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輝
關(guān)于我們村那棵老槐樹,我有一些話要說,這些話跟一口鐘有關(guān)。
一
在那棵老槐樹伸向東南方的枝杈上,懸掛過一口鐘,跟電影《地道戰(zhàn)》里的那口鐘幾乎一模一樣。鐘從何而來,我不得而知。隱約聽人們說過,這口鐵鐘曾是一座寺廟的鎮(zhèn)寺之寶,震醒過許多迷途者,也撫慰過許多苦命人。然而,在我的記憶里,卻從沒見過什么寺廟。不僅本村沒有,就連十里八鄉(xiāng)也沒有。庵、觀、寺、廟,暮鼓晨鐘,上香敬佛,趕廟上會,也都是傳說了。
我要說的這口鐘很大,鐵質(zhì)、黑褐色,跟老槐樹粗糙的樹皮差不多。高有尺半,鐘紐上有一孔,一根鐵絲從中穿過,將這鐘牢牢懸于樹干之上,直徑尺余,內(nèi)有一個垂懸的鐵疙瘩,一根拇指粗細的麻繩與之相連,麻繩下端纏在粗大的樹身上。成人伸手即可解下麻繩,只需輕輕拽動繩索,洪亮的聲音火一樣躥上村子上空,盤桓縈繞如裊裊炊煙。然而,那鐘似乎很神圣,或者叫凜然。除了村里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沒人敢解下那繩索,敲響那鐘,就像沒人敢觸犯權(quán)威一樣。敲鐘是一個莊嚴的儀式,是某種權(quán)力的象征。??抡f過:“話語即權(quán)力?!辩姲l(fā)出的是聲音,也是號令。號令是一種特殊的話語,往往比一般的話語更具威懾力。
鐵鐘先于我來到這村。據(jù)說是在全村最后一個落后戶把家里的一頭耕地的牛和一頭拉車推磨的驢以及各類農(nóng)具徹底交出來,全村老少都入了社之后,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鐘就被掛吊在這老槐樹上了。于是,在那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天的清晨或者傍晚,村子上空響起了第一聲渾厚洪亮如騰起的火焰、悠遠綿長如裊裊炊煙的鐘聲。從此,村莊就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
本來,我極有可能見不到這鐘的,因為在它到來與我出生之間,還隔著一個“大躍進”。“大躍進”的年月發(fā)生過一件事,叫“大煉鋼鐵”,不僅從鐵礦石里煉,也從家家戶戶的門鎖、鐵鍋、鏟子,甚至是一顆釘子、半個馬掌里煉。這些過日子的物件被送進土法壘砌的煉鋼爐中,然后就以馬糞的形狀與質(zhì)地被計算進“超英趕美”的鋼產(chǎn)量之中了。聽過一個故事:村里有個老頭,從小養(yǎng)成了早起拾糞的習慣,“大煉鋼鐵”的時候,村干部把他的糞叉子沒收,將鐵制的叉頭卸去投進了煉鋼爐,可老頭還是每天早起到村邊路口轉(zhuǎn)悠,手拿一個糞叉子,到處撿拾糞便。有人把這事告訴了村干部,說老頭私藏鐵器,對抗“大煉鋼鐵”。村干部就起了個大早,到村口蹲守,等老頭背著糞筐子,慢慢走近,村干部沖上前去,一把搶過老頭手里的糞叉子,卻發(fā)現(xiàn),那叉頭竟是用幾根廢舊竹片綁制而成的……
形勢如此嚴峻,那口鐵鐘卻奇跡般得以保全,安然無恙地空懸于老槐樹的枝葉叢中。之所以躲過一劫,就是因為它是一口鐘,村里大小事都要靠它來發(fā)號施令,村里的權(quán)威們不能沒有它。看來,物和人是一理兒,同樣的人,因了不同的身世,便有了不同的命運;同樣是鐵,因了不同的用處,有的成了“馬糞”,有的卻成為權(quán)力的象征。因此,也就有了后來我與它的相遇。
二
被人們稱作“瓜菜代”的年月尚未完全過去的一九六二年,我降臨在這個破落的村子。兩間矮小的西廂房,是我來到這世上的第一個家,清晨的陽光透過凜冽的空氣,懶洋洋地照進清冷的土屋,很小的一束光,掃過母親滿是菜色疲憊而略帶幾分幸福的面龐,襁褓中的我除了吸吮母親的乳汁,就是憨憨的睡覺。那外面的世界于我而言還是一個遙遠的存在。可是,在我來到這世上的第九天,就被嚇著了,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吃一點奶,也會吐出來,還有些燒。奶奶叫來本家的一位老太,她摸了摸我的脈,說這孩子被嚇著了。老太問母親我是怎么被嚇著的,母親想不出,半天,才恍然大悟,說前天早晨,我正在酣睡,老槐樹上那口鐘突然響起來,我在母親的懷里激靈一下?!澳鞘潜荒晴娊o嚇著了?”
老太用她不傳六耳的收魂咒語把我那被嚇出竅的魂魄給叫了回來。老太坐了一會兒,見我呼吸均勻,睡得安然,就告訴我母親,說:“放心吧,孩子沒事了!”然后又對著奶奶小聲說:“這槐樹上的鐘聲聽上去還真讓人心里發(fā)慌發(fā)毛呢!按說這鐘的聲音不該是這樣的??!”
從此,母親就愈加為我操心了,每每估摸著老槐樹上的鐘快要敲響的時候,她就攬我入懷,然后輕輕拍著我的后背,嘴里柔聲說著安慰我的話:“不怕,不怕,當、當、當……敲鐘嘍,出工嘍,開會嘍……”
三
光陰荏苒,似水流年,我在既如騰起的火焰又如裊裊炊煙的鐘聲里一點點長大了。日子久了,我慢慢聽出了鐘聲的門道,能從鐵鐘發(fā)出的聲音和節(jié)奏里猜得出敲鐘人是哪個。比如,鐘聲緩慢、有氣無力,是生產(chǎn)隊長“酸湯子”在招呼社員們下地干活。此人從小就懶,長大了,也是一身的酸肉,故而得了一個“酸湯子”的綽號。這也是有家傳的,他父親年輕時就是一個吃啥啥沒夠、干啥啥不行的懶貨,人稱“懶壯”。上頭之所以讓“酸湯子”當生產(chǎn)隊長,就是看中了他家成分好,三代赤貧、根紅苗正,這樣的人,組織放心;長一聲、短兩聲,定是村革委會主任“王白話”要召集全村老少聽他傳達最新最高指示。別看“王白話”大字不識一筐,可他能說,上邊有個啥指示,傳達一個啥精神,他一準能口若懸河地說上半天。他能把上級的指示、會議的精神轉(zhuǎn)換成他特有的話語,準確而幽默,風趣而深刻;鐘聲節(jié)律均勻,一下是一下,斯斯文文的,那是生產(chǎn)隊會計“李秀才”在招呼人們分菜、分糧。“李秀才”五十多歲,瘦高,背微駝,面皮白凈,一臉的斯文,跟村里那些邋里邋遢的老頭們一點都不一樣。他是從北京下放回來的,小時候念過私塾,寫一手好毛筆字。印象最深的,是他有一個不離身的長方形硯臺,黃銅制作。誰家有紅白事,都要請“李秀才”做賬房先生,因而我就常見到他微駝著背、腋下夾著那個黃銅硯臺,在村街上慢慢走過……后來,我的父親也進入了敲鐘人的行列。
父親好像是在我六七歲的時候當上村支部書記的。他原本在高小畢業(yè)后去了包頭,被鐵路部門錄取,在京包線上一個小站當了一名鐵路職員。本來干得好好的,卻突然得了肺病,好歹治愈后,又趕上那個大饑饉的年月,他就響應(yīng)國家號召回村種地來了。
父親地種得好,字寫得漂亮,特別是很講義氣。村里的年輕人都服他,愿意跟著他干,于是,他就入了黨,先是村民兵連長,后是黨支部書記。那個落魄貧窮的村子在他的帶領(lǐng)下成了全縣“學大寨”的典型,糧食產(chǎn)量“上了綱要”,社員們的胃里也多了幾顆糧食,少了幾片野菜。父親儼然成了全村人的偶像。
我八歲或者九歲那年春天,因為出疹子,在炕上躺了十幾天。好歹闖過了這一關(guān),身體虛弱得像一根稻草,走路都在打晃。眼前的世界迷離恍惚,仿佛幻境。
一日傍晚,父親從公社開會回來,說要帶我出去溜達溜達,這讓我受寵若驚、誠惶誠恐。長這么大,我對父親都是敬而畏,從沒想過要跟他一起溜達溜達。盡管心里忐忑,還是硬著頭皮跟他出了門,上了七扭八歪、坑洼不平的村街。
村街本不算長,不足兩百米,是一條“轆轆把”形的老街,平日里上學、玩耍,都沒覺出這街道有那天那么漫長。父親腰板挺直、昂首挺胸,不緊不慢地走在前面,玩耍的伙伴們見到蔫頭耷腦的我,要過來打招呼,然而望一眼走在前面的父親,他們就跑開了;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婆子們見了父親卻是一臉的笑,殷勤地打著招呼,還要不露痕跡地夸上我?guī)拙?。那時,我愈加覺得父親很威嚴,很高大。
進了村里的小賣部,父親花了五分錢,給我買了一支鉛筆、兩塊果糖。我很感動,想哭。
父親帶著我往回走,不覺間,就到了那棵老槐樹下。我抬頭望望老槐樹,粗大的樹干斜向東南方,碩大的樹冠盤桓曲繞、枝葉茂密。夕陽余暉里,老槐樹像一條蒼龍,令人肅然。
正是老槐樹開花的時候,空氣里有淡淡的芬芳,偶爾有黃白色的小花從樹上落下來。我仰望著掩映在枝葉叢中的那口鐘,此刻,它安靜、沉默,如參禪入定的僧人。父親見我站著不動,很溫和地問了一聲:“想不想敲敲這鐘?”我有些遲疑,因為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敲鐘。這提議讓我心動,全村所有的小孩子還沒有哪一個親手敲響過這神圣的鐘,倘使我能,那可絕對算得上是一件榮耀無比的事了。
父親從老槐樹身上解下那根繩索,我接過繩頭,攥在小小的手里,繩子有些扎手。我仰頭望著那口鐘,鐘紋絲不動,我心慌得不行,猶猶豫豫地拽了一下繩索,鐘發(fā)出響聲,很輕,也是猶猶豫豫的。父親笑了,鼓勵我用勁兒,我鼓足勇氣,雙手一起拽動繩索,鐵鐘訇然作響。年幼膽怯的我被轟然如火的鐘聲震蒙了,恍恍惚惚里,我仿佛聽到了通天徹地的吶喊,看到了無數(shù)揮舞的拳頭和高舉的手臂……遠去的鐘聲余音裊裊似縷縷青煙,心旌搖蕩間,通天徹地的吶喊化作喃喃低語,無數(shù)的手臂和拳頭化作謙恭的雙手合十……我滿臉通紅,額頭有細密的汗珠滲將出來……
晚飯后,村民兵連長來到我家,他一臉嚴肅地向父親匯報著“敵情”,說今天晚晌,還不到收工的時候,就有人敲鐘,很可能是有階級敵人搞破壞。父親忍俊不禁,吃進嘴里的飯都噴了出來,他笑著罵道:“滾你媽的蛋!哪有這么多階級敵人,你是吃飽了撐的吧?”
四
當年冬天,村里突然來了一伙人,說是什么“貧宣隊”,要搞什么“斗批改”。通過這些人的積極鼓動、啟發(fā)教育,村里的大小神仙們紛紛舉起了各種旗號,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斗批改”運動。
老槐樹上的那口鐘愈加地忙了。從早到晚,不知啥時就會發(fā)出陣陣或急促、或沉緩的聲音,更多的時候是在晚上,鐘聲一響,全村男女老少就不約而同聚集到村隊部那個大院子里,像士兵緊急集合,又像趕大集、看廟會。批斗會成了那個年月人們打發(fā)晚間無聊時光的娛樂活動。
那年冬天,挨批受斗的不只父親一個人,還有那個能說會道的“王白話”,一臉斯文的村會計“李秀才”,后來,又加上了那個三代赤貧的老實人李恩元。他們各有各的罪名,村倉庫保管員李恩元的罪名是,他曾跟人說過,當年在馬財主家干活,吃過又白又細的白面饅頭,看他說話的情形,大有希望能再到馬財主家干一次活的渴望,這不是明目張膽地要搞資本主義復辟嗎?他們加給父親的罪名之一就是搞特權(quán),證據(jù)就是居然讓我這個屁事不懂的小孩子敲鐘取樂。估計他們還不知道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典故,否則,父親的罪過就大了。
那年冬天,我好像在一夜間長大了,懂事了,不再到處瘋跑亂玩了。每每有鐘聲響起,我就拉著母親的衣襟,小聲說一句:“媽,又敲鐘了……”母親要么攬我入懷,要么撫摸一下我的腦袋,然后輕輕說一聲:“沒事,說不定是別的事呢?!?/p>
第二年春天,老槐樹開花的時候,被運動嚇瘋了的李恩元在老槐樹上拴了一根繩子,像那口鐘一樣,他把自己吊了起來。
李恩元死了,買不起棺材,村里人就把那棵無主的老槐樹伐了,做成一口薄皮棺材,把他給埋了。
偉人們說,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沒啥稀奇。奇怪的是,那口鐵鐘竟也沒了去向。好像樹倒了,鐘自然也就沒了,它去了哪里?我問過母親,也問過別人,都說不知道。就像它從何而來一樣,成了一個有趣的謎。我在這有趣的謎中一點點告別了我的童年,那火一樣的鐘聲也一點點隨風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