時,他差不多五十歲了。見他頭發(fā)無光散亂、眼神游移不定、一副落魄的樣子,實在叫人心里發(fā)痛。我說,怎么不把頭發(fā)理一下。他說,理了又就長長了,叫自由自在長著更省事。有人問他這樣活著的感受。他說,能活著就已經不錯,“瞧,有的人不是已經死了么”。我知道他指的是那位。
這位我?guī)缀醯说耐g者,若不是被作為“活著”的教材所提及,我還真記不得他了。從兔子家出門,朝西走過去,是柱子的家。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柱子為了婚姻大事,在外拼命打工,并將自家的舊瓦房翻修一新。新房子作為可拿出臺面的資本,他終于結婚了,可父母之命的夫妻感情并不是很好。據人們說,為了使他們過上正常夫妻生活,柱子的父親特意在盤土炕時,把中間弄得低些,期望他們能滾進大人設計的生活中??蓻]有,一年后,女人毅然遠走他鄉(xiāng)。兩年后,柱子因病死亡。
好像一切存在與失去都有一個強大的理由支撐著,不可辯解。
我對京都的記憶其實是從他的爺爺開始的。
兔子家后面是京都家,離飼養(yǎng)院很近。京都爺爺年齡太大,除了老人家的幾個侄子,村莊其他的老少不論輩分,大都稱他“七爺”。為什么呢?時間久了,我便明白這不僅只是一個排行,更有對高壽老人的一種尊敬。七爺不上工,主要任務是靠在飼養(yǎng)院的前墻根下曬太陽,不管有沒有太陽。
過年,可以就著油餅吃肉片,每年只有一次,是多么美妙的日子,但七爺仍然靠在墻根下。他堅持不就著油餅吃肉片,認為那是遭大罪,意味著把人間福氣享盡。他用跑風漏氣的嘴說:“好多人不知道以前我們受過的苦”。他會拿我曾祖母的例子證明他所說的一點不假。說前些年,我曾祖母從生產隊的食堂里打了一瓦罐菜湯回家,經過上巷子時不小心摔倒,菜湯灑了一地。我曾祖母趕緊用手把糊口保命的菜湯掬進瓦罐,瓦罐里不乏羊糞和柴草。因為他說的是我的曾祖母,我用袖頭擦一下鼻涕,表示深信不疑。
聽說,七爺還對“電”很有質疑。村莊里在外工作的人很有經驗地告訴大家,城里用電照明,用電開動車床。七爺覺得那簡直是開不著邊際的玩笑,是見過幾天世面的人糊弄鄉(xiāng)下人。他會用典型事例說明他說的是對的。他家有一把兩節(jié)五號電池的手電筒,連續(xù)使用一個小時后就會光線變暗,也就是說,“電”不經用,那得有多少電池??!后來,村莊里有電了,面對那瞬時的通明,曾經同樣有過疑問的人驚訝得十分夸張。一只小小的玻璃球,竟然發(fā)出了光線,將低矮的小屋照得通透,許多人的影子互相交織著。有人想弄個究竟,把旱煙鍋挨到燈泡上去,但沒有像湊到油燈前那樣如愿以償地,終究明白那不是火。終于有人解釋光是怎么進入到燈泡的?線,是電線,那家伙就是順著電線進去的,那個開關,好比閘門,拉一下電就涌了出去,再拉一下,電就堵在了電線里。只可惜,七爺沒有看到隊里通上大電,也就是說,也沒有等到我們這些娃娃長大娶妻,就去世了,似乎終結了一個時代一般。
七爺靠在墻根下,一直看到小學生放學才回家。他會揚起青筋暴突的手說:“孫子京都回來了”。京都聽見七爺叫他,有時會摸下七爺的胡須,有時會徑直揚長而去。京都這名字太拗口,怎么讀都沒有柱子、丑蛋、大牙順溜,我那時一點無法理解??磥砥郀旑H有些學問,對他的這位孫子寄予了諸多的期待,從古代走出來一樣。京都總是一副長不高的樣子,偏胖,短脖子似乎永遠縮在衣領里。他是七爺唯一的孫子,沒有人不相信七爺把所有的營養(yǎng)品都私下送給了京都。
那時,闖社會拼天下是我們每一個農村少年的夢想。京都上完小學就輟學在家,我一九八六年過完春節(jié)離開老家后,聽說他也離開老家闖蕩了,具體去了哪里,沒有人能明白地告訴我,只是含糊地說,可能在深圳,也可能在廣州。第二年夏收時節(jié),我回到老家,一天上午,母親從院門進來給我說京都找我。我竟然有一絲驚訝而又有一絲平靜,這種心態(tài)至今我也說不清原因。
剛離家的人都眷顧老家,這是我們回來的唯一理由。京都真會選地方,我出門去,見他就在我家門前的小樹林里坐著,口里含著一根草莖,手里擺弄著一朵掐下來的野花——其實是我家樹林子里的花。我們竟然很儀式地握了一下手,又用那種貌似閱世頗深的眼神打量對方一番,盤腿坐在了草地上。他說,他已經在深圳混了,在一家大公司混得很不錯。深圳,對我只是個地理上的概念,全然沒有想那會是多么高大上的地方。
我們沒有說多少話,就那么坐著,一直臨近中午。分手時,他似乎有話要說,可就是不說出來,只是拉著我的胳膊不放。疑惑中,從那乞求的目光我才明白,他看中了我腕上的一塊當時很流行、很時尚且會報時的電子手表,意思要我送給他。我這才記起他一個上午游離不定的眼神,但我婉拒了。我并不是吝嗇的人,但這表是大哥攢錢買的,我也喜歡它。更何況,一個在深圳混得很像樣子的人,難道稀罕這么一塊表。
自此,我一直沒有再見到他。倒是他的父親見過幾次。他的父親個子不高,眼睛似乎一直不大好,一只經常半瞇著,可他能老遠分辨出對面的來人。有次,我碰見他時,他正趕著毛驢去耕地,我全然不知他在故意躲避著撞見我,我就追上前去問京都的情況,他好像有些不情愿言說,只是說在南方當官哩。不錯,厲害!感慨之時,我把京都作為努力改變人生的榜樣,學說給其他人聽,但他們口氣堅定地說,不會的,不會的,怎么會呢!
后來有人告訴我,京都自打出門,一直沒有在正經行當上混,他身上有好多傷疤,天知道他挨了多少打。我猛然記起那次見他時,他腕子上的確有一條疤痕,十分酷似刀傷,我還驚訝地問過他是怎么回事。他輕描淡寫地說,是工地上的卷揚機發(fā)生故障后打出來的。所幸后來我在工地上見過卷揚機,方知大家所言不虛。但我一直關注著他的消息。還好,奔波之時,會有無法求證的消息入耳,有人說他已經從世上消失,有人說他入了牢獄。
都不是。剛進入二十世紀,年近四十的京都回來了,穿戴齊整,儼然老板。更令人們刮目相看的是,他還帶回了一個鮮亮的女人,說是要在老家舉辦婚禮。這些年,能找個媳婦回來,相當于給村莊找回寶貴的財富。消息傳開,村莊立即興奮了起來。京都爸很快與本家們合計了好了日子,幾天后,婚事熱熱鬧鬧地辦了。人們親眼所見,那女子個子高挑,皮膚白凈,像個在都市生活久了的人,并且,她很懂得鄉(xiāng)下禮節(jié),見人稱呼不亂輩分,嘴甜得讓人舒服,就連端茶倒水,下廚做飯,一點也不含糊。幾天后,他們離開了,一去又是好多年。這些年里,又是傳說不斷,說京都那個媳婦是假的,是租回來圓老人心事的。人們就一片驚訝,這世道真怪啊,有租田借糧的,租車借錢的,竟然還有租妻這樣的事!
剛剛,聽說年過五十的他于二〇一六年秋天真的結婚了。“真的”二字,充滿期待,也充滿忐忑——我看到人們的表情,在日影下閃爍著幾許苦澀。
而現在,又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時分,村莊陷入半明半暗的日常時光里。
這棟大樓里,清晨最早到崗的,應該是清潔工。
幾乎每個清晨,她們上下樓梯、搬運垃圾袋的腳步聲或者拖把擦拭地板的磕碰聲,會把我從酣睡中喚醒。等于聽到了清脆的鬧鈴,打工的我不敢偷懶,不管身體多么疲憊,也會迅速起床,收拾收拾頭天搞得零亂的辦公兼宿舍的房間,也粗糙地收拾收拾自己。
樓上的食堂里有味美的早餐,價格并不高,可我已經養(yǎng)成了就著粗茶吃餅子的習慣,為了泡茶,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拎著暖水壺由裙樓經曲折的樓道,去高層的二樓打開水。七拐八彎的走道里,在監(jiān)控的注視下前行時,一定會與她們中的二三位打個照面,雖然有時連面孔都沒有看清楚,但必然會互相點頭問候。我就想,她們和我一樣已經熟悉了這棟大樓里“早到”的人群。
高層,沒有別指,是相對于我所在的四層裙樓而言——除了樓層多,辦公的單位也多,清潔工也多,大約十多名。打水時,會與一位負責二三樓衛(wèi)生的剪了短發(fā)的她相遇,如果不問,從身材上看不出實際年齡??晌抑腊ㄋ趦?,所有的清潔工都是下崗失業(yè)人員,目前被安排在公益性崗位就業(yè),到了年齡,會按期退休安置。那么,她們中年齡最小的也是過了四十歲,年齡大的近五十五歲了罷。
她提了一口玻璃茶杯,放了幾片茶葉,在凈水機上沖了,擺放在水房的窗臺上。有一次,她從凈水機的頂部取出一個餅子,我覺得好奇,就問了她,她說,上面有個類似盤子的盒子,能熱食品——這可以說是資源有效利用的例證。我順口說,凈水機上還有這玄機啊,那我下次也來熱餅子。她點著頭,看上去因幫到了我而高興。我打了水離開,聽見我的身后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她推著拖把跟在我身后。低頭,才發(fā)現我的水壺漏水,把水灑在了她清掃過的地板上。多年到處奔波,自知勞動的不易,便慚愧難當,對她說了聲對不起??赡苁且蚝苌儆腥讼蛩狼傅木壒拾桑谷挥行┗艔?,趕緊提了拖把去了別的地方。
經常能遇見的是負責裙樓一樓衛(wèi)生的清潔工。她每天清晨和中午,會從我房門前走過。與我隔壁而居的保安大哥喊她“王師”,我就知道她姓王。
王師傅與高層的她們穿著不同。高層樓的她們著棗紅色上衣、藍色褲子的工服,極像經過培訓的家政服務員。且她們每次上崗前,還會在高層樓的前廳集合,由班長講些工作上的注意事項,也有時點著指頭對某人進行批評。而裙樓的她們,因為人不多,也就少了集體訓話的程序,工服是一色的灰暗,還顯得寬大,不太合身,好像與生活有許多關聯抑或暗喻。
按我的觀察,王師傅負責的衛(wèi)生區(qū)域勞動量,和其他區(qū)域相比要大許多。一樓的大廳,每逢節(jié)慶什么的,下午和晚上總有辦不完的比賽活動,那些參加活動的大人和小孩,并不像我希望的那樣,能安靜有序地參加活動,而是搞出許多驚叫、嬉笑。這也就罷了,他們還不自覺主動地把果皮、面巾、飲料瓶扔到垃圾筒里,而是順手擱置、隨意丟下。洗手間更加臟亂,幾乎無法下腳。每遇這種情況,王師傅會比往日來得更早,差不多提前一個小時就開始收拾衛(wèi)生。我聽見樓道里的燈開關打開,拖把在走廊移來移去,細碎緊張的腳步折來走去。出門打水,就會看見她擦汗的背影。
也因此,洗手間的兩只垃圾筒里,經常扔滿了快遞包裝盒、外賣食品盒、飲料瓶。有時,我會看見保安大哥把紙質包裝品和飲料瓶從垃圾筒里拿出來,放在一邊。我以為是他收集這些東西,便會盡力搜集我房間里不用的報紙、舊紙,也送到垃圾桶里。終于,有一天看見王師傅把這些東西又轉到了她的更衣間,動作很快。我走過去朝更衣間張望了一眼,這間不小屋子的一隅,堆放了此事已經捆綁好了的破紙箱。這正好和其他清潔員一樣,王師傅要選擇周末的早上,喊來收破爛的,把它們運走。為什么一定要選擇周末的早上呢?問過保安才知道,其他時段里,規(guī)定不允許往外運送東西。
我不喜歡噪音,比如為了顯擺故意制造出的大聲喧嘩,比如音量很大的叫嚷和分貝尖銳的嘶吼。卻喜歡清靜狀態(tài)下一縷聲音的悅耳,比如在晚上或者凌晨,我在自己的空間里聽音樂或者民歌,當然音量不會調得太高。王師傅幾乎每次清掃走道時,都會哼唱民歌,或者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歌,曲調歡快,好像她的心情從來沒有不愉快過。雖然沒有說過幾句話,甚至算不上多么熟識,可對她的即興哼唱卻沒有一絲的反感。有一天,她在樓道里和誰大聲說話,聽上去是在爭執(zhí),并且她的情緒還有些激動,我出屋想問發(fā)生了什么,也想看個究竟。可樓道里只有她,在拐角處朝一個我看不見的人嚷嚷。
見我朝她張望,她停下了活計也停下了吵嚷,索性向我這邊走來。她需要一個發(fā)泄的出口——我確信她受了很大的委屈,也確信她以為她的聲音驚擾了我。我進到房間,她跟了進來,猶豫是否坐下來。桌對面的椅子上擱了幾本書,我取過后,她小心地坐下,語速很快地說,有人在她剛拖過的地上吐了口痰,她對那人說這樣是不是太隨意些,那人反對她說那就麻煩你擦掉,所以就對著那人遠去的方向罵了幾句。她說完,嘆了口氣。我終于能夠近距離打量她,雖然她化了淡妝,可仍然能從額頭上的皺紋和眼紋線上看出,她五十左右了吧。
她說,近二十年前,她是一名國有企業(yè)工人,不久的改制中,她和其他兄妹們一樣下崗。又是不久,在另一企業(yè)下崗的丈夫和她離婚,他帶走了兒子,她和女兒一起生活。這么多年里,她做過保姆,在飯館洗過盤子,做過酒品推銷,終于熬到了能安排公益性崗位的年齡。她說,如今女兒也大學畢了業(yè),簽訂了工作,自己再苦些日子,也就能退休了,就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而她,竟然愿意向一個陌生人說起她的家。我就懷疑,她或許也知道我并不上這棟樓里的主人之一,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打工者,至少,從低微的身份上拉近了距離,增添了些許信任。我看到,當她說到女兒和退休時,眼睛發(fā)亮。
進入初秋,因為工作性質上的原因,我開始經常東奔西跑的瞎忙?;氐絾挝唬彩遣唤浺忾g,突然想起有好幾天沒有聽到王師上班時的哼唱了。一天下午上班時,我問保安大哥,保安大哥說王師傅退休了。哦,算是她如愿以償吧。
就像大樓里公益性崗位上的保安一樣,你走他來,并不奇怪。也因此就像別人寒喧過后,一個轉身會忘記我一樣,我已經學會了去忘記別人。又是周末的傍晚,我去超市購買面條經過廣場時,與一群廣場舞者擦身而過時,聽見有個女聲喊“李師”,因我在這座城市認識的人總共不會超過三十人,廣場上能遇到的熟人更少,就沒有在意。朝前走了幾步,聲音仍然跟著我,就覺得應該是喊我。停下,回頭一看,那個女人穿了白底藍花的裙子,還戴了頂帽子,朝我笑著。這種狀況著實嚇我一跳。她看我沒有認出她,我們都有些尷尬,她說,她是王師,我才驚訝地“啊”了一聲,眼睛里肯定流露出了“原來她穿裙子這么好樣啊”的感嘆。
我相信,她目前的生活是開心的,愉快的。
一樓,仍然是熟悉的拖動垃圾筒的腳步聲和拖把磕碰地面聲。
新來的清潔工她不唱,卻喜歡說話,我在房間里,多次聽見她在樓道里和其他人說話的聲音。聲音不高、細弱,估計和她的人一樣。她開口必然是“打擾一下”,說完又是一聲“謝謝”,似乎從語態(tài)里顯得謙恭而又不失自尊。
同在一個樓里,少不了碰面。樓高二十層,七拐八彎的走道和街道沒有兩樣,常使我這樣的外來者迷路,比如我的房屋東、西、北各有一條安了門的通向外面的走道,走道里又有許多屋門,它們的模樣基本一樣,如果對方位不熟悉,就會迷路,我曾多次給找某些單位辦事的人承擔過路導。這次我是上三樓打水的,二樓的水不知為什么停了。打水下樓時,恰好碰見趙師傅也在三樓的走道里東張西望,或許是因為好奇,她才上到三樓吧。果然,她迷路了。我給她詳細把走向述說了一遍,她好像耽誤了工時似的,說了聲謝謝,趕緊走了。我盯著她的背影問:“貴姓???”她回了一聲:“趙?!?/p>
趙姓。我便想起了另一位趙師傅。
這個春天,木槿、紅葉李、紫荊開得正好。因為有事要辦,我去了環(huán)衛(wèi)大隊。進了大門,幾位穿了那種桔黃色環(huán)衛(wèi)標志服的清潔工,蹲在院子里整理清掃街道的清潔工具。這沒有什么可奇怪之處,就像我們隨便進入一個單位,就會看到出進和忙碌的工作人員一樣。偶爾,真是偶爾一轉身,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孔,圓臉,微胖,膚色白里透著紅。我努力在記憶中尋找著在哪里見過她,某些街道、街道上綠化帶和人行道、公園等等情景回閃而過。
想起來了。還是去年秋天,天陰著,懷著不少的雨水。我從公交車下來,因對這座城市不太熟悉,加之天陰難辨東南西北,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個方向。按照生活的經驗,對一座城市的某個區(qū)域最熟悉的應當是出租車司機、交警、清潔工。恰好,一位清潔工伸著胳膊拾取綠化帶里的塑料袋,我過去就問了一下方向。她直起腰,伸出戴了帆布手套的右手給我指了一下。當我說謝謝時,她放下手中的工具,又將我?guī)У搅藢γ娴慕值馈?/p>
城區(qū)的環(huán)衛(wèi)大隊不是一支兩支,沒有想到她會在這里。我過去向她打招呼,問她還記得我么。她使勁地搖搖頭??隙ㄊ遣挥浀玫模蛟S她在馬路邊不止一次地回答過路人的問題,領著他們過馬路,這些人太多,實在沒有辦法記下。也或許她已經習慣把一些沒有必要記下的事記在心上。但我錯了。她說,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九點回去,中午一點半再出門,下午五點多回去,如果有特殊情況,晚上七點還要出去,這來來回回,身上總有一股子跳進香水里都洗不掉的氣味,別人不躲著走就是萬幸,哪能叫人記著自己也叫自己記著別人呢!
想想也是。比如,我所在的大樓前面,一條街道橫穿南北。盡管我很少隨意出門走去動,但若出去,總能看見人行道上三五位男女清潔工工作的身影。他們小心地避讓行人,而一些行人也在躲避著他們。休息時,他們或許是為了方便行人,也或許是不讓人看見自己的面孔,經常坐在偏僻的一隅,掏出自帶的干糧、冰水解渴和充饑。如果有心,當然就會看清他們的額頭上一行一行不平整、不規(guī)則的犁溝般皺紋,里面裝滿了日子的艱辛與生活的不易。
如果我扭頭,就會看到房間后窗的清潔工。我至今沒有忘記去年冬天的雪后,一男一女兩位老人在我窗臺上用積雪堆下的蛋糕和裝飾在上面的桔皮、樹葉!我知道他們有很多故事,蛋糕有很多訴說,有許多人間的關懷與溫暖??僧斘依@到后窗,想接近他們時,他們卻匆匆離開了。那些雪做的蛋糕,我沒有讓任何人動它,一直到自然融化——十分慚愧,是我驚擾了這兩位老人。他們,似乎不愿意有人介入他們的生活。
現在面對趙師傅,我不希望她離開,而是希望有更多的交流。我向她說明了我的想法,她點了點頭,臉上流露出了羞澀甚至感激的表情。
今年,她四十出頭。她的丈夫做小本生意,經常奔波在外,收入也不是很高。十多年前,她守在家里主要撫養(yǎng)年幼的孩子。隨著一兒一女長大、上學,家里的經濟收入日漸拮據,找一份工作便成了她們一家最為迫切的大事。到環(huán)衛(wèi)隊來上班,是她的姐姐介紹進來的。她的姐姐在環(huán)衛(wèi)隊工作已經有二十多年,腳步幾乎丈量過了城區(qū)所有的大街小巷,用壞的掃把數以千計。雨澇季節(jié),街道清淤、公廁清糞,姐姐比一個男人還要勇敢,二話不說,就跳進現場。在趙師傅的心中,姐姐就是位英雄。這份在別人眼中小瞧的工作,她覺得來之不易,也因為姐姐鼓勵的緣故,她覺得能用雙手清清白白掙錢填補日用,照樣值得自豪。
她說,“城區(qū)環(huán)衛(wèi)隊和清潔工不好干”。一般說來,許多人設想著對方的崗位永遠比自己清閑、好干,但我覺得這應該是她的肺腑之言,包含著種種難言的情形和狀況。幾百號子人中,五十歲以上的占了百分之八九十,大多是城鎮(zhèn)無業(yè)和低收入人群,有些老人兒女不管,就靠自己的勞動養(yǎng)活自己。年齡大,加上有時候挨罵受氣,加上工作量大,一個人差不多負責九千平方米的區(qū)域衛(wèi)生,收入和付出不成正比,這個群體也就流動性大,他來了,你走了??哨w師傅沒有走,她總拿姐姐做榜樣。堅持干了十多年。
西郊坡,是由西進入城區(qū)的必經之路,我從老家回來,下了班車,就得經過這里。那里原本是個外觀不怎么顯眼、內部臟亂的車馬店,車馬店旁邊還有一個菜市場。后來,車馬店拆除了,除了建成了一個面積不大的公園,還捎帶著豎起了幾幢住宅樓。公園雖然面積不大,里面卻種植了玉蘭、枇杷、迎春、探春和一些長青樹種,還修建了幾處亭子,互相曲徑連同,幾乎成了西城區(qū)的小窗口??墒牵耸袌鋈匀淮嬖?,每天清晨還沒有開市前,腐爛的菜葉、破舊的塑料袋堆得到處都是,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甚至阻擋著行人的腳步。
但這并不是趙師傅所負責的區(qū)域。一個有風的清晨她上班路過時,見一位不認識的老清潔工把破塑料袋掃在了一起,可風吹了過來,塑料袋又四散而逃。老人氣得甩下了掃把,無奈地看著不聽話的垃圾。趙師傅騎著自己的垃圾車邊走邊看著這種情形,最后,她竟然折了回來,用自己的掃把,很快將那些奔跑的塑料袋趕了回來。她有自己的經驗,在風中清掃塑料袋一類的東西,得用禿頂了的掃竹,不是掃,而是用竹條將它們“粘裹”回來。
我知道,那位素不相識的老清潔工對她充滿了感激,而我,內心充滿了感動。
在一座城市,最能看到的身影是清潔工,而最能被人轉眼忘掉的也是清潔工。和許多清潔工一樣,趙師傅喜歡在自己負責的區(qū)域走來走去,檢閱自己親手打掃過的路面、綠化帶,纖塵不染的路面、生機勃勃的綠化帶,就像一個果農看著掛在枝頭的果實一樣,有種讓人振奮的成就感。就在這時,一個塑料袋在半空劃了弧形,砰然落在地上。袋子被甩破,里面的果皮、紙張以及外賣食品盒和殘留在盒子里液體,全部灑落在路面上。趙師傅循著方向看去,是一家臨街門店丟出來的,她覺得應該告訴人家,這樣做是不對的。她走到店門前,女老板嫌她身上有異味,不讓進店。這也就罷了,還對她說,清潔工的責任就是搞好清潔,還叫趙師傅趕緊收拾剛扔出來的垃圾,否則就投訴她。
趙師傅收拾了垃圾,躲在角落處委屈得哭了。她覺得這是最灰暗的一天,也覺得是最累的一天,比下地溝清淤泥還要累。
其實,她更多的時候還是開心的。比如,她的女兒考上了大學,在異地遠鄉(xiāng),她總能抽出時間和她的媽媽視頻,還把視頻發(fā)到微信圈里。她上高二的兒子,在上學或者放學的路上,總能到她的崗位上給她一個擁抱——我仿佛看見,穿著校服的帥氣小伙和同學走在放學路上。他看見媽媽在路邊清理綠化帶里的垃圾,于是喊了聲“媽媽”。媽媽聽見后沒有抬頭,他怕兒子的同學笑話兒子。兒子還是走了過來,問媽媽為什么不理睬他,媽媽說以后放學趕快回家,免得別人嫌棄你。兒子說,媽媽是用勞動掙錢供我們生活和上學,你在兒子的心里最偉大。然后,高過她的兒子擁抱住了她。
兒子沒有看到媽媽眼眶里的淚珠,但太陽看見了,風看見了,綠化帶也看見了。想必,許多行人也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