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河是個地名，鐵路地圖上能找到，藏在湖北松滋的大山里，沉睡了幾千年，直到20世紀70年代才沸騰起來。

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三線建設(shè)一天不搞好，我一天都睡不著覺?！庇跁r，號稱大荊州的荊州地區(qū)擁有一千多萬人口，管轄12個縣。那年代最突出的政治，就是支援三線建沒，興建枝柳鐵路是三線建沒中一項重要工程。枝柳鐵路于1970年9月開工，修筑梅溪河鐵路大橋的工程由鄰縣石首獨立團承擔(dān)。

一位當代大學(xué)生的命運緊緊與梅溪河連在一起……

一、如果你不信，我讓你寶馬變病馬！

呼，一輛紅色寶馬在學(xué)生接待中心停下。車上下來的肯定是位車模，誰家的漂亮美眉好前衛(wèi)，兜臀裙裹著微翹的屁股，修長的兩腿走著摩登，酸溜溜地說：“學(xué)弟，好養(yǎng)眼，信息工程系的，我是莉娜，新手上路多多關(guān)照。”叫莉娜的唇齒開口，迎來多數(shù)男生的應(yīng)諾和女生的驚訝之聲。

原來也是學(xué)生，重口味。齊正沒拍馬屁的意思，是哼哼還是嗯嗯：誰跟你學(xué)弟，你未必是學(xué)姐。

操場上，這對男女在服飾上有明顯落差，用并不夸張的口氣說，車價別談，僅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加起來在農(nóng)村蓋幢兩底一樓的房子絕對沒問題，一樣一樣算出來聽聽，有必要嗎！簡單的一條貼身內(nèi)褲三千元。

齊正穿的能和她比？沒得可比性，里里外外是軍用品，但很精神，按時尚說法：帥呆了，酷斃了。進入高考倒計時，齊正對病榻上的父親夸下?？冢骸澳繕耸莾蓚€第一（全縣、市文科第一），一個第三（全省文科第三），拿不到獎學(xué)金和全免的指標，這書我就不讀了?！彼脑拑冬F(xiàn)了，齊正是提前上學(xué)報到的，在華中師范學(xué)院旁邊的社區(qū)衛(wèi)生所租了間小房，為的是方便父親就診，一切安排妥當，開始當義工張羅迎新生的接待宣傳工作，這是學(xué)生離開父母走向社會，開始獨立生活的第一步。

莉娜的到來與眾不一樣，氣度不凡，又有點氣焰囂張，那架勢唯我獨尊。她點開后備箱，里面堆放著四個不同顏色的拉箱包，沒目標地說：“誰幫下忙，幫我拿到女生宿舍，一個拉包五十元，誰干？”

齊正沒搭理，提著拉包跟在莉娜屁股后面走，不耐煩地說：“一扭一扭的能不能扭快點，我看你屁股都扭出花來了?！?/p>

身后自然有人議論，但沒有第二個人愿意伸手給個方便，全圍上寶馬和莉娜攀高枝。

“有你這么說話的嗎？討好女生不會讓你吃虧?！崩蚰然剡^頭正眸了齊正一眼，這個男生有點亮，也有點土，土得腳上的解放鞋后跟還散了線縫。但她心里想和他多說話。

齊正放下包，沒來得及喘口氣，從四樓跑到一樓，又從一樓跑到四樓。莉娜掏出二百元錢和氣地說“買雙皮鞋或運動鞋，學(xué)生不要太寒磣。”

齊正沒伸手，說他是義工，義工收費就失去了做義工的意義！

“這不是工錢算贊助、捐贈，我莉娜沒有惡意。”現(xiàn)在輪到她跟在齊正的屁股后頭有點央求地請他收下，還請齊正出主意想辦法找個車位，條件是雙休日可免費帶他逛街。

這話是說急了，還惹毛了齊正不平衡的仇富心理，他吼了句：“你以為萌萌噠！哪有開車上課的學(xué)生！要顯擺自己掙錢，當富二代算哪根蔥，如果你不信，我讓你寶馬變病馬！用磚頭戳幾個眼兒?！?/p>

“站著說話不腰痛，戳幾個眼兒，你只當破塊皮一元錢打個疤完事？曉得不！一指甲殼大的位置涂點漆收你一萬兩萬，你還叫好，鄉(xiāng)巴佬?！崩蚰然鹆?，美眉瞅了瞅齊正，臀部靠著車尾，蹺起左腿擱在右膝蓋上，擺起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最氣人的是她拉開肩包，露一疊疊紅色人民幣，用手嘩啦啦地扇著，嘴里哼著《等哥有了錢》：“等哥有了錢，我想花我就花，抽煙抽中華，吃飯我點龍蝦。等哥有了錢，我什么都不怕，開車開寶馬，購物我上燕莎……”

趁人不注意，齊正從花臺里翻撿出一塊足有二十斤重的麻點大理石，嘴里一呼一吸噴出熱浪，大步朝莉娜的寶馬靠近“如果你不信，我讓你寶馬變病馬！”

幾個看熱鬧的新生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一大個頭男生抄后路攔腰抱住齊正，其他人從齊正手中甩開石頭。

莉娜氣鼓鼓地講：“你砸！你砸！砸我的車，你賠得起……你賠得起啵？”

這話似乎提醒了齊正，他突然紅臉巴稀，裝出笑臉，連說：“一時沖動，對不起！”

報到的新生們，笑著鬧著：“這人變臉快，大丈夫能屈能伸?！?/p>

砸車風(fēng)波，暫告一個段落。

第二天正式上課，老師特意介紹了齊正同學(xué)的情況。

此后，莉娜對齊正刮目相看……

二、枝柳鐵路上綻開愛情花

這老人也不是太老，六十四歲，極少徒步，最多出來曬曬太陽。年輕時參加了1970年9月動工興建的枝柳鐵路，在三線建設(shè)兵團里是有名的共青團突擊隊隊長，雅號甩錘大王。

那個時代的人，講究忠誠，發(fā)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敢與天斗與地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他的真實的名字與齊正有關(guān)。

三線建設(shè)按部隊編制，由師、團、營、連組成，一切行動半軍事化。毛主席對三線建設(shè)作了很多指示，“三線建設(shè)一天不搞好，我一天都睡不著覺”就是其中一條。

臨時組成的民工隊伍，出發(fā)前還專門做了行軍訓(xùn)練，學(xué)打背包。公家發(fā)的生活用品，一件短棉衣，一條毛巾，一個口盅，一件油布雨衣，鋪上一塊塑料布用背包帶把棉被和短棉衣捆扎成四四方方的行軍背包。

湖北石首組成的民工師分三個團，由陳萬年書記任師政委，其中有個獨立團，挑選的18歲至22歲農(nóng)村青年，和參軍入伍的條件差不多。

石首縣的民工大部分分配在松滋縣西離。獨立團的主要任務(wù)是修建梅溪河鐵路橋，工棚搭建在山區(qū)農(nóng)戶家中或工地，吃大鍋飯不講究營養(yǎng)，只管吃飽，每人每天補助一毛八分錢的生活費，偶爾吃頓紅燒肉，每隔一段時間“毛澤東思想文工團”來慰問演出，放電影是常有的事，文化生活并不貧乏，“毛澤東思想文工團”里有女演員，民工們見了比過年吃肉喝燒酒還興奮。為了防止意外，女演員住的臨時工棚專門派解放軍站崗放哨。

上工之前如果看到有文藝演出海報貼出來，保準工程進程特別快，早早就完成任務(wù)，從不抹“百雀靈”香香的民工，出門時要抹一點，別讓吹過去的風(fēng)夾著男人味，熏暈?zāi)切┙鹬τ袢~的女演員。

省供銷社為了滿足民工的需要，在民工密集區(qū)設(shè)有臨時營業(yè)點，主要是供應(yīng)香煙肥皂一些日常用品，營業(yè)點上安排有一男一女，男的楊益君，女的楊翠娥，是父女。

“為人民服務(wù)”這句話是毛主席說的，枝柳鐵路是毛主席主張修的，勞動大軍像打了雞血，喝了興奮劑，積極性高得很。這父女倆經(jīng)常挑著貨擔(dān)服務(wù)到工地，楊益君賣貨，楊翠娥收錢，怪就怪在找零錢時民工拒絕收紙幣，而且拿硬幣一次性拿不穩(wěn)，要反復(fù)在楊翠娥的手掌心上折騰幾次，時間長了翠娥的手掌被硬幣刮起紅診。從此，楊家父母再不找硬幣了，什么原因？男人們干的事男人們心里知道，在那無性歲月里就是想沾點便宜，多摸幾下女人的手掌心。

雅號叫“甩錘大王”的突擊隊隊長齊開勝，是從石首參加修筑枝柳鐵路大軍的一員，拿跟木棒坐在隱蔽的地方站崗放哨，每當有色狼出現(xiàn)的時候，保準齊開勝就會站出來，一次是巧合，第二次是偶然，三次、四次呢？

楊益君是過來人，明白這意思，在這荒山野嶺有人站出來捍衛(wèi)女孩的尊嚴，做父親的應(yīng)該是求之不得，當然他怕翠娥一不留神看上了白天打甩錘，晚上還熬更守夜的人咋辦？其實，楊翠娥已到了含苞欲放的花季，除非腦殘的人才不知道齊開勝的心思。暗地里楊翠娥為齊開勝送過暖身子的酒和下酒的花生米，同來參加“三線建設(shè)”的小年輕，看見五大三粗的能把甩錘打出花來的齊開勝喜歡上了營業(yè)點上的楊翠娥，一個個急流勇退，生怕那八磅的鐵榔頭錘扁了自家腦殼。

當年的甩錘大王，后來變成咋樣了呢？

三、班會上的話不是為了贏得同情

班會上老師要齊正把他的身世介紹一下。

老師的話音一落，教室里掌聲中彈出回音：“一個學(xué)生背著父親上大學(xué)，里面一定有他悲壯的和鮮為人知的感人故事?！?/p>

齊正站起來，向老師和全班的同學(xué)鞠躬謝過，趾高氣揚地面帶怒氣：“我一生中不會原諒一個人，說出來大家可能瞧不起我，這個人叫楊益君，是我外公，我恨他，他走了我也沒去他墳上磕個頭。如果沒有齊開勝熬更守夜地護著楊翠娥，她早被狼世界撕咬得遍身是傷，無非齊開勝是個鄉(xiāng)巴佬，你楊益君的姑娘是吃國家糧的，鄉(xiāng)巴佬就沒有追求吃國家糧的姑娘的權(quán)利？”

當時齊開勝和楊翠娥互有好感，一次在一個巖石洞里兩個人正親嘴巴親得歡，楊益君突然像個陰魂不散的惡魔出現(xiàn)，棒打了一對鴛鴦。

這事兒一出，沒隔幾天楊翠娥調(diào)走了，齊開勝開始漫無邊際地找他心愛的姑娘，還跟楊益君打了一架。

枝柳鐵路1978年12月1日在湖南永順縣官壩站接軌鋪通。自從楊益君把楊翠娥與齊開勝隔離開之后，齊開勝從湖北的松滋找到湖南的懷化，沿著883公里長的枝柳鐵路，扛著一把八磅的鐵錘走走停停，靠他打的一手甩錘，邊打聽邊打錘。

這年12月26日在懷化舉行通車典禮，你說巧不巧1 26日是毛澤東的生日，齊開勝在鼎沸的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骨瘦如柴的楊翠娥。

萬莉娜帶頭鼓掌，從曲折的故事中發(fā)出感慷：“有情人終成眷屬?！?/p>

齊正并不輕松地繼續(xù)他的話題：“世界上我最懷念的是一個女人，這個叫楊翠娥的女人，她是我母親，一個女人，用她脆弱的肩膀托起了我的生命。是的，我同意學(xué)妹的說法，這個故事很曲折。那時的楊翠娥面目全非，她的肢體只是一具干枯的身軀，全身失去肌體功能，齊開勝是靠她的外型和神態(tài)認出楊翠娥的?！?/p>

“1978年底支援枝柳鐵路建設(shè)的石首民工陸續(xù)撤回，枝柳鐵路與焦柳鐵路兩條線原則上1988年合并，鐵路全長運營里程1645公里，與太焦鐵路等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中西部地區(qū)的一條南北向鐵路干線。齊開勝再也沒讓楊翠娥離開他，在枝柳鐵路工地旁的小山洞臨時支撐起一個家，三線工地需要這樣里手的錘手，有干不完的活，雖然工資不高，那年代也不需花什么錢，他把掙來的錢用來為楊翠娥治病療養(yǎng)，有點空閑就上山打獵為心愛的人補充營養(yǎng)，慢慢地慢慢地楊翠娥身上有了肌肉，膚色有了光澤，臉上出現(xiàn)了紅暈，這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為自己心愛的人療治生理心理上的創(chuàng)傷，在建設(shè)工地的山洞里呆了五年多。我不想細說我外公是怎么企圖阻撓他女兒的婚事的，簡直是個變態(tài)?！?/p>

齊正說得咽哽，沒讓淚流下，牙齒咬著下嘴唇，齊整整的牙齒印滲出血跡。1983年一天的一個夜晚，楊翠娥突然羞答答地對齊開勝說：“你抱緊我，我有了女人的沖動和感覺，我們可以做夫妻了?！?/p>

齊開勝興奮地抱起楊翠娥走出山洞，對著空曠的山野呼喊：“感謝上帝，我成功了，我要回家?！苯K于回到了他闊別了十三年的石首縣東升人民公社鴨子湖村他的家鄉(xiāng)。

村民沒認出邋遢的穿著一件千瘡百孔的風(fēng)衣，滿目蒼涼的齊開勝，是同村參加枝柳鐵路會戰(zhàn)的剃頭佬齊師傅，識出了貨郎妹子楊翠娥，才搞清以往的艱苦歲月。

齊師傅拿出他的看家本領(lǐng)，理順了齊開勝拉碴的胡子和滿頭散發(fā)，讓他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才識“廬山真面目”。齊開勝是18歲那年離家的，回來時已有31歲，經(jīng)過齊師傅婆娘一張羅，在全村人的幫助下，這對苦難的新人進入了洞房。三年后齊正來到了人世間，鴨子湖村的村民說楊翠娥是方圓幾十里長得最水靈的年輕媳婦，齊開勝從來不讓他老婆下地干活，楊翠娥在齊開勝的心里比齊正重要。

三歲那年的夏天，齊開勝在鴨子湖里捕魚，楊翠娥帶齊正看熱鬧，小孩子雙腳一落地圍著湖堤跑得歡，前面一個坎被雜草蓋得嚴嚴實實，腳踩空了滾進湖里，不識水性的楊翠娥跟著跳進水里，鴨子湖水很深泥巴也淤，湖水淹沒了楊翠娥的頭，楊翠娥用雙手將齊正舉過頭，等到齊開勝把楊翠娥撈起來的時候她全身已經(jīng)僵硬，但她始終保持雙手高舉的勢態(tài)。下葬時，齊開勝跑到劣馬山砍倒一棵兩人合抱粗的樟樹，請人做了口三米三長的巨棺。大熱天的讓楊翠娥的頭枕著自己的手腕，直到尸體發(fā)出異味才使他們夫妻分離，陰陽相隔。

講到這里，齊正突然屏住氣力，失控地大聲呼叫：“媽，我想你！”

隨著齊正的呼叫，全教室傳出不停的抽泣聲。

四、歷史想這么說

齊正背著父親進了學(xué)校，倆人朝夕相處交流的時間超過以往任何時候。很小的時候，父親的臉像把吊起的刀，動不動就兇人熊人，作業(yè)本上不得留有一點兒墨汁，鉛筆削得又尖又細，當然父親不會輔導(dǎo)作業(yè)，檢查正確與否的唯一標準是對勾和叉，無論是語文還是數(shù)學(xué)，發(fā)現(xiàn)叉準挨打。齊正會自覺地拿出掛在門栓上的戒板交給父親。戒板是桑木片做的，細長有彈性，不傷筋骨傷皮肉。父親抽打時毫不留情，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鳎蛐⊥狄粯託埧?。父親咬牙切齒，地邊抽邊吼：“看你打叉……”到了四年級以后，戒板就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shè)。

女人有點怪，那么清高目中無人的萬莉娜，在齊正面前表現(xiàn)出一副溫順和善的樣子，也不嫌棄咳嗽氣喘，喉嚨里呼嚕嚕像在拉風(fēng)箱，聽了令人惡心的病人齊開勝，有時還捏著空心拳在齊開勝的背上敲敲打打，雙休日還吆喝一幫義工，將出租房前后打掃得干干猙凈。齊開勝人聰明不傻，落眼便知這姑娘是在討好一個人，喜歡上了自己的兒子，想到自己的婚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從心里他非常排斥姑娘的討好賣乖，又沒理由拒絕。

21世紀初，社會有一股“去毛化”的聲音。齊開勝憑著對毛澤東最樸實的感情，理論上講不贏別人，身體上也拼不過別人，他以自己修鐵路的事實，告訴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中國沒有毛澤東思想不行，中國走資本主義道路不通，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救中國，人沒有信仰，一生無追求，人沒有奮斗目標，一事無成。每當人多的時候，齊開勝就準備一瓶銀黃平喘氣霧劑，握在手里準備急用。

一般在開講之前，齊開勝就提前噴射幾下銀黃平喘氣霧劑，免得氣促、氣短：“枝柳鐵路是三線建設(shè)的一部分，‘毛主席說三線建設(shè)要抓緊……即使提前一個小時也是好的，這是毛家大爹說的，枝柳鐵路沿線兩邊居住著漢族、土家族、苗族、侗族和壯族等民族，這里山高林密，水急路險，交通一直不便。枝柳鐵路建成通車后，整個湘西地區(qū)就有四分之三的縣通了火車。你們說說，毛主席一年到頭能坐幾次火車，修好了讓咱老百姓坐，為咱老百姓謀福利，偏遠農(nóng)村、山區(qū)有大量的木材、藥材、特產(chǎn)和外地的農(nóng)業(yè)機械、化肥農(nóng)藥、工業(yè)設(shè)備、輕工業(yè)品，等等，都可以源源不斷地運出運進。這樣的領(lǐng)袖你不喊他萬歲，你不祝他萬壽無疆？”

齊正關(guān)心的是鐵路修筑的艱難過程，地勢險峻的沿線各地，穿過武陵山和雪峰山脈，飛越奔騰湍急的澧水、酉水、武水、沅江、渠水等河流。不少地段通過斷層、溶洞、暗河、流砂和軟土層，工程非常艱巨。據(jù)統(tǒng)計，全線完成的土石方達1.05億立方米，如果堆成高寬各1米的長堤，可以繞地球?qū)⒔?周。橋梁、隧道加在一起達222公里，占線路總長的四分之一以上；其中隧道總長172公里。許多地段橋梁、隧道相連，有些車站就設(shè)在橋上和隧道之中。

學(xué)生們把這種熱情說成狂熱政治，沒有工資，不講工錢，只管飽卻沒油無肉的三餐飯，甩鐵錘、打鋼釬、鉆山洞，不辭勞苦地用拼命加革命的大無畏精神為祖國修橋輔路，人的精神思想被政治俘虜。

學(xué)生這種言論，使受過毛澤東思想教育的人聽到心里很不是滋味，人總是要有一種精神，沒有精神，哪來的靈魂，沒有靈魂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齊開勝知道這就是代溝：“苦，想想長征二萬五；累，想想革命老前輩。我們獨立團的主要任務(wù)就是修建梅溪河鐵路大橋，那時還是抓階級斗爭的年代，屬‘文化大革命時期，來自各縣的民工遠離妻兒老小，住工棚、洗冷水，出工早收工晚，一身汗水一身泥，一心一意趕進度，寧可蝕掉一身肉，等著毛主席坐著火車來驗收。”焦柳鐵路原分為北南兩段。北段從河南焦作到湖北宜都（原名枝城），稱為焦枝鐵路，于1969年動工，1970年建成。南段從湖北宜都到廣西柳州，稱為枝柳鐵路，于1970年動工，1978年建成。1988年兩條鐵路合并，改稱焦柳，鐵路全長運營里程1645公里，北端月山站同太焦鐵路聯(lián)網(wǎng)，南端柳州南站同湘桂鐵路、黔桂鐵路接連。焦柳鐵路連接數(shù)座工業(yè)重鎮(zhèn)，與太焦鐵路等共同構(gòu)成了中國中西部地區(qū)的一條南北向鐵路干線?！?/p>

三線建設(shè)已成為歷史，隨著如今鐵路線路的更變、改道，以靠近城鎮(zhèn)為重點，當年的鐵路曾經(jīng)發(fā)揮的作用逐漸被人們淡忘，但參加三線建設(shè)的民工永遠銘刻在心，齊開勝能忘嗎？不會！他佝僂著直不起的腰，咳喘著漲紅的脖子，望著花一樣的萬莉娜，想說……

五、大學(xué)里的垃圾哥

他私下誠懇地向老師說明不擔(dān)任班長的原因，而且一定要老師保守秘密。要說秘密，現(xiàn)在無密可保，間諜滲透進各行各業(yè)。

齊開勝的婆娘走了，他的腰也直不起了，也許在山洞里呆長了風(fēng)寒勞傷引起的，整天佝僂著身子咳喘不停，久而久之只要行走，哮喘得頭脹脖子粗，眼珠子突出來快要落地，靠吃麻黃素過日子。兒子考上大學(xué)之后，齊開勝的一個念頭是不拖累兒子，不當兒子的累贅，想用細麻繩結(jié)果性命，他連死的力氣也沒有，爬不上凳子，麻繩扔不過梁。最終被兒子齊正發(fā)現(xiàn)他的“壯舉”，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立下誓言：“完成學(xué)業(yè)照護父親兩不誤。”

一個大學(xué)生花五元錢買副大墨鏡，捂上個大口罩，早晚提個蛇皮袋，手持細木棍鐵絲鉤或火鉗，瞄準垃圾桶拾撿可以換錢的廢舊物，寒冬臘月天天如此。

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是個好奇的女孩子。她跟蹤了一個星期，并向?qū)W長表明態(tài)度，要加入志愿者行列，遭到嚴厲拒絕。

“別那么嚴肅嘛！我唱首呂方演唱的《朋友別哭》給你聽，詞寫得特好?！苯欣蚰鹊膶W(xué)妹一個人唱開了：有沒有一扇窗，能讓你不絕望，看一看花花世界，原來像夢一場，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輸，有人老，到結(jié)局，還不是一樣……

“不要這樣呀，么意思嘛！唱一半，留一半，吊人胃口，特討厭！”“垃圾哥”摘下口罩，狠狠地瞪了莉娜一眼。

接下來莉娜深情并茂唱完了這首歌。

盡管如此還是沒得垃圾哥的好感：“你知道唄？你把我搞得一點自尊都沒有，我是個漢子。你老跟著我干嗎？一大清早就猴在寶馬車里等我撿滿一袋回收品，非要拉著我一起回校，天一黑還幫我撿垃圾撿空礦水瓶，別人肯定笑你是個神精病，腦袋里進了一桶水，漫到地上還能淹死一屋人，你一個大款小姐、富二代，跟著我沒身份的掉價?！?/p>

萬莉娜不急不燥、嘻嘻哈哈地不在意地說：“我當志愿者，誰笑話磕掉他的牙！”時間長了，這一跟就跟到大二下學(xué)期，兩人自然有些形影不離，有時又你掐我，我掐你，相互埋怨說是狗咬呂洞賓。

話得從頭說起，齊正干嗎要撿垃圾過日子？缺學(xué)費，缺生活費，缺電話費？反正是缺錢花。學(xué)友們知道真情后，除了尊重、佩服，更多的是同情，廢紙廢垃圾能換錢的廢棄物給齊正攢著，外出喝完的礦泉水瓶，扭成麻花也舍不得丟。

不知為啥，齊正跟萬莉娜鬧翻了。

齊正的聲音忒大：“你算我什么人？養(yǎng)兒防老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我有擔(dān)待這書就讀，我有能力父親的病要治，醫(yī)藥費你給我爸包了，你家門朝哪開，樹朝哪栽，憑什么？”

“憑什么，憑一顆包容的心，憑我家境比你好，憑我是你學(xué)妹，這些夠不夠？”萬莉娜好心反駁，還賣了個萌。

齊正不領(lǐng)情地從“寶馬”后備箱提出回收物就走：“什么意思，我說過多少遍，你家有錢，你是闊小姐，離我遠點行不行！和你站在一起我不自在，沒一點自尊，別人看錯都不往我身上挪一眼，你除了萌噠噠，那穿的戴的誰會想你是個學(xué)生，你不羞辱我，你心里不自在是吧？全中國哪有開車撿垃圾的？莉娜你發(fā)現(xiàn)沒有，你跟著我撿垃圾時我板著臉，不開心，你不在的時候我哼歌，高興。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是討厭、討厭你！”

這個萬莉娜不但不惱反而追上去，從齊正的肩上拽下蛇皮袋往車方向走，回過頭去朝齊正笑，這一笑笑出不麻煩，萌萌噠的千金小姐哪干過體力活，礦泉水等廢品雖沒重量，放在萬莉娜的肩上如泰山壓頂。莉娜發(fā)出“哦、哦、哦”失衡的聲音，眼看要搖晃倒地。

齊正反應(yīng)疾快，迅猛沖過去一把抱住魔鬼身材的學(xué)妹萬莉娜。

萬莉娜望著齊正，眼淚漱漱地往下淌。

齊正嚇壞了，慢慢地把莉娜移進車后排座，一膝跪在地，一膝托著莉娜的踝關(guān)節(jié)，摸著、揉著、問著、心疼著。

“我不疼，只是輕輕崴了一下！”莉娜的眼神那么溫順地閃著光：“我是感到幸福，有你護著我，而且你是第一次抱我，那種感覺你知道嗎？那種女人被男人抱的感覺，整個心就像在騰云駕霧。齊正，我好喜歡你，真的好愛你?！?/p>

齊正放下莉娜潔白細長如蓮藕般的腳，沒有用貪婪的目光和色狼似的眼神看著女神般的萬莉娜，而是有點質(zhì)疑地說：“我抱過你嗎？縱然剛才一時沖動傷害了你，也是出于無奈，是怕你摔倒，當然你是美女，我不是英雄，所以說不存在英雄救美。我是本著人之初、性本善的本能去保護弱者。你說喜歡我，我說聲謝謝，一樣的心我也是，真的有點喜歡你。至于愛，我高攀不上，從沒有這種奢望，希望請你：放棄你很可怕、很不現(xiàn)實的想法?！?/p>

“反正我一輩子黏著你，非你不嫁！”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和你斷交，你知道我們之間的懸殊有多大嗎？”

“不知道！知道的懸殊你是男生我是女生，我長發(fā)及腰，你身壯如牛?！?/p>

“你你……跟我瞎掰，回去！”齊正回到校外的出租房，推開門喊了聲“爸”，不見回音……

六、婚姻的最低籌碼，是門當戶對

喊聲，震驚了校園。

那個背著身患重病的父親上大學(xué)的齊正，曾經(jīng)受到社會和各界愛心人士關(guān)注的齊正，不接受任何人的捐贈、靠撿垃圾維系生活的齊正的父親走了。

這么孝順懂事的孩子，怎么會讓父親生氣，導(dǎo)致絕食身亡？縱有千張嘴也堵不住輿論的責(zé)罵，不管有多少個版本，鐵的事實證明齊開勝確實死在那間窄小的出租屋里。校方拒絕醫(yī)生、警方和嗅覺靈敏的媒體干預(yù)，這會使正常死亡變得非常復(fù)雜。

當然，這不是校方說了算，各自職責(zé)所在，校方不得不召開一個小范圍的新聞發(fā)布會。

輿論把齊正推向風(fēng)口浪尖，他堅強地沒向任何人作任何解釋，包括萬莉娜在內(nèi)。當然，媒體是從一個病入膏肓的老父親、不堪拖累子女而絕食身亡為切入點來播報事由的真相。

有一點是萬莉娜怎么也無法想象的，齊正父親的死會涉及到她。

齊正坐在校園的池塘隱避處哭了很久，手里捏著的那封信，是父親的遺書，寫得很長，幾乎是篇自傳，他怕莉娜聽到哭聲找過來。

對于湖北松滋的交通，松滋人心中曾有一個傷痛。20世紀60年代末期，國家著手興建枝柳鐵路。在確定路線時，曾征求松滋當時領(lǐng)導(dǎo)的意見，擬定鐵路途經(jīng)松滋城關(guān)新江口。在那個糧食匱乏、以糧為綱的時代，松滋縣的領(lǐng)導(dǎo)決策層放棄了這一天賜良機。最終，枝柳鐵路西移松滋山區(qū)，遠離城市。至今，松滋人都為此遺憾不已。

你不能一口否定時任領(lǐng)導(dǎo)的決策，當時這一決策也受到人民群眾擁護，哪曉得社會發(fā)展得快，起決定作用的是交通速度。有人喜歡瞎起哄，怪罪當官不為民做主?？墒橇呤甏?，你打起燈籠也很難在縣委大院找出個挎兩支鋼筆的大學(xué)生，清一色的苦大仇深的工農(nóng)干部，多塊地多種糧食，不讓老百姓餓肚子的就是好官。

齊正想著父親以前說過的一些話，不經(jīng)意地撿起一塊瓦片打出水漂，人工湖立馬泛起漪漣，微微的水花向外延伸，湖里游過一群小魚，聽見響聲驚慌失措，四處逃逸，散而又聚，垂釣者說魚兒的大腦記憶只有七秒鐘，出了天大的事很快忘卻，不然怎么鉤在一個現(xiàn)窩里一天能釣十幾斤魚，說的有道理。

齊正得意地抿下嘴，苦苦地淡笑，死死地盯住父親留下的那段話：兒子你記住，找老婆是要和你過一輩子日子的，婚姻的最低籌碼是門當戶對，咱是鄉(xiāng)里人，鄉(xiāng)里人要記住鄉(xiāng)里人說的“龍配龍，鳳配鳳，老鼠生來會打洞”這句話，不要去攀什么高枝，樹越高葉桿兒越脆，摔下來不斷胳膊就斷腿。人要常配一個小鏡子，有事沒事照照自己長得啥模樣，父親是誰，母親是誰，家在哪。我愛你媽，我喜歡你媽，你那外公就為了弄個吃糧票的城市戶口的女婿，把你娘折磨得死去活來。錢不是個好東西，錢是紅的，心是黑的。那個萬莉娜對你好，長得像朵花，花是好看，你保證她長期不凋零枯萎？你保證她身價過億的父母對你好，不嫌棄你是個鄉(xiāng)里孩子？

孩子，假如你想為老百姓辦點事，你就去梅溪河，梅溪河遠離新江口，高山偏僻，我們?nèi)バ掼F路時，那里的山民幾乎都是文盲，純樸得像玉一樣，大人小孩，男的女的都抽葉子煙，卷喇叭筒的技術(shù)很牛，夾子里放著厚厚的白紙，抽一張放平，撮點煙絲，右手輕輕一轉(zhuǎn)，揀掉頭上的小蒂巴，那時時興抽喇叭筒，動作快分分鐘搞定，山上文化貧乏，白天干完地里活，沒事了就聊白話抽煙混到黑，晚上數(shù)完星星鉆被窩，兄弟姐妹七八個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下制造出來的，放電影，看樣板戲，是沾修枝柳鐵路的光。伢兒我的話你明白嗎？

他一口氣讀完父親的遺書，交代的兩件沉甸甸的事，拿得起，放不下，要忘掉成天跟在屁股后邊想甩也甩不掉的萬莉娜，實屬不容易。這么漂亮的姑娘，出生在有錢人的家庭，有多少人追，有多少人求，齊正好糾結(jié)，好猶豫。

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萬莉娜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叫聲，呼叫聲打破了校園的寧靜，齊正撿起一塊大石頭用力地扔進水池，“嘭”的一聲泛起浪柱，綻出一圈套著一圈的波紋。

七、山里的那些孩子

萬莉娜被父母派來的女保安死死地擰住胳膊，身體幾乎騰空，兩只腳胡亂踢打，哭著喊著要跟齊正一起去支教。

梅溪河大橋威武，垂直落差百余米，山民習(xí)慣了火車的鳴笛聲，貼著耳朵在鐵軌上可判斷出火車的距離，平時給膽大的群眾當橋用，守橋的安全員不讓，不讓有辦法制服你，幾個人用藤條把安全員捆起來，等辦完事再解開。

山里人家不多，二三十戶分得很散，隔著山頭看，好像住得很近，望山跑死馬，山民的聲音洪亮粗壯，女人的聲音清脆秀美，唱山歌是山里人傳遞愛情和信息的途徑，閉塞的山區(qū)沒有電視，手機是擺設(shè)。天黑了，微弱的燈火飄動得人不敢出門。

大山里來了位支教大學(xué)生，門外擠著看熱鬧的人，兩位大嫂在簡易的木板床鋪上干枯的茅草，一群流著鼻涕，穿得很破舊的男孩子，互相追逐逗打，掩飾內(nèi)心喜悅。

好在松滋話和石首話基本接近普通話，語言溝通不存在問題。門角里堆的紅薯，竹篦上掛的玉米棒子，這是群眾送來的口糧，傳說教書人一天只吃一筆筒子飯，再少也得吃，不能餓著肚子教書。

齊正拿著報名的花名冊，現(xiàn)在沒有一個女生，說明梅溪河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思想嚴重，他沒有急于開學(xué)，逐家逐戶家訪，請來三四個女生，十多人年齡參差不齊，分三個班，語數(shù)外，體美德，就他一個老師。這勸學(xué)來的幾個女生，一個比一個乖巧，齊老師的衣服她們洗，齊老師的飯她們做。要說做飯現(xiàn)在最麻煩，那個時候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煨幾個紅苕，或在吊鍋子里放點菜葉和大米一鍋煮，兩個菜輪流吃：酸腌菜，蘿卜干。農(nóng)村人重視傳統(tǒng)節(jié)氣，學(xué)生送來雞蛋，誘得流哈喇子的是薰得黑黃、黑黃的臘肉，只要在鍋里翻幾下，站在梅溪河的下風(fēng)你會忘記手里干的活。

二女伢子怕老師寂寞，捉來一只小雞，還編了個竹籠子，告訴齊老師晚上懸空掛起來，這里老鼠比貓大，黃鼠狼更厲害，什么時候變成它們的美味，誰也說不準。

晚上的日子難熬，一到天擦黑，就是狼嚎的聲音和狼眼睛發(fā)的綠光，還有成群的狐貍喜歡串門，圍著茅草屋轉(zhuǎn)兩圈。野獸怕光怕火，齊老師就徹夜點燈，點煤油燈花錢，就號召學(xué)生白天拾干樹枝和樹蔸，生活很艱苦。

萬莉娜開始威脅她爸，拿錢讓梅溪河二三十戶老鄉(xiāng)告別無電歷史，不然她就離家出走，到梅溪河一道當助教。

嬌生慣養(yǎng)的萬莉娜是父母的心肝寶貝，姑娘的話是圣旨，只要不跟窮小子來往，什么都好說。世紀之交的2000年，私人業(yè)主投資五十萬，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光明給山民帶來不少好處，結(jié)束了窩臼臼米的歷史，石首生產(chǎn)的磨漿機在山區(qū)賣得歡，它不叫磨漿機，應(yīng)該叫萬能機，換個齒輪可切可磨可脫粒。

人們搞清楚這個齊老師，是當年打甩錘甩出花來的齊開勝的兒子，二女伢子的爹爹說認得齊開勝。

有一天，二女伢子的爹爹拉著齊正進了靠梅溪河鐵路橋七八里路的一個山洞（現(xiàn)在有人說與開發(fā)的黃龍洞相連貫），告訴他這是他爸調(diào)養(yǎng)他媽身子棲身的地方，生活談不上質(zhì)量，只是活著。老人說他還陪齊開勝到山里打野雀子給楊翠娥補身子，野雀子肉和斑雞肉鮮嫩最有營養(yǎng)。說得齊正兩淚橫流，泣不成聲，摸著被煙熏過的石壁，幾塊壘做灶臺的石頭，仿佛看見父親用湯匙喂飲在病榻上支撐的母親，那畫面那情境，不是畢加索的狂想，也不是張大千的夸張。

他想起父親的絕筆和遺言，你萬莉娜是七仙女下凡，楊玉環(huán)再生，我也不敢娶。

齊正一年支教結(jié)束后，再次做出驚人舉措……

八、仙女真的下凡了

齊正的行李不多，一個背包足夠，他一步三回頭，望著梅溪河，望著那間有點破昀校舍，他要走了，起得很早，怕驚動鄉(xiāng)親和那群孩子。

天，漸漸放亮，再過100米就與梅溪河說聲再見。這場戲不是張藝謀的指意，沒有導(dǎo)演，是純粹的自編自導(dǎo)。

“老師你好！老師你早！”的童聲打破梅溪河的寧靜，打破齊正正常的思維。

彎曲的山路兩旁站著十幾個鞠躬彎腰的孩子，一束束露水未干的映山紅，用手舉過頭（俗稱：山里紅、杜鵑花）。再堅強的男人也會動容，齊正的淚簌簌下落，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誠懇地點頭彎腰致謝。他步幅很小，慢慢地挪動前移的腳步，再跨一步就越過了梅溪河的地界。

“老師，接您班的老師也姓齊嗎？”

齊正縮回向前跨的右腿，把腳牢牢地放回原處，穩(wěn)穩(wěn)地站了許久、許久，突然轉(zhuǎn)過身，對著梅溪河，對著那山、那水、那人家，大聲地回答孩子們的問話：“對，接我班的老師也姓齊，你們認得，叫齊正?！边@聲音在梅溪河上空久久地回響，接著挨家挨戶響起了鞭炮。

“售樓部中心主任這個位子，什么屁高管，誰稀罕誰去干！”萬莉娜在電話里跟萬總?cè)鰦伞?/p>

萬總放下手里的活：“我的姑奶奶，你想干嗎？說幫梅溪河送光明，五十萬我眼皮都沒眨一下，你說山區(qū)文化貧乏，要配送電視機，我二話沒說，送了！你說學(xué)校信息現(xiàn)代化要與時代接軌，搞什么紅外線遠程教學(xué)，電腦配了！你說、你說，我聽你的，只要跟那齊憨包不來往，一切綠燈。”

“誰憨包！在?？荚嚴系谝唬袗坌?，有孝心，農(nóng)民就不要老婆？人家還對我敬而遠之，到目前為止連手都沒牽一個。好、好、好個屁，不嘛！我就喜歡他。什么？我不敢？”萬莉娜一氣之下按下結(jié)束健，一揚手“嘭”的一聲，把手機扔進水里，頭也不回地招的士直奔火車站。

這下熱鬧了，萬總夫妻倆分頭在武漢三鎮(zhèn)該找的地方全找了，充電器連著機體撥號反回的消息“不知道”。綁架不可能，直到現(xiàn)在沒有接到勒索電話，母親擔(dān)心是劫色，揪心地又哭又鬧，父親分析去了梅溪河，有人親眼看到摔壞了手機打的走了。

誰家出了這事不急？到了關(guān)鍵時候還是男人有主見，萬總撥通電力公司老大的電話，找到梅溪河村主任，塵埃落定，總算一顆懸著的心踏實了。

村主任告訴萬總：“來的那個找齊老師的女娃子長得像仙女，那個齊正腦殼有問題，排斥這么標致的姑娘，上午到下午一直要送人家走?！?/p>

“嗯、嗯，冒走、冒走，是的、是的。”

“要得、要得。仙女不肯走，她說一起來支教?！?/p>

“齊老師不會唱歌，發(fā)音像公鴨子嘎，齊老師不會跳舞，扭的幾個動作像企鵝，仙女的歌唱得甜，味道有點楊玉瑩，舞蹈肯定師從楊麗萍。”

“咿耶，山里娃兒歡喜得不得了，放學(xué)都不肯回，圍著姑娘轉(zhuǎn)。”

“什么？睡哪里？”

“還是我婆娘抱去的兩床被子，山風(fēng)像刀子容易著涼，反正學(xué)校就一張床，鄉(xiāng)親們巴不得讓齊老師過幾天男人昀生活?！?/p>

“不曉得，好、好、好！照顧好，一定?！?/p>

“過幾天來我們梅溪河，哦！”

“莫忘了，給仙女姑娘帶幾件像樣的衣服，上裝短得露出了肚臍孔，褲子上到處是洞，布條須須都掉出來了，屁股上一邊一個眼兒。”

這電話打得長，村主任把知道的事全說了，山里人實誠，也不問問這個萬總是誰，和仙女姑娘啥關(guān)系。

萬總靠洪山廣場的新樓剛開盤，購買得火爆，一時半會兒抽不出身，只好安慰夫人別著急。

九、誰笑到最后便是贏家

渣土運送公司注冊掛牌不難，難在設(shè)備上，笨重的推、挖、磙、裝卸車貴，一般人買不起，只有一兩臺設(shè)備的小公司，開發(fā)公司瞧不起，沒眼睛看。

實踐出真知。通過兩年支教，齊正成熟了，借助全國房產(chǎn)開發(fā)熱，租用設(shè)備，成立了渣土運送公司，這活到處都有，只是賺多賺少、多得少得的問題。

齊正一切聽從莉娜的，是想為一對兒女謀求美好的未來。這對龍鳳胎剛種下時，他很糾結(jié)，苦笑自己笨得像筒苕，小兒科的伎倆，還是騙過了齊正的精明。

那年萬莉娜堵氣出走，獨自跑來梅溪河，開頭幾天各自為戰(zhàn)，井水不犯河水，春天梅雨季節(jié)，雨下的時間長了，野豬、狼、狐貍出來覓食，圍著學(xué)校木柵嗥叫得麗娜心驚肉跳，半夜爬起來鉆進齊正的被窩，電閃雷鳴的夜嚇人，嚇得女人抱著男人不肯放，在這種情況沒有沖動的男女那就詭異了。

“莉娜，我是愛你的，之所以躲著你，是我受不了你父親那嫌貪愛富的眼神，我給不了你優(yōu)越的物資，我們起床穿好衣服，講講話吧！不然……”齊正的話沒有說完。

“不然什么呀，不就是男歡女愛，今宵良夜魂斷腸，我早就準備好了這場無言的戰(zhàn)斗，我知道你怕負了我、連累我，沒事，戴上沒事的?！崩蚰纫淹事愕匕妖R正摟得更緊。

萬總和夫人趕到梅溪河，受到村里干部熱情接待。大家紛紛夸齊正是他們梅溪河的福星，給梅溪河帶來了光明，讓山里孩子有了識字讀書受教育的機會。

老百姓贊揚得越多，反而起了負作用：這事都是我干的，功勞全算在這狗崽子頭上。氣得萬總夫婦，嚴厲呵斥齊正勾引無知女孩的不良行為，明確表示，如果再有此類事發(fā)生，齊正的下場是缺胳膊少腿，并強行將萬莉娜塞進車里，一溜風(fēng)地走了。

那個伸頭招手“我愛你”的哭喊聲，那個追著車輪疾跑“多保重”的叮囑聲，場景畫面是梅溪河百年絕唱。

從梅溪河回來的第二個月，萬莉娜慎重宣布她懷孕了，懷的是齊正的種，是她去梅溪河的杰作。

父親萬柯百般阻攔，力舉流產(chǎn)，決不給齊正一點兒希望和幻想。

母親是女人，對女兒未婚先孕從心理上一時接受不了，但女人懷孕證實了女人是一位真正的女人，那種喜悅的心情有害羞的成分，更多的是自豪。

萬莉娜偷著樂，幾次從夢中笑醒，笑她的得意之作：你防我防得著嗎？我在套的頂端用別針尖捅了個洞，我萬莉娜去梅溪河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懷上你齊正的孩子，有了孩子爹媽能把我怎么樣？你齊正未必不喜歡自己的骨肉，等他們落地了，屁顛、屁顛地跟在屁股后頭喊爸爸，你不抱著我原地轉(zhuǎn)三圈，嘿、嘿，男人和女人之間就是那么神奇。萬莉娜計算著每一天。

萬莉娜的美和那高雅氣質(zhì)，用萬人迷形容顯得太低調(diào)，漂亮的女人脾氣犟，非齊正不嫁，不就個紅本本，鎖不住我閨房幽怨，哼！還是人家梅溪河的老鄉(xiāng)講感情，山里人樸實，兩個嬌嬌寶的周歲強迫接去在梅溪河學(xué)校做，場面熱鬧啊，抓周按當?shù)仫L(fēng)俗做的。

萬莉娜全程攝像，看得萬柯傻了眼：我的外孫，要山里人做抓周，都是你這個齊正鄉(xiāng)巴佬惹的禍，你沒有一千萬存款休想打我千金小姐的主意。萬柯想著這些年家里發(fā)生的事，窩了一肚子火，氣不往一處出，抬手一巴掌“啪”打在自己臉上有點兒重，臉上分明出了幾條紅?。何沂谴笤捳f盡，底子掉完，老子的姑娘不爭氣，不跟老子撐門面，這不是生米煮成熟飯那么簡單，弄出兒女一對活蹦亂跳，千鈞棒也打不散這對……他想比著野鴛鴦，沒說出口，姑娘性格野，自懂男女私房事，就情竇初開地跑到梅溪河那間破爛不堪的小學(xué)失身了。唉！又一巴掌：我萬柯的女婿必須是高富帥，你齊正富有嗎？我萬柯寧缺毋濫。

齊正逗著一對兒女，想著萬柯不盡人意的地方：不讓萬莉娜生的子女姓齊，不姓齊就不姓齊，女兒叫萬嫫，兒子叫萬鎮(zhèn)，拼起來叫嫫鎮(zhèn)（齊正），叫你萬柯外公，叫我和莉娜爸爸、媽媽。虧你人模狗樣的萬柯，還訂下一個不盡人性的戒律，我可以跟你女兒同居，決不踏上紅色的地毯，走進婚姻的殿堂，狗屁清規(guī)戒律，你清高有啥用，我把你就當成是根狗尾巴草。結(jié)婚一種形式而己，躺在我被窩里的是誰？萬莉娜，孩子她媽！

現(xiàn)在齊正從心里認可了莉娜的傻勁兒，愛得說不出口，出門一個嗯巴，回來一個嗯巴，當著萬柯的面嗯巴不斷，氣死你個老頑固，那就對抗，將“革命”進行到底，看誰笑到最后。

梅溪河鐵路大橋老了，鐵軌兩旁銹跡斑斑，有些麻麻點點，但不影響他的威嚴，他是松滋人民和石首人民友誼的見證。

如今齊正和萬莉娜帶著他們愛的結(jié)晶體，像走親戚一樣常去梅溪河。

松滋擬建動車站方案已獲批準，便捷的交通條件，給物流市場帶來實惠，拉動內(nèi)需促進第三產(chǎn)業(yè)快速發(fā)展。

齊正總是用一種勝利者姿態(tài)，笑著萬柯的處世哲學(xué)，有時也憨憨地問自己與萬莉娜是種什么關(guān)系，夫妻關(guān)系，紅顏知己，生死絕戀，愛情奇葩，那個紅本本在哪里？

當他理不清頭緒，有點迷糊的時候，往往是親切的叫喊聲讓他找到自己的位置。

“爸爸，我是萬嫫！”

“爸爸，我是萬鎮(zhèn)！”

尾聲

萬莉娜想把公司做大做強，鬧出點兒響聲讓父親看看，你不是想看看你還不承認、不接納的女婿有多大的能耐嗎？這可是國家重點鐵路建設(shè)，80公里路基鋪設(shè)碾壓工程，不得了啊！看你還是不是冷眼相待。

莉娜一沖動沒跟總經(jīng)理商量就調(diào)了現(xiàn)金，購買了15臺工程機械設(shè)備，轟隆隆的機械開進工地齊正才知曉。

這下惹毛了一直蒙在鼓里的齊正，董事會上明確提出撂挑子：“董事長怎么啦！誰叫你聘用我當總經(jīng)理的，在其位謀其政，你以為我什么都會順從你，是的，資金由你調(diào)配，你得跟我吱一聲，我齊正是個有自尊的男人，這個總經(jīng)理我不當了行不，你萬莉娜另請高明。”

氣得莉娜滿臉青一陣紫一陣，紅一塊白一塊，指著助理打電話要律師來。

“來就來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廢除我與公司的聘用合同，無非想給點兒賠償，笑話，不稀罕?！饼R正發(fā)完飚準備離開現(xiàn)場。

提著牛皮包的律師來了，還沖著齊正神秘一笑。

莉娜早有準備地請律師過目后，逼著齊正在委托書簽字，證實她女漢子的氣量和品質(zhì)。

齊正也有性急的時候，沒一點兒推讓的意思，連看也沒看委托書的內(nèi)容，無條件地摁了手印加圖章，用蒼勁有力的手在白紙黑字落下墨寶，兩個字簽得氣壯山河，那氣場顯得很莊重、正規(guī)。

簽完字他再認真細讀看條款內(nèi)容傻了眼，一切都晚了：萬莉娜辭去公司董事長職務(wù)，董事長一職由齊正擔(dān)任。

“莉娜，我又上你當了?！饼R正深情地把萬莉娜和兩個孩子緊緊地摟在懷里。

作者簡介：曾克平，筆名湘客，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寓言文學(xué)研究會閃小說專委會會員，當代微篇小說作協(xié)會員，《精短小說》雜志簽約作家。出版散文集七部，長篇小說五部。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2000余篇，獲獎作品二百多件（次），其中小說《老情書》《撤職》《父親的手印》《第三者》，散文《生來是賤命》《楊爹說事》《思念，瘦了月亮，圓了夢想》等作品獲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