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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tài)、自我、老齡化以及戲劇人生

2018-09-24 16:11王春林
長城 2018年4期

這一次我們的話題從遲子建一部八九萬字的“大中篇”《候鳥的勇敢》(載《收獲》2018年第2期)說起。在文本中擅長于描摹表現(xiàn)包括大量動植物在內的大自然的神韻,是遲子建的拿手好戲之一。小說一開頭,就是一段精妙的北國春景速寫。遲子建以一種擬人化的方式,將和煦的春風與冰封的金甕河比作一對熱戀中的情人,和煦的春風以它執(zhí)著的勇敢與專情堅持不懈地努力,最終以一腔溫情徹底感動了金甕河。當孤傲的金甕河慨然接受了春風的熱吻之后,金甕河就開河了。伴隨著瓦城春天的到來,諸如野鴨、白腰雨燕、大雁、布谷鳥、鵪鶉、夜鶯以及東方白鸛等夏候鳥,也就逐漸地從遙遠的南方飛回到了地處東北的瓦城來過夏。遲子建對大自然滿含深情,總是抱著一腔真誠的情愫去擁抱大自然,所以出現(xiàn)在她筆端的大自然景觀方才特別能打動讀者的心靈世界。潛隱于遲子建異常動人的大自然筆觸背后的,其實是一種難能可貴的“萬物有靈”的基本理念。因為作家對大自然有著一種頂禮膜拜式的敬畏心理,所以出現(xiàn)在她筆端的自然景觀才會那么形象、動人。

在人類的環(huán)保生態(tài)意識已經明顯覺醒的當下時代,遲子建《候鳥的勇敢》一個非常重要的意涵,就是通過候鳥呼喚一種現(xiàn)代的生態(tài)保護意識。圍繞候鳥保護問題的尖銳沖突,集中表現(xiàn)在張黑臉與周鐵牙這兩位候鳥自然管護站的員工之間?;蛟S與撲滅山火時曾經遭受過老虎的驚嚇有關,張黑臉的腦子變得不靈醒了,在感知自然能力大增的同時,他的世俗生活能力急劇退化,竟然嚴重到連自己的本名其實叫張樹森也都記不起的地步。張黑臉之所以會對候鳥產生強烈的興趣,也與那場事故緊密相關。按照張黑臉事后的追述,他的生命得以存活下來,端賴神鳥的保護。張黑臉對鳥兒的熱愛,簡直到了視之若祖先、頂禮膜拜的程度。與熱愛鳥兒的張黑臉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一貫監(jiān)守自盜的候鳥自然管護站站長周鐵牙。周鐵牙之所以要對野鴨監(jiān)守自盜,一方面是為了巴結上司以撈取更多的管護經費好處,另一方面則是為了一飽自己的口腹之欲。周鐵牙的殘忍,在他捕獲野鴨的惡劣行徑中有著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周鐵牙對野鴨下手,通常在夜深時分,將網籠分別放在不同的地方,凌晨起來,一出木屋,聽見野鴨在哪兒叫得冤屈,那就是它們在哪兒入牢籠了。循聲而去,就能看見網籠里怨女似的它們了?!北M管敘述者力求冷靜客觀,但通過“冤屈”“怨女”這樣的字眼,對周鐵牙難以克制的厭憎之情,還是溢于言表了。

對于環(huán)保生態(tài)意識的呼喚僅是作品的多重思想意涵之一。借助于自然界不斷遷徙的候鳥而進一步牽引出當下中國社會日益嚴重的貧富懸殊或者說階層固化現(xiàn)象,乃是這部“大中篇”的另外一重思想意涵。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便是“候鳥人”這一概念的生成:“也不知從何時起,擁有漫長冬季的瓦城,階層的劃分悄然發(fā)生了改變,除了官人與百姓、富人與窮人這些司空見慣的劃分,又多了一重——候鳥人與留守人的劃分?!本烤购螢椤昂蝤B人”,何為“留守人”呢?顧名思義,所謂“候鳥人”,就是指那些像候鳥一樣飛來飛去不斷遷徙的人群。“候鳥人”又可以在兩個層次上做進一步切割。其一,是本地人和外來人?!跋募净氐酵叱堑暮蝤B人,大抵由兩部分構成:本地人和外來人。其中外來人以南方人為主。”其二,在本地人中,“能夠在冬季避開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在南方沐浴溫暖陽光和花香的瓦城人,要有錢,也得有閑。”究竟什么樣的瓦城人才能夠既有錢也有閑呢?“瓦城人普遍認為,如今的有錢人,一部分是憑真本事、靠自己的血汗掙出來的,另一部分是靠貪腐、官商勾結得來的不義之財而暴富的。”《候鳥的勇敢》中的“候鳥人”,具體所指就是最后一種:“他們中要么是瓦城各級領導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等;要么是與官員關系密切,從而包攬各種市政建設工程的商人。”林業(yè)局局長邱德明七十多歲的父親邱老,周鐵牙外甥女同時也是林業(yè)局副局長的羅枚的母親周如琴,自然屬于前者,而擁有多家產業(yè)的莊如來,則很顯然屬于后者。所謂“留守人”,就是指那些家中資財有限,不足以支撐他們如同“候鳥人”那樣不斷遷徙的底層平民。既然無法根據(jù)氣候的冷暖變化而在南北之間遷徙,就只能萬般無奈地留守在瓦城了。

“候鳥人”與“留守人”天然構成了一對難以緩解調和的矛盾。“留守人”愛屋及烏地改變了對烏鴉的看法:“都說烏鴉叫沒好事,所以這個黑衣使者很不受瓦城人待見。但那些鶯歌燕舞的鳥兒秋日南飛后,烏鴉卻不離不棄地守衛(wèi)著北方。留守人知道烏鴉是留鳥后,對它萬分憐惜?!鼻窭吓c莊如來兩位“候鳥人”的意外身亡,使得“留守人”從根本上改變了對于夏候鳥的看法。為什么呢?“據(jù)說這兩個人的死,是因感染了它們所攜帶的細菌。為什么它們會襲擊邱老和莊如來?毫無疑問,候鳥是正義的使者?!薄傲羰厝恕痹诟淖儗貘f看法的同時,也改變對夏候鳥的看法,根本原因在于他們不僅由鳥及人地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而且更進一步地聯(lián)想到了當下時代“候鳥人”與“留守人”這兩大社會階層的尖銳對立。遲子建的值得肯定處在于,極其精妙地借鳥而揭示出了人類社會難以調和的矛盾沖突。

《候鳥的勇敢》也觸及到了其他的一些社會現(xiàn)實和社會矛盾。比如,官場的“帶病提拔”。這一點,突出地表現(xiàn)在周鐵牙的外甥女、林業(yè)局副局長羅枚的身上。一方面,身為候鳥自然管護站的上級領導機關林業(yè)局的副局長,她竟然唆使自己的母親周如琴接受周鐵牙的活野鴨的賄賂。明明知道野鴨是被保護的對象,卻知法犯法地食用活野鴨,如此行徑,顯然惡劣之極。但另一方面,如此一位知法犯法的政府官員,竟然被提拔為林業(yè)局的局長。至于她得以“帶病提拔”的原因,或許就潛藏在營林局蔣局長看似無意的話語間隙里:“可羅局長去方書記那兒,從來不用打招呼!方書記秘書出來都說,羅局長一去,方書記能高興好幾天!”“還說羅局長去市里時,晚上陪方書記去看專場電影,誰信呢?”其中很顯然隱含著豐富的信息,羅枚的“帶病提拔”,或許與此緊密相關。再比如,帶有明顯鬧劇色彩的禽流感隔離事件。就在營林局蔣局長進入管護站四天之后,衛(wèi)生局副局長郭順突然帶著兩個手下來到管護站執(zhí)行隔離任務。面對蔣局長的疑問,“郭順很認真地回答他,政府已啟動突發(fā)公共事件的四級響應預案,疫源地人員,在隔離期間,一律不許外出。”到底為什么要啟動突發(fā)公共事件的四級響應預案呢?原來,曾經接觸過活禽動物的林業(yè)局局長邱德明的父親邱老,與另一位有著同樣接觸經歷的福泰飯莊的老板莊如來,雙雙以疑似禽流感的癥狀而入住醫(yī)院,并被懷疑為禽流感的患者?!扒窭弦伤魄萘鞲胁“l(fā)后,邱德明與羅枚私下通話,他們認定是周鐵牙送的野鴨惹的禍?!弊詈?,醫(yī)院確診結果徹底排除了兩人罹患禽流感的可能。邱老最后的死因是重度肺炎并發(fā)多臟器衰竭,而莊如來的死因,則是腦出血,均與野鴨毫無瓜葛。如此一場疑似禽流感鬧劇的發(fā)生,一方面固然說明著政府官員的敷衍塞責,另一方面也巧妙地牽引出了“候鳥人”與“留守人”的階層固化與對立問題,可謂取得了一箭雙雕的藝術效果。

詩人余秀華在她的自傳體小說《且在人間》(載《收獲》2018年第2期)中,更多地把關注視野投向了殘疾女性的個體命運。余秀華非同尋常的寫作才情,首先突出地表現(xiàn)在小說開頭處一段令人倍感驚艷的文字中?!帮L刮在臉上,如纖細的鞭子,弄得她面部神經愈加緊張。她伸出手去,想捉住這些鞭子,顯然,不可能。北面的天陰沉沉,很重,一場雪正在往這里匯聚。”“風刮得她睜不開眼睛,為了保持身體平衡而晃動在外面的手被風割到骨頭里了。”文學是語言的藝術,離開了語言,文學便蕩然無存。一位作家的寫作才情,首先就體現(xiàn)在對于文學語言的操持使用上。細細琢磨這段文字,令人驚艷處主要有三。其一,比喻手法的使用。很大程度上,文學就是比喻,離開了精準到位的形象化比喻,文學世界就不復存在。把冬天的風比作一條條“纖細的鞭子”,就是一個特別貼切的比喻。其二,動詞與形容詞的使用。相比較而言,這段文字中動詞的使用更能夠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捉”“割”二字,更是傳神至極。備受冬日寒風之苦的女主人公周玉,企圖伸出手去把這條“纖細的鞭子”“捉”住。為什么會生出如此一種想法呢?只因為那條“鞭子”,竟然可以把殘疾者周玉伸在外面的手給“割”到骨頭里去。能夠“割”到骨頭里的風,其張牙舞爪的囂張程度,自然可想而知。動詞之外,形容詞的精妙使用也無法被忽略。一個“重”字,便把大雪來臨之前天色陰沉的程度給寫出來了。余秀華對動詞與形容詞的使用,正如王國維先生所言:“‘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雹儆嘈闳A的煉詞煉字功夫,盡管還達不到王國維先生所稱頌的那種程度,但其精準與形象程度,的確令人過目難忘。其三,更重要的一點,象征隱喻方式的巧妙使用。關于小說開頭的重要性,曾有論者寫到:“尤其在《紅樓夢》這樣優(yōu)秀的作品中,開頭不僅是全篇的有機組成部分,而且能起到確定基調并營造籠罩性氛圍的作用。”“假如所有優(yōu)秀文學作品都不是由作者選擇了自己最為屬意的開始方式,或許,我們也就無須尋找任何解釋作品的規(guī)定性起點?!雹谟嘈闳A為《且在人間》所設置的開頭也可以說別具韻味。從表面上看,余秀華所描寫的不過是一幅常見的冬景圖,意在展示冬天狂風的酷烈,但把小說開頭與總體性的故事情節(jié)聯(lián)系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這幅冬景圖完全可以看作是總體故事一種特別貼切的象征性隱喻。在小說的開頭處,借助于自然景物的描寫而把總體的故事情節(jié)象征性地傳達給讀者,在展示作家出色語言才能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一種突出的藝術智慧。

既然是自傳體小說,那女主人公周玉身上很明顯地有著余秀華的影子,既然以自己為生活原型,那這部《且在人間》就毫無疑問是一部書寫表現(xiàn)腦癱患者苦難生存狀態(tài)的小說作品。在這部聚焦周玉情感狀態(tài)的自傳體小說中,作家對于殘疾人周玉嚴重缺乏尊嚴感的情感生活的書寫,主要通過周玉與周邊三個(對)人之間的關系而表達出來。首先是周玉的父母。面對著周玉這樣一位殘疾女兒,他們的情感是非常復雜的。一方面,他們固然對她有著親情的關切,但另一方面,正是從這樣一種充滿關切色彩的親情出發(fā),他們才會對周玉的生活充滿發(fā)自內心的憂慮。無論是做主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吳東興這樣一位較女兒年長很多歲的外地人,抑或是考慮到自己百年后女兒的沒有著落所以便力勸周玉在不堪的婚姻狀態(tài)中一味隱忍,實際上都是出于這個原因。作品中有一個細節(jié)特別重要。丈夫吳東興在荊門和人打架打不過,專門回來叫上岳父去幫自己的忙。沒想到,從荊門回來后的爸爸突然間就改變了自己一貫的反對周玉離婚的態(tài)度。雖然余秀華在這里采用了一種留白的方式,并沒有具體交代爸爸到底在荊門遭遇了什么情況,但毋庸置疑的是,爸爸對丈夫吳東興產生了重新的認識。聽到爸爸的這一番話之后,早已火冒三丈的媽媽終于按捺不住了,一連串憤激的問話背后,其實是媽媽所有的無奈與焦慮,以及長期累積形成的滿腹怨氣。盡管說父母上述復雜的情感狀態(tài)從人性構成的角度來說是可以理解的,但從周玉的角度來說,父母尤其是媽媽的這種態(tài)度是不可接受的。揆諸人性,雖然身為母親,但面對著身患殘疾的女兒,也難免會生出把女兒視作沉重負擔的精神無意識。周玉媽媽一時憤激之下脫口而出的一番話,透露出的正是這樣的一種精神無意識。周玉聽到媽媽的這一番話之后會產生備受傷害的感覺,根本原因正在于此。

其次,是丈夫吳東興。身為周玉的“倒插門”丈夫,吳東興和周玉不僅有著長達十年之久的婚姻,而且還育有一子,但實際生活中周玉和吳東興卻依然形同陌路。因為在相處的過程中吳東興對周玉的尊嚴造成了不小的傷害。其一,為了把老板欠的五百塊錢要到手,吳東興不惜攛掇周玉到荊門去討要工資,借助周玉的殘疾要挾老板。為了討要五百塊工錢,吳東興竟然不惜把殘疾妻子的性命賭上。周玉的生命在丈夫心目中早已輕若鴻毛、不值一錢。

其二,在與周玉成婚之前,吳東興不僅刻意隱瞞了自己的年齡,而且隱瞞了曾經的斑斑劣跡。對于身有殘疾的周玉來說,無論是吳東興的年齡,還是他曾經的強奸行為與監(jiān)獄生涯,都不是不可以原諒的。真正的不可原諒處,在于吳東興刻意的隱瞞行徑。從心理學上說,愈是身患殘疾者,愈是有著超乎尋常的自尊,甚至會達到病態(tài)的地步。周玉的自尊,雖然沒有達到病態(tài)的地步,但她較之于常人有一顆更加敏感的心靈。周玉對吳東興不滿乃至厭惡情感的生成,與她這種多少有點過分的自尊緊密相關。

雖然說吳東興在周玉的心目中簡直可惡到了難以被原諒的地步,但是,余秀華的難能可貴處在于,對于吳東興,她從一個小說家的立場出發(fā),竭盡所能地從人性的角度給予一定程度的理解和寬容。在聽到吳東興不無壓抑的哭聲之后,周玉的感覺是:“如果不是命運,周玉想:這個男人心里有多苦呢?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的苦了才這樣哭泣?!眳菛|興到底有什么苦呢?第一,他的苦來自于缺少正常的父母關愛。吳東興回家后總是要和父母吵架,“他脆弱又懦弱,他希望別人能夠給他幫助,但是他從來不知道怎么樣去對別人好?!币粋€人能否正常成長,童年階段的情感遭際有著關鍵的作用。吳東興的不幸處在于,他的心靈早在童年時期被不正常的家庭境遇給扭曲了。他不知道如何去對別人好,同樣也不可能從別人那里獲得正常的好。他和周玉之間非常糟糕的夫妻關系,可以看作是一個恰切的注腳。第二,他的苦來自于三年的牢獄生涯。雖然說吳東興的牢獄生涯完全稱得上是罪有應得,但他的痛楚在于:“三年的監(jiān)獄,他的父母一次也沒有去看過他。他的心就冷了:人世間沒有心疼他的人。他的父母都不心疼他,還有誰?”父母的這種無情之舉,在進一步加深著吳東興對世界和親情的淡漠。第三,他的苦還來自于妻子周玉對他的不屑。“作為一個上門女婿,他最初只想找一個家安身。愿望達到之后,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根本是他無法把控的。她竟然對他沒有感恩之情,她竟然忽視自己的殘疾和他對抗,她竟然不尊重他……”由于自己的健全與周玉的殘疾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所以吳東興本能地幻想著周玉的逆來順受。倘若不是遭遇不僅心理強勢而且過分敏感的周玉,心存僥幸的吳東興,或許能夠在這一方面如愿以償。吳東興的確有其不可原諒之處,但他同樣是一位生活中的不幸者。既然是自傳體小說,周玉身上有余秀華的影子,是無可置疑的一種文本事實。作家能夠在小說寫作的過程中,超越一己的私人恩怨,盡可能地給予吳東興這樣的人物形象足夠的同情理解,充分說明著余秀華作為一位小說家的盡心稱職。

再次,是身為鐘祥廣播節(jié)目主持人的阿卡。周玉之所以會和這樣一位看似距離十分遙遠的廣播節(jié)目主持人發(fā)生關聯(lián),源于周玉對一檔音樂節(jié)目的熱愛。正因為喜歡阿卡和他主持的節(jié)目,一直覺得自己陷身于人生泥淖中的周玉,不僅給他寫過信,還通過電話。這一次,在經受了幫吳東興討要工錢的奇恥大辱之后,倍感受傷的周玉又一次打電話給阿卡。沒想到,阿卡不僅親自下樓接她,而且還對她說:“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我會珍惜的?!比绱艘环N不期而至的表白,自然會對長期處于情感封閉狀態(tài)而內心情感卻十分活躍的周玉形成了極其強勁的刺激。這種刺激的直接結果,就是促使想象力本就發(fā)達的周玉,一時之間陷入到了對阿卡一廂情愿的愛戀狀態(tài)之中。一方面,即使是當事人周玉自己,也非常清楚地知道這種愛的不可能,知道這是一種絕望之愛。但另一方面,人的情感就是如此奇異,明明知道不對等,明明知道不可能,但一貫耽于幻想的周玉,就這樣不管不顧地愛上了主持人阿卡。然而,跟阿卡第二次在鐘祥見面,阿卡把她帶到一家簡陋的賓館房間,猝不及防地把手伸向她的下身的時候,她才徹底明白,阿卡所謂特別珍惜她的感情的說法不過是一個騙局。面對如此一個精心設置的騙局,周玉的本能反抗是非常激烈的。伴隨著阿卡真面目的暴露,一場本就虛幻的愛情,最終還是化為了肥皂泡一般的幻影。

日常生活中的周玉總是處于感性和理性的沖突狀態(tài)之中,雖然從理性的層面說,她有極強烈的愿望把自己的身體交給阿卡,但她的感性對此卻不答應。掩藏于她的感性之后的,仍然是她個人無意識深處那種自尊情結。因為超乎尋常的自尊已然成為她的精神底線,所以在面對阿卡帶有強烈欺騙性的性侵犯行為時,她才會不管不顧地予以堅決的反抗。

與前面的兩位女性作家不同,軍旅作家周大新在《天黑得很慢》(載《人民文學》2018年第1期)中,所聚焦表現(xiàn)的,是當下時代越來越嚴重的老齡化問題。借助于家庭保姆“我”這樣一位第一人稱敘述者的巧妙設定,周大新對當下時代日益嚴重的老齡化問題進行了堪稱鞭辟入里的思考與表現(xiàn)。一方面,周大新一貫被視為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另一方面,老齡化問題又被看作是一個越來越重要的社會問題,二者結合的一個直接結果,就是這部《天黑得很慢》被簡單粗暴地歸結為一部社會問題小說。在具體展開文本分析之前,我們要對所謂的社會問題小說這一命題有所澄清。對于這一文學創(chuàng)作現(xiàn)象,早在八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我就曾經做過相對深入的探討:“或許正是因為我們曾經一度過于偏激地強調文學社會功能的緣故,一種矯枉過正的結果就是,似乎一說某一部小說是社會問題小說,那這部小說就充滿了社會功利的色彩,就遠離了我們的文學批評界總是在津津樂道的文學性或者藝術性。更有甚者,一聽到所謂對社會問題的反映,甚至于還馬上就會聯(lián)想到充滿工具色彩的御用文學。”③如此一種不問青紅皂白地將社會問題小說與文學性對立起來的觀念,其不合理性是顯而易見的。正確的方式是,“對于那種一方面強烈地關注思考著急迫重要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另一方面卻也充分地表現(xiàn)出了鮮明文學性的優(yōu)秀小說作品,我們所持有的當然就應該是一種大力肯定的態(tài)度?!雹苤艽笮逻@部旨在思考表現(xiàn)中國社會老齡化問題的《天黑得很慢》,正如同很多年前楊爭光的《少年張沖六章》一樣,毫無疑問是一部以突出的文學性見長的優(yōu)秀社會問題小說。

《天黑得很慢》的文學性,一方面體現(xiàn)在敘事方式的精妙設定上,另一方面,突出地體現(xiàn)在作家以一種難能可貴的超越性品格,最終把老齡化問題由社會學層面上的社會現(xiàn)象關注而提升為存在論層面上老年人生存困境的深度勘探與表現(xiàn)。老年人的生存困境,集中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首先,是老年人的情感孤獨問題。主要通過蕭成杉與姬姨之間不無尷尬色彩的戀愛故事而凸顯出來。姬姨,是蕭成杉通過婚介所結識的一位退休副教授。蕭成杉原本和女兒女婿以及保姆在一塊生活,由于他常和女婿因日常瑣事發(fā)生沖突,女兒女婿便決定搬出去住。這一決定,對蕭成杉造成了極大的精神刺激,“蕭伯伯望著猛一下變空了的房子自語著:好,既然你們弄散了這個家,老子就組建一個新家,我還不信,老子就沒有家了!”對于蕭成杉這樣的老年人來說,“家”是牢靠的情感寄托與庇護之所。老伴不在了,女兒女婿也搬出去另過了,這個時候的蕭成杉,急急忙忙地試圖通過婚介所找一個新老伴結婚成家,正是因為他面臨著一個相當迫切的情感孤獨問題。素不相識的姬姨,能夠在這個時候闖入到蕭成杉的生活中,根本原因正在于此。曾經滄海的老年人的談婚論嫁,畢竟不同于年輕人那樣浪漫。在經過了一番不無艱難的“討價還價”與彼此試探之后,蕭成杉與姬姨彼此接受了對方,但到最后,兩人卻還是因為蕭成杉的身體問題不歡而散。就在女兒蕭馨馨出國之前刻意安排的那次濟南之行中,“我”煞費苦心地把蕭成杉和姬姨安頓在一個房間,自以為終于大功告成,沒承想,半夜時分,自己房間的墻壁卻還是被“只披了一件睡衣,下身都赤裸著”的姬姨給敲響了。原因是蕭成杉由于年齡問題而導致體能衰退。在如此這般令當事人倍感尷尬的床事發(fā)生后,蕭成杉與姬姨之間的婚事也就難以為繼了。借助于蕭成杉與姬姨兩位老年人之間的戀愛故事,周大新在充分揭示老年人情感孤獨問題的同時,客觀上也寫出了他們身體機能衰退的不爭事實。

其次,是老年人所普遍遭逢的不斷上當受騙的問題。在與姬姨的情感糾葛告一段落之后,一門心思投入到《男人犯罪動因考》寫作狀態(tài)中的蕭成杉,不期然遭遇了一次心肌梗死的突襲。在“我”把他及時搶救過來之后,醫(yī)生決定為蕭成杉做必要的心臟搭橋手術。正是這一次看似意外實則必然的心肌梗死的發(fā)作,使一貫不服老的蕭成杉充分意識到了身體健康問題的重要性。從這個時候開始,周大新把敘事重心由老年人的情感孤獨問題轉向了老年人如何想方設法延年益壽的問題。在中國,或許與我們缺乏超越性的彼岸世界的宗教理念有關,越是接近于生命終點的老年人,越是懼怕近在咫尺的死亡。千方百計地設法延年益壽以逃避死亡,自然就成為了老年人一種普遍的心理狀態(tài),也就為那些形形色色的行騙者提供了各種行騙的可能。比如,那位聲稱能夠給人消災延壽的費芠大師,以變魔術的方式從蕭成杉身上抓出了一條黑蛇,就說達到了為他延壽的目的。這樣一種瞞不過三歲小兒的謊言,卻被延壽心切的前法官蕭成杉輕易相信了。蕭成杉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地慨然付出了一萬元。再比如,只因為在電腦上偶然看到了一個人講自己吃了千歲膏之后的感受,蕭成杉便不無天真地迷上了這種據(jù)稱可以延年益壽的中藥。為了實現(xiàn)多活三年時間的目標,蕭成杉義無反顧地刷卡六萬元一次性購買了40瓶千歲膏。然而,就在“壽令智昏”的前法官蕭成杉沉醉于長壽的美夢之中的時候,“我”卻在無意間發(fā)現(xiàn),這單瓶售價高達1500元的千歲膏,除了紅糖之外,竟然只包含有催眠藥唑吡坦這一種成分而已。就在千歲膏的騙局被“我”無意間撞破的同時,從派出所和晚報傳來的消息,也充分證實所謂的拍拍延壽操和費大師提供的那些延壽手段全都是騙局。如此一連串延壽騙局的相繼被揭穿,自然會對年事已高的蕭成杉的精神世界造成難以承受的打擊,使他對自己的未來迅速由盲目樂觀而轉向消極悲觀。作家為蕭成杉所特別設定的前法官這樣一種社會身份,有著藝術反諷意味。倘若說前法官都能夠輕而易舉地上當受騙,那普通人的上當受騙,就更是順理成章,更屬題中應有之義了。周大新在對當下時代中國社會運行機制的某種弊端進行批判的同時,不失尖銳地揭示批判了國人內在精神結構中邏輯理性普遍缺失與匱乏的嚴峻狀況。

再次,是老年人在所難免的身體病痛的折磨。自打一連串的被騙事件發(fā)生之后,蕭成杉的身體便每況愈下。在這期間,尤令蕭成杉難以接受的,就是為了幫助“我”而慨然與“我”結婚的行為竟然遭到了一些同齡人的嚴重誤解。驟遭嘲諷的蕭成杉,一時氣血攻心的直接結果,便是腦出血病的急性發(fā)作。雖然得到了及時的救治,卻仍然給蕭成杉留下了身體偏癱的嚴重后果。此后,蕭成杉也就開始了自己的輪椅生活。關鍵是,蕭成杉的這次腦出血病,還僅僅是他承受各種老年病癥折磨的開始。先是突聾,緊接著是右眼的失明,最后,蕭成杉竟然變成了一位阿爾茨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癥)患者,到最后,“他已經重新變得像一個一歲左右的孩子,沒有任何能力來應對生活和這個世界。”

從最初的情感孤獨,到后來的不斷上當受騙,一直到迭遭各種病痛的折磨,借助于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真切觀察,周大新在《天黑得很慢》中呈現(xiàn)在廣大讀者面前的,正是以蕭成杉為代表的一大批老年人逃無可逃的苦難生命存在困境。這部長篇小說的書寫主旨是要在真切呈現(xiàn)老年人生存困境的基礎上,寫出某種能夠超越生存困境的生命救贖力量來。這就是原本素不相識的雇主蕭成杉與雇員“我”之間非同尋常的親情關系的建立。他們倆之間的這一條親情關系線索,完全可以看作是整部小說最重要的一條藝術結構主線。蕭成杉與“我”之間的關系,一開始不僅沒那么融洽,還頗有幾分緊張。蕭成杉對外省大專畢業(yè)生“我”有一種出乎本能的戒心。如此一種戒心的存在,自然會讓“我”一開始對蕭成杉的印象不夠好。

在此后長期相處的過程中,雖然仍會有磕磕碰碰,但隨著相互間的了解,他們之間某種超越血緣的親情關系逐漸建立了起來。尤其是在經歷了蕭馨馨攜夫婿遠走異國他鄉(xiāng)的事件之后,蕭成杉和“我”之間那樣一種相依為命的親情關系就變得更加緊密了。蕭馨馨是蕭成杉的獨生女,在母親去世之后,她事實上成了蕭成杉唯一具有血緣關系的親人。然而,因為蕭成杉過于呵護女兒的緣故,他與常生之間的翁婿關系一向不夠和諧。常生之所以決定赴美留學,應該與此有關。常生要到美國去,蕭馨馨一萬個放心不下。由于她的留學陪讀,父親蕭成杉就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中國。這樣一來,蕭家就只剩下蕭成杉與“我”相依為命了。蕭馨馨和常生遠走異國他鄉(xiāng)之后的生存境況并不那么順心如意。由于蕭馨馨的再一次流產,夫妻倆發(fā)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爭吵的結果,是常生的情感出軌,這對蕭馨馨形成了強烈的精神刺激。緊接著,常生又以蕭馨馨已然變成一位潑婦并使自己的自尊心備受傷害為由正式提出離婚。離婚事件,更是使得蕭馨馨的身體與精神狀況每況愈下,竟然被醫(yī)生診斷為重度的抑郁癥患者。雖然罹患重疾的蕭馨馨仍然惦記著撫養(yǎng)老父的責任,但卻終歸無法掙脫病魔的控制,到最后,無法自控的她,在給“我”留下遺言,委托“我”替她履行贍養(yǎng)父親的責任之后,跳樓自盡。

與蕭成杉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我”,被迫承擔起了照料蕭成杉的全部責任。面對著如此一個突如其來的重任,尚且年輕的“我”也曾有過猶豫,也曾一度生出過畏難退縮的念頭。但一方面由于不明真相的蕭成杉對養(yǎng)老院堅決拒絕,另一方面由于善良的“我”不忍辜負馨馨姐的那份特別信任,到最后,“我”還是毅然獨立地承擔起了陪伴、贍養(yǎng)、照顧蕭成杉老人的那份責任。

僅僅是這樣的一份責任,并不足以促使“我”對原本素昧平生的蕭成杉生成難以割舍的親情。在親情生成過程中,有幾件事情的催化作用是不容忽視的。其一,就在“我”因為慘遭男友呂一偉的拋棄,意欲以“毒鼠強”先毒死呂一偉,然后以同樣方式自殺的時候,蕭成杉以其前法官的高度警覺,偷梁換柱地用紅糖調包了“毒鼠強”,使得“我”避免了一次極其愚蠢的犯罪行為。其二,雖然“我”和呂一偉的愛情關系被迫中斷,但“我”卻早已懷上了他的孩子。這個無辜的孩子生下來后,蕭成杉給他起名為“承才”。承才存在著上戶口的問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蕭成杉竟然主動提出可以和“我”結婚。雖然“我”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被迫采納了蕭成杉的建議,但內心里一直認為蕭成杉有不軌之心,認為他是乘人之危地企圖合法占有自己。只有到領取結婚證后“我”主動進入蕭成杉房間“獻身”的時候,方才因遭到蕭成杉的怒斥而徹底明白,他是真真切切地想以這種方式幫助到“我”。其三,在蕭成杉得知自己已然罹患老年癡呆癥并且很難治愈之后,他做出了兩項決定。一個是因為怕成為“我”的累贅,無論如何都要和“我”堅決離婚。另一個則是立下了遺囑,所有財產都由“我”和兒子承才繼承。

蕭成杉人性中善良一面徹底打動了身為家庭保姆的“我”的內心。正是在這樣一種堅實的基礎上,他們倆之間方才建立了一種牢不可破的已然超越了血緣的親情關系。也只有在這個前提之下,我們才能夠理解蕭成杉罹患老年癡呆癥后“我”那種非同尋常的表現(xiàn)。為了把視自己如親生女兒一般的蕭伯伯從如此一種慘境中喚醒過來,“我”不僅四處尋醫(yī)問藥,而且在好不容易覓得一種民間良方之后,竟然不顧女性本能的羞恥心理,堅持每天夜里都把自己的奶頭塞進蕭伯伯的嘴里讓他吮吸。在“我”堅持不懈的努力下,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笆挷P于人生的一點微末記憶出現(xiàn)了,他記起了最愛他的母親?!毙≌f結尾處,面對著處于復憶狀態(tài)中的蕭伯伯,“我”所給出的精神立場是:“我不知道他的記憶力最終能恢復到什么程度,不知道老年癡呆病在他身上會不會還有反復,但我知道我會一直陪著他?!睆奈膶W象征的層面上說,借助于家庭保姆“我”如此一種令人倍覺尊重的、洋溢著愛意的行為,周大新所給出的,其實是一種難能可貴的人道主義悲憫情懷。如此一種悲憫情懷的存在,明顯地提升著長篇小說《天黑得很慢》的內在思想藝術品質。

或許與劇作家的身份有關,在長篇小說《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版)中,陳彥聚焦表現(xiàn)的,是舞臺上的戲劇人生。在女主人公憶秦娥跌宕起伏的人生歷程中,作家相當出色地凝聚表現(xiàn)了社會與時代的風云變幻?!八袘浨囟?。開始叫易招弟。是出名后,才被劇作家秦八娃改成憶秦娥的。”“易招弟為了進縣劇團,她舅給改了第一次名字,叫易青娥?!睆臄⑹鰧W的角度來看,小說一開始的這兩段敘事話語帶有非常明顯的預敘色彩,以高度凝練概括的方式,把一部近八十萬字的長篇小說的主要內容,三言兩語提煉出來了。從土里土氣的“易招弟”,到差強人意的“易青娥”,再到極富有詩意的“憶秦娥”,一個人三個不同的名字,所串連起的,正是女主人公數(shù)十年跌宕起伏的人生。一部《主角》,可以看作是這兩段預敘性敘事話語的充分展開?!吨鹘恰返墓适缕鹗加凇拔母铩奔磳⒔K結的1976年,那一年,尚且被稱為“易招弟”的女主人公剛剛十一歲。陳彥的筆觸從那個時候開始一直延伸到了市場經濟的當下時代,故事情節(jié)前后持續(xù)四十年之久。到小說結尾處,憶秦娥已經年過半百。因為敘述者的聚焦點始終在憶秦娥身上,從小說類型學的角度來看,這部長篇小說可以看作是一部成長小說,或者說教育小說。顧名思義,成長小說的要旨就在“成長”二字。一開始的時候,易招弟還僅僅是九巖溝一位初通人事的青澀女子,被她的娘舅胡三元生拉硬拽著進入了寧州縣劇團。到了小說結尾處,秦腔的一代名伶憶秦娥,無論是事業(yè)還是情感都已經飽經滄桑了:“她有種身心疲憊感,也有種百無聊賴感。自己還能干什么呢?只有唱戲。好好唱戲。唯有把生命全都投入到練功、排戲、唱戲中,才感到自己是沒有傷痛地存在著?!睉浨囟疬@樣一位只曉得一心一意練功唱戲的“戲癡”,竟然會對人生生出一種身心疲憊感、一種百無聊賴感、一種強烈的厭倦感。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在長達四十年“唱、念、做、打”的舞臺生涯中,憶秦娥究竟受到了怎樣深重的打擊與傷害。從懵懵懂懂的無知山村少女,到名滿天下的“秦腔皇后”,陳彥所真切寫出的,正是秦腔一代名伶憶秦娥滿蘸著血淚與汗水的成長過程。

但《主角》又絕不只是一部成長小說。關于這一點,陳彥自己其實也有所自覺:“如果僅僅寫她的奮斗、成功,那就是一部勵志劇了,不免俗套。在我看來,唱戲永遠不是一件單打獨斗的事。不僅演出需要配合,而且劇情以外的劇情,總是比劇情本身,要豐富出許多倍來?!雹蓐悘┮辉購娬{的“劇情以外的劇情”,實際上就是憶秦娥個人成長歷程之外的社會、時代等因素,這些“劇情以外的劇情”在文本中所占的份額超過憶秦娥本身的份額。因為有了這樣一些社會與時代因素的強勢介入,《主角》就由一部成長小說而被提升為思想藝術境界更為開闊的社會小說了。陳彥這部長篇小說最出彩處,正在于借一個秦腔名伶四十年的人生歷程巧妙地寫出了四十年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演變情形?;蛘?,一種更準確的表達是,作家在一種人物與社會彼此互動的情形下,既寫出了人物的命運變遷,更傳達出了社會與時代的發(fā)展演變狀況。整部小說共分為上、中、下三大部分,盡管中部與下部之間缺乏相對明確的時間界限,但依據(jù)文本內容,結合我們對中國社會四十年發(fā)展變遷過程的了解,我們認為,上、中、下三部分具體對應的,分別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這樣三個時代。在密切聚焦憶秦娥個人命運的同時,陳彥以其生動的筆觸真切寫出特定時代背景下秦腔這一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劇種的命運遭際。其中,尤以上部的表現(xiàn)最為出色。

上部的主體故事時間,是七十年代后半期。這個時期,恰好是“文革”即將結束以及最終結束之后中國社會的重大轉型時期。雖然說憶秦娥是整部長篇小說貫徹始終的主角,但在這一部分,最能夠突出地體現(xiàn)那個轉型時期秦腔與時代之間矛盾沖突的人物形象,其實是把憶秦娥引領上秦腔之路的她的娘舅,那個敲鼓佬胡三元。敲鼓佬胡三元,是一位視敲鼓、視秦腔為生命的戲劇人。少年時的憶秦娥眼中的胡三元形象是:“她舅在正規(guī)舞臺上敲戲,顯得比在山村更威風。……后來易青娥才知道,敲鼓的,在西洋樂隊里,那就是指揮,是卡拉揚,是小澤征爾。難怪她舅說啥話都那樣沖,那樣有底氣?!边@個時候的胡三元,是在給米蘭敲戲。而米蘭,正是胡三元多年的紅顏知己胡彩香的死對頭。事后很多年,等到遠赴美國的米蘭回國探親的時候,我們方才搞明白,米蘭與胡彩香不僅是同村人,而且曾經是可以割頭換頸的好朋友。她們倆的交惡,與爭當主角緊密相關。既然她們倆變成了“你死我活”的死對頭,那胡彩香要求胡三元不要給米蘭好好敲鼓,就是順理成章之事。而胡三元,之所以在答應胡彩香不好好敲鼓的前提下,事到臨頭卻依然在很用心地敲鼓,只是因為他覺得米蘭的戲演得不錯,較之既往有不小的進步。當一個男人,置自己的感情于不顧,只是一門心思地著眼于戲劇事業(yè)的時候,他內心深處對于戲劇事業(yè)、對于秦腔、對于敲鼓這門技藝的熱愛,是無法被否認的。

胡三元專注于敲鼓技藝的那個年代,正是“文革”后期。在那個時代,他對于敲鼓技藝的專注,很容易被看作是走業(yè)務至上的“白專道路”。胡三元與時代政治之間的矛盾沖突通過胡三元的兩次闖禍而表現(xiàn)出來。第一次,發(fā)生在毛澤東剛剛去世的時候。毛澤東的去世,毫無疑問是很大的一個政治事件。胡三元在這個關鍵時刻仍然不忘敲鼓,自然會被諸如黃主任這樣的極左分子看作是對時代政治的挑釁之舉。事實上,身為縣劇團敲鼓佬的胡三元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明確的政治意識,更不會自覺到要以敲鼓的方式刻意對抗時代政治的地步。在“四人幫”被粉碎之后,胡三元便被從公安局放了出來。從主觀動機來看,他的敲鼓行為的確不存在故意冒犯時代政治的問題,但在另一方面,他在毛澤東治喪期間的如此一種下意識敲鼓行為,又充分說明他對于敲鼓技藝的熱愛已經達到了無以自控的地步。胡三元之所以會因為熱愛敲鼓技藝而屢屢與縣劇團的黃正大主任發(fā)生激烈尖銳的沖突,從更為縱深的層面來說,其實正是秦腔這一古老的傳統(tǒng)劇種與以“破四舊,立四新”為自我標榜的“文革”時期時代政治之間的水火不容。這一點,在1978年老戲解放后曬服裝這一細節(jié)中表現(xiàn)得非常突出。按照裘存義的說法,這些老戲服裝從1964年底起已經封箱整整十三年了。只有到這個時候,借助于漸次開展的思想解放運動的力量,這些曾經在很長時間內被視為牛鬼蛇神的老戲服裝方才有了重見天日的可能。這些老戲服裝,包括視敲鼓若命的胡三元,其實都可以被看作是極富象征意味的文化符號。質言之,他們既可以被看作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或者干脆說是人類優(yōu)秀文化的一種象征,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人性與生命本真力量的象征。胡三元之類的戲劇人對于秦腔百般珍視,是因為在其精神深處早就把秦腔看作自己的生命寄托之所在。他們對秦腔的珍視與呵護,乃是其骨子里高貴人性的充分體現(xiàn)。從這個角度來說,胡三元這樣一種并非自覺的敲鼓行為,毫無疑問可以被理解為,人性與生命對于畸形政治的本能對抗。能夠把那個時代秦腔備受壓抑的氣氛真切地傳達出來,能夠把自由人性與生命之象征的秦腔與時代政治之間的對抗恰如其分地書寫出來,正是陳彥《主角》上部最值得我們珍視的一個地方。

胡三元的第二次闖禍,已經是萬馬齊喑的“文革”結束之后了。在“文革”結束后的文化領域,曾經一度被封殺長達十年之久的《洪湖赤衛(wèi)隊》的重新上演,是一個思想解凍的標志性事件。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各個地方劇種紛紛以改編上演這部歌劇為尚,胡三元所在的寧州縣劇團也不例外。那個時候,胡三元正處在因為第一次闖禍而被剝奪敲鼓權利的階段。由于這臺戲的舞美工作量很大,正在賦閑的胡三元便被導演指派去參與舞美工作。其他都好說,讓胡三元最上心的,就是那門土炮。三次內部彩排都沒有問題,到了正式演出的時候,由于胡三元求功心切地給土炮添加了過多的炸藥,結果卻樂極生悲地在舞臺上發(fā)生事故,炸死了一人,嚴重炸傷了兩人,這兩人中也包括胡三元自己。這一意外事件的發(fā)生,給黃正大主任提供了整治胡三元的口實與理由。一方面,胡三元求功心切,乃至于誤傷他人,應該承擔相應的罪責,但在另一方面,“文革”已經結束,黃正大仍然在重彈階級斗爭的老調,就充分說明作為歷史運動的“文革”消失易,但“文革”期間形成的慣性思維卻消失難。正是因為受控于此種慣性思維,黃正大才千方百計地要借助公安的力量把自己“眼中釘肉中刺”的胡三元置之于死地。好在公安部門還算明察秋毫,只是按過失犯罪判處了他有期徒刑五年。通過胡三元與黃正大之間的這一次較量,陳彥試圖寫出的,其實是“文革”結束后思想轉型過程的艱難與曲折。這種情形,用李清照“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的詩句來加以說明,恐怕是最形象最恰切不過的了。

胡三元之外,陳彥通過對女主角憶秦娥那堪稱一波三折的學戲過程的細致書寫,所真切映現(xiàn)出的,也是七十年代后半期那個“乍暖還寒”時節(jié)秦腔與時代政治之間必然的對抗與博弈。到了中部和下部,時代轉換,雖然陳彥依然試圖如同上部一樣借一方舞臺凝聚時代風云,但或許與時代精神內涵的理解捕捉與表現(xiàn)難度的加大有關,秦腔這一傳統(tǒng)劇種與社會、時代之間的互動性書寫,較之于上部還是稍有遜色。進入八十年代之后,雖然曾經的那樣一種政治的禁錮與壓抑已經沒有那么嚴重,但秦腔的存在、傳承與發(fā)展,卻面臨著新的壓力與挑戰(zhàn)。八十年代,秦腔劇團所面臨的,是所謂的改制問題。正如同陳彥已經寫到的,在那個時候,省團被迫分為彼此之間帶有一定競爭性質的兩個分團。而到了九十年代之后的市場經濟時代,來自于市場的強勁擠壓,仿佛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秦腔劇團必須設法解決的根本問題。文本中諸如憶秦娥的被迫去茶社走場以及劉四團改頭換面之后的重新出現(xiàn),都說明著市場經濟對于秦腔這一傳統(tǒng)劇種的必然侵蝕。關鍵在于,意識到問題的存在,卻并不意味著就可以在文本中把這些全都以藝術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倘若陳彥能夠以更豐富飽滿的生活細節(jié),更犀利透辟的人性穿透力量,如同上部一樣,把秦腔這一傳統(tǒng)劇種在八十年代之后所遭遇的來自于政治機制和商品經濟的雙重鉗制,以及秦腔藝人們對這些鉗制自覺不自覺的對抗充分地書寫表現(xiàn)出來,那么,較之目前的文本,《主角》思想藝術上的更上層樓,恐怕就是確鑿無疑的一種理想現(xiàn)實。

近些年來中國文壇一個不容忽視的現(xiàn)象級人物,毫無疑問就是所謂“大器晚成”的尹學蕓。出生于六十年代中期的尹學蕓,雖然自打2014年在《收獲》雜志發(fā)表中篇小說《玲瓏塔》開始,才引起了國內文壇的廣泛關注,但就在這短短的四五年時間里,單就中篇小說這一文體的發(fā)表量,以及這些作品發(fā)表后所引起的關注度來說,絕對找不出第二個能夠與她相匹敵抗衡的作家。尤其難能可貴的一點是,她的這些作品,雖然也偶有起伏,但卻從總體上保持了相當高的思想藝術水準。深諳此道者知道,一個作家,要想真正地做到這一點,該有多么困難。盡管很難簡單地歸結出尹學蕓的成功之道,但細細想來,導致她這些年來能夠在中篇小說領域獨領風騷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她對于現(xiàn)實生活理解與分析能力的非同尋常。她不僅能夠直擊社會現(xiàn)實,敏銳地發(fā)現(xiàn)并捕捉到當下時代根本的矛盾癥結所在,還能夠在日常生活中找到極具藝術性的切入點。她最近的中篇小說《望湖樓》(載《收獲》2018年第3期),就可以被看作是這樣一個特色鮮明的小說文本。

《望湖樓》可以被看作是一場看似不經意的飯局所引發(fā)的人生故事。小說之所以被命名為“望湖樓”,只因為這一場看似不經意的飯局,就被安排在望湖樓飯店。小說故事依然發(fā)生在尹學蕓一貫的故事發(fā)生地塤城,主人公之一,是曾經在塤城擔任過最高長官,現(xiàn)在卻賦閑在家的退休官員陶大年。在一個接連降過三次雪之后的正月天,陶大年突然接到了一位自稱是以前同學賀小三的電話,執(zhí)意邀請他去望湖樓參加一個飯局。對于陶大年來說,去望湖樓吃頓飯,是尋常不過的一件事情。雖然一下子想不起來這位賀小三究竟是誰,但既然對方如此盛情,那陶大年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于是,按照他出席此類宴會的一般情形,陶大年在電話中呼朋喚友,一共邀約了八個人參加這個多少帶有一點意外色彩的飯局。請客者賀三革(即賀小三)卻原本以為陶大年充其量多帶一個司機,這樣一來,連同他專門請來陪客的于少寶,最多也就是四個人的飯局。二者相差這么多,到最后果然引發(fā)了一場意外事故。

這位賀三革,好端端地為什么突然要請身居高位的老同學陶大年吃飯呢?原來,這場看似意外的飯局,與賀三革的一種感恩心理緊密相關。很多年前,賀三革的妻子袖珍“在鑄造廠看機器,因為故障丟了一只手,雖然進行了縫合,但那只手只是擺設。廠子以操作不當為由拒絕承擔責任,賀三革給當時任企經委主任的陶大年打了個電話,按工傷等級做了一次性賠償,給了兩萬多。那時的兩萬多,解決了大問題?!泵鎸χ贤瑢W雪中送炭一般地施于援手,賀三革倍覺感動。然而,“事后他想去看陶大年,表示點心意,被陶大年拒絕了?!奔词购芏嗄赀^去之后,賀三革都沒有忘懷陶大年當年對自己給予的幫助,他之所以一定要請?zhí)沾竽瓿燥?,是出于如此一種感恩心理。賀三革之所以要專門去望湖樓請客,與一種恐怕連他自己也未必能清醒意識到的潛在虛榮心理有關。望湖樓乃是塤城最高檔的一家酒店。除了陶大年這樣的達官貴人,其他如賀三革和于少寶這樣的平民百姓對望湖樓平時連想都不敢想。一個普普通通的下崗工人,非得堅持到望湖樓這樣的高檔飯店請客吃飯,不是虛榮心理作祟,我們也很難找到其他更合理的心理動因來加以解釋。

沒想到,就這么看似尋常的一次飯局,到后來引出了非常嚴重的后果。盡管已經有著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望湖樓這一頓飯的昂貴價格,卻還是令賀三革和于少寶震驚不已。饒是他們倆加一塊已經帶了足足五千塊錢,到頭來也還差三千八。萬般無奈之下,賀三革只好把于少寶當人質留下,自己一個人匆匆忙忙地趕回家去取錢。沒想到的是,就是這一趕,最后竟然趕出了一場意外的災禍。下了雪路本來就滑,再加上烏鴉山又有一個大坡,賀三革匆忙趕路的結果,是不期然地摔了一跤,“如果沒有這個下坡,一切都可以重新改寫。路不會那樣滑,也沒有那塊六角形的石頭。父親不會在這兒摔跟頭,也就不會把脊柱摔錯位。關鍵是,他骨質疏松很厲害,醫(yī)生說,別人摔跤頂多把骨頭摔斷,他卻能把骨頭摔碎?!辟R三革為什么會骨質疏松到如此嚴重的程度?這肯定與他長時間的營養(yǎng)不良有脫不開的關系,因為總是處于經濟困頓的狀態(tài),才會導致他的營養(yǎng)不良。

在很多作家筆下,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到這里,一般也就不再向前繼續(xù)推進了。寫作者很顯然已經由一個飯局而相當巧妙地觸及到了當下時代中國社會業(yè)已非常嚴重的階層分化問題。但到了尹學蕓這里,賀三革的意外摔成癱瘓,卻僅僅意味著故事剛剛行進到中途,尚有更多耐人尋味的故事內涵需要作家在接下來的部分做更進一步的挖掘與表現(xiàn)。尹學蕓的高明,表現(xiàn)在她在這個時候適時安排身為陶大年家保姆的喜鵲登場亮相。賀三革摔跟頭事件發(fā)生之后,把陶家與賀家這兩個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家庭聯(lián)系在一起的,正是喜鵲。身為陶家保姆的喜鵲,也正好是賀家尚未過門的兒媳婦。一方面,是未來的公公意外摔傷,另一方面,致使摔傷的一個間接原因,卻是為了請自己已經服侍多年的主人陶大年吃飯。一般的讀者很難預料到,這兩樣事物拼貼在一起之后,所引起的竟然是來自于喜鵲的激烈反應。

未來公公的意外摔傷,帶給喜鵲的感覺,首先是自己終于獲得了一個充分顯示存在價值的機會。她在獲知賀三革摔傷的消息之后,不管不顧地丟下陶家的保姆工作,全身心地照顧賀三革。喜鵲特別渴望能夠通過婚姻的方式進入這個城市。在喜鵲如此熱心投入地照顧賀三革的背后,隱藏著企圖不擇手段成為塤城人的這樣一個“小九九”。

然而,等到喜鵲從于少寶嘴里了解到未來公公賀三革的摔跟頭竟然與自己正服侍著的主人陶大年有關的時候,故事情節(jié)就再一次發(fā)生了意外的反轉。置身社會底層的苦命的賀三革因為請?zhí)沾竽暝谕浅燥埗こ芍貍沾竽攴驄D卻依然享受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如此一種對比強烈的情形,不能不讓心存正義感的喜鵲對陶大年夫妻生出怨恨。喜鵲對賀三革的關切,已經超出了個人親情,而更具有了同一個社會階層人之間惺惺相惜彼此施于援手的意味。但喜鵲根本想不到,等到她說明真相之后,平時看上去特別溫文爾雅、通情達理的陶大年夫婦不僅沒有表示應有的關心,還準備要辭退喜鵲了。

難能可貴處在于,借助于賀三革滑跌一事寫出當下時代社會階層分化事實的同時,尹學蕓更進一步地寫出了階層內部的分化。當喜鵲義正詞嚴地告訴男友賀坤,那天被請的陶大年他們,事實上也對賀三革的摔傷負有一定責任的時候,賀坤卻無論如何都感覺難以理解。如果說賀坤僅僅是對喜鵲有所不解,那么,到了賀三革這里,喜鵲干脆就被看作是一個壞女孩,“她正教唆他們的兒子走歪門邪道,兒子跟了她,變壞是遲早的事?!辟R三革堅決要求兒子賀坤從此遠離喜鵲。尹學蕓的這一筆非常重要。正是通過賀三革莫名怨恨其實一直在幫助著自己一家的喜鵲這一細節(jié),作家相當深刻地揭示出了底層民眾賀三革心靈的被扭曲異化狀況。首先,妻子袖珍當年的工傷,理應得到合理的賠償,但賀三革與袖珍卻硬是把這筆賬算到了陶大年身上。很多年之后,他們依然堅持要在望湖樓請客,正是這種所謂感恩心理作祟。其次,他自己的這一次摔傷,陶大年他們明明應該承擔相應的責任,但從來都沒有考慮過維護自身正當利益的賀三革,卻不僅不去追究陶大年們的責任,反而稀里糊涂地把怨恨投向了真心誠意幫助著自己家庭的喜鵲身上。所有這些恐怕都與賀三革在現(xiàn)行社會體制下長期不自覺形成的那樣一種只知道逆來順受的奴性心理緊密相關。能夠寫出這一點來,證明尹學蕓思想藝術能力的非同尋常。

一方面,既是自己保姆工作的被辭退,也是與賀坤聯(lián)姻希望的徹底破滅,另一方面,既是陶大年夫婦得知真相后的無所作為,也是賀三革他們的一味忍讓退縮,所有因素疊加在一起的最終結果,就是喜鵲的鋌而走險。既然對賀三革們的忍氣吞聲倍感不滿,心懷滿腔怨氣的喜鵲,就自己動手了。在租下了石板胡同的一個民居之后,她開始逐個地給那天參加過賀三革飯局的達官貴人們發(fā)信息,既為賀三革討回必要的賠償,也為自己,更為自己所歸屬的這個社會階層討回必要的人性尊嚴。沒想到,出席飯局的數(shù)人中,只有尚小彬一人,在實地了解到賀三革的凄慘處境后,給喜鵲所提供的賀坤賬戶打了三萬塊錢。但心存悲憫的尚小彬根本想不到,正是自己的這點善心,給公安機關提供了必要的證據(jù),最終使本來行俠仗義的喜鵲以短信詐騙犯的身份而鋃鐺入獄。借助于故事情節(jié)的最后一次反轉,尹學蕓所真切寫出的,實際上是命運所具有的吊詭與難以捉摸的性質。

左馬右各,是一位名叫駱同彥的作家的筆名?!榜槨弊肿筮厼椤榜R”,右邊為“各”,這個拆字游戲,大概就是這一怪異筆名的由來。此前我雖然已經注意到有這么一位作家的存在,但這篇《面花年二》(載《收獲》2018年第3期)卻是第一次深入接觸的作品?;蛟S正因為是第一次接觸,所以帶給我的,自然也就是特別驚艷的感覺。年二本名年大志,因為排行老二,所以便被故事發(fā)生地窯田鎮(zhèn)的人們稱之為“年二”。小說標題中需要稍加留心的,乃是“面花”二字。只有在讀完全篇之后才明白,原來,“面花”指的是男主人公年二臉上一種特別的笑容:“他臉上永遠掛著與己無關、與世無爭、一臉和氣的笑。時間久了,這‘麻場上的人,就都喜歡年二。年二這臉上的笑,也有了名氣。不知哪一天誰說了句:年二笑時,像臉上開著一朵面花。這話就越傳越邪,誰看年二,都覺得他臉上真是開著一朵花。年二不再是原來的年二,他變成了‘面花年二?!弊骷抑砸貏e強調年二是“面花年二”,乃因為這一綽號與他不幸的悲劇命運之間存在著緊密的內在關聯(lián)。小說中的牛姐之所以會選中年二去陪兩位尊貴的女人,與他那如花般的笑容緊密相關。牛姐的感覺沒有錯,“面花年二”的確很討書記老婆崔曉玲與派出所長媳婦黃玉桐的喜歡。不喜歡不要緊,這一喜歡就使得“面花年二”不僅變成了“面首年二”,而且還進一步牽引出了本篇小說的主體故事。

既然年二由“面花”變?yōu)椤懊媸住?,那左馬右各這部中篇小說與性的緊密相關,就是毋庸置疑的一種事實。要想成為“面首”,身上必得具備讓女人特別喜歡、一旦沾上便欲罷不能的“好處”:“年二有讓女人念叨的一點好處,只要是跟他上過床的女人。都暗地里喜歡年二那種疼惜女人的溫存樣子。年二和這些女人沒有感情,但他又讓這些女人感到年二和她們做那事時,內心里充滿真情。”正是憑借著這樣一種特別的能耐,年二在不長的時間內就相繼在床上征服了崔曉玲和黃玉桐。首先是書記老婆崔曉玲。年二的“很藝術”與她丈夫吳東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或許與吳東身為政客有關,他在床上的表現(xiàn)也很“政治”。在為數(shù)有限的性行為中,倘若吳東在上她在下,那就是“上下級關系”,倘若倒過來,那就是典型不過的“反動”行為。關鍵在于,一旦崔曉玲試圖“反動”,吳東馬上就會反過來“鎮(zhèn)壓”這種“反動”。一位政客竟然把性事也變得如此這般“政治”,其了然無趣自然可想而知。但即使是如此“政治”的性事,由于吳東在外面越來越忙,他們之間也幾乎沒有了。

同崔曉玲一樣差不多處于怨婦狀態(tài)的黃玉桐,內心里其實一樣有著對于“面花年二”的渴望。黃玉桐覺出了年二與自己丈夫張繼衛(wèi)的不同。盡管崔曉玲與黃玉桐在床上特別迷戀年二,但她們內心里卻非常清楚,這不過是一場無論如何都當不得真的人生游戲而已。這一點,崔曉玲的感受可謂最為真切:“她知道喜歡是個什么東西。那是人需要,但又最不可靠、還能迷惑人的井。她現(xiàn)在就在這井邊轉悠。她要留神。井水里的影子好看騙人,水桶一晃,就碎掉,水面上還是什么都沒有。她要站穩(wěn)在邊沿上,人不能滑下去?!?/p>

倘若他們之間這種“三人行”游戲能夠一直持續(xù)下去倒也罷了,關鍵問題在于,崔曉玲竟然不知不覺有孕在身了。既然她已經很長時間不和吳東在一起,那這孩子便肯定是年二的無疑。崔曉玲一直有著要一個孩子的強烈愿望,沒想到,到頭來,這個孩子竟然會以這樣一種方式不期然出現(xiàn)。怎么辦呢?首先是瞞著年二,其次,是面對著吳東和盤托出:“吳東一點激烈的反應也沒有,只是說他想要這個孩子。他也希望崔曉玲留住這個孩子?,F(xiàn)在冀南市委正在考察他,過完春節(jié),他有可能升任冀南礦區(qū)區(qū)委書記。崔曉玲說她要離開窯匠街,跟他到礦區(qū)去住。吳東答應了。吳東沒問這個孩子是誰的?!奔热淮迺粤岚嶙吡?,那黃玉桐的搬走也就是遲早的事情。她們倆一搬走,年二一時陷入無法適應的情感孤寂狀態(tài),最后他還由此而徹底丟掉了自己的性命。由于年二獨居在大哥年大勇房子里,一直到死后第三天,才被人們發(fā)現(xiàn),“死了的年二歪著臉,身體有點斜向躺在床上,右側脖頸斜著有一道二寸長的刀口,深及動脈?!钡降资钦l殺死了年二,小說并沒有做出明確的交代。但從文本所留下的若干蛛絲馬跡來判斷,謀殺年二的背后主謀,應該是即將在官場繼續(xù)獲得升遷的崔曉玲的丈夫吳東。有兩個細節(jié)特別耐人尋味。其一,是在獲知崔曉玲懷孕的消息后,吳東特別對崔曉玲說了一句話:“我們有孩子了,這比什么都重要?!逼涠?,已經升任為冀南礦區(qū)政法委書記的張繼衛(wèi)在專門召見牛姐的丈夫、生意越做越大的田福光老板的時候,先后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吳書記強調指出,在穩(wěn)定這件事上,一點不能出亂?!绷硪痪湓捠牵骸斑@事,你懂得該怎么去做?!甭犃诉@兩句話后,“田福光夾著黑色公文包,表情有點凝重地走出張繼衛(wèi)的辦公室?!蔽覀儼堰@兩個細節(jié)與牛姐為什么要特意把“面花年二”拉進崔曉玲和黃玉桐她們的圈子聯(lián)系起來,誰是殺死年二的幕后黑手,自然也就昭然若揭了。“面花年二”的悲劇質點在于,他有意無意之間已經觸碰到了吳東們所能容忍的底線。吳東可以容得崔曉玲有面首存在,但卻無論如何容不得自家孩子有一個“面花年二”這樣的生身父親存在。因為不經意間觸碰到“政治”,年二的悲劇命運就無法避免。

但其實,年二的這一次被殺,已經是他的第二次觸碰“政治”了。年二的第一次觸碰“政治”,還是在他高中二年級尚且對“政治”一無所知的時候。那時候的他,在懵懵懂懂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卷入到了一個“反革命集團”的案件之中,“他只記得他答應任永忠,加入組織。任永忠對他說,我們是同志了。這讓年二有點奇怪,像是他忽然進入到某部電影的場景中,也讓他感到要打破點什么的新鮮。一周后,胡軍秘密地塞給他一個紙卷,年二展開一看,是自制的委任狀。上邊寫著:茲委任年大志同志為‘月亮黨特別行動隊少將旅長?!蹦晟贌o知的他,很快就為此而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將一伙高中二年級學生年幼無知的戲仿行為當作“反革命集團”的案件來加以處理,其不當之處,其實是非常明顯的。但當時的年二由于懵懵懂懂間對“政治”的觸碰而被判處勞教,卻是確鑿無疑的一種事實。如果說第一次觸碰讓他勞教三年,并在勞教被解除后只能成為“面花年二”,并以“面花”的方式融入到崔曉玲與黃玉桐的圈子里,那么,他第二次觸碰“政治”的后果就更加嚴重,使他徹底丟掉了自己的小命。在《面花年二》這部看似穿插不少性事書寫的中篇小說中,通過年二這個“只是雨后路面積起的水洼中的一滴水”式的普通人的人生悲劇,作家左馬右各一方面對不盡合理的“政治”提出了強有力的詰問,另一方面充分地寫出了人類個體命運在殘酷“政治”面前的吊詭與無常。

最后,我們不能不提到的,是那一首貫穿文本始終的童謠,以及小說結尾處關于崔曉玲和她七歲女兒的描寫。那首童謠的內容是:“窯匠街,五里長,到處都是鍋盔墻。鍋盔墻,鍋盔墻,鍋盔房里藏娘娘!”結尾處的場景是,那個長得格外漂亮的七歲小姑娘和同伴一起,一邊跳著皮筋,一邊唱著童謠,而不遠處的門樓下,“站著一個豐腴嫵媚的女人,她像剛剛出現(xiàn),又像是在那里凝立許久;那樣子,仿佛陷入到無限凝滯的時光和回憶里。”我們無法否認以上描寫所具有的那種強烈藝術反諷意味。崔曉玲和漂亮女兒享受著天倫之樂的生活,那么,那個命運不幸的“面花年二”呢?面對此情此景,我們所油然生出的,也就只能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無端感嘆了。

讀過作家鮑十的中篇小說《島敘事》(載《鐘山》2018年第1期)已經很久了,一直想著要為這個中篇小說寫點什么,為什么鮑十的這部《島敘事》令我念念不忘呢?或許與這部小說的歷史容量大因而藝術飽滿度高緊密相關。在很多小說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因注水而過度膨脹的藝術弊端的當下時代,如同《島敘事》這樣高度濃縮,在三五萬字的篇幅內,包容近一個世紀時間跨度的中篇小說,可以說非常少見?!皪u敘事”這個標題,很容易給讀者造成的一種錯覺,即這是一部以那個孤懸在海中狀似荷葉的荷葉島為敘事者的實驗性小說。在讀完全篇之后,我們方才明白,這是一部中規(guī)中矩的采用了第三人稱全知敘事方式的小說作品,那個荷葉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被看作是一個擬人化之后的敘事者。結合文本所欲傳達的長達一個世紀的歷史風云變幻來看,鮑十的本意是想讓這個荷葉島成為歷史風云變幻中自始至終的在場者或者見證者。我們不妨把“島敘事”理解為以這個荷葉島為中心的一種歷史敘事。

雖然《島敘事》的敘事時間長度差不多一個世紀,從女主人公云姑婆即云英珠幼年時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直寫到了當下時代,到這個時候,云姑婆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耄耋老人。深諳小說寫作規(guī)律的鮑十,沒有平均使用力量,他只是睿智地抓住了三個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就再現(xiàn)了近百年來變幻無常的歷史風云。首先一個歷史節(jié)點,是抗戰(zhàn)時期。這個時候的云家,尚屬荷葉島上的殷實之家。既然家境殷實,那把自家孩子送出去讀書求知,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到了云姑婆五歲的那一年,即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的1937年,她的兩個哥哥云方和云正,就被父親云蓮生送出去讀書了。云蓮生根本不可能想到,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兩個活蹦亂跳的兒子,竟然會一去不復返。兄弟倆讀書接受教育的一個直接結果,就是家國情懷的養(yǎng)成。時值抗戰(zhàn)時期,投筆從戎積極報效國家,自然也就成為他們家國情懷的直接體現(xiàn)。只是給父母寫了一封辭別的信函,兄弟倆便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抗日的戰(zhàn)場。兄弟倆投筆從戎的結果,竟然是雙雙為國捐軀。只不過,他們倆為國捐軀的消息,一直等到云姑婆十七歲,也即1949年的時候,方才從他們的戰(zhàn)友梁久榮那里得到確切的證實。

與梁久榮的到來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第二個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1949年后的“土改運動”。全國范圍內的“土改運動”,始自1947年冬,終結于1952年冬,前后歷時五年。或許與荷葉島相對偏僻的地理位置有關,這座島上的“土改運動”從時間上說是比較滯后的。梁久榮1949年來到荷葉島的時候,這個地方正處于從根本上顛覆改變了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土改運動”期間。梁久榮的到來,一方面確證了云方與云正的死訊,另一方面也為他與云姑婆的最終聯(lián)姻提供了現(xiàn)實的可能。這一歷史節(jié)點,有兩個細節(jié)不容忽視。其一,是梁久榮的被迫更名。在決定與云姑婆成親后,云蓮生向他提出了更名的要求。云蓮生之所以要求梁久榮更名為梁玉昌,主要還是因為他曾經在國民黨的部隊里當過兵,與共產黨的部隊面對面打過仗。其二,是時過不久之后云蓮生和云程氏莫名其妙地雙雙亡故。那一年九月的一天,云蓮生與云程氏一起駕著一只小舢板到海上去了。雖然出門時說是去看一個熟人,但卻從此就下落不明了。云蓮生夫婦為什么要自我失蹤呢?與那個時候的政治氣候緊密相關。首先,是工作隊進駐荷葉島。在云姑婆的記憶中,父親曾經對她說過自己家財產即將被瓜分的事情。只要我們將工作隊來到荷葉島的細節(jié),與云家財產即將被瓜分的細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就不難明白云蓮生夫婦為什么要神秘地自我失蹤。他們夫婦是在以這種方式來向這個不公平不合理的時代表示一種無聲的抗議。

第三個歷史節(jié)點,就到了所謂市場經濟的當下時代。如果說前一個歷史節(jié)點云姑婆們感受到的是某種政治力量的壓迫的話,那么,到了這個歷史節(jié)點,壓迫著云姑婆們的就是一種經濟力量了。我們當然應該對經濟的強勁發(fā)展表示充分肯定,但同時,我們也不能不意識到它對文化傳統(tǒng)造成的沖擊與破壞。有兩個細節(jié)不容忽視。其一,是由張千主導的荷葉島首次拆遷。面對著一些不愿意被拆遷的住戶,張千們所使用的,竟然是一種肆意折磨整治的無賴手段。先是深夜時分把“釘子戶”的窗玻璃打破,緊接著便是人為的經常性停電。一番折騰下來,這些“釘子戶”只好被迫同意搬遷了。其二,是后來老況聯(lián)手晏寧寧所主導的拆遷。倘若說此前張千的拆遷帶有明顯的暴力色彩,那么,這一次拆遷就“溫柔敦厚”了許多。但強制性地迫使原住戶搬走,卻毫無疑問是他們的終極目標。面對著他們“彬彬有禮”的步步緊逼,如同云姑婆這樣已經是耄耋之年的老人當然毫無還手之力,最終只能乖乖地就范。但云姑婆一直在為已然存在了很多世代的祖宗祠堂的被拆除而耿耿于懷、心有不甘。假如我們把云姑婆心心念念的祠堂理解為文化傳統(tǒng)的一種象征的話,那么,云姑婆們反對、拒絕拆遷的行為,自然也就變成了對于文化傳統(tǒng)的自覺維護,其意義和價值絕對不容低估。

一座很不起眼的小海島,三個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構成了鮑十的中篇小說《島敘事》。九九歸一,在一部中篇小說中,能夠借一方小島而藝術地凝結表現(xiàn)百年歷史風云,充分見出作家鮑十非同尋常的思想藝術才能。

注釋:

①王國維《人間詞話》,第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5月版。

②張輝《假如 骉紅樓夢 骍沒有第一回》,載《讀書》2014年第9期。

③④王春林《一部憂憤深廣的社會問題小說》,載《小說評論》2010年第4期。

⑤陳彥《骉主角 骍后記》,見陳彥《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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