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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輪

2018-09-24 16:11陳年
長城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晉陽摩天輪母親

陳年

1

房子在一家大型超市的旁邊,前面是個公園。站在出租屋的大飄窗前,晉陽一眼就能看到公園里面那些大型游樂設(shè)施,“摩天輪”“過山車”“激流勇進”“瘋狂老鼠”等。摩天輪的鋼筋骨架高高懸掛在天空中,孤零零的。一個巨大的頭顱。晉陽每次看到時都覺得它是寂寞的。摩天輪會寂寞嗎?這是一個守口如瓶的秘密。

最近陰囊濕疹的毛病又犯了,蛋皮癢得厲害,他左手伸進褲襠里狠掏了幾把。很小的時候母親逗他玩,讓他掏個“雀兒”喂給她吃。他乖巧地把手放在下面做個掏取動作,然后把手里的空氣送給母親。母親張嘴接住那團空氣,舌尖彈在上顎,發(fā)出“咯”的一聲響,眼睛半開半合,一臉滿足的笑容,那享受的樣子似乎是吃到了絕世的美味。那時的母親年輕又漂亮。

手背上除了幾片灰白色的皮屑還粘著兩根彎彎曲曲的體毛。晉陽把手伸到眼前,仔細端詳、比較兩根毛發(fā)的粗細長短,其中一根粗壯健碩,毛根部掛著一粒白色的肉珠。他鼓著嘴巴朝空中吹口氣,那些碎小的皮脂便在屋子里自由地飛舞起來。晉陽小時候最佩服神通廣大的孫悟空,從后腦勺兒拔根猴毛,吹口仙氣,大喊一聲“變”,手心里就能蹦出一群小猴子。他曾經(jīng)學(xué)孫悟空一根又一根地薅下自己的頭發(fā),嘴里不停地念著“變變變”的咒語,可惜他一只猴子也變不出來。母親說等他長大了,就能和孫悟空一樣有七十二變的本事。而母親是個騙子。

看一眼手機,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該死,差點睡過頭。趿拉著拖鞋下地,撒過一泡尿,找一條干凈的褲頭換上。鏡子中閃過一張有點陌生的臉。想到今天約會要見的女人和自己剛才抓蛋、撓癢的齷齪動作,晉陽不由笑了。臟褲頭被隨手丟在屋子的角落里,那里已經(jīng)存下了三條。

在電動剃須刀“嚶嚶嗡嗡”的撫摸下,下巴上的“荒草”被一掃而光,鏡子里的人一下子年輕了幾歲。嘴里含著牙刷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快遞員的,一個是母親的。母親正式退休了,打算回晉南的老家。晉陽口齒不清地“嗯嗯”了幾聲,掛了電話。洗漱完套上一條休閑褲。肚子委屈地叫了幾聲,胃里像憑空伸進一只貓爪用力揪扯了幾把。他想起來自己一天沒有吃東西了,還是昨天中午下礦前正經(jīng)吃了一頓刀削面。進了廚房,洗碗池里泡著幾個油漬麻花的臟碗。與他合租的小馬,習(xí)慣把用過的盤碗留在做下一餐飯前洗。碗沿上粘著一些飯菜的殘渣,晉陽順手打開水龍頭,水打在碗邊,水花濺得老高,猝不及防,褲襠那塊立馬被打濕了一片。他低頭無奈地看著濕褲子,用兩根手指捻起濕布無奈地抖動幾下。呵,這樣子看起來很像是剛剛尿濕了褲子,而且是撒尿不暢的前列腺那類。雖然看著不雅,但他沒打算另換衣服,和他約會的女人大概是不會在意這些的。再說外面挺熱的,風(fēng)一吹就干了。

母親回晉南干啥去?他知道她在那邊已經(jīng)沒什么親人了,姥姥、姥爺早去世了,這些年她和那些親戚們也沒有來往。關(guān)上水龍頭,也關(guān)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愛去哪兒去哪兒,關(guān)他屁事。他原來是打算煮一碗面條吃的,看著那幾只臟兮兮的碗,早沒了胃口,便想到樓下的“一口香”買煎餅吃。生菜、雞蛋、火腿腸,再來一杯不加糖的現(xiàn)磨豆?jié){,也算是吃了一份“營養(yǎng)大餐”。照看煎餅店的有時是個女人,有時是個男人,看起來像是一對夫妻。不過兩個人的差距太大,男人白凈斯文,戴一副無框眼鏡,談吐儒雅,如果不是掛在胸前的布圍裙,你還以為是一個大學(xué)里的老師。女人呢,高大壯碩,那腰身賽過鄉(xiāng)下的大水缸,穿著鮮艷的大花衣褲,頂一頭蓬亂的黃卷發(fā),粗喉嚨大嗓門,直著嗓子把男人呼來喝去。他進店時,只有男人一個人在,手里捧著一本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在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晉陽說,老板,拿個煎餅。男人放下書,舀一勺面糊倒在鏊子上,用一個T型的小竹板把面糊刮勻,然后單手打一個雞蛋在上面,又用竹板攤開。等雞蛋液凝固了,男人把餅子翻一個面,開始往上面刷各種醬料,邊刷邊問。

辣椒要不?

要!

辣點?

微辣就好。

男人手里的醬刷子在餅上畫個半圓,停下來。

吃香菜、蔥花嗎?

吃!

男人手里抓著一小撮香菜,聽到這個字,手指頭散開,很瀟灑地將一把星星點點的“綠”撒在餅上,回手,又將一小把“綠”撒在餅上。一張面餅,白色、黃色、綠色,很是養(yǎng)眼。

生菜呢?

加!

他又拿起幾大片菜葉子,用力甩了甩葉子上的水珠,兩只手快速地把一大片生菜葉揪成幾小塊。

老板,加根火腿腸,哎,哎,那個,再加袋“衛(wèi)龍”吧。晉陽有點不好意思,辣條什么的好像是小孩子的零食。

好,“衛(wèi)龍”一袋。男人用手里的平頭小鏟子戳開袋子,把里面的辣條擠出來,在餅上鋪勻。加了香料的“衛(wèi)龍”有刺鼻的香氣,晉陽小時候最愛吃辣條,“巴西烤肉”“牛板筋”啥的,可母親不讓他隨便亂吃,說是垃圾食品。人有時候就這樣,越是吃不到嘴越牢牢地惦記著。仿佛是為了補償以前的損失,現(xiàn)在他隔幾天就要吃一袋,那種怪異的人造香氣,讓他回味無窮,而且每次吃的時候都有點小開心,偷嘴吃的開心。

你說,人活著是由人呢還是由命?男人慢悠悠地說。

晉陽愣怔一下,認真看一眼男人,說,由命。

似乎是遇到了久別的知心朋友,男人把餅遞過來時長嘆一口氣,唉,就是,就是。我信命。人的命,天注定。

這時女人從里面出來,手里端著一小筐洗干凈的生菜葉,綠生生的一叢。男人驚醒一般,馬上恢復(fù)常態(tài),煎餅四塊,火腿、“衛(wèi)龍”兩塊,豆?jié){兩塊,加起來一共是八塊錢。晉陽遞過去十元錢。女人大聲嚷著讓男人趕快去糧油店拿雞蛋,店里的雞蛋不夠用了。男人“哦哦”答應(yīng)著摘下圍裙,手忙腳亂地套了一件白色的T恤。他神情明顯有些不自然,似乎是怕晉陽一出門就把剛才的秘密談話散布出去。晉陽接過零錢,臉上的表情很生硬,那意思是告訴男人根本就沒有聽到剛才他說過什么。男人的自尊有時候就是一條藏起來不想被人發(fā)現(xiàn)的臟褲頭。

晉陽十四歲時,有一回母親把他藏在床下面的褲頭洗干凈了晾在衛(wèi)生間。他放學(xué)回來仰頭看著褲頭上滴下的水滴,一滴一滴砸在地面上,一下子傷心到了極點。當(dāng)時特別希望來一場十級大地震,那樣就可以立刻死掉了。天翻地覆,粉身碎骨。他蹲下來張大嘴巴,把水滴一滴一滴噙在嘴里,含有肥皂味的水又咸又苦。

紅衣客約了他一起去看《湄公河行動》,美團價,打了六折。晉陽和紅衣客是網(wǎng)友,他們一起在散文論壇里做版主,沒有任何實際收入,純屬義務(wù)打理版面。聚在這里的都是一群興趣愛好相同的人,大家在一起寫文、發(fā)文,也討論天下大事,從日本的修憲到中國的釣魚島,從股市的動蕩到“央媽”的手段?;ヂ?lián)網(wǎng)的興起,人人搖身一變成為“作家”“評論家”和“俠客”。紅衣客算是晉陽的粉絲,論壇里只要有他的新帖子,她必定頂起來。偶爾還要“挖祖墳”,把幾年前的舊帖子挑出來曬。

用力吸一口豆?jié){,滾燙的液體順著細細的吸管一下子就沖到了嘴巴里,想吐出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舌頭和喉嚨被狠狠刺了一下,疼,口腔黏膜一定被燙起大水泡。他老是忘記熱豆?jié){燙嘴這個簡單的事實。以前母親把一切湯類的食物都晾到恰好的溫度才送到他手里,而他就是因為不能忍受那個“恰好溫度”才從母親家里搬出來的。人有時候就是有點犯賤,不能全盤接受別人對自己的好。

在路上,晉陽忍不住又把“煎餅?zāi)小眲偛诺脑捇匚读艘槐椤9陋毜娜耸强蓯u的。正常的成年人都是懂廉恥、知禮儀的。他們一般會把丑陋的傷口很好地掩藏起來。如果有時候不小心暴露一下,事后要用更多的謊話圓場。

他的心情不由沉重起來,有些不想去赴這個約。他希望紅衣客忽然來個電話取消約會,那他一定高興得手舞足蹈。雖然剛剛才出門,他卻已經(jīng)開始想念那張獨立的小床,還有窗外的摩天輪。他一廂情愿地認為摩天輪也有一顆孤獨的心。他們隔空相望,彼此惺惺相惜。

不過,他還是啃著煎餅徑直朝公交站點走去。

2

點開手機上的“酷我音樂”,塞上耳機,李易峰躲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唱:

……

等待的時間

眼淚有點咸

透過玻璃

看見兩張固執(zhí)的臉

我假扮王子想要

被全世界發(fā)現(xiàn)

……

公交站牌的不遠處黑麻麻站了一群人,每個人的脖子都伸得老長,似乎在等著從天而降的致命一擊。心甘情愿地死亡也是一起群體事件。

命!晉陽的腦子里神經(jīng)質(zhì)地蹦出這個字。

命運這家伙是個幽靈,看不見、摸不著,人人卻像是提線木偶被它牢牢地操縱著。我命由我不由天。這是晉陽三十歲時的口頭語?,F(xiàn)在晉陽沒有底氣說這樣的話,他已經(jīng)三十六了。晉陽信命。他脖子上還戴著一尊黑曜石的護身佛,佛像是父親幫他從五臺山請的,還請高僧開過光。他明白父親的意思,他的工作環(huán)境特別危險,父親想借神佛的手保佑他平安無事。

晉陽在煤礦工作,下礦井,環(huán)境最差的一線工,一個月上二十多天班,掙八千多塊錢,效益好時能開一萬多。工資待遇還不錯。在同城這個小城市,算是高收入了。工人們拿著高工資,娶漂亮的女人,為孩子買城里最貴的學(xué)區(qū)房,開著私家汽車上下班,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和他們的辛苦付出形成平衡,也能間接地提高他們的身份和地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聲唱歌,他們的生活幸福美滿。而晉陽常常會感到壓抑、不開心。這種不開心像慢性病一樣時時折磨著他。

這些年他不買房不買車,也不找女人結(jié)婚,工資卡上的數(shù)字越積越大,他準(zhǔn)備用那筆錢到世界各地旅行。他最想去的一個地方是維也納。維也納有一座建造于十九世紀(jì)的摩天輪,現(xiàn)在仍在運營。它矗立在維也納利奧波德城的普拉特游樂場,是為皇帝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的金禧慶典而興建,總高64.75米。

前天下班升井的時候坐罐籠,他們是立井,從五百米下的工作面升到地面只要幾十秒。這飛快的速度,騰云駕霧的孫猴子也不過如此吧。他和幾個工友一起出來搭罐籠,快上到井口時突然發(fā)生滑罐事故,在一兩秒時間內(nèi),罐籠下墜了七十米左右。當(dāng)時,所有人都已經(jīng)蒙了,誰都說不出來話。沒有電影電視里絕望的大吼大叫。罐籠里的八個人盯著對方的臉都默不作聲。在那一兩秒時間里,晉陽什么也沒想,心里是悄悄離開的平靜,所有的一切終于可以結(jié)束。好在下降過程中系統(tǒng)的安全保護裝置發(fā)揮作用,罐籠及時剎住了。井筒深五百多米,發(fā)生事故的話,在幾秒時間內(nèi)就會罐毀人亡。那就沒有今天的這個約會,只會有出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的一段新聞,甚至新聞也沒有。在下面干活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fā)生什么。

坐在更衣間,他把下井前揣在懷里的方便面拿出來,用力揉碎了,撕開袋子撒上調(diào)料,一把一把地塞進嘴里。兩滴眼淚熱熱地滑進嘴角,能吃能喝,證明自己還好好活著。塞得太快了,面渣嗆進氣管里,差點把心肝肺咳出來。洗完澡回到職工公寓,想起剛才驚心動魄的一秒,他馬上跳上接送車回城,他覺得只有回到那間小屋子里才是安全的,小屋里有他的被子、他的床,有吃過飯的盤子碗,有他留在屋子里的氣味。還是對面高高聳立的摩天輪。

當(dāng)初他看到摩天輪的第一眼,就覺得他們是相識很久的老朋友,很親切。后來,他便把房子租在公園的附近,早晚一抬眼就能看到它高大落寞的影子。進出工作面的罐籠也是一種高空游戲吧。他深陷在生死的游戲中,自得其樂。

有一個三流的詩人說過,一個剛剛經(jīng)歷過死亡的男人最迫切的想法,就是找個女人放松放松。女人美妙溫暖的肉體可以療治男人的一切疑難雜病。

紅衣客就是在這個時候約他看的電影。他馬上答應(yīng)了她,并和她互留了電話。

堵車,本來二十分鐘的路程竟然走了四十多分鐘。晉陽又轉(zhuǎn)一次公交才到了萬達影院附近。其實可以打個出租趕一趕時間的,晉陽堅持坐公交,他有時候很固執(zhí)。比約好的時間晚了半個小時,他想也許紅衣客已經(jīng)走了。女人一般都愛拿些架子,何況還是第一次約會,估計是沒啥戲了。也沒有覺得有什么遺憾,走就走了,沒遇到說明兩個人沒緣分。晉陽沒有給女人打電話,而是想著要不要獨自看一場電影。將錯就錯,其實一個人坐在黑暗里看電影也不錯。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進過電影院了。

離商場進口不遠處有一個賣工藝品的地攤,周圍圍了不少人,晉陽也湊過去看熱鬧。地上鋪一塊舊床單,上面擺著一些用黃銅絲編扎的工藝品,有自行車、摩托車、汽車、孔雀、飛龍等。現(xiàn)場制作,按照對方的要求,男人把一根亮閃閃的銅絲折來折去,幾分鐘就從手里變出一輛摩托車,一輛小汽車。一個穿藍裙子的女人要求扎一只大象,男人有點作難,大象費材料、費工夫。女人說她愿意出錢等。

晉陽只看了一眼,就認出來她是紅衣客。她在網(wǎng)上曬過自己的照片,論壇注冊用的就是本人的頭像,雖然有美化過的痕跡。不過,大體還沒有走樣。

當(dāng)初晉陽發(fā)現(xiàn)和紅衣客居住在同一個城市同一片區(qū)域時,開始故意冷落她,心里排斥甚至是討厭她。雖然現(xiàn)實生活中他們之間并不認識,但晉陽感到莫名的危險,覺得身邊時時會冒出一雙眼睛窺探他的生活。晉陽還生氣她的不聲不響,她一定早就知道他們在同一個城市,從他寫的文章、發(fā)的圖片里一眼就可以識辨出。她卻不識破他,而是遠遠看著,如同玩一個貓捉老鼠的游戲。

當(dāng)時,晉陽如果知道論壇里有同城的人,他多少會收斂一些,也許不會把那些文章貼出去。細想,自己有點不講理,他晉陽算個啥,還想一統(tǒng)天下?切,就是皇帝也沒有這個權(quán)利。

紅衣客倒是滿不在乎,只要進了QQ群,就主動招呼他。后來論壇里的會員也知道他們離得很近,大家跟著起哄,還把他們兩個往一起撮合,說什么沒有經(jīng)歷過網(wǎng)戀的人生不是完美的人生,何況他們近水樓臺。晉陽心里一百個不情愿,似乎是吃了大虧。他好久才適應(yīng)了身邊潛伏著一個“特務(wù)”的事實?,F(xiàn)在再把這個“特務(wù)”帶回家里過日子,引狼入室,那可真是沒有活路了。

紅衣客相貌一般,不過樣子長得甜美,兩個嘴角微微向上翹著,看起來挺舒服?,F(xiàn)在見到了她本人,晉陽覺得比電腦里更好看些。紅衣客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他,專注地看著男人做大象,面部表情跟著男人的手勢生動地變化,嘴里還不時發(fā)出不同的驚嘆詞表示驚喜。這把年紀(jì)的女人,擺一副處處好奇的小女孩樣子,讓人覺得有點蠢,反正是別扭。

晉陽走過去想和女人打招呼,轉(zhuǎn)念一想覺得沒必要,也許她早忘了那回事。他腦子里冒出個惡作劇的想法,和紅衣客開個玩笑,自己也當(dāng)一回“潛伏者”,并暗暗慶幸以前沒有貼過照片,想來紅衣客不會認識自己。以這樣的心態(tài)看著眼前的女人,就有那么點意思了。女人皮膚不是很白,是健康的小麥色,這種皮膚如果穿衣不當(dāng)?shù)脑?,容易給人蒼老的感覺。女人穿一件淺藍的裙子,很養(yǎng)眼的那種藍,如剪了一角天空,輕盈如風(fēng)。女人全神貫注地看手藝人手里的作品,手藝人正在擰大象的耳朵,一折一擰一拉,一只大耳朵栩栩如生地長出來,旁邊圍觀的小孩子紛紛給他鼓掌。

近距離觀察過一番女人,晉陽心滿意足地打算走開了,女人忽然回過頭看晉陽一眼,說,來了?我們進去吧,電影快開場了。原來她早就發(fā)現(xiàn)他了。呵,對不起,堵車,來晚了。晉陽有點尷尬,忙著道歉,女人笑了笑,似乎一點也沒在意。

晉陽很好奇她是怎么認出自己的,不過他并沒有問,男女之間有些問題永遠放在肚子里好,講出來就沒啥意思了。

3

女人把黃銅大象端在手心,后來才放進包里,她的包挺大的。大概所有女人都喜歡隨身拎一個包,包里鼓鼓囊囊的,看起來很神秘,似乎里面塞滿了金銀珠寶貴重物品。晉陽跟在后面進了電影院。紅衣客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買好了票,他又去買了一桶爆米花,還有兩杯檸檬果汁。杯子的邊沿插著薄薄一片檸檬,晉陽不由想到女人柔軟多汁的唇,下面竟有了生理反應(yīng),有些尷尬,趕緊坐下來盯著熒幕。

看上哪個美女啦?

嗯,看上里面的馮文娟了。

切,想法挺多的。

想女人又不犯法。晉陽有點二皮臉。

紅衣客賭氣地抓起一把爆米花。女人吃爆米花的樣子有意思,一顆一顆急匆匆地塞進嘴里,并立即合上嘴巴,似乎是怕它們找機會逃出來。她居然不高興了!晉陽暗暗發(fā)笑,這閑氣生得好沒道理。晉陽又不是她具體啥人。他不僅想女人,還可以理直氣壯地和女人上床睡覺。他現(xiàn)在的身份可是金光閃閃的單身貴族,有人說過,三十五歲以上的男人是最大的潛力股。

紅衣客的真名叫楚紅,晉陽在網(wǎng)上叫低頭走路的螞蟻。他知道楚紅的歌唱得不錯,特別是那首老歌《愛我別走》。論壇還有一個音樂聊天室,在那里人人可以搶麥。聽歌的人送上鮮花、禮物,還有掌聲,當(dāng)然都是虛擬的。除此之外,對她別的了解就沒有了。

晉陽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和陌生人差不多,卻荒唐地坐在一起吃著同一杯爆米花看著同一部電影。

電影音響、畫面制作都不錯,是那種揪人心的激烈,觀眾的心一直擱在嗓子眼,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幾分鐘,下一個鏡頭更抓人,簡直沒有喘氣的機會。有幾個鏡頭血腥暴力,當(dāng)看到幾個小男孩在邊檢站把炸彈引爆時血肉橫飛的慘狀,女人忍不住驚叫了一聲。女人把頭偏過來往他身上靠,晉陽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她手心里濕答答的,手像一條從水里撈起來的魚。

從電影院出來,楚紅挽起他的胳膊。被女人主動挽胳膊,心里挺舒服,最起碼說明她不討厭自己。

聊剛才的電影,楚紅覺得里面重要角色糯康的戲份少,作為反面大boss,導(dǎo)演應(yīng)該在他的身上多加料。還有,對于童子兵殺人過多的渲染,容易讓觀眾走偏。晉陽漫不經(jīng)心地說童子兵就是當(dāng)年的小八路吧,小兵張嘠、王二小、劉胡蘭那一類,他們可是很多學(xué)生心目中的英雄。

楚紅笑著說,你這是反動思想,擱以前會被抓起來批斗的。

批斗?你知道啥是批斗?

我又沒經(jīng)歷過,怎么知道?

不知道,就不要亂說。

晉陽說話總是這么噎死人,不留余地把對方逼到死角。在論壇里也是這樣,男會員一般不喜歡他,但女會員們卻把他當(dāng)男神供著,為他著迷。他與眾不同的觀點、新鮮的想法甚至是不太禮貌的言談都能吊起她們的胃口。

晉陽耐心地陪女人沿著商業(yè)步行街走了一段。周圍商鋪林立,明亮的櫥窗里,模特們沖他們莫測高深地笑著。有一個服務(wù)員隨手把一頂紅色的假發(fā)戴到一個男模特的頭上,那“男人”立刻添了幾分野性。看不出女人想要買什么,但每個店鋪都要進去看看,瞄一眼衣服的吊牌,撇撇嘴又出來了。

兩個人漫無目的地上了人行天橋。天橋兩邊都是擺地攤的一些小本生意人,兩側(cè)的橋欄桿上掛著襪子、手套、口罩、圍巾等小物件,楚紅挑了一雙紅色的拖鞋。晉陽從她的購物行為看出這是一個好養(yǎng)活的女人。他曾有一個女友,買東西一定要大牌子的,一條內(nèi)褲都要在二三百以上。當(dāng)然,這樣的女人晉陽也能陪她玩幾個月。晉陽不是一個花錢小氣的男人,尤其在對女人這方面。

有一個十幾歲的智障男孩子跪在橋中間,歪著頭淘氣地沖過往的每個人喊,姐姐,姐姐,姐……一邊喊一邊用力地搖晃手里的鐵皮餅干盒子,里面的幾個硬幣碰出清脆的聲音。把一個親人的稱呼重復(fù)地喊過多次,就有一種悲傷的氣息彌漫開來。楚紅他們已經(jīng)走過,又返身回來在鐵盒子里放了十元錢。晉陽對這些職業(yè)乞丐已經(jīng)熟視無睹了,同情但不會施舍??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以前的鄰居就是一個乞討人,沒有雙腿,據(jù)說是下小煤窯時被石頭砸斷了。殘疾人沒有父母,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早上哥哥把他送到商業(yè)街的繁華路段,晚上接回家里,然后全家人開始數(shù)零錢。隔幾天嫂子就用一個大書包裝著零錢到銀行存錢。

那個孩子還在沖楚紅叫,姐,姐,姐。楚紅把大象拿出來,看了看放到了他的鐵盒子里,他果然高興起來,沖著大象傻笑。晉陽拉起楚紅趕緊下了天橋,再呆下去,楚紅說不定會把錢包也放在鐵盒旁邊。你聽他叫得多可憐呀,多揪人的心啊,一迭聲的姐,姐,姐。楚紅幽幽地說,他一定有一個特別疼愛他的姐姐。晉陽點點頭,嗯,他知道所有的姐都比他還傻。

切,你才是傻子。

哦,對,我就是那個隨隨便便發(fā)錢的大傻子。

小氣鬼,十塊錢能把你討要窮了?

是討不窮,但人人給他一塊錢,他可能就是同城最富有的人。

你心腸挺狠的。

和心腸沒有關(guān)系,我說的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

你總是有理。

和有理沒理也沒有關(guān)系。

呵,別繞了,成繞口令了。我們?nèi)ツ膬海繌奶鞓虻牧硪活^下來,楚紅問。

晉陽說,不知道,隨便走走吧。

我還以為你想好了要去哪兒。

要不,再去看電影吧?我出門時掃了一眼,還有一場夜場的。

楚紅半真半假地生氣,推了他一把。

這一把把他們的關(guān)系拉近了許多。

又在大西街轉(zhuǎn)了一圈后,吃過飯,晉陽帶楚紅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去哪兒,晉陽說福園,怕司機不明白地點,又說,就是摩天輪對面的那幾幢樓。司機邊開車邊用微信和朋友聊天。他的技術(shù)的確是一流的,一只手嫻熟地轉(zhuǎn)動著方向盤,一只手還在撥弄手機。楚紅忍不住提醒他,師傅,開車時不要看手機!司機仿佛沒聽到。

晉陽想罵人,他媽的你不要命,別人還要呢。

他讓司機停車,剩下的路他們自己走。給了七塊錢的起步價,司機伸出頭罵了一句,窮逼樣。然后揚長而去。晉陽想回罵幾句,看看身邊的女人,又咽了回去。

楚紅興致不錯,說,正好散步,走走路也好。同城的綠化這幾年搞得好,兩邊的丁香花開得粉嘟嘟的。楚紅的包一下又一下地拍在她圓鼓鼓的俏屁股上,晉陽有點想那件事。偷瞄一眼楚紅的臉,似乎也是一臉的春色。

遠遠地看到摩天輪高大的影子,他來了興趣,伸手指著問楚紅,玩過沒有?

以前玩過。

刺激不?

刺激,我的心都快從嗓子眼掉出來了。

嘿嘿,我就在摩天輪旁邊住。晉陽得意地說,那感覺好像挨著天安門住著呢。

女人裙子下的兩條光腿,白白的,嫩嫩的。她沒有穿絲襪。晉陽由絲襪想到內(nèi)褲,也不知她會穿一條啥樣的內(nèi)褲出來和男人約會,無痕的、鏤空的、蕾絲花邊的?還是樸素的純棉?

楚紅微微偏著頭,似乎是一眼看穿了他的不良心思,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笑瞇瞇地問:

想啥呢?

想你呢。

鬼話連篇。

真的在想你,想你今天穿了一條怎樣花式的內(nèi)褲。晉陽又犯了實話實說的毛病。

楚紅怔一下,臉上倒是一點也沒有生氣的表現(xiàn)。

福園屬于高檔小區(qū),水電費、物業(yè)管理費都貴。不過小區(qū)內(nèi)的環(huán)境好,有高低起伏的草地,大型的噴泉,還有各種花草樹木,很多都是從很遠的鄉(xiāng)下整株移栽過來的。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大樹能活下來挺不容易。他的房子在十六樓,在電梯里,楚紅對著四面的鏡子做鬼臉,像個頑皮的孩子。

開門進去,鑰匙丟在電腦桌,他撩起背心呼扇著,夸張地叫嚷著熱死了,要馬上沖個涼。說到這里已經(jīng)脫得只剩下一條內(nèi)褲。在女人面前他總是異常地放肆。

洗澡的時候還想,楚紅是不是也有沖涼的想法?那樣的話就水到渠成了。晉陽裹了一條浴巾出來,楚紅卻穿戴整齊地坐在電腦桌前翻一本過期雜志,她可真會找學(xué)習(xí)的機會。

你不去洗把臉?

算了,一會兒就要回去了。

急什么?一起吃點東西再走吧。

晚上有個稿子要趕。

我這里有電腦,你帶了U盤吧?

帶了。不過……

附近的孫記包子不錯,酸辣湯也好喝。

不餓,不想吃。

哦,那倒是,我也不餓。

我們……晉陽沒話找話。

晉陽扭頭看到她脖子右面有一顆粉刺,紅彤彤的,中間有粒白芯,像一顆熟透的草莓。晉陽心里癢癢得厲害,很想沖上去把那顆粉刺擠破。“叭”的一下,紅的、白的污物染了一手,沒有惡心污穢的不舒服感,倒是有一種提著大刀在戰(zhàn)場上大肆殺戮后的痛快。

楚紅肯定懂了他黏答答的眼神,開始慢吞吞地幫他整理電腦桌上的書和報紙。晉陽嘴里說著不用,不用,卻也動手來收拾。報紙下丟著幾只套套,連成一串,即撕即用的那種。晉陽飛快地抓在手里,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臉上竟泛起小男生的羞澀。

晉陽的手先放在她的腰上,腰上的肌肉微微地顫動著,像一把懸在半空的琴。停了幾分鐘,又移動到豐腴的三角帶。有點急吼吼。晉陽粗暴地扯著女人的胸罩,楚紅掙扎兩下也就從了。女人大都是這樣心口不一,有時候你得幫助她一下,也就是心理過渡。不是晉陽在這方面經(jīng)驗豐富,而是女人大多臉皮薄、心思密。女人胸衣的小扣打不開,晉陽像剝一穗玉米一樣把她的衣服一股腦兒地褪下來。

辦完好事情,楚紅沖了個澡,用一塊淡黃色的毛巾包著頭發(fā)。那是晉陽的毛巾,本來準(zhǔn)備拿新毛巾給她的,卻忘了。晉陽看到楚紅的腳上穿著剛才在天橋上新買的拖鞋,心里想,倒是一點不浪費,馬上就用上了。她是不是早已經(jīng)想好晚上怎么過夜了?

楚紅沒有表面那樣文靜,而是有些瘋狂,她細白的牙齒咬著他小小的乳頭,說要在上面像女人釘耳朵眼那樣穿個孔,并戴上一只乳環(huán)。想要的時候,拉一下乳環(huán)。

……

我假扮王子想要

被全世界發(fā)現(xiàn)

閉上雙眼

色彩漸變

好想冒險

……

單曲循環(huán),李易峰呆在角落里還在一個人孤獨地唱。

人人都有難言之隱。小時候母親奇怪他身上的小傷口,總是不能愈合,還以為他的免疫力不好,買了各種補品、保健品給他吃。母親不知道他每天晚上都悄悄把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表皮撕開,看著紅色的血珠子滾過皮膚,欣喜若狂。他喜歡那種鮮血汩汩涌流的快感。晉陽經(jīng)常臆想親手殺掉一個人,那個人倒在血泊中,警察布下天羅地網(wǎng),而他開始過那種被不斷追捕的逃亡生活。

4

晉陽醒得挺早,伴著廣場舞的音樂,他在被窩里已經(jīng)食指輕揚刷完一輪微信,該留言的留言,該回復(fù)的回復(fù),該點贊的點贊。對國家大事、時事政治、世界新聞也是“指點江山”、暢所欲言,這是一個人人都做“皇帝”的時代,日理萬機的“朕”們每天醒來一睜眼就拿起手機開始“批閱奏章”。

除了極端惡劣的天氣外,早上,公園總是被大媽們分批分段占領(lǐng)著。晉陽從心里佩服大媽們,真正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風(fēng)雨無阻。有網(wǎng)友說這些現(xiàn)象是國家推出延遲退休政策的潛在誘因,既然廣大人民群眾的精力這么旺盛,那么還是為國家再做幾年貢獻吧。毛主席老人家說過,勞動人民最光榮。

晉陽默算了一下自己的退休年齡,如果不發(fā)生意外的話,差不多還要二十年。一線礦工屬于特殊工種,可以提前五年退休。發(fā)生意外的話,那就不清楚了,這要看他的命。他不由摸一把黑曜石。父親把千手觀音戴在他脖子上時,他很配合,低下頭,拉長脖子。他和父親很少有這么親密的動作,他們之間總是隔著什么。

晉陽生活的前二十年里是沒有父親這個角色的,母親一直把這個人隱藏得很深。直到她沒有能力為晉陽安排以后的生活時,父親才出現(xiàn)在晉陽的面前。這時晉陽二十歲,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他第一次見到了父親,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原來他有著和父親一樣的眉眼,臉龐也像。只是父親比他高一些,也比他胖。這就更坐實了他以前的懷疑,粗魯?shù)漠?dāng)?shù)V工的父親以不光彩的手段霸占了母親的身體,所以母親才會在晉陽兩個月時和他離婚。從此,這個男人消失在他們的生活之外。但母親“遙控”著這個男人,當(dāng)她需要他時,他又馬上出現(xiàn)在面前。她不避諱他現(xiàn)在有沒有妻子和家庭。她需要他了,那么他就要被召回。母親讓父親給兒子“辦”一份工作,最好能進入他工作的國企。

父親走了“曲線救國”的路子,他先讓晉陽去部隊當(dāng)了兩年兵。復(fù)員回來后,作為礦工子弟,晉陽被順利地安排在礦上工作。環(huán)境雖艱苦些,但的確是旱澇保收的國企。母親也無話可說。

晉陽后來才知道,為他當(dāng)兵,父親花了十八萬的黑錢。十八萬買一份長期工作,他必須好好工作。他本不想虧欠任何人,誰知,一開始就是這么大的一個人情。這讓他很不舒服,似乎是把自己的未來抵押給了那個人。他一直在逃離身邊人,沒想到最后還是撞在他們的手里。這一回更慘,兩人聯(lián)手,二對一,他輸?shù)靡粺o所有。

身邊的楚紅發(fā)出輕輕的鼾聲,昨晚她的表現(xiàn)完美無缺,妖媚性感但不輕浮淫浪。該死的蛋皮又開始發(fā)癢,他叉開五指用力地撓著,直到手上沾上黏黏的液體。他知道那個地方的皮又破了,不過他懶得去醫(yī)院。低頭看到褲頭上洇出的斑斑血跡,竟有一個荒唐的想法,這個和女人來例假差不多吧。男人也來例假嗎?有吧,心理的例假期,人人都需要一個破壞和休整的機會。

他想抽一根煙,看一眼熟睡的楚紅,還是去了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蓋上,從窄窄的窗戶望出去,只看到摩天輪的側(cè)影,薄薄的一片,像立起來的一枚硬幣。

最早的摩天輪由美國人喬治·法利士在1893年為芝加哥的哥倫布紀(jì)念博覽會設(shè)計,目的是與在1889年博覽會建造的巴黎鐵塔一較高下。第一個摩天輪重兩千二百噸,可乘坐兩千多人,高度相當(dāng)于二十六層樓。

楚紅醒來后,沒有和他說話,拿起枕邊的手機,開始更新微信,處理朋友圈的留言。中間,楚紅上了一次廁所,晉陽看了她脖子一眼,那顆粉刺更紅更艷了。楚紅沒有帶睡衣,穿著他的一件跨欄背心,兩只“小白兔”活活潑潑地在“柵欄”邊跳動著。晉陽又有點想了。他伸手捏了一把其中的一只“兔子”。楚紅“咯咯”地笑著,想用被子把“兔子們”藏起來。又怎么能藏得住!

且戰(zhàn)且退,有守有攻,他們在床上纏纏綿綿,一直待到中午。不想出去吃飯,楚紅起來翻了翻冰箱,找出一小塊牛肉、幾顆雞蛋、一根青椒、一個土豆、幾朵香菇。不一會兒,楚紅張羅出三個菜。燜好米飯,喊了合租的小馬一起來吃。晉陽和小馬見面不多,就是兩個人在屋里,也是關(guān)著門各干各的事。楚紅的到來,讓兩個房客第一次有機會坐在一起吃飯。小馬看楚紅的眼神讓晉陽有些受不了。晉陽懷疑他剛才一直在房里偷聽,心里就不自在起來。有點難為情,楚紅叫的聲音太大了,他用舌頭越堵,她叫得越響。楚紅這個女人黏人,男人在她的面前不由就會多吃多占。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在他眼里女人差不多都一樣,那個事不就是出來進去?人肉活塞,沒個啥意思。人和動物在這方面的要求是一樣的,性欲不過是一種正常的生理反應(yīng)。

下午,楚紅要走,晉陽也要趕班車回礦上上班。出門時,晉陽說,那個,你星期四有空過來吧,那天我休息,我們?nèi)コ钥狙蛲?。東街的羊腿好吃,純正的內(nèi)蒙烤肉。吃了飯,天氣好的話,到公園坐摩天輪。楚紅一口答應(yīng),好呀,好呀,我一直想去玩,可一個人不敢玩,我怕,恐高。晉陽笑了,恐高還坐?女人大都這樣言不由衷吧。

5

到了星期四,井下割煤機才割了一刀煤,搖臂就出了問題。晉陽在綜采搞機電維修,突發(fā)的機電事故,影響到整個礦的生產(chǎn)。值班礦長、調(diào)度主任的電話火急火燎地追過來。小隊長立即組織人員搶修,換了開關(guān),查了線路、設(shè)備,都找不到毛病出在哪兒,一直折騰到第二天,才找到事故原因。組長給他報了一個加班,加一個班大概能多掙二百多塊。看在錢的分上,他沒有抱怨什么。機電檢修工作就那樣,沒有準(zhǔn)點兒,說延時就延時了。他忙起來也忘了約會這回事。

晃帽子打卡,筋疲力盡地坐罐籠出來,打完卡他這個工就掙上了。洗完澡,換衣服時,才看到手機上面有五個未接電話,都是楚紅打來的。晉陽想,楚紅一定生氣了。沒有哪個女人能忍受你一次又一次失約。他也不想解釋,完就完了,沒啥可惜的。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再說天下好女人多著呢。

沒想到在回城的接送車上,又接到她的電話,問他在哪兒,下沒下班。她已經(jīng)到了他租房的地方,小馬在,他們兩個人一起做飯呢。做的是黃燜雞,等他回來就開飯。晉陽不由有點牙根酸,兩個人第二次見面,已經(jīng)開始討論怎么做飯了。

再一次見面,楚紅已經(jīng)順利拿到了出租屋的鑰匙,算是半個主人,可以隨時登堂入室了。只要楚紅過來,晉陽下了班就從礦區(qū)打出租車趕回來。兩個人出去吃飯、逛街、看電影、到公園玩。晉陽甚至想去考個駕駛本,礦上打車太不方便了,班車呢,又是定點發(fā)車,他不想讓楚紅等得太久。他們在一起時,有點春宵苦短的意思。

楚紅每次過來都要幫他大掃除,經(jīng)過她的手,小小的屋子馬上一塵不染。晉陽也幫著擦擦桌子,拖拖地,用楚紅從天橋買回來的不沾油的毛巾和拖把。她總是從天橋倒騰回各種廉價的生活用品,用她的話說,在哪兒買都是買。助人為樂唄。

看到楚紅把他的褲頭洗干凈晾在衛(wèi)生間,倒是一點也不吃驚。而很多年前,因為母親幫他洗內(nèi)褲,他憤怒地想殺人。

閑下來,和楚紅討論論壇的一些事,論壇越來越蕭條,為了聚攏人氣,他和另幾個版主打算辦一個“美食”征文大賽。楚紅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因為微信的便利,現(xiàn)在玩論壇、貼吧的人越來越少,論壇關(guān)閉是遲早的事。他們的服務(wù)器是租的,晉陽每年都要貼千把塊錢,但能拖一天算一天。論壇里的幾百號人,雖然幾乎都沒有見過面,但在一起玩了這么久,還是有感情的。散伙的話,終是不舍。這種無奈的感覺和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心情一樣。

你知道罐籠不?他忽然問身邊的楚紅。

冠龍?不知道。

晉陽早已經(jīng)知道這個結(jié)果。在這以前,他已經(jīng)問過五個不同的女人。她們都說不知道。這五個女人都或長或短地陪過他。

是不是一款新車?楚紅自作聰明。

新車?啊,對,是新車。

日系的還是法系的?

國產(chǎn)的。

晉陽笑了。他笑的時候很好看,牙齒整齊雪白,他用牙線清理口腔。曾有一個女人說不相信他是一個礦工。晉陽知道她想說啥,不就是煤礦又臟又黑又危險,礦工粗魯、沒禮貌、沒文化什么的嗎?晉陽暗暗地加把力,讓自己更像一匹瘋狂奔跑的野馬。

晉陽平時很注意自己的儀表,出門前,襯衣、褲子都會用掛燙機熨得平平整整。他隔兩天剪一次指甲,并用小刷子把藏在指甲縫里的油脂、煤泥剔得干干凈凈。他在一家大型理發(fā)店辦了會員卡,有一位專屬于自己的發(fā)型師,每次過去時都和發(fā)型師約好時間。另外,他還是一家健身會館的高級會員。大多數(shù)人都相信他生活得不錯,最起碼手里不缺錢花。一線工作的高收入幫他維持著一份體面的生活。他從沒有想過離開工作環(huán)境危險惡劣的一線,他喜歡錢,需要用錢來提高生活質(zhì)量。

晉陽有個好習(xí)慣,就是從不對和自己相好的女人說謊。他直接告訴她們自己是個下井工人,挖煤的。一天十來個小時都在地下工作。

他覺得不考慮結(jié)婚的話,沒有哪個女人會在意他具體做什么工作,他們不過就是臨時的同居關(guān)系,臨時就是可以隨時結(jié)束,誰也不可以約束、干涉對方。晉陽還有一個好習(xí)慣,不會同時和兩個女人約會,他總是結(jié)束一段再開始另一段。有始有終。

楚紅的前面是一個護士,護士的家在外地,她在一家私人醫(yī)院工作。護士很喜歡看他用小刷子清洗指甲縫。她斜著身子倚在門框邊,像一株風(fēng)中的柳。她說,醫(yī)生們一般都有這個習(xí)慣。小護士當(dāng)時失戀了,拿他過渡,他耐心地陪她度過心理的冬天。春天時,愛情的玫瑰花開了,小鳥也該飛走了。

小護士離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個人過。偶爾找個干凈點的女人換換口味,對那些女人更沒有印象,一場皮肉交易罷了。他出錢,她們獻出身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公平合理??傊团说慕煌鶝]有長久過,但身邊也沒有斷過女人。來來往往,過后忘得一干二凈。

今朝有酒今朝醉。寧在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該死蛋朝天,不死又一天。他喜歡工人們那種直接的說法,他們說早晨脫下鞋還不知晚上能不能穿上。很悲愴!

6

楚紅提出想吃點夜宵時,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他們剛剛結(jié)束戰(zhàn)斗,筋疲力盡,累得要命。晉陽也有點餓,隨便套一件短褲下樓去買煎餅,涼爽的風(fēng)從下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毓噙M來,似乎有只手在撫摸他的命根子,很舒服。

那個陰郁的“煎餅?zāi)小辈辉?,他老婆在,女人笑容滿面地在里面了加了火腿腸、雞柳、里脊肉、生菜,就是沒有加“衛(wèi)龍”。晉陽覺得做生意就要這種滿面春風(fēng)、笑臉相迎的女人。

拿著煎餅回來的路上,有穿裙子的美女風(fēng)一樣飄過。晉陽低頭看一眼身上肥大的短褲想著男人什么時候也可以隨便穿裙子。晉陽的腦子常會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來。

晉陽的衣柜里的確有幾條樣式新潮的裙子,都是前幾任女友留下的。他也不藏著掖著,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掛在衣柜的顯眼處,衛(wèi)生間洗手臺上還擺著一些口紅、眼影、化妝水什么的。這些物品也成為他另有女人的證據(jù),最起碼證明日子過得不太凄惶,不是一個人住。沒有人會懷疑什么的。相反,聰明的女人看到那些物件,馬上就會打消將此人占為己有的念頭。沒有哪個人明明知道是自討苦吃還硬要往里闖的。男女同居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和口渴了喝杯飲料一樣正常,兩個人能談得來,便住在一起,有一天相互間無話可說了,便分道揚鑣。合則聚,不合則散,以后還是朋友。

楚紅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她不光對擺在眼前的那些女性用品無動于衷,有時還會和晉陽借穿一下柜子里的衣服。理由是衣服洗了沒干,明明洗衣機是可以烘干的。分明就是故意。她從來沒有問過衣服的來由。晉陽倒是很希望她問的,那樣他就能有抽身退出的理由。問題是人家就是不開口,他還不能主動講,那樣有些“此地?zé)o銀”的嫌疑。

楚紅正式改口把他稱為“老公”。

老公,我的眉畫得好不好?是不是左邊的眉頭低了點?

老公,嘴饞了,想吃紅燒肉。

老公,幫我把包里的衛(wèi)生巾拿過來。

錯了,不是夜用的,要日用的。粉紅包裝的那種。

老公,我們也出去度個假吧。

好,要去就去維也納。晉陽說。

維也納?

嗯。奧地利的維也納。

晉陽把自己“鑲嵌”在一個好老公的模子里,他想看一下能堅持多久。

楚紅在一家物業(yè)公司上班,平時寫小說,也寫散文,還寫些評論、紀(jì)實、傳記什么的。用她的話說,什么賣錢寫什么。想來她掙錢也不易。可她會時不時買些東西過來。這個星期她竟然買了一床絲綿被子,說商場搞活動,便宜了一半。

晉陽已經(jīng)看出來了,楚紅準(zhǔn)備長期“安營扎寨”,她想和他柴米油鹽廝守在一起過日子。楚紅的行動告訴他,她是認真的,他卻感到了恐慌。他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和一個女人結(jié)婚,結(jié)婚做什么,等著以后辦離婚證?干脆兩個證都沒有,多干凈。但他不能說出來,對一個仍然相信愛情的女人說這樣的話,就是赤裸裸地耍流氓。

天氣熱,出汗多,下身的濕疹越來越嚴(yán)重。晉陽仍沒當(dāng)個事,恰好最近單位事也多。又到國慶節(jié)的大檢修了,在別人眼里,國慶節(jié)是旅游的黃金周,礦上卻是最忙的時候。一線的生產(chǎn)單位永遠不會放假,即使機器停下來,檢修工也閑不下來。零件該換的換,該修的修,該注油的注油,沒日沒夜忙得要死。蛋蛋癢得厲害了,摸黑伸手進去抓幾把。一起干活的工友看見了就笑,他懂得他們笑什么,笑他想女人了唄。其實大家都想了,這么糟糕的環(huán)境,這么高強度的勞動,女人那散著肉香味的熱身子是工作的原動力。尤其那些有老婆孩子的工人,這么辛苦地掙錢還不是想讓家里的女人孩子花錢時不縮手縮腳?辛苦我一人,幸福一家人。在礦上,一個好女人要做的事,就是幫著男人們把錢花掉。錢是什么?錢就是王八蛋、兔崽子。

等過了大檢修,晉陽下班回到出租屋,下身又紅又腫。疼是疼,倒不耽誤干活,小別勝新婚,他們還是忍痛做了一場。每一次痛徹心肺地抽動,他都覺得馬上就要死過去了。腦子里那種短暫的空白,讓他興奮得要飛起來。身體透支得厲害,汗點子滴在楚紅的臉上,楚紅抹了把臉,還以為他哭了。

晉陽對醫(yī)院那種地方天生排斥,說好人到了那兒,也成了病人。自己胡亂地涂了點軟膏,卻一點作用也不起。倒是外面結(jié)了硬硬的痂,像烏龜?shù)臍ぁK€要時不時把“殼”揭起來,楚紅著急起來,專門請假過來陪他到醫(yī)院看病。

傷在要命處,走路都受了影響,稍稍擦碰一下,都鉆心的疼。晉陽叉開兩條腿走路,樣子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雞。楚紅要打車,他則提議坐公交過去。馬路兩邊停滿了私家車,四車道變成了二車道,法不責(zé)眾,交警同志挺忙的,根本顧不過來。當(dāng)然,即使管也就是在車玻璃上貼一張罰單,車該停還得停,要不你讓他們停哪兒?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都在路上跑吧。汽車又不是鳥,可以飛到天上。忘了誰說過,以后的汽車就是災(zāi)難,真是一語中的,現(xiàn)在連同城這種小城市也是車滿為患。連鎖反應(yīng)吧,既然私家車不守規(guī)矩占道停車,公交司機嫌麻煩干脆不進站點,遠遠地看見車頭,乘客們便集體涌到路中央等車,這造成了更大的擁堵。

楚紅批評中國人的素質(zhì)差。晉陽則認為國家的管理制度出了問題,對社會的公共設(shè)施投入不夠。如果國家在大量賣汽車的同時建起大型停車場,就不會有無處停車的尷尬。再說罰款的事,一個人違章是犯錯,如果一群人違章,那絕對是上面的政策有問題。

你總是和別人想法不一樣。

不是我,這些問題網(wǎng)上都有呢。呵,現(xiàn)在的網(wǎng)民多厲害。

醫(yī)院大廳里的人比趕集的人還多。晉陽有點懵,想不明白怎么會有這么多人生病。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過醫(yī)院了,他對醫(yī)院的記憶還停留在十幾年前。而現(xiàn)在醫(yī)院都是電腦操作了,旁邊就有幾臺掛號機,等在窗口排隊掛號的都是一些老年人。晉陽在陌生的機器面前不免有些縮手縮腳,楚紅倒是熟門熟路,用他的身份證掛了個皮膚科。交了費,按上面的提示到三樓候診。專家是一位女大夫,生病的位置特殊,晉陽面紅耳赤,有些不好意思。女大夫倒是干脆利落,張嘴讓他到里面脫了衣服。楚紅捂著嘴哧哧地笑,晉陽兇巴巴地瞪她一眼。醫(yī)生檢查完,開了查血、查尿、查過敏源的單子。下午又去醫(yī)院拿化驗單,拿藥,好一通雞飛狗跳的忙亂。

7

皮膚科的專家開了兩支軟膏,一早一晚,各涂一次。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口服藥、外用的洗液。一場病看下來花掉六百多塊。

從醫(yī)院回來,晉陽先用洗液清理了下身,再涂上一層厚厚的藥膏。擔(dān)心藥膏弄臟褲子,他就穿了楚紅的一條短裙子出出進進,下面場地寬暢,老二時不時探頭探腦地冒出來,倒也沒覺得不好意思,他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蹦出這個念頭時,晉陽吃了一驚。怎么會有這種想法,難道自己打算結(jié)婚了?

晚上,楚紅主動幫他涂藥膏,她斜倚在床頭,往手心里擠一些白色的藥膏,用兩只小手搓勻了,再均勻地涂抹在蛋皮上。小家伙在女人的手里,像個聽話的孩子,由著女人打罵教訓(xùn)。晉陽很享受這個過程。

剛開始,他們還記著醫(yī)生的話,用藥這幾天注意個人衛(wèi)生,忌房,忌口,忌辛辣、海鮮、生冷水果等等。誰知卻是“人歇馬不歇”“輕傷不下火線”,那個事倒是一天也沒有落下。只要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心里就癢癢。有時晉陽懶,不去沖洗,也由女人幫他,用一塊濕毛巾把命根子擦洗干凈,再擦藥。

楚紅越來越像個賢惠的妻子。搓洗被藥膏弄臟的內(nèi)褲,收拾屋子,做清淡可口的飯食,上班時也不忘打電話過來,嘮嘮叨叨地囑咐他記得涂藥,忌嘴,不要喝酒、抽煙。晉陽不加班的話,楚紅差不多下班后都過來,兩個人像一對蜜月里的小夫妻,去超市買菜、買肉,回來做飯吃。

藥效果然不錯,十幾天后,蛋蛋光滑如初。那天,看著窗外,楚紅伸手進去撫摸著他,他們又說起摩天輪,晉陽說,我們下午去玩一回吧。

楚紅說,那么高,頭朝下吊在半空中,想一想都頭暈得厲害。

晉陽笑,你是不是害怕掉下去?

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山炮”。

楚紅出門時竟穿了一雙高跟鞋,晉陽好心說,換雙鞋,高跟鞋走路不方便。

楚紅懶洋洋地,又不走遠路,就在前邊嘛。

晉陽不再說什么。他自己換了一身休閑服。

他們從公園的南門進去,經(jīng)過一片金色的菊花,這些花都是提前在花圃培育好,移栽到園里來的。楚紅自拍了幾張照,也給晉陽拍了一些。楚紅撒嬌說,老公,拍個合影吧。晉陽有點不情愿,又沒有辦法拒絕。木著一張臉拍了照。楚紅馬上用微信把照片傳過來,晉陽看到那一臉?biāo)老?,自己都討厭?/p>

果然,楚紅不高興了,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拍照呀?

沒有,沒有,是剛才沒準(zhǔn)備好。

沒拍好。

主要是手機的像素不好。

老公,那再來一張。

再來一張。

這回晉陽笑了,笑得很生動。

他們還去看了動物。鐵絲網(wǎng)里圈著幾頭瘦骨嶙峋的狼和幾只竄來竄去的臟猴子。園子的盡頭還有收費的動物園。晉陽花了二十元另買了門票,里頭有鴕鳥、大象、老虎、褐馬雞等。楚紅說公園的動物也和人一樣分三六九等,收費園子里的動物,它們的生活待遇一定挺好,個個膘肥體壯的。

女孩子鮮嫩嫩的尖叫聲從上面?zhèn)鱽恚瑫x陽抬頭看著摩天輪,太陽光很強,他不得不瞇起眼睛。這是他第一次站在摩天輪的腳下看它。巨大的輪盤四邊,吊掛著一圈月牙形的座艙。他想起小時候?qū)W過的兒歌:“地球繞著太陽轉(zhuǎn),月亮繞著地球轉(zhuǎn)?!痹炷μ燧喌娜耸莻€很浪漫的人吧,月亮、太陽、星星、仙女、天上人間,兩個年輕人在小小的空間一定會有很多美妙的事發(fā)生,住在月亮里干嗎呢?當(dāng)然是和仙女嫦娥談情說愛了。

晉陽興沖沖去排隊買票,楚紅坐在椅子上吃圣代冰淇淋。票買好了,她忽然說不想去玩了,頭疼,可能是中暑了。晉陽無可奈何地看她一眼,只好去退票。賣票的女人卻說輸進了電腦,不能退。晉陽拿著兩張票傻兮兮地問過往的游客,要退票不?便宜,只要一半就好。折騰了半個小時,票還在手里。

楚紅低低地說,對不起。我真的恐高。

晉陽笑了一下,看到兩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就把兩張票免費送給了他們。那兩個學(xué)生顯然高興壞了,拉起手向摩天輪跑去。晉陽一直看到他們坐在摩天輪上飛到天空,才和楚紅離開。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公園,晉陽明顯有點失落。

走到李師傅牛肉面館,楚紅說想喝點熱湯什么的,兩個人進去吃了碗牛肉面。吃面時,楚紅把碗里的幾塊牛肉都夾給了晉陽,說是正減肥。其實找這么個女人做老婆真不錯,體貼、懂得疼人。不過這個念頭想想也就閃過去了。

天說黑就黑了,兩邊的商鋪還沒有打烊,楚紅在銀飾店看上一對小雛菊形狀的耳環(huán),店家要三十元,她把價錢壓到十五元。看店的女孩子看看晉陽,再看看楚紅,眼里的“小刀子”刮過來刮過去。晉陽想搶著把錢付了,不就是三十元錢嗎,又不是個命,白白站在這里受她的奚落。楚紅卻把手里的耳環(huán)放下,說不要了,然后拉著晉陽要走。誰知店家馬上換一副笑臉出來,說,買賣在商量,美女你再加點。全當(dāng)扶貧做好事呢,現(xiàn)在的生意不好做,房租、水電都貴。楚紅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把戲,搖了搖頭,走出小店。店家小妹子攔著晉陽不放,晉陽想著楚紅既然喜歡,就花二十五元買了下來,楚紅拿在手里看看,抱怨晉陽傻乎乎的,多花了錢。晉陽心里有些不痛快,花錢買東西還受到數(shù)落。不由就想到以后的日子,如果天天為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折騰,真是沒什么意思。

本來可以簡單的事,為啥要弄得那么復(fù)雜?無聊!

晉陽有點想念自己租的那個小屋了,特別想那張床。一個人躺在上面,咬牙、放屁、挖鼻孔、摳牙縫,可以隨心所欲地做出各種不雅的動作。他大概就是那種一輩子也不會討女人歡心的人。

路上,楚紅的鞋出了問題,被馬路沿絆了一下,腳扭傷了。晉陽扶著她一瘸一拐地拐上大路,埋怨她穿高跟鞋不看地方、場合。楚紅皺著眉小聲嘀咕,已經(jīng)扭傷了,說這些有啥用。她腳面腫得老高,怕傷了骨頭,準(zhǔn)備去醫(yī)院拍個片子。一想到醫(yī)院里人山人海,晉陽頭都大了。攔了幾輛出租車都沒停,晉陽要背她,楚紅不同意。兩個人就發(fā)生了爭執(zhí),晉陽很生氣,明明受傷了,還逞強。他最看不慣這類女人,故意弄別扭,用自己的錯誤懲罰別人。晉陽心里煩躁,不由得想發(fā)火。一生氣,就丟下她一個人走了。向前走了兩分鐘,聽到剎車聲,回頭看,楚紅竟自己打車走掉了。晉陽想攔個車追上去道歉,又嫌太麻煩。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散就散了吧。

晉陽一個人回到出租屋時,遠遠看到聳立在天邊的摩天輪,這些日子心頭的燥熱一下子煙消云散。他是不是早就希望找個借口讓楚紅離開?

8

黑色的鳥人又來找他了,如一盞燈花,從眼前忽然跳出來。鳥人跟著他很多年,他發(fā)現(xiàn)不了它的蛛絲馬跡,但它可以隨時隨地找到他。而且,無論他怎么變換居住的地方,它都能準(zhǔn)確找到他。他跟在鳥人的后面起身離開房間,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留在床上的皮囊,穿著一套藍方格的睡衣,雙眼閉著,臉色有些發(fā)暗,頭發(fā)有點長,該和發(fā)型師約個時間理發(fā)了。他有點難過,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大概快要死了。

外面的月光很亮,他的影子鋪在地上,像一只鳥。收腹、提臀、收腰,深吸一口氣,他像一片羽毛飛了起來,飛過公園,飛過高樓,飛過一片草地。最后,他在一個圓形的建筑物前停下來,打開后面的玻璃門,順著螺旋形的梯子下去,下面是一條乳白色的河,河里漂浮著一些小木屋子,人字形的屋頂上面標(biāo)著數(shù)字。晉陽撈起一個七號房,拉開屋門,一團紫色的霧涌出來。

他的手變得像一片樹葉大小,他的身子縮小成一個孩童的樣子。時光退回到很多年前,他穿一件藍色小短褲,口袋里裝著玩游戲贏來的玻璃彈珠。彈珠在口袋里丁零當(dāng)啷地叫,害怕被母親聽到,他用小手緊緊地捂著它們。母親不讓他出去玩彈珠,她說那是賭博,會被警察抓走的。母親是個年輕美麗的少婦,穿棉布長裙,披著順溜的直發(fā)。他們住在學(xué)校分配的一間筒子樓里,樓道兩邊擺放著各家各戶的煤氣罐、灶臺、油鹽醬醋。母親下班后腰間系一條花圍裙在灶臺上燒一個素菜,一個葷菜,然后他們兩個人靜靜地吃飯,母親教育他說,食不言,寢不語。母親總是給他夾菜,碗里的菜冒著尖。她自己卻很少吃,只是看著他吃。這樣的日子太沉悶了,他心血來潮,把一顆豆子塞進自己的鼻孔。母親驚慌失措地抱著滿臉青紫的他往醫(yī)院跑,他瘦小的胳膊摟著母親的脖子,心里是惡作劇后的開心。

從他記事起,就是他和母親兩個人一起生活。他也問過母親,我爸爸是誰?他在哪兒?你們是不是離婚了?母親很委婉地告訴他,這是大人的事,等你長大就明白了。這恰恰是晉陽最討厭聽到的,這些大人們自作聰明地認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實晉陽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們離婚了。

母親特別在意他性格方面的問題,經(jīng)常帶他看心理醫(yī)生。不是去醫(yī)院,而是把當(dāng)醫(yī)生的朋友請到家里來。晉陽和醫(yī)生叔叔有說有笑,表現(xiàn)得很好,那位醫(yī)生朋友說他是個挺陽光的小男子漢。

他第一次刮胡子時,弄了一手一臉的血。將錯就錯,他出去騎自行車故意重重地摔了一跤,摔出一臉的傷。還有遺精,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小流氓。每次看到褲頭上的污物,他都覺得自己骯臟、下流、無恥。

他走在一條光禿禿的大街上,街上沒有別人,只有他一個人。路燈下,他踩自己的影子玩。他不想回家,家里那個心理醫(yī)生還沒有離開。他每天下班都會來家里陪母親說話。母親后來有抑郁癥,神情恍惚,失眠多夢,她總是夢魘,夢到有一個男人拿著刀要殺她。母親講她的夢時,心理醫(yī)生就在旁邊啟發(fā)她,母親每次講出來的殺人地點都不一樣,有時在床上,有時在講臺上,有時在浴室里。

他躲在門外偷聽母親和心理醫(yī)生的談話,不過他們除了說病,從來沒有說過多余的話題。晉陽覺得總有一天會抓住母親的把柄,是狐貍總會露出尾巴的。他特別渴望母親犯錯出軌,如果她和那個醫(yī)生上床,他就有殺死醫(yī)生的理由,就能讓母親夢里的情景變成現(xiàn)實中真實的畫面。

似乎是為了讓母親更難堪,晉陽沒有讀大學(xué)。在當(dāng)年二中的家屬大院里,他是個例外,愛臉面的母親有很長一段時間早出晚歸。他不想讀書,母親拿他也沒有辦法。不上學(xué)后,他沒有從母親手里拿過錢。他送牛奶,送報紙,在超市做小時工。拿到第一個月工資,他就租房子搬了出來,他想離開母親的管束。他等不及大學(xué)畢業(yè)了。

后來,他漸漸明白,自己在潛意識里是恨母親的,他以折磨母親為快樂。這種恨是不自覺的。憎恨母親的自私,憎恨她強烈的占有欲。他覺得母親一直把他作為一件隨身攜帶的私人物品,像她的錢夾、手袋、口紅一樣,隨時隨地都帶在身邊。一伸手就能拿到手里。而晉陽希望自己是一顆孤星,天地間最遙遠的那顆。

晉陽后來找到了一份比較穩(wěn)定的工作,在“必勝客”做服務(wù)生。

有一回,母親和父親在他工作的店里見面,他們一見面就吵起來。父親埋怨母親沒有讓晉陽好好讀書:“還人民教師呢,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教育好?!蹦赣H則譏諷父親這些年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zé)任,父親立刻抓住了母親的小尾巴:“是你不讓我見兒子,這些年你把他藏來藏去的,我怎么盡責(zé)任?你怕我影響兒子,可你倒是給他一個光明的前途呀。北大、清華上不了,咱考個普通大學(xué)也行啊,現(xiàn)在倒好……”晉陽在他們爭吵的間隙端上來自己親手做的水果比薩,讓他們消消氣慢慢吃,這可是他們兒子做的。兩個人果然就閉嘴了。

那天店里顧客很多,等晉陽忙完,母親他們已經(jīng)走了,桌子上擺著吃剩下的食物。母親故意把他們父子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安排在晉陽工作的地方,是想讓當(dāng)父親的親眼看到兒子的工作環(huán)境。

晉陽一個人躲在后面哭,他很久沒有這么傷心過了。從家里搬出來后,他以為自己和以前已經(jīng)一刀兩斷了,沒想到還是陷在這種奇怪的網(wǎng)中。這次見面讓他對母親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層,這個女人毀了他。這種毀滅不是轟隆一下子,而是慢慢到來的,一點點地,滲入到骨頭里。

晉陽變成了有爸爸的孩子,身份的轉(zhuǎn)變讓他忐忑不安。作為血脈相連的父子,他們有時也通電話聊天。當(dāng)然,都是那個叫父親的男人說,他在一邊靜靜地聽著。

父親說,最近咋樣?

挺好!

活兒累不?

不累。

工資呢?

不錯,能掙一萬多。

一線工人就這點好,辛苦是辛苦,但掙得多。

是。

有合適的女朋友就帶過來看看。

嗯。

工作中機靈點。

哦!

注意安全呀。

知道!

父親和他說話客客氣氣的,他也是恭恭敬敬地問一句答一句。

結(jié)束漫長的旅行,晉陽渾身濕淋淋地回到床上。長夜漫漫,孤燈如星。

9

早上的陽光很好,在回城的班車上,晉陽看到樹枝上的喜鵲跳來跳去。他不由想起楚紅“柵欄”里的“小兔子”,“兔子們”很淘氣,拱背縮腰地引誘他犯錯誤。從手機里把楚紅的電話號碼調(diào)出來,看看那幾個數(shù)字,又一個一個地刪了。他有點小傷感,除了網(wǎng)絡(luò),他和楚紅的聯(lián)系只有這幾個數(shù)字,詳細的個人情況,他一直沒有問過。他覺得知道的個人信息越多,牽扯越多,到分手的時候,會有千絲萬縷的麻煩。他喜歡簡單。

這段時間休息時,他會到城南的教堂坐坐,很多教徒跪在那里,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們目光灼灼,一臉虔誠,嘴里念念有詞地祈禱著什么。劉神父曾說,一個人有心事時可以對神坦白,偉大的神有一顆博愛世人的心。他也裝模作樣地坐在那里苦思冥想,試圖找到神父說的那種力量。沒有人能幫他解決內(nèi)心的問題,那個黑洞深不見底。他無數(shù)次夢到自己掉在洞里,一直往下掉,他不怕粉身碎骨的慘烈,但卻焦慮遲遲等不到這個結(jié)果。就像那個殺雞儆猴的游戲,他是旁邊那只陪綁的猴。瑟瑟發(fā)抖。

從順槽巷的皮帶頭到轉(zhuǎn)載機、破碎機,從工作面的溜子到機組支架,晉陽都要仔細地巡查。在長長的巷道里行走時,腳下發(fā)出撲撲的聲音。另一個叫晉陽的家伙悄悄尾隨在他的身后身前,為了位置他們常常會發(fā)生激烈的爭吵,但誰也說服不了誰。他高興時,會用礦燈和這個家伙玩?zhèn)€捉迷藏的游戲,把燈忽然關(guān)掉,影子就會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作為一個游戲者,晉陽不遵守游戲規(guī)則,總是期待在游戲里發(fā)現(xiàn)與眾不同的東西,他時時感到忐忑不安。當(dāng)他再打開燈,影子跳起來大聲地咒罵他。他偷笑,他只是想給它一個教訓(xùn)罷了。礦燈還是要開的,要不怎么走路?

他隨身帶著一個小本子,上面全是別人看不懂的數(shù)字、符號和小的電路圖。天書一樣。晉陽很喜歡這種感覺,一個人神游在天地之外。他手里的符號就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密碼。

隊里有工資、獎金二次分配的權(quán)力,會來事的工人必定有好處,那些不會做人做事的就吃虧了。在區(qū)隊,這樣不公平的事常常發(fā)生。老工人都選擇沉默,畢竟在人家的手下干活,“縣官不如現(xiàn)管”。晉陽偏不服這個“管”,他私下收集隊長的黑材料。舊領(lǐng)導(dǎo)下去,新領(lǐng)導(dǎo)上任,換湯不換藥,不過還是以前的套路。干部們很討厭他這種工人,心機重、刺頭、不服管。

父親大概是聽說了他的事,專門找他喝酒。父親以一個老江湖、老工人的身份,給他講了很多現(xiàn)實的例子。世上不公平的事時時有、處處有,他一個人改變不了。胳膊擰不過大腿,既然改變不了社會,那就改變自己。

父親還說,在下面再掙上幾年大錢,有機會就調(diào)到地面上做輔助工作。調(diào)動工作要花錢走關(guān)系,晉陽不想花這筆錢,他的每一分錢都是血汗錢。他不愿意那樣糟蹋自己的汗水,他情愿把錢花在不同的女人身上。

喝了酒的父親踉踉蹌蹌往礦區(qū)的家屬區(qū)走,邊走邊唱,人人都有帝王心,人稠地窄輪不上呀,呀嗨呀……他聽著父親蒼涼的唱腔,想大哭一場。

夜里,他的手停在自己胯間的物件上,黑暗如鐵,憂傷似水。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錢難掙,屎難吃。

又過了兩個星期,晉陽主動給楚紅微信留言,一起去看電影吧。沒想到楚紅馬上回過來兩個字,好吧。晉陽想,她可能已經(jīng)不生氣了。

到了約好的萬達影院,果然,她已經(jīng)到了??赐觌娪俺赃^飯,他們一起回了出租屋。一進屋,他就把楚紅的衣服脫了下來。楚紅一只手伸進他的頭發(fā)根,輕輕摩擦著,然后把他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前。晉陽知道楚紅已經(jīng)原諒他了。

……

閉上雙眼

色彩漸變

好想冒險

總會到最高點

再堅持一天

夢會實現(xiàn)

我們在高處吹著風(fēng)

做渺小的夢

……

電腦開著,李易峰在唱。

晉陽在駕校報了名,打算考個駕駛本,然后也買輛車,現(xiàn)在沒有車太不方便了。他還和楚紅說要開車帶她去維也納坐摩天輪。

晉陽變成了一個饑餓的孩子,在楚紅面前總是嘴饞得不行。她做什么事都是好的,她難道是狐仙轉(zhuǎn)世?而自己是一個色膽包天的傻書生,即使結(jié)果是被掏心挖肚。

一起坐過摩天輪的情侶會分手的。楚紅說這話時,他們已經(jīng)從座艙下來,楚紅穿著一條白色的牛仔褲,上身是一件蘋果綠的T恤衫,清清爽爽的像一株立在水邊迎風(fēng)舞動的蘆葦。他們打算去吃麻辣燙,楚紅這種女孩子特好養(yǎng)活,幾十塊錢就能博得她一臉燦爛的笑容。晉陽也越來越喜歡楚紅,她單純、沒有心機,又善良。

出租屋的附近有一所職業(yè)中專學(xué)校,星期天時,學(xué)生們在公園里談戀愛。大樹下、涼亭邊、草地上處處都有他們年輕靚麗的身影。女生坐在男生的腿上,頭頂頭地說話,嘴對嘴地親吻,男生的手伸進女生的衣服里,不安分地動來動去。楚紅和晉陽在窗前看著,不覺笑了。受了感染,他們的手也伸進各自的身體,做著一些只有他們才懂的手語。晉陽不由有些倚老賣老的得意,這些嫩學(xué)生仔懂什么呀,不過是一群小孩子。

那對學(xué)生進入他們的視野,是下午三點多。女生穿一件白色的風(fēng)衣,男生白T恤衫、淺藍牛仔褲。晉陽看到他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他的頭沒來由地疼起來。對,是那只鳥想跳出來。他不想讓楚紅知道這個秘密,就拼命地壓制這個想法。

楚紅在小木桌上擺了兩個自己做的小菜,燈影牛肉和老醋花生,又倒好酒。晉陽喝一口酒,拈一小塊牛肉,撕成一縷一縷的細絲才放進嘴里。喝著喝著,興致來了,他們就在明亮的大飄窗下做愛,下面鋪著一塊楚紅買來的白色人造毛地氈。血沖上來,摩天輪在晉陽的頭頂上飛快地升起來,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楚紅忽然失聲驚叫起來,一個白色的人影先掛在摩天輪座艙的邊緣,后來重重地落下來。像一顆雞蛋從空中摔下來,粉身碎骨。

晉陽第一個反應(yīng)是,終于還是出事了。

發(fā)生那件事后,楚紅來了總是拉上窗簾。那件事也換了體位,楚紅像只小貓,側(cè)身蜷縮在白色地氈上。

死者是一個十七歲的姑娘。她的親屬扯著白色的條幅圍堵了公園,要求得到一筆巨額賠償。晉陽從樓上看到條幅上面的黑字:殺人償命?!皻ⅰ弊窒旅娈嬃艘话训?。

不知哪里出了差錯,晉陽開始故意冷淡楚紅。有兩個星期,他下班后留在礦上公寓玩電腦。楚紅打電話也不接。他告訴過她,在下面干活時,手機放在更衣箱里,沒辦法接電話。楚紅的電話打來,他看著屏幕上的一串?dāng)?shù)字亮起來,暗下去,再亮起來,再暗下去。

對楚紅的微信留言,他也不及時回復(fù)。他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從容理智。按下身體里的一個按鈕,把一些人、一些事慢慢地忘記。他用這樣的方法忘了好幾個女人。他不想和她們結(jié)婚。不想。甚至一看到“結(jié)婚”這兩個字,就臆想到一把巨大的鉗子,停留在脖子上,讓他呼吸困難。

他收走了楚紅手里的鑰匙,借口房子租期到了,他要搬家。后來,楚紅來了敲門,他就躲在里面不出來。他聽到楚紅喊他的名字,晉陽,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看到你進了單元樓。晉陽,我買了你愛吃的衛(wèi)龍辣條,大袋的。晉陽你就是一個軟骨頭,我看不起你。

晉陽把耳機插上反復(fù)聽李易峰的歌。

下著雪,晉陽哀傷地看一眼雪中的摩天輪,它如一個巨人,孤零零地佇立在白色的雪霧里。它一定也有難言之隱。晉陽有種沖動,給它撐一把傘,要不,拿件棉衣。

他看到穿白衣的女學(xué)生,坐在摩天輪的轉(zhuǎn)輪上。白色的衣袂迎著夜風(fēng)徐徐展開,像一只冬天的白蝴蝶。女孩回頭凝視著他,笑靨如花。

那雙紅色的拖鞋留在衛(wèi)生間的一個角落里,也許是楚紅故意留下來的。他穿起拖鞋,開始化妝,化一個知更鳥妝。刷一層白粉,再刷藍色的水粉底,幽藍的臉上涂著黑黑的眼圈,尖尖的鳥嘴,紅紅的鳥冠?!吨B女孩》中有一句話,悲劇通常不在于一個人是怎么死的,而在于他是怎么活的。

他內(nèi)心的陰暗沒有一個人能看到。晉陽想告訴楚紅,罐籠不是一款新車,它是一間鐵籠子。

鳥人站在對面的樓頂招手叫他。晉陽走到天寒地凍的外面,晚上公園里沒人,管理人員也已經(jīng)下班。他仰頭看著掛在轉(zhuǎn)輪邊緣的座艙,鳥人從夜空中伸出大手,他抓著它的手爬了上去。一個人坐在黃色的座艙里有點孤單。晉陽一伸手就摸到了星星的臉,一手冰冷。星星也會哭泣?

晉陽申請了年休假,他準(zhǔn)備去維也納。走之前,他一直猶豫要不要去看一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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