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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間滿是士兵們的尸體與散落的槍支彈藥。幾只躲在樹葉深處的鳥,驚恐地打量著那些尚在呻吟流血的人。不管是穿土灰軍裝的人,還是深綠軍裝的人,他們流出的血都是鮮紅的,很快氧化為一團(tuán)暗紅,再凝固成褐黑。不是褐黑的巖石。一顆子彈噗的一聲射進(jìn)去,又綻出一團(tuán)鮮紅。
天空明晃晃的,沒有云,一片,一層,一縷,都沒有。
廣袤的蒼穹如同一個奇異金屬制成的鍋蓋,嚴(yán)嚴(yán)實實地罩在大地上。讓人胸悶,窒息,想起身奔跑——隨便往哪個方面跑都是好的,只要能直起身來跑。
這是奢侈的,哪怕是屈身小跑。
李德志扣動扳機(jī),擊斃了那個利用地形,捂著腹部試圖逃回陣地的士官。這個戴著督戰(zhàn)隊臂章的年輕人,足夠狡猾,若非黃開軒的屈身一撞,李德志半個小時前恐怕就得葬身于他的槍下。這也是個兇殘冥頑之徒,負(fù)傷后仍然射殺幾名臨陣潰逃的同袍,嘴里還大呼什么“退一步死,進(jìn)一步賞大洋十塊”。
蠅蟲蟻蚋結(jié)群飛舞。
我們的流血犧牲能改變這個殘酷的真實世界嗎?不會的,只會讓它變得更為殘酷。這日頭底下,與人之尊嚴(yán)有關(guān)的,皆已喪失殆盡。剩下一個死字,在誘惑著這些僵臥或蠕動著的肉體,命令他們用顫抖的手指一次次扣動扳機(jī)。而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服從命令。
硝煙彌漫。
途牛山上的槍聲沉寂下來。
死這個字,漸漸浮現(xiàn)出傲慢的身影,在這塊布滿石頭疙瘩的丘陵地帶上邁著闊步,接連踢倒幾個驚惶失措的士兵。似一場街頭啞劇,一個穿深綠軍裝的士兵拋掉手中槍支后,連滾帶爬朝著李德志的方向奔來,嘴里還在哭號。也許是在喊媽媽。
這是一張被血弄臟,被恐懼扭曲了的稚嫩臉龐。他應(yīng)該在課堂讀書,哪怕是拉黃包車,當(dāng)碼頭苦力……不管干什么,都好過來這里送死。李德志拉動槍栓——就在手指要再次擊發(fā)的時候,黃開軒滾身過來,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節(jié)約子彈,抓活的。”
士兵摔倒了,緩慢的。一顆子彈打斷他的后脊椎骨。血蜿蜒流出,碗口大小的花。他確實在喊媽媽。他還在爬。手指肉被粗糙的巖石剮掉了。他活不了。李德志朝著士兵的額頭開了一槍。死讓士兵的五官回到原來的位置,不再猙獰可怖。士兵估計也就十六七歲。
黃開軒嘟囔道,“浪費(fèi)子彈!”
“我知道?!?/p>
李德志移動手臂。這一回他的槍口準(zhǔn)確地找到對面馬尾松林深處的一個閃光點(diǎn)。他扣下扳機(jī),閃光點(diǎn)消失了?!败姴磕沁吙捎邢??”
“我說團(tuán)長,你也該回指揮所了,當(dāng)狙擊手,這不是你干的活。真想幫忙,就多搞點(diǎn)子彈來。還有吃的喝的。這他媽的快渴死了?!秉S開軒答非所問,斜靠在一堵石壁后,扔來一根皺巴巴的煙。李德志接了煙,吸了。
時值正午,草木葳蕤,熱氣蒸騰。萬物睹來皆有暈眩感。耳朵里嗡嗡作響,有蜂群。那些聲嘶力竭的拼殺聲似乎仍舊在茂密的針葉林與低矮的灌木叢上飄蕩。山谷底部的那片松林已陷入沉寂,熾熱的陽光下,猶如一只正在重新積蓄力量的拳頭。
“告訴軍部那幫蠢材,途牛山的敵軍起碼有三個團(tuán)?!崩畹轮緪灺曊f道。
“沒用的。蠢材們不會搭理我們。軍部是在等敵人消耗掉我們。我們甚至還不是一個誘餌,一個把敵人主力拖在此處的誘餌?!秉S開軒抿緊薄唇,眉眼里盡是譏嘲。
“胡扯!”李德志打斷黃開軒的話,重重掐滅煙頭。
黃開軒不做聲了。
黃開軒沒說出來的話,李德志懂。
連誘餌都算不上,那會是什么呢?就是殺雞給猴看的那只倒霉的雞。軍長韓啟明與副軍長兼175師師長呂耀平不睦是全軍上下皆知的事實。韓啟明桂系出身,資歷深厚,蔣桂大戰(zhàn)時陣前倒戈,為蔣介石取得大戰(zhàn)勝利立下汗馬功勞。呂耀平黃埔出身,跟著蔣介石東征北伐,屢露頭角,戰(zhàn)績顯赫。
呂耀平是李德志的親姐夫。所以,當(dāng)一起軍校畢業(yè)的同學(xué)基本上還在擔(dān)任連級干部時,二十出頭的李德志已出任175師獨(dú)立團(tuán)團(tuán)長。
自己是靠裙帶關(guān)系爬上來的。這個道理李德志懂。
不過襲龍城,收河朔,打得匈奴遠(yuǎn)遁漠北,不世出的一代名將衛(wèi)青,對了,還有他那個勇冠三軍、封狼居胥的外甥霍去病,不也是靠裙帶關(guān)系上的位?
李德志心里憋著一團(tuán)火。這些年打仗是無比勇猛,常為士卒先。呂耀平風(fēng)聞后,就把副官黃開軒派來做獨(dú)立團(tuán)的參謀長。私下交代,我這個內(nèi)弟出身貧苦,一不貪錢二不嗜賭三不漁色,若說有什么毛病的話,就是不怕死。團(tuán)長去干連長排長班長的活。一個愣頭小子。所以,你得好生護(hù)著他。若出了什么意外,唯你是問。
李德志的毛病還真不只是一個不怕死,他還特見不得窮人受苦,心腸軟。這個軟字也就常把自己置身險境。其他且不議,此番攜兵赴途牛山駐守,路過一個叫劉家莊的鎮(zhèn)子,看到數(shù)百名饑民乞食于道,中間更有賣兒鬻女悲聲慘嚎者,就吩咐軍需官發(fā)放軍糧賑濟(jì)。
黃開軒再三勸阻。不聽。
結(jié)果方圓數(shù)十里的饑民蜂擁而至。隊伍不得不對空鳴槍,強(qiáng)行開拔,饑民仍尾隨不去。十日軍糧,只余三日。軍需官問黃開軒怎么辦。怎么辦?吃大戶唄。這事還不能明來。打聽清楚附近有哪些還算殷實的人家,黃開軒派人私下過去,要求捐納,捐了,你就是朋友;不捐,餓綠了眼的饑民明天就上你家了。你若反抗,就是通匪。幾句話一說,再把槍往桌上一拍,這才勉強(qiáng)把軍糧湊夠??蛇@都算啥事啊?
黃開軒拿李德志沒轍。心里也不知道罵了多少回王八蛋。不過王八蛋腦子不夠用,帶兵還是有一套,能與士兵同甘共苦。獨(dú)立團(tuán)到他手中不過三個月,就大變樣,滿編滿員1800人,槍械裝備這塊自然是全師最好,部隊還真能打仗了,尤其能抓訓(xùn)練,士兵的射擊技能,陣型戰(zhàn)術(shù)的貫徹力,肉搏技巧皆有顯著提升。
否則一個團(tuán)的兵力,哪能正面硬抗三個團(tuán)的輪番沖擊?
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王八蛋就是太渴望走出呂耀平的陰翳。這回居然主動請纓來守途牛山,還闖軍部,夸???,立下軍令狀。擱著呂副軍長那邊的肉不吃,非要來啃這塊硬骨頭。以為自己不是雞,是鳳凰;又或者說,以為打了這一仗,就能改變物種屬性,從一只雞浴火重生變成鳳凰。
就是苦自己了。
李德志主動跳火坑,韓啟明樂見其成。召開軍事會議時,破天荒地讓李德志列席其間。還把李德志立下的軍令狀拍桌上,說什么非凡勇氣,堪為表率。
呂耀平啥話也不能說了。散會后把李德志叫到跟前一頓臭罵,罵完李德志不算,又召來黃開軒。一頓臭罵。再問該不該罵。黃開軒說該,自己沒有盡職,未能在李德志闖軍部前把人攔下。呂耀平說你有這個覺悟就好。此事可一不可再。他再胡來,你就執(zhí)我手令關(guān)他監(jiān)禁。又反復(fù)叮囑說,途牛山,若不能守,退往上羅。
有這么個小舅子,確實糟心。黃開軒理解呂耀平的感受,敬禮,“只要我死不了,李團(tuán)長的人身安全你就不用擔(dān)心?!?/p>
“這話不對!”呂耀平的手指頭幾乎要戳到黃開軒鼻尖,“就算你死了,他也必須是活蹦亂跳的?!?/p>
還能說什么呢?只能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太陽在眾人頭頂緩慢地移動,是一團(tuán)讓人不敢直視的火。風(fēng)吹過來,猶帶有點(diǎn)點(diǎn)火星。身體里的汗像聽到集結(jié)號,一層層泌出。癢。脊背上好像有蜥蜴爬過,頭角與喉部皺褶處還覆蓋著濕漉漉的金色鱗片。黃開軒聳聳肩膀。一顆流彈擊中左前方的樟樹。樟樹下方有一塊陰影之地。
黃開軒瞟了眼對面松林,側(cè)身滾到樹影下,把軍帽蓋在臉上,閉目養(yǎng)神。
“團(tuán)長,回指揮所吧,這里覺也睡不踏實?!?/p>
黃開軒嘟囔著。
李德志啼笑皆非,想了想問,“我們的彈藥還剩多少?”
黃開軒沒說話。
李德志匐匍過來,搞下他臉上的軍帽,“來的路上,我抓了一個俘虜。說敵人的指揮部在這片松林后面的二號高地上?!?/p>
“俘虜呢?”黃開軒的眼睛亮了下。
“傷重而死。”李德志皺眉說道,“如果我們派一支敢死隊,換上敵軍服裝迂回突襲,一舉搗毀敵軍指揮部,你覺得勝算有多少?”
“王均如向來惜命。他若敢把指揮所設(shè)在這塊高地上,我還真要朝他豎下大拇指?!秉S開軒把軍帽重新蓋回臉上,漫不經(jīng)心地道,“這不是王均如的用兵風(fēng)格。俘虜說不準(zhǔn)就是王均如派出的死間。為的就是讓你愉快地掉入陷阱……我是《三國》看多了。死間這種計策太高級了,還用不著浪費(fèi)到你我頭上。這就是俘虜臨死前的胡亂譫語,想多拖幾個墊背的。就這么簡單。團(tuán)長,你別用燃燒的雙眼瞪我。隔著這頂軍帽,我也能感受到你胸中熊熊燃燒的怒火。我要提醒你的是:俘虜就是俘虜,尤其是傷重瀕死的俘虜,人家沒有義務(wù)給你說實話?!?/p>
黃開軒話不無道理,但這個味道就是不對。
李德志惱了,沉聲道,“繼續(xù)死守?”
“不是你立下的守途牛山的軍令狀嗎?”黃開軒翻了一個身,“不守,那干嗎?”
“你他媽的能不能好好說話?”李德志怒了。
“你跟我回指揮所,我與你好好說。我的團(tuán)長,在剛過去的一個時辰里,我可是又救了你一回。你用這種態(tài)度對救命恩人,有點(diǎn)不大對吧?!?/p>
兩個人貓腰回到指揮所。說是指揮所,其實就是一個在半山坡刨出的簡陋掩體。怒氣沖沖的李德志來到平鋪的地圖前,大聲喝道,“黃參謀長,你說這仗到底該怎么打?”
黃開軒豎起三根右手指,又再豎起一根左手指,“敵軍三倍兵力于我。我部之所以能固守至今,無非仗著一點(diǎn)地利。棄地利,舍正而求奇,即冒著百分之九十的風(fēng)險,去博取那百分之十的收益。這是蠢材干的事啊……一動不如一靜。呃,團(tuán)長,我不是說你是蠢材。你不怕死。我可真沒見過幾個像你一樣不怕死的團(tuán)長?!?/p>
不怕死的,就不是蠢材了?
李德志哭笑不得。
“你想擒賊要先擒王。這是對的,三十六計第一計,但王均如不是王。他顯然駕御不了他手下的三個團(tuán),否則也不是這種添油戰(zhàn)術(shù),讓每個團(tuán)平均出力,依次來攻。這是用兵大忌。王均如不可能不懂。他是沒有辦法。不是刀架在脖子上,誰想沖鋒在前?都盼著別人出力自己摘桃呢。假如我是王均如手下的團(tuán)長,我也這樣打。所以我們面對著的是三個團(tuán),實際上每次也就是與一個團(tuán)交手而已。我們的火力縱深配置再應(yīng)付它三天三夜也沒有問題。希望團(tuán)長好好待在掩體,不要再亂跑就好。”
黃開軒嘆口氣,“《三國》里的王允,又是美人計,又是離間計,好不容易干掉董卓,以為西涼軍就此完蛋。結(jié)果謀士賈詡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董卓所部李傕、郭汜便聚眾十萬,陷長安,挾天子,一刀兩斷斬了王允。這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溫酒斬華雄的冷兵器時代,要想擒賊先擒王,更要斬其頭,誅其心。這個誅其心我們目前做不到。就算我們奇襲成功,捉了王均如,還有李均如,張均如。”
“仗不是按著書本上的套路打的。世道人心才是真學(xué)問?!秉S開軒的手指在地圖上來回比畫,“要我說呢,軍部參謀部還真是一群蠢材。為什么要守途牛山?沒必要的。圍三闕一,虛留生路,才是正理。只要呂軍長攻破太平橋,攔腰一鉗,釘死此處,敵首尾不能相顧。敵115師必往途牛山而來,據(jù)險固守以圖自保。我軍完全可以集中三個師的兵力,一舉擊潰盤踞連城縣的138師。再挾大勝之威,兵圍途牛。圍而不打。到時請一兩位舌辯之士,115師也唾手可得。途牛山雖然險峻,不過死地而已。”
一番話講完,李德志張口結(jié)舌,額頭泌出一層黏密細(xì)汗。
“這些話你向呂副軍長匯報過嗎?”
“這本來就是呂副軍長做的沙盤推演。我在一邊看了?!秉S開軒身體向前一傾,以那種要吐露機(jī)密的口吻說道,“是不是想問為什么仗沒這么打嗎?太平橋不好打,敵135師號稱鐵軍,那是實打?qū)嵉膹氖窖@飹瓿鰜淼拿?。就算能攻下,呂軍長175師的精華恐怕也要損失殆盡。沒有必要去干這種為他人做嫁衣裳的事?!?/p>
李德志沒話說了,半晌說道,“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如果那個二號高地真是王均如的指揮部。這位置也夠突前了。說明途牛山,他們是勢在必得。當(dāng)然,這只是假設(shè)。黃參謀長,我還是想派一隊人喬裝突擊,就算捉不到王均如,去探個虛實也是好的,若是能找到電報機(jī)或元件,我們能及時與軍部及師部重新取得聯(lián)系,那就更好了。”
“這個我不反對,只要你自己不去參加這個突擊隊就可。子彈是真的不長眼的?!?/p>
黃開軒話音剛落,一名士兵飛奔而至。
“團(tuán)長,敵人又沖上來了。不對,是敵人押著許多老百姓當(dāng)人肉盾牌……我們怎么打?”
李德志一驚,抓緊望遠(yuǎn)鏡往松林那邊瞧去。
數(shù)百個饑民模樣的百姓正被刺刀驅(qū)趕,跌跌撞撞往前走,一個個面容驚恐,哭聲震天。不時有人摔倒。有人拼盡全力在喊,“不要開槍”。太陽的光在他們身后那些刺刀的刃尖跳躍,連成明晃晃的一根線。刺眼。其中一個饑民分明就是李德志在劉莊時所見到的那個要賣掉自己換兩個饃給弟弟的小姑娘。那個眼里始終沒有一滴眼淚的小姑娘。
李德志對這個小姑娘記憶極為深刻。
小姑娘牽著她弟弟的手,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走得不慌不亂。
很多年前的李德志,就是這樣被姐姐李帶娣牽著手,走出了那個兵連禍結(jié)、災(zāi)荒不斷的故鄉(xiāng)。而這個眼里沒有一滴眼淚的小姑娘,與小時候的李帶娣真像啊,單薄,倔強(qiáng),肯舍命為弟弟付出所有。也正是這個緣故,李德志才在劉莊動了惻隱之心。
黃開軒一把奪過望遠(yuǎn)鏡,咒罵道,“操他媽的王均如。傳令下去,開槍?!?/p>
士兵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等等?!崩畹轮径檀俚亟械?,“不要開槍!”
“你說什么?”黃開軒急了眼。
“我說不要開槍?!崩畹轮镜哪樕膊缓每戳?,“朝老百姓開槍,那我們成了什么東西?放這些饑民過去,再打不遲?!?/p>
“團(tuán)長,你別他媽的這樣幼稚了行不行。這些饑民里十有八成混有敵人細(xì)作……”
“幾個細(xì)作翻不了天。我們的火力縱深配置足夠應(yīng)對?!?/p>
“那我們的士兵就活該被這些細(xì)作走到跟前一槍打死嗎?”黃開軒還真想把望遠(yuǎn)鏡砸在李德志后腦勺上,“慈不掌兵,我的團(tuán)長。”
黃開軒胸腔里一聲哀鳴,掏出呂耀平當(dāng)時寫給他的手令,轉(zhuǎn)身朝向士兵,“呂副軍長有令,若遇緊急事務(wù),我有便宜行事之權(quán)。傳我軍令,立刻開槍。遲疑者,軍法從事。”
李德志愣了,劈手奪過呂耀平的手令。
確實是呂耀平的手跡與師部大印。
李德志的腦子里嗡一聲響。這些年在呂耀平陰影下累積的各種壓抑,如同一堆火藥被這“嗡”的一聲點(diǎn)燃了。手中短槍頂住黃開軒的太陽穴,“這他媽的不是呂副軍長的團(tuán),是我的團(tuán)?!崩畹轮緟柭曊f道。
掩體外簇?fù)砹藬?shù)名軍官,鴉雀無聲,個個面色怪異。
“我們?yōu)槭裁创蛘蹋繛榈木褪俏覀兊母改感值芙忝?。如果有一天我們的父母兄弟姐妹也被這樣趕到了槍口前,我們是不是也要開槍?”
“我們是軍人,我們是戰(zhàn)士。死則死耳,馬革裹尸!”
李德志臉色鐵青,對空鳴槍,“放他們過來,再打不遲。這是命令?!?/p>
李德志的命令得到堅決執(zhí)行。這應(yīng)該與他這些日子辛苦積攢的威望、不怕死的戰(zhàn)斗作風(fēng)有關(guān)。命令執(zhí)行的結(jié)果就是,他馬上跌入了一連串讓人心碎的噩夢。黃開軒說得一點(diǎn)也沒有錯。饑民里果然混有敵軍細(xì)作。
李德志為他的年輕魯莽付出代價。
該如何評價這種出于憐憫與同情,“奮不顧身”地幫助一個人或具體幾個人,結(jié)果不僅于事無補(bǔ),反而導(dǎo)致更多人陷身險境的行為?
不能簡單地說愚蠢。因為它又確實喚醒了人天性中美好的一面。或者說,仗打的不僅是軍略裝備,賞罰分明,更重要的是:人心向背。當(dāng)然這種愚蠢的行為也為李德志贏得了一些士兵的忠心愛戴。盡管這個“一些”的數(shù)量屈指可數(shù)。
途牛山陣地的失去,李德志要負(fù)首責(zé)。黃開軒也難辭其咎。他失算了。他不知道王均如拿下途牛山的決心。那個死去的俘虜沒說假話,王均如的前線指揮部就設(shè)在二號高地,就在李德志與黃開軒的眼皮底下。
王均如就用了一個團(tuán)的兵力對途牛山正面陣地輪番攻擊。這個團(tuán)下轄的三個營分別佩戴三個團(tuán)的臂章番號。王均如成功地迷惑了黃開軒。在這個團(tuán)以“添油送死”的穩(wěn)定節(jié)奏持續(xù)消耗著李德志所部的火力與精力的同時,另外兩個團(tuán)分別迂回至途牛山陣地側(cè)翼,找到了薄弱環(huán)節(jié)并予以堅決突破。驅(qū)趕百姓作為人肉盾牌這事,并非勝負(fù)之關(guān)鍵,只是加速了此一過程。
有些東西,只有失去后,才能真正知道它的價值。又或者說,你擁有它的時候,其價值是1,但當(dāng)你的敵人擁有時,其價值就要在后面加一個零,甚至兩個零。
途牛山就是這種奇怪的東西。
現(xiàn)在敵軍之勢,縱橫連貫,猶如率然之蛇。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韓啟明所部三師隨時可能被這條率然之蛇分割吞噬。形勢岌岌可危,要想挽回頹勢,呂耀平就必須去打,必須打贏太平橋一戰(zhàn),牢牢卡在這條率然之蛇的七寸上,不給其騰挪變換的空間。
這場戰(zhàn)役的主動權(quán)已經(jīng)失去。
自己對途牛山的判斷是錯的。途牛山是死地,但也是決勝之地。韓啟明與呂耀平?jīng)]看出這點(diǎn)么?不可能。他倆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黃開軒心中異常懊惱,眼瞧著那個還躺在擔(dān)架上暈迷不醒的李德志,真想再砸過去一槍把。如果自己不是因為過于憂慮這個王八蛋的安危,怎么可能被王均如的瞞天過海之策糊弄過去。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弄醒他?!秉S開軒下令。
等李德志悠悠醒轉(zhuǎn),黃開軒取下佩槍扔在李德志腳下,哂笑道,“剛才是我把你打暈的。我以下犯上,違了軍紀(jì)。你現(xiàn)在可一槍斃了我,再率領(lǐng)殘存的兄弟們仰攻途牛山,以卵擊石,戰(zhàn)死殉國。不對,不是殉國,是殉你的軍令狀,你的豪言壯志?!?/p>
停頓了片刻。
“你是團(tuán)長,你說了算?!秉S開軒繼續(xù)說道,“再要么率領(lǐng)兄弟們退往上羅。呂副軍長在那安排了人馬接應(yīng)?!?/p>
一臉灰塵與污血的李德志沒再嗷嗷叫喚。
盯著塵土里的這把德制短槍,瞳孔渙散,眼眶里跳出幾根血絲。突然大叫一聲,撿起槍,對準(zhǔn)自己的太陽穴扣下扳機(jī)。
“子彈在我這呢?!?/p>
黃開軒攤開手掌,瞅著咻咻直喘的李德志,臉上的表情半是苦澀,半是嘲諷,“你不想活,我還不想死?!?/p>
李德志一個虎躍,抱摔。兩人滾作一團(tuán)。論槍法,黃開軒號稱槍神,曾用一支漢陽造步槍創(chuàng)下700米的狙殺紀(jì)錄。子彈準(zhǔn)確擊中敵人眉心。從主陣地潰退之際,若非黃開軒彈無虛發(fā),接連打死數(shù)名敵軍營連級指揮官,獨(dú)立團(tuán)要想撤下,起碼還要多流上百人的血;但論拳腳,黃開軒遠(yuǎn)不是李德志的對手。被按倒在地,連挨數(shù)拳,口鼻淌血。眼瞅著拳頭要再次落下,黃開軒干脆放棄掙扎。拳頭沒有落下。騎在黃開軒身上的李德志身體開始劇烈顫抖。
那是羞愧,以及對自己的憤怒。
兩個人都在彼此的眼里看見了這種復(fù)雜的情緒。
李德志松開拳頭,起身,凝望著蔚藍(lán)天穹下的途牛山主峰,良久說道,“就地駐防。等候軍令。”
2
夜深。一輪圓月。月光下的途牛山像睡著了,在打著鼾。
是從山里刮出來的風(fēng),滾燙的,風(fēng)里猶有血的腥味與火的硝煙。
這里是距離途牛山主峰三十里的陳家溝。李德志望向西南方向天與地的交界處,那塊被火光映耀的天幕,是太平橋所在,想必呂耀平正在死戰(zhàn)。李德志心頭似打翻調(diào)味瓶,沒有甜,只有酸咸與苦辣。黃開軒與他對面坐著,坐在一塊廢棄的石盤上。
“韓啟明令你即刻動身,返回連城。令我暫時以團(tuán)參謀長的身份接管獨(dú)立團(tuán)?!秉S開軒啞著嗓子說道,“我不建議你回去。軍法如山,韓啟明這是要拿你立下的那份軍令狀說事了。就算他不殺你,你也會成為他對付呂副軍長的一枚棋子。”
“你這是讓我違抗軍令嗎?”
“不敢。我只是覺得活著比死了好。”
“死了比被當(dāng)作人質(zhì)的活要好。我替你把后半句話說出來。是不是有點(diǎn)后悔下午不該把子彈倒出槍膛?”李德志悶聲說道,“黃參謀長,有件事我一直不理解。你是文武全才,為什么還要對呂耀平俯首帖耳呢,就因為他在東征時救過你一命?”
“不是?!?/p>
“算了,我也不想知道為什么了。我不喜歡他這種把部隊當(dāng)作私軍的做派。這與舊日軍閥有何區(qū)別。中國人民一切困苦之總原因,在帝國主義者之侵略,及其工具賣國軍閥之暴虐……這是國民革命軍出師北伐宣言的第一句話。這篇宣言我能倒背如流?!崩畹轮疽粐@,“我不是說他現(xiàn)在是軍閥,我是說他有可能成為軍閥。所以拼了命地想擺脫他的庇護(hù)?!?/p>
李德志起身說道,“我回連城,接受軍法處置。也請你替我轉(zhuǎn)告他一句話,不要為我去斡旋轉(zhuǎn)圜。當(dāng)兵的能死,我李某人也敢死。只是有點(diǎn)遺憾,生為軍人,死不能成為軍魂啊。”
黃開軒一驚。李德志話里死志已決。當(dāng)下脫口說道,“團(tuán)長,途牛山戰(zhàn)敗非你之責(zé),我亦有過?!?/p>
“我知道。我們都上了王均如的當(dāng)。但我是團(tuán)長。立軍令狀的人是我?!崩畹轮九牧讼曼S開軒的肩膀,“雖然打你來,我就看你不順眼。但你是個漢子。獨(dú)立團(tuán)的兄弟們就拜托你了?!?/p>
李德志轉(zhuǎn)身離去,月色在他腳下被一片片踩碎。
李德志與呂耀平的兩封電報同時抵達(dá)軍部駐地連城。一封只有四個字,“刀下留人”;另一封五個字,“已奪太平橋”。
軍指揮部設(shè)在原連城縣衙,坐北朝南,是一組占地千余平方規(guī)模較為宏大的建筑群。大堂兩側(cè)兩人合圍的木柱所刻楹聯(lián),字跡斑駁,仍隱約可見:“吃百姓之飯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說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韓啟明是在大堂東議事廳見的李德志。
戴一副琺瑯眼鏡的韓啟明,鬢角頭發(fā)略禿,露出一個布滿皺紋的寬大額頭,又因為嘴角兩個下耷的法令紋,給人的感覺不像是執(zhí)掌一軍權(quán)柄的主帥,反倒像個落魄半生的私塾先生。韓啟明把兩封電報推至李德志面前,瞇眼說道,“一個問題。假如你是我,怎么辦?”
“賞罰分明?!?/p>
“怎么賞,怎么罰?”韓啟明的聲音平平淡淡,又把頭埋入報紙。北平的《世界日報》。頭版新聞是日軍血腥暴行。李德志眉梢跳動。窗外陽光如瀑,灑在韓啟明懸掛在墻壁上的那套軍服上,跳出幾點(diǎn)讓人難以直視的金芒。
一名士兵門外大聲叫道,“報告。許漢山團(tuán)長求見?!?/p>
“讓他進(jìn)來?!?/p>
四方臉的許漢山是103團(tuán)團(tuán)長。廣西人氏,韓啟明一手帶出來的。識字不多,嗜酒。李德志與他不算熟悉,聽聞過一些故事。十年前,韓啟明兵敗阮水,負(fù)傷落江,就是這個許漢山背起他,硬是在幾十條船的圍追堵截中殺出一條血路。當(dāng)日許漢山腹中一槍,腸子都流出來了。殺紅了眼的許漢山一手捂腸,一手放槍,真可謂悍猛之人。后與軍中同僚飲酒,也多喜掀衣露腹,指著那碗口大的疤,講述那段歷史,講得唾沫四濺,還自號許禇。
有次醉醺醺地?fù)е畹轮镜募绨?,又要開講,李德志遞過去一句話,“你覺得韓軍長很喜歡聽當(dāng)年打敗仗的故事嗎?”這家伙總算才回過神來,從此閉口不言此事。
不久,他從副團(tuán)提為團(tuán)長??赡苁且驗檫@個原因,許漢山就把比他小了一輪的李德志當(dāng)朋友了,隔三差五讓勤務(wù)兵給李德志弄來一些山珍野味。這回李德志守途牛山,他也奉令去守雁子口。到了雁子口還給李德志打來一個電話,說他狩獵到一只足有五百斤的野豬,已著人用鹽腌制,等打完這場仗要辦一場野豬宴。
這個宴應(yīng)該是沒有機(jī)會辦了。李德志丟了途牛山,許漢山也丟掉了雁子口。
許漢山一身血污進(jìn)了屋,撲通一聲跪下,“軍長,我對不起你?!?/p>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對不起的是你手下死去的弟兄,是國民革命軍。還有你自己?!表n啟明拿起一紙文件,聲音波瀾不驚,“敵人攻上來的時候,你還醉著酒吧。”
“是。”許漢山根本沒有顧及身邊站著的李德志,膝行向前,“我犯糊涂。請軍長給我戴罪立功的機(jī)會,我愿意重領(lǐng)138團(tuán)的兄弟,奪回雁子口。”
許漢山的聲音哽咽了,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
“戴罪立功?”
韓啟明話語雖輕,李德志卻是一凜。戴罪立功這四個字原本也是他想說的。
“軍長,那念在我跟了你十五年的分上,給一個戰(zhàn)死沙場的機(jī)會吧?!?/p>
許漢山重重磕下三個響頭,眼淚鼻涕全出來了。
韓啟明起身踱到窗口。議事廳斜對面的山墻下躺著兩塊已被風(fēng)雨侵蝕的匾額,“明鏡高懸”“執(zhí)法如山”。一只色澤艷麗的鳥在匾額上方來回跳動,不時啄著已腐朽的木。不知道是什么鳥,一點(diǎn)也不懼怕那熱。
韓啟明鬢間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白發(fā)與細(xì)汗。
“漢山,你跟了我十五年。我會厚恤。你老家的孩子,我會保舉上陸軍學(xué)堂?!表n啟明回望仍磕頭不止的許漢山,聲調(diào)沒有起伏,就像一個老學(xué)究對著做錯作業(yè)的孩子那般,“如果人人都要求一個戰(zhàn)死沙場的機(jī)會,你說我還怎么帶兵?”
許漢山的身子抖成一團(tuán)。
守在一邊的憲兵營長韋清琦扔下腰間佩槍。
幾秒鐘后,許漢山把槍口塞入嘴里,結(jié)果了自己。
“葬。”
韓啟明彈出右手食指,彈死一只剛在窗欞上落下的蒼蠅。等勤務(wù)兵拖走尸首,粗粗打掃完現(xiàn)場,踱到李德志的面前,“該怎么賞,該怎么罰?”
一步兩步三步。
青磚地上留下三個血印。
從許漢山進(jìn)屋,到尸體被拖走,李德志就一直保持著一個兩眼向前平視的標(biāo)準(zhǔn)站姿。他從未怕過死,此刻雙股卻有了微戰(zhàn)。
韓啟明抽動嘴角,似乎是在笑,“知道我為什么會答應(yīng)你守途牛山嗎?”
“你與呂副軍長不是一類人。你想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p>
“我想成全你。你讓我失望了。”
“我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jī)會,三日奪回途牛山。”
李德志走了。
當(dāng)李德志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口后,韓啟明舔了舔右手食指。上面還粘附了一些破碎的蒼蠅內(nèi)臟。韓啟明回到桌前攤開地圖。目光死死地盯著太平橋,手指在太平橋與途牛山之間的空白處連敲幾下。
在親眼目睹許漢山自裁的那一刻,李德志徹底打消所有僥幸之念,準(zhǔn)備舉槍自裁。他還沒想到韓啟明居然會給他一次戴罪立功的機(jī)會。說好的殺雞儆猴呢。韓啟明是殺許漢山這只雞給自己這只猴看吧。自己有什么資格成為猴子?
自己不是猴子。猴子是呂耀平。自己只是呂耀平身上的一根猴毛。
這是一個讓李德志備感沮喪的簡單事實。
要想三日內(nèi)奪回途牛山,區(qū)區(qū)一個團(tuán)的兵力絕無可能。李德志已充分領(lǐng)教了王均如的陰險狠毒。除非呂耀平主動把太平橋交給韓啟明的嫡系,用一個師的兵力才可能與王均如頡頏抗手。經(jīng)過太平橋一役的175師已然疲憊,急需休整,若再長途跋涉,仰而強(qiáng)攻,勝算頂多五五開。就算呂耀平攻下途牛山,必是慘勝,實力大減。這支部隊若打殘了,呂耀平軍中地位也就岌岌可危。
呂耀平會為了小舅子干這樣的蠢事嗎?
韓啟明這是用李德志的命,給呂耀平出了一道題。行的是陽謀。若呂耀平不出兵,韓啟明三日后再殺李德志也不遲。
趕回陳家溝的李德志與黃開軒相顧無言。這道題不是他倆有能力回答的。
一燈如豆。馬燈的玻璃罩上積了一層蚊蠓尸體。那些活著的蚊蠓,仍圍繞著這點(diǎn)光,這點(diǎn)熱,載歌載舞。若不是這層玻璃罩?jǐn)r著,它們早已心甘情愿地投入這團(tuán)跳動的火焰中。
“上下兩策。”黃開軒低聲道。
“下策,逃。逃有兩種逃法,一種是立刻脫掉軍裝,有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韋清琦此番跟來,雖負(fù)監(jiān)督與執(zhí)法之責(zé),你若要走,他手上這幾個人攔不住。韓啟明心知肚明。你走了后,我肯定要受降級或撤職處分,掉不了腦袋。只要呂副軍長在,我還有翻身機(jī)會。當(dāng)然,你這樣走,對呂副軍長的聲譽(yù)是一個打擊,不致命。另一種是你把隊伍拉出去,有槍就是大爺,到時占山為王,見機(jī)行事。有多少士兵愿意跟著你起事,我不知道,這得問你自己。我也不會跟你走。你若起事,得把我與韋清琦他們都綁起來。不過據(jù)我對你的了解,你不會選擇這個逃字的?!?/p>
“至于上策……”黃開軒沉吟。
“死。對吧。我這舉槍自裁謝罪,呂耀平就不用為這事再煩心了。昨日,你為什么不讓我死?你槍里若裝著子彈,我已經(jīng)死了。真怕呂耀平找你算賬?未必。他頂多也就是抽你兩記耳光。你是人才,難得的人才。別說我不過是他的小舅子,就算我是他爹,呂耀平也不會真?zhèn)€崩了你。若沒有這點(diǎn)胸襟氣度,呂耀平就不是呂耀平了。這點(diǎn)我懂。你也懂。我只是有點(diǎn)不甘心啊,這仗打得太窩囊,窩囊透頂?!?/p>
“也許還有一策……”黃開軒緩緩說道,伸手蘸水在桌上寫了倆字。
“殺韓?!?/p>
然后衣袖一擦。
李德志臉色一變,“你到底是什么人?”
屋內(nèi)死寂。
李德志把冰涼的槍口對準(zhǔn)黃開軒的額頭,低聲道,“我沒有你們這種人那么多根腸子。但也知道你這是擺明挑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韓啟明是鷸,呂耀平是蚌,你要做漁翁,是吧。信不信我現(xiàn)在開槍殺了你,再把你剛才所言匯報上去?”
“你想多了。我只是不希望你死罷了。至于為什么,還沒到告訴你的時候?!秉S開軒皺眉,突然展顏,“凡為將者,不可不疑;但不可讓人知其疑。你要記住。至于為什么不想你死,因為……因為像你這樣的人世上太少了?!?/p>
黃開軒嘿嘿干笑,“當(dāng)然這不是原因。我說過,等時機(jī)成熟了,會告訴你的。所以也請你帶著這個疑問,好好活下去吧。”
李德志轉(zhuǎn)身出了屋。黃開軒沒跟過來?;璋档臒艄庀?,他那張臉皺巴巴的。許多話不必再說了。一陣熱風(fēng)跳過墻頭,吹入衣領(lǐng)。李德志通體燥熱。月光在院墻下那塊廢棄的磨盤上緩慢地流動。李德志慢步踱近,解開上衣,疊好放在一側(cè),在石盤上攤開四肢。像被一杯醫(yī)用酒精灑在肌膚上。但是熱的。很舒服的熱。
李德志愜意地吁出一口長氣。頭頂正上方的月亮仿佛一個被剪開的窟窿。也許在這個廣袤而又黝黑的世界,是被另一個銀子一樣的世界所包裹著,是仙境與佛界,是所有脆弱的肉身最后要去的地方。李德志胡思亂想,以往所經(jīng)歷的種種如同電影片斷,在大腦前額處漸次浮現(xiàn)。又過了半晌,他坐起身,掏出槍,像許漢山那樣把槍口塞入嘴里,再閉上眼。
鐵的味道有點(diǎn)腥。
月夜里有人唱歌。一個男聲。唱的是山歌。
“月亮出來亮堂堂,對直照進(jìn)妹的房。妹的屋里樣樣有,少個枕頭少個郎?!?/p>
聲音低沉嘶啞,斷斷續(xù)續(xù),談不上悅耳動聽,但讓人聽后就想落淚。是一個來自云南的兵吧。
李德志就想扣下扳機(jī),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耳邊響起,“你是想自殺嗎?”
猶如炸雷。
一個女人的聲音。
李德志一驚。一個人影齊耳短發(fā),一身軍服,腳上還打著綁腿。若非她開口說話,還真難辨其雄雌。軍服并不貼身,被月光一映,隱約可見其婀娜身段。
“你哭了?!?/p>
女人有一雙好看的杏眼,繼續(xù)說道,“世上最不值錢的東西就是眼淚,尤其是男人的眼淚。它除了讓人變得軟弱,沒有任何用處?!?/p>
李德志想起這個女人是誰了。五天前,一名士兵把臉被太陽曬傷的她帶到正在布置防線挖壕溝的李德志面前。眼神桀驁的女人手持軍部函件,自稱是北平《世界日報》戰(zhàn)場記者,手上多有荊棘拉出的血口,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德國相機(jī)。這是稀罕貨,李德志照著她的吩咐擺拍了幾張。還扔給她一瓶阿司匹林,讓她吃點(diǎn)藥減輕曬傷引起的疼痛。沒想到這個不怕死的女人居然還留在部隊里。
李德志放下槍,瞪著女人。
“李團(tuán)長,你想死。我不攔你?!迸藫狭讼潞箢i,似乎有點(diǎn)難為情,“夜里光線不大好。你若想自戕,能否換明天早上?太陽升起后,我給你拍幾張好看的。”
李德志的身體抖了起來。
槍口下意識地對準(zhǔn)女人,厲聲說道,“你要干什么?”
女人夷然不屑,“我就一個記者,你說我想干啥。啊,把你幾天前叉著腰睥睨天下的照片,與你一槍打碎自個腦袋的照片擱一塊發(fā)出去,再配上一行文字,內(nèi)戰(zhàn)者的下場,想必一定會有很多掌聲的?!?/p>
李德志張口結(jié)舌。這女人還真是詞鋒犀利。
女人叫韓露。說話又急又快,跟從槍筒里蹦出來的子彈差不多。
“你立軍令狀的事,我聽說了。我看你這個人不錯。還算有點(diǎn)良心。也許我可以救你一命。怎么救,你就別問了。若我真救你一命,算你欠我一個人情,到時記得償還就是。你也別抱太大希望。三日內(nèi)我若沒有消息傳來,你再一槍崩了自己不遲?!?/p>
韓露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這女人的出現(xiàn)就像是一場夢。
夜更深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有夏蟲在鳴。真要等三天再重新把槍塞入嘴里嗎?李德志的手指在冰涼的槍身來回摩挲。“姐,我也不想死啊??晌也荒芑钪o呂某人添麻煩?!边@句話在李德志心中來回轉(zhuǎn)動,像把生銹匕首,一行熱淚又情不自禁地從臉龐上淌下。
3
黑夜里睜著的眼睛有很多雙,但誰也沒想到呂耀平還真的發(fā)兵途牛山。更讓人沒想到的是,一夜之間,途牛山守軍竟然兵變,王均如身死,他手下的三個團(tuán),一個團(tuán)投了呂耀平,另兩個團(tuán)星夜撤走。
連城軍部指揮所。韓啟明凝視著面前端坐如鐘的呂耀平沉聲說道,“想必你與王均如手下那個廖什么團(tuán)長早有聯(lián)系吧?!?/p>
“軍長法眼如炬?!眳我秸Z速不快,聲音里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托軍長洪福。廖凱如團(tuán)長在目睹王均如驅(qū)趕百姓,麻痹我軍作戰(zhàn)意志那刻,終于下定棄暗投明之心?!?/p>
“哦。照你這樣說,李德志不僅無罪,還有功?”
“不敢。我只陳述事實。”
兩人陷入沉默。
大堂后面忽然傳來一個女聲,響遏行云,“姓韓的,有本事你一槍殺了我,把我關(guān)在這里算什么事?”
呂耀平眉毛微微跳了下。韓啟明手指抖了下,緩緩道,“李德志丟了途牛山也是事實?!?/p>
“軍長不是許他三日內(nèi)奪回途牛山,戴罪立功嗎?”
“是啊,但三日內(nèi)奪回途牛山的人是你,不是他。你立下大功,該賞,重賞;他違了軍法,該罰。所謂賞罰分明?!表n啟明擺擺手,“你或許會說用你的功補(bǔ)他的過,兩相抵清。只是……”
韓啟明轉(zhuǎn)過身,細(xì)眼里瞇出一道寒光,“聽清剛才那個聲音嗎?《北平日報》的女記者。年輕人不知道死這個字是怎么寫的,竟然跑到前線,還在李德志的唆使下,跑來與我算賬。說什么李德志不僅無罪,還有功。只要寫出這場敗仗的真相,讓全國百姓都知道對方就是殘暴之師就是政治勝利。打仗為的是什么,就是政治勝利。還說什么我若不放過李德志,她就要向全國百姓控訴……控訴我的真面目。耀平,你說李德志是不是其心可誅?!?/p>
其心可誅四個字,韓啟明說得很慢。
以韓啟明的性格,若真是區(qū)區(qū)一個《北平日報》的女記者,膽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詞,早囑人拖下去斃了。戰(zhàn)亂時代,什么樣的理由不好找?韓啟明為什么不殺她,還容忍她在軍部后院大喊大叫。這女人與韓啟明的關(guān)系不簡單。
呂耀平咳嗽了聲,“干脆把這個女記者一槍斃了,省得她在外面胡說八道。到時若有人來問,就說失蹤?!?/p>
呂耀平的反擊如羚羊掛角。完全出乎韓啟明意料之外。韓啟明對呂耀平的忌憚之心又重了一分,慢步踱到地圖前,“耀平啊,你我?guī)П嗄辏灾ψ锊豢上嗟?。功是本分,是職?zé),居功自恃、邀功請賞尚不容忍,更何況是功罪相抵。這樣吧,既然我給了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jī)會。這個機(jī)會仍然有效,讓他自陳家溝出,擊天子嶺,如何?”
韓啟明這是退了一步。
呂耀平也不好再說什么,天子嶺守兵不過一營,且軍心已然不穩(wěn),這種形勢下,李德志若再奪不下天子嶺,是可以去死了。呂耀平起身告辭。
兩人說話時,后院里那個尖利的女聲就沒停止,還真罵,罵得是花樣百出,蔚為大觀。呂耀平對這個沒謀面的女記者是真生了好奇之心,可惜此地不便久留,囑咐副官留下打聽,便直奔陳家溝方向而去。呂耀平走了,韓啟明把手中的杯子摔在地上,召來兩個憲兵,本打算讓他們把韓露的嘴給堵了,想想還是不妥,自己來到后院。韓露猶兀自罵個不休。
韓啟明道,“李德志,我饒了。你滾吧。滾回北平去?!?/p>
說罷,對兩個憲兵道,“你倆立刻把她押送回去。一直押送到北平?!?/p>
韓露被拖走。
一直跟在韓啟明身后的馬副官臉上堆起諂媚,“大小姐脾氣可真大。幸好吉人自有天相,囫圇回來了。她失蹤這些天可真把我急壞了?!?/p>
韓啟明劈手一記嘴巴,“我讓你看牢她,你都是怎么看的?”又補(bǔ)充道,“何志祥呢,抓著了嗎?”
“逃了?!?/p>
“飯桶?!表n啟明又是一記耳光。
韓露是韓啟明原配的女兒。十天前來到部隊,拿著報社公函,說要到前線去,請軍部提供方便。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韓啟明不允,令何副官跟住,勸其返還北平。沒想到韓露借口上店鋪買東西,乘何副官疏忽自后門遁走。韓啟明的性格,何副官是知道的,畏懼潛逃。結(jié)果膽大包天的韓露拿著自己用蘿卜章偽造的軍部公函,直接奔去途牛山。韓啟明這也是把怒火撒在與這事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的馬副官頭上。馬副官不敢再多嘴,等韓啟明揚(yáng)長而去,看四周無人,這才小心翼翼地對著韓啟明消失的方向,恨恨地啐出一口血。
韓啟明回到議事廳,召來心腹劉子元。劉子元的意思倒也簡單,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呂耀平勢力日益坐大,不可能拉攏,就當(dāng)誅之。李德志不過疥癬微末。敲山震虎,殺雞儆猴,這都沒有實際意義,就是斬虎首,殺猴頭。關(guān)鍵是一個怎么斬,怎么殺。斬得漂亮,殺得高明,誰也不好說什么。呂耀平離開連城后去了陳家溝,想必與李德志商榷取天子嶺之事,待他從陳家溝返回太平橋師部之際……
劉子元附耳細(xì)言。韓啟明不動聲色。
最后,手指在桌上輕敲兩下。
這幾日,李德志的處境不比熱鍋里的螞蟻好多少。幾次三番都有一槍把自己崩掉的打算,可韓露那幾句話一直縈繞于心。螻蟻尚且惜命,況乎于人。突然聽到呂耀平取了途牛山,緊繃的神經(jīng)總算松弛半寸。但走在駐地里,又總覺得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是在說,“看,這個慫貨,被他姐夫救了。”心頭郁悶,行為難免乖張,一個人坐在房間里把駁克槍裝了又卸、卸了又裝。呂耀平進(jìn)屋時,他正閉眼拆槍。從拆槍到裝槍不到58秒。
呂耀平在他面前坐下,默不作聲接過槍,也開始裝卸,用時1分20秒。
呂耀平笑笑,“這點(diǎn)我不如你。走吧,叫上開軒,咱們?nèi)ネ饷娲蛏蠋装??!币环仍?,十顆子彈李德志打了93環(huán),呂耀平打了90環(huán),黃開軒滿環(huán),更難得的是黃開軒的十顆子彈在靶環(huán)上形成了一朵梅花。呂耀平贊道,“開軒,你可號稱神槍了?!?/p>
三人撿蔭涼處坐下。
“兵者,詭道也。王均如狡詭。開軒,你說說,你為什么會被王均如這個詭字瞞去?”
這個問題黃開軒思忖檢討甚久,當(dāng)下一一答來。
“不對。是你的心神不在指揮上,所以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已然明顯的跡象?!眳我诫m然未歷途牛山當(dāng)日之?dāng)?,對?dāng)時之細(xì)節(jié)宛若親見,此刻娓娓道來,說得李德志與黃開軒兩人汗?jié)褚陆螅爱?dāng)日之?dāng)?,主因?dāng)在德志。一團(tuán)之長,胸中要有三千兵甲。不僅想自己這個團(tuán),還能一個師甚至一個軍,這樣才能取其勢,用其兵。德志,你再改不掉這個喜歡在前線沖殺的壞毛病,以后若想有更大成就,也難?!?/p>
呂耀平之語切中肯綮,推心置腹。又說了今日與韓啟明相見之事,說到奪天子嶺,讓李德志與黃開軒萬不可輕敵,就算敵人是一只兔子,也務(wù)必用上以獅搏兔之力。戰(zhàn)場上什么意外都可能發(fā)生。三人議罷,呂耀平辭別。
落日熔金。
呂耀平躍身上馬。夕陽的余暉如同陣陣金粉鋪灑大地,也灑在三人身上。壯闊天幕下,逶迤群山似一群行走的巨獸,庇護(hù)著它們足下的村莊。“大好河山?。 眳我脚牧伺睦畹轮炯绨?,“你沒有下令朝百姓開槍。我很高興?!闭f罷,縱身遠(yuǎn)去。
李德志望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一時都癡了。
奪天子嶺之仗摧枯拉朽,從吹響進(jìn)攻號到敵軍崩盤潰散,前后不到一個小時。
等到李德志站上天子嶺主峰,眺望藍(lán)天白云,一吐多日郁悶,驚變到來。黃開軒手腳并用,跌跌撞撞爬上山巔。黃開軒臉上有駭然欲絕的神情。這是李德志從未見過的,心臟猛然抽緊,指尖微抖。
像晴空響了一聲霹靂。
師部急電。呂耀平在途經(jīng)老虎崖密林時,遭遇伏擊,摔落懸崖,生死不明。
李德志一個趔趄,像有某種東西猛然張口咬掉他的半邊身子。李德志失去平衡,跌坐于地,一口血吐出,喃喃自語,“怎么會這樣?”這些年來,呂耀平就是他頭上亭亭如蓋的樹,他無數(shù)次想過逃出這片樹蔭的覆蓋,但當(dāng)樹蔭突然失去,他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陽光的暴虐?!皫煵恳雅扇说窖孪卵叵屑?xì)搜尋。軍部聽聞此事后,也派出了搜索隊。”黃開軒話音未落,李德志已縱身而起,丈許寬的溝壑居然也一步邁過。
“我去找。”
軍部議事廳。韓啟明一臉鐵青?!吧啦幻鳎窟@就是你的斬得漂亮,殺得高明?”
劉子元眼角肌肉突突直跳,半晌道,“我本欲著人連夜沿溪密尋。思忖再三還是放棄。怕落入有心人心里。軍長,其實無論呂耀平生死,此時已箭在弦上。要以快打慢。乘175師還在尋找呂耀平之際,召集師以上干部緊急軍事會議,把175師的那幾個混蛋扣為人質(zhì),強(qiáng)行整編?!?/p>
“你這是逼他們造反!”韓啟明甩手一記耳光。
“當(dāng)務(wù)之急,不在謀,而在斷。175師也不是鐵打的一塊。只要許以重金拉攏分化,我看未必不成。出生入死,刀口舔血,所圖無非一個高官厚祿。有幾個人相信那勞什子的三民主義?那個姓馮的副師長也是一個有野心的人物?!眲⒆釉旖浅鲅膊徊潦?,緩緩答道,“又或者一動不如一靜。就算呂耀平活著回了175師,他也查無實據(jù)。夜黑林密,槍手七人皆蒙面行事,未曾與呂耀平照面,其間更不曾出過一聲。”
“他們七個……”
“已密令處決,并澆以汽油焚燒,秘密掩埋。就算175師的人找到埋尸地點(diǎn),也不能從中找到什么有用線索?!?/p>
“整編之事,不宜操之過急?!表n啟明吁出一口氣,“我去一趟175師,去會會呂耀平手下這些驕兵悍將??纯礇]了呂耀平后,他們的爪牙是否依然鋒利。子元,你向來縝密,這事還是出了意外。我理解,戰(zhàn)場上什么意外都可能發(fā)生,這樣的意外下次不要再發(fā)生了?!?/p>
韓啟明隨手把書桌上的茶端給劉子元。劉子元略遲疑,便一飲而盡。韓啟明笑笑,眼里卻沒有半絲笑意,“子元,你剛才說錯了一點(diǎn)。我相信三民主義,呂耀平同樣相信。不過我們的相信有點(diǎn)不一樣。就像這次兵鋒所向,我舉雙手贊同。攘外必須安內(nèi)。剿匪戡亂,就是抗日御侮的初步;而呂耀平卻相信可與叛軍各棄成見,共御外敵,希望通過談判途徑消弭沖突。這可能嗎?不可能的?!?/p>
茶里卻有毒。氰化物劇毒。
劉子元五官溢血,眼里有錯愕不解,手下意識地去拔槍,被韓啟明一把扼住。韓啟明的手力大得出奇。兩人直視,劉子元四肢痙攣,眼神漸漸呆滯變直。
“子元,你急病暴斃,安心去吧。你的家人,我會善待?!?/p>
空氣中有了一層苦杏仁氣味。
韓啟明把劉子元不肯瞑目的雙眼闔上,“你這種人若活著,我芒刺在背?!笔勘先ナw。韓啟明召入馬副宮,問搜索隊可有消息。馬副官連擦虛汗,只說憲兵營的韋清琦正在搜尋。
“增派人手。務(wù)必第一時間找到?!?/p>
軍部憲兵營,175師部特搜隊,還有李德志,差不多要把谷深峽陡的老虎崖翻一個底朝天。也不知有多少只野雞狍子倒了血霉,只是大家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這些飛禽走獸上。還真在密林里堵住兩群分別從太平橋與途牛山潰退的敵軍散兵游勇,打死十幾名,俘虜幾十個。為了這些俘虜?shù)臍w屬,師部特搜隊與憲兵營劍拔弩張,差點(diǎn)干架。最后還是韋清琦在請示軍部后做出讓步。
呂耀平杳無蹤跡。一百多斤的人難道是被老虎給吃了?
說這話的憲兵被李德志砸了一槍托,又被韋清琦扇了幾記耳光。氣氛凝重。誰的臉色也都不好看。誰都知道呂耀平遇襲一事蹊蹺,可誰也不敢往這方面多說一個字。按理說,那些散兵游勇膽氣早喪,又怎么敢做出伏擊之事?可話又說回來,誰敢保證這些散兵游勇里就沒有幾個亡命之徒?
李德志心焦,從巖上潺潺細(xì)流里掬了把水澆在臉上,想下令擴(kuò)大沿溪搜索的范圍。
一個175師的士兵自山路上急速奔來。
“呂副軍長找著了……在醫(yī)院,師部醫(yī)院?!?/p>
誰也沒想到是韓露救下呂耀平。
韓露被兩名憲兵押去車站。一路上收斂起大小姐脾氣,嘴里喊著哥哥,把兩個血?dú)夥絼偟哪贻p士兵弄得耳紅面赤,乖乖上車,等車啟動后,說是要上廁所,自廁所窗戶翻出,趴在車廂頂不動,候到兩個士兵踢開廁所門慌不迭地跳車搜尋,她到下一站,搭了一輛反方向的車又回到連城。沒走大路,雇了一條船溯流而上,打算去太平橋找連戰(zhàn)連捷的呂耀平再做采訪,就在晨曦微光里看見河面上一個人趴在浮木上載浮載沉。以為是浮尸一具,沒想到船只與浮木交會之時,這人抽搐了幾下。韓露趕緊讓船老大打撈。上來仔細(xì)一看,這個右胸口中槍,暈迷不醒的人卻是在報紙上見過相片的呂耀平。連忙送到太平橋,上岸一說,175師就炸了鍋。
李德平趕到醫(yī)院。
醫(yī)生指指韓露,說要好好謝謝這位姑娘。幸虧送來及時,命總算保住了。至于什么時候能夠恢復(fù)清醒,要看腦組織的損害情況,及術(shù)后恢復(fù)情況。應(yīng)該是腦外傷引起的顱內(nèi)出血導(dǎo)致的暈迷。需要盡快手術(shù)開顱清除淤血,軍部與師部兩處野戰(zhàn)醫(yī)院皆無手術(shù)條件,建議立刻送上海。至于右胸貫通槍傷,止血包扎后已無大礙。
李德志見了韓露,心頭微怔,此時也顧不得多說什么,行過軍禮,撲到呂耀平病床前,雙腿一軟差點(diǎn)跌倒。被雪白繃帶渾身包裹著的呂耀平就跟一具木乃伊般,若非鼻尖猶有溫?zé)岜窍ⅲ€真不比一具尸體好多少。
李耀平心亂如麻。
外面一陣喧嘩,卻是韓啟明來了。
韓啟明聽聞呂耀平?jīng)]死,還被人尋著,是為一驚;又聽聞呂耀平陷入深度暈迷,心中一喜。是喜出望外。呂耀平若死,這網(wǎng)就得立刻收緊,手上難免勒出幾道血痕;若不死,這網(wǎng)就沒法收。只有暈迷才是恰到好處,可以徐徐收之,盡攬軍心。
到時就算呂耀平他在上海醒來,也已經(jīng)是鞭長莫及。沒有了呂耀平,他手下這群兇兵悍將就是一群沒了爪牙的老虎。
韓啟明溫言勸慰,頒下三道軍令。
著師部立刻派人護(hù)送呂耀平送上海就醫(yī),找最好的醫(yī)生,務(wù)必救醒,所需經(jīng)費(fèi)皆由軍部列支;著175師原副師長馮沅暫攝師長一職;著馮沅遣人與軍部憲兵營組成特別小組,一起調(diào)查呂耀平遇襲事件。
韓啟明是滴水不漏。眾人對他的處置皆無二話可說。韓啟明告辭,出醫(yī)院,想起憲兵匯報時提到的那個把呂耀明送到醫(yī)院的女人,心中生疑,該不會就是自己的女兒韓露吧。隨口問跟過來的馮沅。馮沅說剛才還在,這回不見人影了?!鞍阉襾恚乙刂丶为?。”韓啟明想了下,又補(bǔ)充道,“是請來?!?/p>
韓啟明前腳走,韓露后腳溜回病房。梳洗過的她比前兩次相遇多了不少女人味。鵝蛋臉,杏眼,膚色雖黑,五官倒頗見清麗。大剌剌在李德志面前站住,雙手抱胸,雙目猶似一泓清水,“韓啟明果然放了你啊。你該怎樣謝我?”
失魂落魄的李德志根本就沒聽她在說什么。
韓露毫不客氣一腳踢在李德志小腿上,“你這人是怎么回事啊?!崩畹轮疽惑@,條件反射般又給韓露敬了一個軍禮,“謝謝姑娘救了呂副軍長。”韓露哭笑不得,“拿出行動來謝我。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跟我來?!卑牙畹轮就铣鰩づ?,到僻靜處,張口就問,“第一個問題,呂副軍長遇刺因為他提議以談判方式解決中央與地方派系沖突的政治主張所致嗎?這是不是另一個宋教仁案?”
李得志懵了。
“第二個問題,呂副軍長既然明確提出和平統(tǒng)戰(zhàn)共御外侮的主張,為什么還要血戰(zhàn)太平橋?是以戰(zhàn)逼和的策略運(yùn)用,還是他說一套做一套?”
李得志更懵了。
“第三個問題,途牛山一戰(zhàn),我親眼所見。王均如部驅(qū)饑民為前驅(qū),不可不謂之陰狠毒辣。你覺得呂副軍長提出的和平統(tǒng)戰(zhàn)的范疇里,是否也包括了這種無恥之徒?”
……
韓露一口氣提了六個問題。李德志一個也回答不了。兩人大眼瞪小眼,韓露的杏眼快要瞪成牛眼。一拍李德志肩膀,“你倒是給個痛快話啊。”李德志囁嚅著嘴唇,半晌答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韓露就差尖叫起來,“你還是不是一個團(tuán)長啊。是不是一個男人啊。據(jù)說您與呂副軍長為郎舅關(guān)系……”
韓露的嘴像一挺馬克沁機(jī)槍,李德志就看見槍口冒出的一串串火舌,其他啥也聽不見了。當(dāng)下撤身退走,韓露去拽,李德志本能就是一個過肩摔,剛把人扛到肩頭,猛然意識到不對,這是一個年輕姑娘,人家剛救下姐夫,還曾出言勸阻自己自殺并聲稱要鼎力相救……這一摔的后半段動作改為往回?fù)?,這一摟就又變成了抱。
溫香軟玉抱滿懷。
李德志的大腦嗡一聲響,他還是第一次這般接觸異性的身體,手腳頓時僵硬。
韓露也傻了眼,劈手給了他一個嘴巴,“你干什么?!”
李德志松手。韓露撩腳朝他襠部就是狠狠一記。李德志臉色刷白,屈身捂襠,嘴里倒抽冷氣。韓露杏眼圓睜,戟指唾罵,“不要臉的家伙,是不是以為四海之內(nèi)皆你媽啊?!?/p>
這姑娘百分百的人間兇器。
李德志想死的心都有了。幸好馮沅及時出現(xiàn),“你們果然在這。大小姐,韓軍長找你,你救了我們的呂副軍長,我們?nèi)姡珟煻家煤弥x你。”
韓露狠狠地剜了李德志一眼,“馮師長,我還正想找您呢。我是《北平日報》的記者韓露……”兩人說著話并肩遠(yuǎn)去。李德志喘勻氣,望著韓露的身影,情不自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李德志回到病房。
為呂耀平掖好床單,默視良久,小聲說道,“我就不送你去上海了。我會找出兇手的。不惜一切代價?!边^了一會兒,他重復(fù)道,“不惜一切代價?!币仓挥性诒贿@條誓言反復(fù)催眠的一刻,李德志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再焦灼,不再恐懼。
4
李德志覺得自己在偵緝追兇,隨時可能突破迷霧,發(fā)現(xiàn)真相。
在韓啟明看來,李德志就是一頭被塊紅布激怒了的公牛。紅布來回晃動,公牛徒然咆哮,滿場飛奔。自己是披斗篷的斗牛士。對馮沅等175師指揮官的恩威并濟(jì),拉攏分化,即是那曲嘹亮動人的斗牛士進(jìn)行曲。若非韓露對途牛山之戰(zhàn)的報道,李德志一時被國人皆視之為英雄,他早隨手一劍刺入這頭公牛的心臟。
牛就是牛,不管有多么狂野勇猛。
韓啟明頒下軍令,表彰李德志“精誠愛國,勇猛善戰(zhàn),堪為眾人之楷?!?,著自即日起擢升為131師的副參謀長,所部將官士卒,俱能深明大義,勠力同心,各有封賞。
真讓韓啟明心煩的倒是韓露?!侗逼饺請蟆返膱蟮?,他算是最大的獲益者。軍內(nèi)已有傳言,說蔣委員長看完報紙后,當(dāng)場說了八個字,翊贊中樞、敉平禍亂。司令部即將授予韓啟明民國至高榮譽(yù)之中山勛章。韓啟明打了一輩子的仗,所立戰(zhàn)功不知凡幾,沒想到還是一篇新聞稿讓他得償所愿。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槍把子,錢袋子,筆桿子。
這三者乃是一個政權(quán)抑或一個組織、一個人賴以生存的命根子,缺一不可。韓啟明自忖對槍把手握得還緊,對錢袋子抓得也牢,但對這個筆桿子的重視是付之闕如。當(dāng)下提醒自己要好生重視。
韓啟明有心與韓露化解陳怨。但韓露在《北平日報》上隨后發(fā)出的數(shù)篇報道,讓他心中一驚,皆是呼吁停止內(nèi)戰(zhàn),共御外侮的腔調(diào),并把矛頭直指蔣介石,說他打的無非是驅(qū)虎吞狼的主意。
這是危險的。一個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韓啟明來訪韓露。在韓露寄身的旅館內(nèi),父女倆一番長談。
韓啟明試圖與她談明白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道理,一統(tǒng)方能御侮,未有國不能一統(tǒng)而能取勝于外者。韓露說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現(xiàn)在國難當(dāng)頭,既是兄弟,為什么這個安內(nèi)就不可以用政治手段解決,又有什么道理談不成?又或者說,攘外,本來就是為了安內(nèi)。保護(hù)自己的國民,是一個政府最基本的責(zé)任。韓啟明本末顛倒,還偷換概念,把攘外必須安內(nèi),等同于攘外必先安內(nèi),是為詭辯。
韓露伶牙俐齒,一副大不了你再關(guān)我禁閉的樣子。
韓啟明強(qiáng)行咽下怒氣,勸她此間事了,該早回北平。這個戰(zhàn)地記者的活不干也罷。自己會托人替她另謀差事。就算非要干記者這行,也少對時事發(fā)言,否則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別忘了所謂民國三大記者的下場。
“蔣委員長對史量才先生說,別把我惹急了,我手下有一百萬軍隊。你猜史先生是怎么回答的?”韓露冷笑,盯著父親一字一頓說道,“史先生說,我手下也有一百萬讀者?!?/p>
“你就等著看你嘴里這個史先生的下場吧。我肯定,不會比邵飄萍林白水之流好到哪里去?!表n啟明沒再就這個問題與韓露爭執(zhí)下去,又以父親身份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他也不是那種要求女性恪守婦道的守舊人士,希望她能早有歸屬,不要整日櫛風(fēng)沐雨,太過辛苦。
韓啟明難得流露出幾分兒女柔情。
韓露反唇相諷,說母親當(dāng)年不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毅然與他私奔,含辛茹苦,望夫有成,如今可算有好歸屬否?韓啟明羞惱,幾要拍案。父女倆再次不歡而散。
韓啟明走了。韓露到窗前目送父親被警衛(wèi)護(hù)送遠(yuǎn)去的身影,心中噓唏不已。韓啟明話語中的關(guān)心她又何嘗聽不出一絲半縷。從記事起,她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來自父親的溫情。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所謂鐵肩擔(dān)大義,那就是殺頭坐牢也在所不惜。
就算史量才先生以后真被宵小之徒暗殺,那還會有十個史量才、百個史量才……數(shù)萬萬個史量才。
我們這個國族就會有希望!
天空中堆起烏云,不過須臾,即是黑云壓城城欲摧。偶有幾道陽光自罅隙深處射出,把云層的邊緣染作金黃。韓露癡望半天,像掛了寒霜一般的臉也慢慢解凍。韓露想得出神,渾然不覺危險已自身后迫近。
一個蒙面男子悄無聲息躡足靠近,不待韓露回頭,一掌劈在她右頸側(cè)。
韓露悶哼,身子軟了下去。
暴雨如注。閃電于厚密云層間蜿蜒游走,不時露出猙獰兇惡之貌。雷聲擊落,其威之烈,萬物摧折,天地為之色變。
黃開軒把炒熟的黃豆一顆顆扔入嘴里,“你確定?”
“我審問了那日抓捕的潰兵。其中幾個人說,那夜確實聽聞槍聲驟響,極為密集?!?/p>
李德志緩緩說道,“第一,假如呂耀平是遭遇潰兵伏襲,火力怎么可能有這么強(qiáng)悍?這不合常情。第二,你我勘查過現(xiàn)場。地面所遺彈殼都是7.92毫米的制式尖頭彈。沒有7.62的,也沒有6.5的。敵人部隊裝備多是7.62的。第三,假如確實有一小股全部使用這種制式子彈、又膽大妄為敢于攔路劫殺軍人的潰兵,為什么我們把老虎崖都兜底翻過,也不見蹤跡?我們的動作不可不謂之快,他們到哪里去了?疑點(diǎn)太多。如果再做一個假設(shè)。這些伏兵根本不是什么潰兵,是我們的人,所有疑點(diǎn)迎刃而解。
“呂耀平遇襲,誰是最大的受益者。韓啟明與馮沅。這些日子我想了又想,想起劉子元的暴斃身亡。此事太過蹊蹺。他本是軍中紅人,韓之心腹。前夜我去掘了劉子元的墓,確定是中毒。什么毒還不知道。我刮下其舌苔上的附著物,已著人送往上海查驗。這有兩種可能。劉子元自殺服毒;主使毒殺。劉子元到底做了什么事,要畏罪自殺,就算他想自殺,他是軍人,本能更應(yīng)該是舉槍,而非服毒。劉子元的尸體是在他住所發(fā)現(xiàn)的。我細(xì)問過宅中傭人。他說他當(dāng)日清晨曾看到劉子元出門,并未見到劉子元回屋。翌日清晨打掃房間時才發(fā)現(xiàn)的尸體。一個人服毒自殺多半痛苦,難免會發(fā)出較大聲響,為何傭人半夜不曾聽到動靜?”
李德志聲音轉(zhuǎn)厲,“我確實查無實據(jù),但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他,也只有他有這個能力,有這個必要,殺呂耀平,毒劉子元。只要我有足夠權(quán)限,不用一個月,當(dāng)能把這件事查個水落而出。這不需要多少智商。但調(diào)查小組根本不理會我的建議,也不讓我插手其中,只說正在進(jìn)行時。我私下打聽,他們的工作根本就沒有實質(zhì)性推進(jìn)。為什么會這樣?馮沅可是呂耀平一手提拔起來的。為什么在呂耀平出事之時態(tài)度強(qiáng)硬,等到自己暫攝師長后,就對此事打起太極拳?
“人之所以選擇忠誠,是因為背叛的利益不夠大。是不是?開軒?!?/p>
李德志聲音里有難以抑制的憤怒與疼痛。這些日子他遭遇了太多太多。包括這份他正拿在手中“明升暗降”的擢升軍令。所有人皆前來恭喜他升職,可他在這些人眼里看到的,更多是同情與嘲弄。
“可想而知,最后的結(jié)果必定不了了之。事實上,我們都知道這點(diǎn)。開軒,別說你沒有看到這些疑點(diǎn)。我想韓也未必不知,只要他愿意,他有這個條件把這些線索一一斬斷。比如殺那個傭人,這不比殺一只蒼蠅更困難。我到現(xiàn)在都搞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dú)⒆釉?。這是沒必要的,這讓我平白多出一條線索。也許劉子元是犯了其他事,觸其逆鱗,所以殺之滅口。我想,更大的可能是他認(rèn)定,軍中根本不會有人真正追查這事。他現(xiàn)在著急的,也就是對175師的整編。而這事看起來也已經(jīng)塵埃落定。”
李德志擱下軍令,抽出佩槍,把槍支零件一一拆散,又在一件件裝回。動作很慢。手指在微微顫抖。
“你想干什么?”黃開軒咬碎了嘴里的黃豆。
“半月前,你說了一個殺字。你若出言,想必心中早有腹案。愿聞其詳?!崩畹轮镜馈?/p>
黃開軒的眉毛跳動下,半晌道,“此一時彼一時。呂副軍長現(xiàn)還躺在上海暈迷不醒??峙逻@輩子都醒不過來了?!?/p>
“你什么意思?”
“當(dāng)日舉事,若僥幸得成,呂副軍長挾連勝之威,無人敢有半句閑話?,F(xiàn)在,就算事成,也只是為他人做嫁衣裳?!?/p>
一記閃電穿窗入戶,緊接著一聲霹靂貫空直下。擱在桌上的黃豆碗頓時躍起。黃開軒出手如電,一把按住?!昂芎?,黃團(tuán)長?!崩畹轮局币朁S開軒的臉龐,頓了一下慢慢說道,“行,那就不勞您大駕了?!?/p>
“你一個副參謀長,要人沒人,要槍沒槍。能做什么呢?”
“一把槍,一顆子彈。足矣?!?/p>
李德志相信自己當(dāng)日能闖軍部,立下生死狀;今日也能闖進(jìn)軍部,一顆子彈要了韓啟明的命。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李德志起身要走,聽見后腦勺叮的一聲響。那是他熟悉的聲音,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李德志回頭。黃開軒舉槍對著他,“你說的都是猜疑。不是證據(jù)。沒有證據(jù)亂說話,也是要掉腦袋的?!?/p>
“我早猜到你有問題。沒想到你果然有問題?!崩畹轮镜哪樕l(fā)了白,“你我搭檔半年,你出手向來闊綽,遠(yuǎn)遠(yuǎn)高出每月薪金。你一不貪,二不賭,三不走私,哪來這么多錢供你拉攏那些營長連長?你拿了軍部特殊津貼。你是韓啟明的人。呂耀平可能也正是發(fā)現(xiàn)了這點(diǎn),為避免受你掣肘才把你打發(fā)到我身邊。是也不是?”
“你不懂?!?/p>
“我只是認(rèn)清了你們這些人的嘴臉?!崩畹轮九叵蝗以谧郎?,碗跳起滾翻,黃豆灑了一地,“我只是不明白,我想舉槍謝罪的時候,你為什么要攔著?我死了,你不是更好上位嗎?”
黃開軒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當(dāng)呂耀平是長官,當(dāng)你是兄弟?!?/p>
李德志就想縱身撲來。黃開軒一槍打在他腳前一寸,“我保證,第二槍會打在你的膝蓋上?!?/p>
“如果真當(dāng)我是兄弟,那就告訴我是為什么。反正我這條命本來也是你救的?!蔽萃庥腥吮紒淼哪_步聲,應(yīng)該是聽到槍響。李德志猛地拉開門,對著門外一聲大吼,“黃團(tuán)長擦槍走火。都回自己屋里去。”
“呂耀平待我推衣解食,不可不謂之仁厚;你我同袍同澤,共修矛戟甲兵,不可不謂之深情。然此乃私情。國家元?dú)?,衰敝已極。唯有上下一體,如臂指使,我國人才能奮然而起,拒外侮于國門之外。韓啟明的剿匪戡亂,奉蔣委員長之令,我也深為認(rèn)同。公私不敢廢。”
黃開軒沉聲道。
“德志。你逃吧。你知道的,他這個人向來心狠手辣。殺一個區(qū)區(qū)副參謀長,不比殺一個劉子元困難。就是掐死一只蚱蜢。這是他的部隊。說到底,呂耀平也只是蔣委員長派來摻沙子的。沙子不是這樣好摻的。”黃開軒語氣里有了一些倦意,“至于我為什么救你,或只是執(zhí)念,妄念。所以請你,還是趕緊逃吧。免得我改了主意。”
李德志一怔。
“你勘查劉子元墓,詢問其用人等事。韋清琦今日已報韓啟明。我猜韓啟明本想候至175師整編完成,才對你動手。你此般魯莽行事,且絲毫不加掩飾,恐怕他會立刻動手。”
黃開軒擱下槍,“你信我嗎?”
“我不信。”
李德志大喝,弓身發(fā)力,掄臂砸拳。鞋底黃豆?jié)L動,一個趔趄,失去重心的身體猛然歪斜,李德志以手撐地,復(fù)又彈身站穩(wěn)。也就須臾,片刻。但這點(diǎn)時間,黃開軒足以開槍把李德志打成一張篩子。槍沒有響。黃開軒坐在那一動不動,眉間皺紋擠出。隨即被李德志一拳打飛。爬起身來拭去嘴角血漬,語氣森然,“別妄想再闖軍部。你若再不走……”話音未落,門被重重搡開。四名披著雨衣的憲兵跟在韋清琦身后魚貫而入。韋清琦目光掃過屋內(nèi),盯著黃開軒一字一頓道,“副參謀長,韓軍長請你前去商談要事?!表f清琦的手已按在槍把上。
這是要拿人的節(jié)奏啊。
韓啟明的動作還真是迅雷不及掩耳。
屋外雨聲突然輕了,細(xì)了。有士兵呼喊口令聲,急速奔跑的腳步聲,身體摔倒在水洼里濺起的悶哼聲,子彈上膛聲。更遠(yuǎn)處是軍號吹起的聲音,是緊急集合號。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聲音似乎在這一刻都纖毫畢現(xiàn),清晰可見。
黃開軒起身,盯著韋清琦身后那幾個濕漉漉的腳印,盯著從韋清琦鬢發(fā)頸頜下滴落的水珠,盯著韋清琦那張刀刻鑿雕沒有表情的臉,慢慢開了口,“韋營長,若副參謀長出營房后,發(fā)生意外,比如槍支走火,又或者車輛失事墜落懸崖,你說怎么辦?”
韋清琦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這恐怕也是韓啟明給韋清琦的密令吧。一種無力感攫住李德志的五臟,猛地一捏。既然是死,既然死要以這種令人備感屈辱的方式來臨,那也只能是接受。在自己下定決心要去追查真兇那刻,就應(yīng)該想到這個結(jié)局。只是真不甘心啊。
李德志一嘆,“韋營長,我跟你去。到時請給個痛快?!?/p>
“且慢?!秉S開軒搖頭道,“韋營長,這是陷韓軍長于不義啊。畢竟副參謀長剛立下奇功,大功,國人皆視為英雄。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萬一上峰追問起來……我們做下屬的……”
“我等軍人,服從為天職所在?!?/p>
韋清琦一聲斷喝。
與此同時,槍跳到黃開軒手上。啪一聲響。子彈擦著韋清琦頭頂而過。四名憲兵中的兩位刷地一下槍口指向黃開軒,另外兩位的槍口仍指著李德志。這群經(jīng)驗豐富殺人如麻的老手,連眼皮都沒眨一下,紫黑色的臉龐倒還浮現(xiàn)出幾分陰沉笑意。駁克槍在黃開軒手指上轉(zhuǎn)過幾圈。黃開軒干笑道,“槍械走火,走火?!?/p>
韋清琦縱聲長笑,“黃副參謀長,你這是要抗令嗎?”
5
屋內(nèi)光線漸趨明亮,猶如刀劍反光。
一紙軍令遞至黃開軒跟前。是韓啟明親筆簽發(fā)的擢升令。黃開軒擔(dān)任175師副參謀長。自即日起生效。短短三日,黃開軒連升二級。
“恭喜黃副參謀長。馮師長也在軍部等著你?!表f清琦的聲調(diào)沒有起伏,眼里精光涌出,渾若一頭盯緊獵物的鷹隼,“還有一事。韓軍長囑我親眼看著黃副參謀長辦妥。正巧,李副參謀長也在此處,就不煩我再多跑一趟了。”
韋清琦取出短槍與另一紙軍令,擱在桌上,朝著黃開軒推去,嘴里一字一頓道:
“軍長有令,李德志違抗命令,擅自撤退,始釀途牛山大敗;謀刺長官,欲行忤逆之舉,實為豺狼野心之輩;暴戾跋扈,縱兵殃民,貪吞克扣餉銀。此三罪,罪無可逭,著即槍決?!?/p>
黃開軒的腦子嗡地一聲響,云煙四散,盡是峰壑松石。扭過頭來,視線與李德志的目光一撞。韓啟明這是讓他殺李德志交投名狀啊。李德志嘴角浮出一絲苦笑,原來沸騰的血冷靜下來,自己這些日子的種種所為,還真是如同一只欲圖搖撼大樹的蜉蝣,可笑至極。朝黃開軒點(diǎn)點(diǎn)頭,“就不勞黃副參謀長臟了手,我自己來?!?/p>
如果說眼神會說話,兩人剎那間就已說百句。
“慢?!秉S開軒陡然大喝,轉(zhuǎn)過身朝韋清琦道,“韓露為人所擄,生死不明。據(jù)查,李副參謀長極可能牽涉其中,還請韋營長回稟軍部,說黃某人正在一力調(diào)查?,F(xiàn)在還不是槍決他的時候?!?/p>
韋清琦一怔,沉吟片刻,朝左右以目示意。一個馬臉憲兵從懷中取出一副手銬扔在李德志腳下。韋清琦道,“既然如此,那就請李副參謀長,陪著我們走一趟吧。”
軍部已是虎穴,走這一趟,必定有死無生。倒是黃開軒為何一而再,再而三想救自己,不惜個人前程,甚至不惜賭上身家性命。韓露多半也是他所擄,以應(yīng)對今日之變。他說自己的姐姐救過他一命,此話是否可信,他到底是什么人?不管是什么人,他想救自己這點(diǎn)是千真萬確。
李德志心念電閃,諸般念頭在胸肺間冒出熾熱氣泡。只是多問無益,再問徒然。李德志彎身去撿手銬,眼角余光瞥見黃開軒身形一側(cè),已攔在槍口之前,就要乘勢拔槍——
門咣當(dāng)下被踹開。
不是前門,通過里屋的后門。門口出現(xiàn)的赫然就是韓露。披頭散發(fā)的她,揉著猶殘有勒痕的手腕,眼里有燃燒的火,看清屋內(nèi)形勢,先不多話,先奔至黃開軒身前,提膝一撞。黃開軒竟然不敢避開,捂襠慘哼,臉色瞬間雪白,叫了聲媽。后面那個“的”字尚未出口,被韓露劈手一記耳光,“你媽不在這?!被厣韥淼嚼畹轮旧砬埃瑩炱鹗咒D,往李德志左手腕一搭,再往自己右手腕一扣,瞪著目瞪口呆的韋清琦叫道,“回去告訴韓啟明,說我劫持了李德志。不,是李德志劫持了我,想拿我的命抵他一命。聽見沒?看清楚了沒?”又極為不耐煩地從李德志腰間拔出短槍,倒轉(zhuǎn)槍柄,塞入李德志手里,“劫持也得像個劫持的樣子。對著我的太陽穴。拿穩(wěn),手指別瞎抖。若是槍支走火……我呸。我做鬼也要掐死你?!?/p>
眾人面面相覷,皆成呆頭鵝。
這位大小姐怎么在這,這又是發(fā)啥子神經(jīng)啊。
韓露惱了,沖著還在呻吟的黃開軒罵道,“姓黃的,我們的賬以后再算。你不會真蠢得去軍部,要干這個勞什么子的副參謀長吧?還發(fā)什么愣啊,開車去!”
黃開軒牙縫里倒抽著涼氣。韓露所為還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把韓露從旅館綁來,本來是想作為替李德志保命的最后手段。沒想到韓露掙脫繩索后,不僅不呼救脫身,居然還弄出這樣一幕。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韋清琦皺眉道,“軍營豈是兒戲之地?!?/p>
韓露杏眼圓睜,“軍營了不起啊?自己家打自家人,手段還這般歹毒,真是丟盡我們中國人的臉。有本事你去打鬼子去,把陰謀詭計都拿去對付日本人,哪天你戰(zhàn)死沙場,我韓露絕對到你墳頭去燒三炷高香?!?/p>
韓露根本容不得他人插嘴,眼見著韋清琦臉色不豫,聲調(diào)又高了幾分,“姓韋的,有本事今天你一槍打死我。否則這個人我救定了。李德志丟了途牛山后,又奪回了天子嶺,你們的韓軍長不是允他將功折罪的嗎?還什么謀刺長官,縱兵殃民,我呸。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姓韋的,我再重復(fù)一次,李德志我救定了,如果你膽敢偷偷摸摸后面打槍,我就敢在報紙上把你們干的這些無恥之事全抖摟出來?!?/p>
韋清琦臉上陣青陣白。
馬臉憲兵嘿的一聲干笑。韋清琦反手就是一巴掌。
“對不起,我奉令在身,你不能這樣帶他走?!?/p>
韋清琦攔下韓露。
韓露夷然不懼,手指頭直戳向韋清琦眉心那個川字,“知道我為什么要救他嗎?因為他是我在這場戰(zhàn)爭中唯一見到的,能把老百姓死活放在心上的軍人。你們這些人,鼠狗一窩,真是玷污了軍人這個詞。”韋清琦還想說話,黃開軒插道,“韋營長,要不這樣行嗎?讓這幾位憲兵兄弟看著他們,我這就跟你回軍部,面稟韓軍長?!?/p>
韓露這個變數(shù)出來,黃開軒是又高興又郁悶。高興的是這姑娘三言兩就給這個死局做出一個活眼,郁悶的是自己這些日子諸般思慮,效果還不如她一句“在報紙上全抖摟出來”擊中要害。真是蒼天有眼,居然讓韓啟明的女兒手握著這個筆桿子。黃開軒還真想在這個剛踹了自己襠部一腳、一臉憤怒的姑娘臉上吧唧親上一口。這番痛斥真是大快人心。就連這個挨了一巴掌的馬臉憲兵此刻也順眼許多了。
黃開軒上前,臉上笑容綻放,就好像他剛才根本沒對著韋清琦的頭頂開過一槍。
“韋營長,馬牌擼子我替你搞到了。名不虛傳的東西啊。摸上去的手感比十八歲姑娘的臉蛋不遑多讓,這要不是……”說到十八歲姑娘時,黃開軒瞟了眼韓露,聲音迅速放低幾度。韓露一口啐道,“不要臉?!?/p>
兩人前后出了門。
韋清琦突然道,“韓露是你綁的吧。吃了熊心豹子膽?!?/p>
黃開軒沒接話,臉上的笑容也沒了,盯著韋清琦的黑臉看了半天,掏出煙給他點(diǎn)了一根,像是自言自語,“軍長是讓我去盯馮沅吧。這活我膩了,能不能就讓我干這個獨(dú)立團(tuán)團(tuán)長?連升兩級,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韋清琦岔開話題,“你為什么要放他走?”
“第一,呂耀平死而不僵,這樣殺他,只怕軍心不穩(wěn);第二,畢竟同袍一場,就算要他死,也不該是這種齷齪的死法。其實殺他與否,實是無關(guān)痛癢的微末之事。軍長向來殺伐果斷,不過此事未必需要如此手段。殺立威。濫殺,失其威;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剛才大小姐已經(jīng)說了。他是魯莽幼稚,但是真把百姓死活放在心上。也許他是對的?!?/p>
黃開軒掐滅煙頭,“清琦,你在軍長身邊,要多勸勸他,行霹靂手段,還得有菩薩心腸。我們是軍人,是保家衛(wèi)國的軍人。這幾個月,我從李德志身上也學(xué)到很多東西,感慨很深啊?!?/p>
黃開軒說的確實是肺腑之言,只是還有一條理由他沒有說出口。那就是李德志的姐姐李帶娣三年前曾于他有過救命之恩。若沒有她的菩薩心腸,黃開軒早已是荒郊野冢里的一具枯骨。是恩,也是傷痛,不碰也罷。
韋清琦沉默下來。
細(xì)雨中有士兵列隊奔過。更遠(yuǎn)處,不知是誰在哼唱,聲音雖低,透過層層雨幕,直入耳膜。與昔日所聞少了幾許慷慨悲壯,多了一寸蒼涼倉皇。間有凝滯哽咽處,令人涕淚?!?嗟我將士,爾肅爾聽。國民痛苦,火熱水深。 土匪軍閥,為虎作倀。帝國主義,以梟以張。本軍興師,救國救民……”這是北伐誓詞。詞,還是十余年前的詞;曲,已不是當(dāng)年的曲。韋清琦長嘆,伸手與黃開軒重重一握。兩人更不多話,踩著一地泥濘,并肩大步向前。
尾聲
“你為什么要救我?”
“因為你蠢,蠢得還會在子彈橫飛的戰(zhàn)場后抱著一個小女孩的尸體掉眼淚。別抵賴,我都拍了照片。要我說啊,你這人根本就不適合當(dāng)兵。婆婆媽媽,沒一點(diǎn)男人的氣概。我告訴你,我救了你,你可別打以身相許的主意。最討厭你這種男人。對了,車站到了,你打算去哪?”
“回上海。去看呂耀平?!?/p>
“呂耀平有什么好看的?就算他干掉我爹,取而代之,也就是一個新軍閥。他在病床上躺著,起碼要少禍害幾個人。要我說啊,你這人是蠢了點(diǎn),腦子還管用,我在后屋里綁著時都聽到你仔細(xì)分析過案情。要不,你跟我去北平,干記者?”
一輛沾滿污泥的軍用吉普車在車站前停下。
李德志與韓露前后下了車。手銬已被解開。開車的司機(jī)是那個馬臉憲兵,幫韓露拎下行李,掉轉(zhuǎn)車頭,突然停下,從車窗里探出半個身子,沖著韓露高高蹺起右手的大拇指。韓露報以笑容,說了聲謝謝,回身環(huán)視前面鱗次櫛比的房屋,以及四周扶老攜幼的人流,眼眶微微濕了。
晴空萬里,是宜出行之日。
火車轟隆隆駛來。能聽見遠(yuǎn)方的聲音了。李德志抬起頭,頭頂仍然是那藍(lán)得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穹窿,一股奇怪的情緒忽然充溢內(nèi)心。他的眼角無端地浸出一滴眼淚。緊接著,一顆7.92毫米的尖頭彈從遠(yuǎn)方飛來,準(zhǔn)確地?fù)糁兴?。就像在跳一種該死的舞蹈,他的身體左右晃動了下,便撲倒在地。
韓露的眼淚下來了。
黃孝陽,1974年生,江西撫州人。江蘇省首屆特約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眾生:迷宮》《眾生:設(shè)計師》《旅人書》《亂世》《人間世》《遺失在光陰之外》《時代三部曲》等,小說集《是誰殺死了我》,文學(xué)理論集《這人眼所望處》等。曾獲紫金山文學(xué)獎,鐘山文學(xué)獎,金陵文學(xué)獎以及“中國好編輯”、“中國書業(yè)十佳策劃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