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在其專著《西方正典》中對莎士比亞有極高的評價，認為莎士比亞不僅是西方經(jīng)典的中心，而且將持續(xù)占據(jù)西方經(jīng)典的中心。具有異常強大的輻射力與影響力。作為西方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的弗洛伊德，曾驕傲地宣稱自己發(fā)明了精神分析。布魯姆循著弗洛伊德理論的蛛絲馬跡發(fā)現(xiàn)，實際情況并非完全如此。文學史上已有的以精神分析或心理分析見長的文學經(jīng)典，無疑是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精神分析學的重要來源之一。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的影響就是20世紀跨學科領域極具代表性的案例。莎士比亞是善于挖掘人的靈魂，細膩展示人的復雜內(nèi)心世界的最杰出的天才，而弗洛伊德的學術(shù)研究與莎士比亞戲劇的這一創(chuàng)作特色有著千絲萬縷的精神聯(lián)系。布魯姆為我們清晰地勾勒了弗洛伊德接受莎士比亞影響的基本事實，從而揭開了這個鮮為人知的秘密。重溫布魯姆關于莎士比亞與弗洛伊德之間影響關系的見解，不僅極具學術(shù)價值，而且富有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 哈羅德·布魯姆 莎士比亞 弗洛伊德 影響 意義

〔中圖分類號〕I04；I0-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8）07-0067-07

美國學者哈羅德·布魯姆在其專著《西方正典》中對莎士比亞有極高的評價。他認為“在認知的敏銳、語言的活力和創(chuàng)造的才情上”，莎士比亞“都超過所有其他西方作家”而成為“經(jīng)典的中心”；①“莎士比亞位居經(jīng)典核心的秘密部分地在于其非功利性”，在于其“不受任何意識形態(tài)的約束”。②由于具有這些特征，“莎士比亞仍將繼續(xù)重新占據(jù)西方經(jīng)典的中心”。③盡管如此，布魯姆仍繼續(xù)深入地追問：“什么是莎士比亞的特異之處，使得只有但丁、塞萬提斯、托爾斯泰以及少數(shù)幾個人成為他的美學同儕？提出這個問題就是在探尋文學研究的最終目的，即探尋能夠超越一時社會需求及特定成見的某種價值觀?！彼J為：“莎士比亞作品中一個普遍的基本特質(zhì)是多元文化性，它在所有語言中能被普遍地感覺到，所以也就在全球?qū)嶋H上構(gòu)建了一種文化多元主義，這比以政治化的笨拙努力去實現(xiàn)這一理想要高明得多。”并且“莎氏獨特的偉大在于對人物和個性及其變化多端的表現(xiàn)能力”，所有這些都讓莎士比亞凝結(jié)為“一種世界經(jīng)典雛形的中心，而不是僅僅屬于西方或東方。”④在布魯姆看來，作為經(jīng)典中心的莎士比亞，不僅意味著西方文學史上高不可攀的巔峰，而且還在于他所具有的異常強大的輻射力與影響力。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1856-1939年）的影響，就是20世紀跨學科領域極具代表性的案例。

在《西方正典》中，主要有兩篇文章涉及弗洛伊德與莎士比亞的關系，一篇是《經(jīng)典的中心：莎士比亞》，另一篇是《弗洛伊德：莎士比亞式解讀》。前者提出了莎士比亞影響弗洛伊德的觀點，后者則集中探討了弗洛伊德對莎士比亞的接受。布魯姆指出，對西方許多大家而言，莎士比亞的作品就是文化的世俗中心，寄托著人類理性榮光到來的希望，但是對作為西方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的弗洛伊德來說卻不僅如此。從某種程度上說，莎士比亞“顛覆了弗氏所宣稱的：‘我發(fā)明了精神分析，因為此前并無文獻記載?！雹茛轠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44、302、291頁。布魯姆循著弗洛伊德理論的蛛絲馬跡發(fā)現(xiàn)，實際情況并非完全如弗洛伊德自己所言。因為，雖然此前沒有被稱為“精神分析”的理論，但不等于沒有以精神分析或心理分析見長的文學作品，換言之，文學史上已有的以心理分析見長的文學經(jīng)典，無疑也是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精神分析學的重要來源之一。莎士比亞就是善于挖掘人的靈魂，細膩展示人的復雜內(nèi)心世界的最杰出的天才，在這方面很少有人能超越他。布魯姆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中看到了莎士比亞的影子，為我們清晰地勾勒了弗洛伊德接受莎士比亞影響的基本事實，從而揭開了這個鮮為人知的秘密。

那么，布魯姆是如何發(fā)現(xiàn)弗洛伊德與莎士比亞之間的這一隱秘關系呢？

一、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影響

弗洛伊德在著述中曾多次談論到莎士比亞的戲劇創(chuàng)作，例如《夢的解析》（1900年）、《戲劇中的精神變態(tài)角色》（1905-1906年）、《米開朗基羅的摩西》（1914年）、《心理分析工作中遇到的一些性格類型》（1916年）、《三個匣子的主題》（1913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弒父者》（1928年）、《精神分析綱要》（1940年）等。其中，《夢的解析》《戲劇中的精神變態(tài)角色》《米開朗基羅的摩西》《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弒父者》《精神分析綱要》等，都直接論及悲劇《哈姆萊特》。他在《戲劇中的精神變態(tài)角色》一文中說：“第一個這樣的現(xiàn)代戲劇是《哈姆雷特》。這部戲劇是以這樣的方法作為主題：一個人長期地處在不正常狀態(tài)中，最后變成了神經(jīng)癥患者，這應歸因于他所面對的任務的特殊性質(zhì)，這個人，就是一個在他身上的一種迄今為止被成功地壓抑的沖動的努力開拓使他自己變成行動的人?！盵美]弗洛伊德：《論文學與藝術(shù)》，常宏等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第95頁。在《精神分析綱要》中他評價道：“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即另一個戲劇性英雄之謎，按照俄狄浦斯情結(jié)多么容易就能夠得到解答。因為王子遭遇的不幸超出了對別人的處罰，這與他自己的俄狄浦斯愿望相吻合?！盵美]弗洛伊德著，車文博主編：《弗洛伊德文集》（五），長春出版社，2004年，第233頁。在《米開朗基羅的摩西》一文中，弗洛伊德更是明確地指出：“我們來研究一下莎士比亞的代表作《哈姆萊特》吧，這部劇作至今已有三百年的歷史了。我一直密切地關注著精神分析文學，并接受了它的觀點，即只有當悲劇素材被追溯到戀母情結(jié)這一主題思想時，莎劇的感染力之謎才能最終得以解開。”[美]弗洛伊德著，車文博主編：《弗洛伊德文集》（七），長春出版社，2004年，第124～125頁。上述所引都說明，弗洛伊德是把《哈姆萊特》作為精神分析性質(zhì)的文學作品來看待的，是其構(gòu)建精神分析理論的文學素材，并且“接受了它的觀點”。顯然，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的影響是一個基本的事實存在。

布魯姆堅持認為，弗洛伊德后來“論述《哈姆萊特》的文章都不過是在無謂地重復俄狄浦斯情結(jié)一說”。⑤所以他得出結(jié)論：“弗洛伊德實質(zhì)上就是散文化了的莎士比亞，因為弗洛伊德對于人類心理的洞察是源于他對莎劇并非完全無意識的研讀。這位精神分析學的奠基人畢生在研讀英文的莎士比亞著作，并承認莎士比亞是偉大的文豪。莎士比亞一直縈繞著弗洛伊德，如同他仍縈繞著我們一樣；弗洛伊德發(fā)現(xiàn)自己在交談、寫信和創(chuàng)作心理分析文學時，總是會有意無意地引用（或誤引）莎士比亞。”布魯姆由此強調(diào)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的影響遠比《圣經(jīng)》要大得多，莎士比亞“是他的隱密權(quán)威，是他不愿承認的父親”。⑥“精神分析學在許多方面都是對莎士比亞簡約化的戲擬，莎士比亞的魂靈至今縈繞不去，可以認定，莎士比亞就是某種超驗的精神分析學。當他筆下的人物因傾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而發(fā)生變化，或希望自己發(fā)生變化時，他們總是預示著心理分析的情形，在這樣的情形中，患者不得不在向心理分析醫(yī)師傾訴的同時傾聽自己的聲音。弗洛伊德之前，莎士比亞是關于愛欲及其變遷的主要權(quán)威，或者說深諳本能沖動變化之道；不言而喻，他至今仍是引導我們的權(quán)威，也從未停止過指導弗洛伊德?！雹冖邰茛蔻撷啖醄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307、44、295、298、301、296、298、295頁。弗洛伊德酷愛并研究莎士比亞，并欽佩莎士比亞是偉大作家，這是接受影響的最可靠的基礎。然而，莎士比亞究竟何以讓弗洛伊德情有獨鐘呢？這種影響又是如何具體展開的呢？布魯姆認為，正是莎士比亞對人物心理富有深度與張力的藝術(shù)描寫和探索深深地吸引了弗洛伊德，并且極大地啟發(fā)了他的思維與靈感?！吧勘葋喭ㄟ^發(fā)現(xiàn)心理活動而發(fā)明了精神分析”后，“弗洛伊德才能認知和描述它”。②

布魯姆主要從“情感與認知矛盾”或“情感矛盾”描寫的角度，細致地揭示了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的啟發(fā)與影響。在研究中，布魯姆把弗洛伊德作為一個作家，把精神分析學視為文學，認為弗洛伊德揭示人性的精妙之處，“就是他的心靈內(nèi)部存在戰(zhàn)爭的見解。”③而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的影響，起于弗洛伊德對《哈姆萊特》的解讀。作為20世紀最早關注莎士比亞的杰出心理學家，弗洛伊德1900年在《夢的解析》中，首次用“俄狄浦斯情結(jié)”闡釋了莎士比亞筆下悲劇人物哈姆萊特延宕的原因。他分析指出，《哈姆雷特》主要在于刻畫主人公為父復仇時的重重顧慮和內(nèi)在痛楚，卻“并未提到這猶豫的原因或動機，而各種不同的解釋也均無法令人滿意。”他尤其不同意歌德所提出的頗為流行的一個觀點，即哈姆萊特生性就是一個偏重智力活動的優(yōu)柔寡斷的性格。哈姆萊特能殺死波洛涅斯及謀害他的兩個朝臣的兩次果斷行動，可以證明他并不天生猶豫。弗洛伊德認為，哈姆萊特之所以遲遲不能除掉他的叔叔克勞狄斯，“唯一的解釋便是這件工作具有某種特殊的性質(zhì)”，準確地說，是因為克勞狄斯的所作所為恰恰是他自己潛意識中長年壓抑著的幼年欲望的實現(xiàn)。哈姆萊特心中這一殺父娶母的隱秘，使他帶有了一種沉重的負罪感，因此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對謀殺其父、篡其王位、娶其母親的人卻無能為力，“于是對仇人的恨意被良心的自譴所取代，因為良心告訴他，自己其實比這弒父娶母的兇手并好不了多少”。以上引文見[美]弗洛伊德：《夢的解析》，賴其萬等譯，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191頁。布魯姆認為，弗洛伊德雖然是在詳細闡釋《俄狄浦斯王》之后才論及《哈姆萊特》，而且指出只有追溯到俄狄浦斯主題，才能最終解開《哈姆萊特》的感染力之謎，不過，“我所懷疑的是，弗洛伊德真正關注和感興趣的是《哈姆萊特》而非《俄狄浦斯王》，而他選用的術(shù)語卻不是‘哈姆萊特情結(jié)”，“但事實上這是哈姆萊特情結(jié)”。⑤“我堅信問題不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而是哈姆萊特情結(jié)”。⑥因為俄狄浦斯完全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父親而后又娶了母親的，他根本沒有戀母妒父，甚至殺父的沖動。那么，弗洛伊德為什么要刻意回避“哈姆雷特情結(jié)”呢？從根本上說，就是因為“哈姆萊特情結(jié)會把令人畏懼的莎士比亞過近地拉進精神分析學這個母體”，“將俄狄浦斯嫁接到哈姆萊特身上，主要是為了掩蓋自己受益于莎士比亞的事實?！薄八鞲？死账构P下的俄狄浦斯可能帶著稍許哈姆萊特情結(jié)（我將這種情結(jié)界定為思考不太多，但異常深刻），但那個斯特拉福小子創(chuàng)作的哈姆萊特絕對沒有俄狄浦斯情結(jié)?！雹卟皇恰抖淼移炙雇酢酚绊懥烁ヂ逡恋?，而是《哈姆萊特》，《哈姆萊特》才是“弗洛伊德的專愛”。⑧“哈姆萊特未曾有過俄狄浦斯情結(jié)，而弗洛伊德顯然具有哈姆萊特情結(jié)，或許他的精神分析學就是某種莎士比亞情結(jié)！”⑨

因此，布魯姆分析道，弗洛伊德認為自創(chuàng)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這一概念，是他所謂“矛盾情感”的杰作，但是，他所首創(chuàng)的僅僅是“俄狄浦斯情結(jié)”這一概念本身，而這一概念的內(nèi)涵卻實實在在地來自哈姆萊特?？墒?，“究竟為何弗洛伊德會發(fā)現(xiàn)文學作品中情感與認知上的獨特矛盾呢？”在布魯姆看來，哈姆萊特情結(jié)意蘊豐富，在西方所有文學作品中再也找不出比這個角色更加復雜多變的人物了。四百年來，“哈姆萊特已將愛恨交織的矛盾情感呈現(xiàn)于歐洲及世界觀眾的面前，而弗洛伊德是幾個世紀后才出現(xiàn)。弗洛伊德在解讀哈姆萊特方面并未提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而哈姆萊特卻對弗洛伊德的主題做出了最好的闡釋，至今無人能及?！雹冖邰堍茛蔻撷啖幄釨11[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297、304、55、292、295、44、30～301、292、302、305、307～308頁。所以，“弗洛伊德將哈姆萊特解讀作俄狄浦斯，這足以表明他對莎士比亞的抵制”。②這一事實不得不讓布魯姆感到：“莎士比亞真正發(fā)明了情感與認知的矛盾反諷并使之左右了弗洛伊德。我日益吃驚地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的出現(xiàn)會使弗洛伊德的原創(chuàng)性消失”。③也就是說，“莎士比亞首開心理分析的先河，而弗洛伊德僅僅是編撰整理者?！雹苌勘葋喪且粋€“更具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⑤從這個角度講，莎士比亞“極大地損傷了弗洛伊德的原創(chuàng)性”，⑥無疑顛覆了弗洛伊德“我發(fā)明了精神分析”的豪言。

值得一提的是，弗洛伊德雖然明確地把《哈姆雷特》看成是揭示矛盾情感的罕見的偉大作品，但是，布魯姆從中又看到了弗洛伊德這一觀點本身所存在著的矛盾性。他指出，弗洛伊德一方面宣稱：“一切真正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都不會是作者腦海中單一動機、單一沖動的產(chǎn)物，也不可能只有一種解釋”；另一方面又明確表示，他的“單一解釋”就是要直指“作者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思想中最深層的沖動”。布魯姆則認為，“思想中并不存在最深層”，“在每一個深層下又有一個更深層開啟著”，⑦不可能有什么唯一解釋。顯然，布魯姆不認同弗洛伊德“僅把莎劇中最具復雜性的人物簡化為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犧牲品”，⑧把“莎士比亞偉大的悲劇淪為精神分析治療法的個案”⑨的做法。在布魯姆看來，弗洛伊德一方面接受了莎士比亞的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和影響，另一方面又把莎士比亞作為闡發(fā)自己理論的注解和工具，繼而先是把哈姆雷特豐富復雜的內(nèi)涵“簡化為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犧牲品”，最終將其“淪為精神分析治療法的個案”。這一成功的移植成就了弗洛伊德，卻降低甚至遮蔽了莎士比亞作為西方經(jīng)典中心的真正價值，完全誤導了人們對哈姆萊特這一豐富復雜人格的多元理解。這也是他想極力回避莎士比亞的主要原因。恰恰也這正是這一點，弗洛伊德挑戰(zhàn)了布魯姆關于莎士比亞“不受任何意識形態(tài)的約束”“能夠超越一時社會需求及特定成見的某種價值觀”、具有“多元文化性”的價值判斷，是布魯姆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布魯姆說：“如果矛盾情感（或者說它的表現(xiàn)）是莎士比亞的而不是弗洛伊德的概念，那么這個矛盾情感已事實上變成了弗洛伊德的概念，原因僅在于他對莎士比亞的體驗，那么他就不得不誤讀或厭恨莎士比亞對這種矛盾情感的最杰出表現(xiàn)，即四部偉大的家庭悲?。骸豆啡R特》《奧賽羅》《李爾王》《麥克白》?！雹鈶撜f，布魯姆理清了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的影響細節(jié)。

另外，布魯姆還從“焦慮”的角度提到了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構(gòu)建焦慮理論的啟發(fā)。他認為，弗洛伊德1926年出版《抑制、癥狀與焦慮》一書之前，相信神經(jīng)性焦慮與現(xiàn)實性焦慮可以相互區(qū)分：現(xiàn)實性焦慮來自真實的危險，而神經(jīng)性焦慮則產(chǎn)生于受阻的利比多或不成功的壓抑，因而不涉及心靈的搏殺。他提出壓抑先于焦慮，焦慮是壓抑導致的結(jié)果。此后，弗洛伊德不再相信利比多可以轉(zhuǎn)化為焦慮，焦慮反被視為先于壓抑而生，是壓抑的動機?！霸谛拚蟮睦碚撝校ヂ逡恋聫氐讙仐壛苏鎸嵖謶峙c神經(jīng)性焦慮之間的因果區(qū)分。弗洛伊德早年的理論應用到莎士比亞的戲劇世界中如魚得水，尤其在弗洛伊德偏愛的幾部主要悲劇中，焦慮與矛盾情感一起居于首要地位?！辈贿^，“比較弗洛伊德關于焦慮的兩個理論，我認為修訂后的闡述似乎比先前遭拒的假說更具有莎士比亞色彩?！盉11他針對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分析說：“哈姆萊特所處的艾爾西諾堡，伊阿古所處的威尼斯，李爾與愛德蒙所處的不列顛，以及麥克白所處的蘇格蘭：所有這些地方都籠罩著焦慮的氣氛，這種氣氛在劇中人物出場前或事件發(fā)生之前觀眾或讀者就可以感覺到。如果哈姆萊特/俄狄浦斯情結(jié)是反映情感矛盾的杰作，那么我想把反映焦慮的杰作稱為麥克白情結(jié)，因為麥克白究竟是神武蓋世還是惡貫滿盈，一直是莎士比亞最煩心的問題。在麥克白情結(jié)中，恐懼無法與欲望區(qū)分，想象既無懈可擊又邪惡有害。對麥克白而言，幻想即意味著跨越意志的溝壑，落在夙愿得償?shù)谋税?。事件接二連三地發(fā)生，直到麥克白被殺，因為甚至在他篡奪權(quán)位之前，現(xiàn)世的不祥之兆就已在他的王國里一再變?yōu)楝F(xiàn)實。如果哈姆萊特/俄狄浦斯情結(jié)中隱藏著自立為父的焦慮，麥克白情結(jié)中則暴露出自我毀滅的欲望?！雹冖躘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308、309、306頁。麥克白因聽信巫言以及妻子的慫恿，產(chǎn)生弒君稱王的沖動，為此焦慮不已，他又無法壓抑野心的膨脹，最終嗜殺成性，走向毀滅。所以布魯姆稱之為“麥克白情結(jié)”，是反映焦慮的杰作。弗洛伊德的焦慮理論無疑從中汲取了鮮活的素材與靈感。布魯姆由此指出：“莎士比亞是審美自由與原創(chuàng)性的完美典范。弗洛伊德因莎士比亞而感到不安，因為他從莎士比亞那里了解到了焦慮，正如他在自我中了解到了矛盾情感、自戀與自我分裂一樣。愛默生對待莎士比亞更自由、更具創(chuàng)造性，因為他從后者那里看到的是野性與陌生性。與同樣經(jīng)典的弗洛伊德相比，愛默生的話更適宜在這里作為結(jié)語：‘現(xiàn)在，文學、哲學及思想都已經(jīng)莎士比亞化了。莎士比亞的心靈就是地平線，在地平線之外還有什么我們尚無法看到?！雹?/p>

二、布魯姆的探討對我們的啟示

在《西方正典》中，布魯姆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莎士比亞”來源，作了精彩而富于啟迪性的探討。這一探討不僅極具學術(shù)價值，而且頗有現(xiàn)實意義，其彰顯出來的問題意識與哲理深度值得我們深思。

第一，善于發(fā)現(xiàn)問題，敢于質(zhì)疑并挑戰(zhàn)權(quán)威，是學術(shù)研究最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和精神，沒有質(zhì)疑，就沒有發(fā)展動力，沒有挑戰(zhàn)，就無法引領創(chuàng)新。這是學術(shù)生命得以延續(xù)的活源泉，是社會不斷進步的助推器。弗洛伊德是20世紀精神分析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具有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布魯姆敢于質(zhì)疑、挑戰(zhàn)弗洛伊德的權(quán)威，并且經(jīng)過文獻梳理、文本細讀后，發(fā)現(xiàn)并揭示出了弗洛伊德與莎士比亞之間微妙的精神交往與事實聯(lián)系。在對問題的梳理與研究過程中，布魯姆堅持把嚴謹求實的實證方法與美學家的審美批評精神相結(jié)合，既顯現(xiàn)出了客觀審慎的態(tài)度，又展示了精細闡釋的情懷。胡適曾經(jīng)強調(diào)，學術(shù)探究離不開大膽假設，但需要小心求證。布魯姆的可貴之處在于，當他做出莎士比亞讓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的原創(chuàng)性遭到重創(chuàng)甚至消失的大膽假設后，不是隨便找到幾個證據(jù)，泛泛而論，草草做結(jié)，這樣做是沒有說服力的。因為要證明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的影響，僅憑指出弗洛伊德喜愛莎士比亞、經(jīng)常引用莎士比亞還遠遠不夠，必須依據(jù)具體事實，并合理地運用事實說明弗洛伊德與莎士比亞之間內(nèi)在的邏輯精神關聯(lián)?！霸谛问竭壿嫷拿恳徊酵评碇螅急仨毞祷厥聦?，從事實中取得充分的資料以決定下一步該如何進行。千萬不要未予極度的警惕就從推論中得出推論?！盵法]朗松：《朗松文論選》，徐繼曾譯，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23頁。布魯姆緊緊抓住哈姆萊特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名實不符這一核心問題，層層剖析，步步深入，由此既揭示出哈姆萊特/俄狄浦斯情結(jié)實乃具有普遍性價值的反映“情感與認知矛盾”的真正蘊含，又直指弗洛伊德刻意回避莎士比亞的內(nèi)在動因：“再沒有人比這位精神分析學創(chuàng)始人更為影響的焦慮所苦，弗洛伊德始終覺得莎士比亞先他而立，他常常感到無法正視這一令他蒙羞的事實?！雹芸梢姡|(zhì)疑、挑戰(zhàn)不能臆測隨性，必須落到實處，必須有賴于文本細讀與實證方法的運用。文本細讀與實證方法的運用，是質(zhì)疑、挑戰(zhàn)的起點，對于審美批評、提升研究結(jié)果內(nèi)涵的可信度具有決定性意義。

布魯姆的探討涉及到了比較文學影響研究中的一個敏感話題，即影響與接受的實證問題。歷史上不乏有這樣的情況，有些作家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所受到的影響表現(xiàn)得很坦誠，但有些作家不愿意公開承認或刻意回避接受影響的事實，或?qū)邮苓^的影響含糊其辭，不置可否。作為以影響研究著稱的比較文學法國學派，便十分強調(diào)實證是影響研究的邏輯起點，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流傳學”“淵源學”“媒介學”等為學界廣泛使用的基本研究范式。比較文學美國學派雖然以審美批評挑戰(zhàn)法國學派實證研究，大大拓展了比較文學研究的疆域，重視無影響的平行關系研究，但其倡導的跨學科研究卻“無法從根本上繞過影響研究的范式及其實證方法”，“跨學科研究不僅與影響研究相互關聯(lián)，而且從方法論上講仍然是一種影響研究，或者說是一種跨學科的影響研究?！崩顐P：《論跨學科研究與影響研究的關系》，《漢語言文學研究》2013年第2期。布魯姆的探討既屬于“淵源學”研究，又屬于文學與精神分析學的跨學科研究。這就需要研究者嚴謹細致地采集一切可能的事實加以求證，謹防信口開河，隨意推論。弗洛伊德雖然在極力小心翼翼地回避莎士比亞，但布魯姆也極力在小心翼翼地還原弗洛伊德極力回避的事實，細膩探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莎士比亞來源。他認為：“弗洛伊德處處顯露出莎士比亞的影子，盡管有時并未提及他，卻比引證他時更甚。弗洛伊德將他對莎士比亞最基本的態(tài)度稱為‘否定（Verneinung），這是指先前受到壓抑的思想、感情或欲望只有通過被否認才能進入意識領域，只有這樣，防御或壓抑才能繼續(xù)下去。受到壓抑的東西可以從理智而非情感上被接受。弗洛伊德接受了莎士比亞的種種觀念，雖然他矢口否認這一源泉。弗洛伊德自我保存的本能沖動驅(qū)使他不得不否定莎士比亞，然而，他又從未停止過將自己認同于哈姆萊特?！雹踇美]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第306、295頁。布魯姆確信：“作為研究文學影響的學者，我自認為并沒有高估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的影響。這種影響與莎士比亞對歌德、易卜生、喬伊斯以及本書論及的其他許多作家所產(chǎn)生的強大影響相比，僅有程度而沒有類型的差異?！雹?/p>

第二，作為文學理論大家、批評家的布魯姆，重視文學經(jīng)典，善于從審美層面探討經(jīng)典作家與經(jīng)典作品的普遍意義。他的這一批評特色，實際上是對西方文學理論界重理論輕文本、甚至脫離文本的“泛理論”傾向的無聲反駁，這一點尤其值得引起我們文論界的注意與反思。自20世紀80年代后，受歐美文學理論界的影響，我國學界興起一波又一波五花八門、形形色色的西方理論熱潮，理論不斷占據(jù)顯赫的中心位置，文學卻被不斷邊緣化。一時間，闊談理論者變得高大上，分析文學文本者則顯得低能弱智。追隨西方理論，從理論到理論，最終導致為業(yè)內(nèi)不少學者所詬病的兩種不良結(jié)果：一是生搬硬套西方理論，即便是文學作品在場，也已經(jīng)淪為佐證文學之外各種理論有效性的素材與附庸，被隨意搬用，出現(xiàn)“強制闡釋”的現(xiàn)象，也致使一些研究者對文學文本閱讀、分析與審美研究能力的下降或弱化；二是“一些理論家研究理論以文學為對象，談的是文學理論，但其結(jié)論并不是或者并不適用于文學本身，而是文學之外的各種思想與學說，諸如文化學、哲學、人類學、語言學、歷史學、政治學、心理學、社會學等等”，⑤蔣承勇：《“理論熱”后理論的呼喚——現(xiàn)當代西方文論中國接受之再反思》，《浙江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日趨招致所謂的文學理論偏離了文學，變成了與文學無關的理論，與文學審美和價值的探討漸行漸遠，南轅北轍，顯得無病呻吟，缺乏明白清晰的文學問題意識。如此一來，文學理論變成了與文學脫節(jié)的純理論自足。其實，“文學研究與文學批評不同于純粹的理論研究。理論研究是一種認識性活動，其目的是將經(jīng)驗歸納中所涉獵的非系統(tǒng)的知識，遵照對象物的內(nèi)部關系和聯(lián)系給出合邏輯的概括與抽象，使之成為系統(tǒng)的有機整體，并將其提升為一種普遍性真理。與之不同，文學研究與文學批評是一種實踐性活動，其目的是將普遍性真理（也即理論）用之于客觀對象物（也即文本及各種文學現(xiàn)象），并在對象物中得以合規(guī)律的闡發(fā)，其方法不是演繹歸納和思辨性的，而是分析性和闡釋性的。我們在借鑒西方文論展開文學研究與文學評論時，不能簡單地把這種理論研究的演繹推理和思辨的方法直接套用到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中來，從而混淆理論研究和文學批評及文學鑒賞之間的差別”。⑤布魯姆的批評恰好啟示我們，文學批評的核心始終是文學，是文學之所以為文學的本質(zhì)屬性，不能把文學作品變成佐證各種理論有效性的附屬品，正如不能把“莎士比亞偉大的悲劇淪為精神分析治療法的個案”一樣，而是要重新回歸文學文本，重溫經(jīng)典品質(zhì)，以深厚的理論素養(yǎng)、寬闊的文學史視野、嫻熟的文本駕馭能力，將文學文本與有深度的理論闡釋結(jié)合起來，相互生發(fā)，彼此照應，進而突顯經(jīng)典的價值。布魯姆不滿意弗洛伊德的地方，正在于他將莎士比亞蘊含豐富、充滿張力的戲劇作品完全變成了注釋自己精神分析理論的材料，從而遮蔽了莎士比亞自身的價值光輝。

第三，布魯姆崇尚創(chuàng)新，尤其推崇原創(chuàng)性。他認為，莎士比亞之所以具有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shù)魅力，能夠成為公認的世界經(jīng)典的中心，就在于他是一個“更具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他能憑借著自己揭示人性深處律動與內(nèi)涵的完美超絕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段，不斷地啟發(fā)、影響著后來眾多著名作家的創(chuàng)作，堪稱“是審美自由與原創(chuàng)性的完美典范”。原創(chuàng)性應該屬于創(chuàng)新領域中的頂級指標。在前人所做工作基礎上或前人雖有提及卻未充分展開研究情況下所進行的新拓展，都屬于創(chuàng)新，而原創(chuàng)性則注重前所未有的嶄新研究，屬于一個此前從無人涉及的全新領域，是被第一個關于吃螃蟹的人開拓出來的新視野，它能對未來研究提供新的啟示與新的方向。因此，沒有創(chuàng)新，特別是缺乏原創(chuàng)性的貢獻，就不能提升，不能超越和引領，就更不可能擁有完全屬于自己的聲音和地位。這一點，無論是對于學術(shù)研究還是目前國家文化發(fā)展的戰(zhàn)略要求，都至關重要，有著不容忽視的現(xiàn)實針對性。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就明確提出，當下“我國哲學社會科學在國際上的聲音還比較小，還處于有理說不清、說了傳不開的境地”，“在學術(shù)命題、學術(shù)思想、學術(shù)觀點、學術(shù)標準、學術(shù)話語上的能力和水平同我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還不太相稱”，所以提醒我們必須“著力構(gòu)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注意加強話語體系建設”，“要善于提煉標識性概念，打造易于為國際社會所理解和接受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引導國際學術(shù)界展開研究和討論?！绷暯剑骸对谡軐W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網(wǎng)，2016年5月17日。這里再清楚不過地強調(diào)了構(gòu)建中國特色話語新體系、引導國際學術(shù)界潮流的原創(chuàng)性思想的重要性，這也是中國文化、中國學術(shù)走出去戰(zhàn)略中必須高度重視并做好做強的工作。

當然，任何創(chuàng)新成就的取得都離不開繼承和借鑒。汲取一切有用的材料為我所用，進而提出創(chuàng)新思想，這是繼承創(chuàng)新的客觀規(guī)律。弗洛伊德雖然受莎士比亞的影響，但也不能因此小視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從某種程度上說，布魯姆的探討有些言辭苛刻，過多地片面強調(diào)了莎士比亞對弗洛伊德的影響，顯然有失公允。這一點也需要引起我們的注意，否則就無法全面認知和評價弗洛伊德。無論如何，弗洛伊德終究還是弗洛伊德，世界只有一個弗洛伊德，他對20世紀心理學和文學的精神分析批評流派的影響是不容低估的?？陀^而言，布魯姆的研究并非要徹底解構(gòu)弗洛伊德，因為他也沒有否認“同樣經(jīng)典的弗洛伊德”，而是旨在說明一個影響的重要事實，從而突顯莎士比亞作為文藝復興時代的巨人的影響力與滲透力。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