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亮

中篇小說

演員的職責是將戲演好，讓真正的藝術(shù)走進人們的心里。可是當我們走進演員的生活，就會發(fā)現(xiàn)問題似乎不那么簡單。真善美同假惡丑相互交織，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令人眼花繚亂，到處充滿明爭暗斗，這些都在告訴我們，戲道自有其發(fā)展規(guī)律，但也同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緊緊相連，要讓戲道保持“正道”，僅保持自身的清高似乎是不夠的。讀完這篇小說，也許對戲道的認知會有一點深入的理解。

一

真沒有想到，一個女人把我告了。這個女人我壓根就不認識。

那天，是我把自己封閉在城南郊區(qū)一間小房里八十天的時候，還有十天就三個月。這座房子，原來是一個朋友的養(yǎng)魚場。他不養(yǎng)魚后，我借住在這里寫一部電視連續(xù)劇。此處沒有喧鬧沒有干擾，沒有電視，沒有游戲機，連個收音機也沒有，只要關(guān)閉手機，便與世隔絕。房子前面是碧波蕩漾的水塘，房子后面是青山綠草山梨樹。雖然常以清水煮掛面為食，卻絲毫不影響思路和靈感。我在屋子里用一臺筆記本敲打著稿子。電視連續(xù)劇《漩渦》是根據(jù)我寫的同名長篇小說改編的，南方一個省臺的導(dǎo)演看中了這個小說，非要我把它改編成二十五集連續(xù)劇，并與我簽了協(xié)議，三個月內(nèi)交稿。于是，這塊靜謐的土壤成了我困獸猶斗的地方。前二十集還算順手，可是寫著寫著就卡殼了。正當我圍著水塘的土埂打轉(zhuǎn)轉(zhuǎn)的時候，于曉明開著他那輛雪佛蘭來了。

于曉明是我的一個哥們兒，只有他知道我在這里寫東西，這個主意也是他出的，這個房子也是他借的。他每隔十天八天地來這一趟，給我送些吃的用的生活必需品。待個十分二十分鐘就走人。昨天他給我送來二十斤掛面和三罐頭瓶子炸醬，今天又來了，肯定有事。我說：“有事兒？”他抹了一把汗說：“有人把你告了?！蔽倚χf：“這年頭挨告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我要有那能耐，就不在這遭罪了?！彼坏珱]笑，反而臉色凝重地說：“真的?！蔽艺f：“你小子就拿我開涮，我是什么人？人間污穢皆不染，半夜叫門心不驚。”他把一份當天的《川陽日報》遞給我，指著第四版右下角一個法院公告說：“你自己看吧?！惫嫔弦蛔植徊畹貙懼业拿?、性別，工作單位及住址。事由是：

關(guān)于丁曉嵐起訴你借款逾期不還事宜，本院已以予立案，限你7日內(nèi)到本院民事二庭應(yīng)訴，逾期不到視為缺席審理，本院將擇期宣判。

遼城市中級人民法院

3月6日

我看完不由地又笑了起來，于曉明愣愣地瞧著我說：“你看到了什么就笑？”我說：“我看到笑話。”他說：“什么笑話？”我說：“一個天大的笑話?！彼桨l(fā)不解地看我。我說：“凡是經(jīng)濟糾紛，民間借貸，都是熟人之間發(fā)生的事，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丁曉嵐，別說親戚朋友，即使同志和所熟悉的人中，就沒有一個叫丁曉嵐的，也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于曉明說：“和你沒有任何瓜葛的一個女人，為什么會跑到法院告你？”我說：“那我不管，反正我不認識這個人?！彼f：“不認識這個人不見得沒有這宗事?！蔽艺f：“不認識這個人怎么發(fā)生的這宗事？”他說：“也許你忘了?！蔽艺f：“我自己做的事怎么會忘？即使借錢也不會跟女人借?！庇跁悦饕娢胰绱丝隙?，也喃喃地說：“怎么可能……”我說：“這事有兩種可能：一是被告人和我是同名同姓；二是這個女人有詐騙嫌疑?！彼f：“我也覺得蹊蹺，你自己再慢慢想想?！彼终f：“這幾天有兩個女人總到團里找你，說是有急事?！蔽艺f：“我和任何女人都沒有急事，甭理她。”于曉明走出門口，我叫住他說“這事別說出去?！彼f：“為什么？”我說：“嫌磕磣?！彼皳溥辍毙α?，說：“報紙都登出去了，你這不是掩耳盜鈴嗎？”回到屋里，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叫丁曉嵐的人。怪了，這個不認識的女人是哪里的？究竟為什么跑到法院告我？我決定到法院去一趟。

二

在市中級法院民事二庭，我見到了審理這個案子的周法官。他五十歲上下的樣子，白白凈凈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他看過我的身份證和工作證后，讓我填寫了一張應(yīng)訴登記表。他說，我們和訴訟人到處找不到你，她倆是外地的，事情又急，我們才這樣做的?！彼f：“你和丁曉嵐是什么關(guān)系？”我說：“沒有一點關(guān)系。”他一愣說：“沒有一點關(guān)系你怎么向人家借的錢？”我說：“我根本就不認識這個人?！彼钢鹪V書說：“那她為什么起訴你借錢不還？”我說：“她說我借了多少錢不還？”他說：“人民幣八萬元整?！蔽艺f：“什么時間，什么地點？”他說：“四年前，在北京?！蔽艺f：“她有證據(jù)嗎？”他說：“法院就是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說話的地方，沒有證據(jù)我們能立案嗎？”說著，他從卷宗里抽出一張借條讓我看。一張白色的紙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今借人民幣八萬元整。時間果然是四年前的八月十五日。我覺得“嗡”的一聲腦袋漲得老大。字跡真是我寫的，名字也是我簽的。那個時間，正是我在北京的中央戲劇學院學習的時候，沒有向任何人借過一分錢。周法官說：“別急，好好想想?！边@是誰在算計我啊？他說：“這個叫丁曉嵐的人遞交了訴訟狀就走了，開庭時她會來的。”我說：“我是個急性子人，等不了開庭那天，打個電話問問清楚行嗎？”周法官思索了一下說：“這里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我看能不能接通?！辈灰粫?，那邊的電話接通了。周法官說：“你是丁曉嵐嗎？”她說是。周法官說：“我是川陽市中級法院的周法官，你訟訴李先生借款未還的案子，李先生現(xiàn)在正在接受詢問，有問題向你求證一下，你們認識嗎？”她說：“認識?！敝芊ü僬f：“你們在哪認識的？”她說：“在北京認識的?！敝芊ü僬f：“他借你的八萬元錢是他親自向你本人借的還是通過別人向你借的？”她說：“是他親自向我借的?！敝芊ü僬f：“他有些記不清了，要和通話確認一下好嗎？”我抓過電話說：“你好丁女士，我在北京什么地方向你借過錢？”我的話還沒說完，電話一下斷線了。周法官再次撥打電話，那頭卻不再接聽。周法官說：“這事還真有點蹊蹺?！蔽艺f：“她是不是誣告？”周法官說：“她沒有必要誣告你啊?！蔽艺f：“假如真要是哪？”周法官說：“那犯有誣告罪?！蔽艺f：“好的，我等你結(jié)果?！敝芊ü僬f：“你的電話我得再輸入一下，你可別再關(guān)機啊，開庭的時候省得我們找不到你?！蔽矣只氐侥莻€漁場，繼續(xù)我的困獸猶斗。

第二天上午，周法官給我打來電話說：“丁曉嵐說被告可能同名同姓，她告錯了人，已經(jīng)撤訴，承擔了全部訴訟費用，并向法院和當事人賠禮道歉，答應(yīng)賠償被告人精神損失費，要求立刻見面。”我說：“道歉不道歉的我不挑，精神損失費我也不要，別埋汰我就行了?！敝芊ü僬f：“她要馬上見你。”我說：“你現(xiàn)在可不要讓她來，我手里還有四集連續(xù)劇等著交稿，那可是簽了協(xié)議的，交不了稿要承擔全部責任的?！敝芊ü僬f：“她說非要見你不可?！蔽艺f：“她實在要來，也得等三天以后我交完稿再說?！蔽医又找岳^夜地寫我的電視劇。

說來也怪，接下來的寫作特別順暢，三天加一個通宵，最后幾集劃上了一個圓滿句號。稿子發(fā)走后，我打電話給于曉明，讓他立馬開車接我回家。心想，到家后先洗個熱水澡，我聞到自己身上都有點臭烘烘的了。然后什么也不干了，美美地睡個好覺。于曉明笑呵呵地來了，我上了他的車。他說：“終于要把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野困獸給放了?！蔽艺f：“困獸關(guān)久了會咬人的?！庇跁悦髡f：“有個事沒和你說?！蔽艺f：“今天你最好什么也不要對我說，一切等到明天。”于曉明說：“這可是你說的，誤了事你可別怪我?！蔽艺f：“真要有大事你就說吧?！彼f：“你不是不讓我說嗎？”我說：“別賣關(guān)子了，快說吧你?！彼f：“今天那兩個女人又來團里找你，坐在辦公室就是不走?！蔽艺f：“是哪的？”他說：“說是從東北那邊來的，是你的什么親屬，在賓館住了好多天了，找你都找瘋了。”我說：“是我二舅家的二妹和三妹吧？”他說：“我哪知道啊？有一點我可以告訴你。”我說：“哪一點？”他說：“這倆人絕對的大美女，咱們整個川陽都找不到的美女?！蔽艺f：“你攮什么業(yè)？（故意搗亂）”他說：“真的?！蔽艺f：“你怎么才告訴我？”他說：“你不是再三跟我說，這段時間什么事也不要告訴你嗎？”我說：“她們住哪兒？”他說：“川陽賓館307號房間?！蔽艺f：“你快點開，將我送到川陽賓館?！鼻瞄_川陽賓館307號房門，我不由地驚呆了，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竟是趙麗華。四年不見，她不但沒見老，卻比以前更風韻更俏生了。我說：“怎么會是你??？”她說：“不該是我嗎？”我說：“不是，不是，我沒想到你會來這?！彼f：“你為什么才露面？”我說：“我在趕一個急稿，所以……”她說：“為找你，我什么辦法都想了，什么招術(shù)都用了，好不容易把你找到了，可你又讓我們等了好幾天?！?/p>

“啊，原來是你到法院把我給告了！”我說。

“要不告你，還找不到你哪。”她說。

“這個招也太損了吧！”

“要做成一件事就得動點手段嘛?！?/p>

“這就是你的行為準則？”

“你遇事就沒想過辦法用過招術(shù)？”

趙麗華還是那樣說話不饒人。我們光顧說話了，忘了身后的于曉明。我趕緊介紹說：“這是我們團的頭把文武老生、我的哥們兒于曉明?！蔽矣纸榻B說：“這位女士是著名青年京劇演員趙麗華，也是我的哥們兒?！庇跁悦饔行擂蔚攸c點頭說：“見過見過?！壁w麗華說：“前些天我還向這位先生求助找你哪?！庇跁悦髡f：“我都告訴過他，說你有急事找他來著，他說跟任何一個女人都沒有急事?！蔽抑钢跁悦髡f：“你還嫌不亂是吧？”于曉明說：“實事求是嘛?！壁w麗華說：“對，我贊成實事求是。”我對趙麗華說：“你本身就不實事求是。”她說：“我哪點不實事求是啦？”我說：“你急著見我的心情我理解，干嗎給我造出個假借條來？”她說：“我敢跑到法院里去造假嗎？那張借條就是你親筆寫的。”我瞪大眼睛說：“我真借過你八萬塊錢？”她說：“當然了，借條是你親手寫的?！蔽艺f：“借條在哪？”再拿出來我瞧瞧。她向套間里喊道：“嵐嵐，把那張借條拿給他看看?！编?，我們光顧嚷嚷了，套間里還有個人。里間的一個姑娘應(yīng)聲而出，她手里拿著的就是我在周法官那見到的那張借條。趙麗華說：“我的表妹丁曉嵐?！倍詬棺叩轿腋跋蛭疑钌钜还f：“哥，真是對不起，我姐她……”噢，原來她就是丁曉嵐——那個到法院告我的人，幕后操手當然就是趙麗華了。我還是不解地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倆都笑。趙麗華說：“怎么回事現(xiàn)在不能說。”于曉明看出點門道來，他說：“你們慢慢聊吧！我有點事先走了?！蔽艺f：“你先別走，你走了誰當我的見證人。”趙麗華說：“你還真那么認真哪？”我說：“你差點兒沒把我給整進法院去，我還不認真？”趙麗華說：“四年前在北京的蘋果園飯店，你沒寫過這張借條？”四年前的北京蘋果園飯店……我沿著這個思路追憶著……哦，我一下子想起來了。

那年夏天的一個晚間，我和趙麗華在蘋果園飯店吃飯，北京的一個叫鐵頭的穴頭不知從哪弄到了趙麗華的電話號，他打電話說，明天是房大哥的生日，要和大伙在一塊聚聚。房大哥特喜歡京劇，在長安大戲院看過你的《狀元媒》，特迷你。要我打電話給你，請你明晚七點鐘到他的別墅來一趟，玩一玩，盡盡興什么的。當然也不讓你白去，給你八萬元的出場費。趙麗華說：“我不認識房大哥。”鐵頭說：“你見了不就認識了嗎？嘿，你連他都不認識，一家房企的老板哪?！壁w麗華說：“他的別墅在哪？”鐵頭說：“通州六合橋?！壁w麗華說：“怎么去？”鐵頭說：“你不開車呀？”趙麗華說“我一個外地人來北京學習的，沒有車?！辫F頭說：“你說一個地兒，我開車去接你。”趙麗華說：“什么時候回來？”鐵頭說：“明晚得住那里，后天下午就回來啦?！壁w麗華說：“后天一早我得跟君秋老師去天津演出?！辫F頭說：“你死心眼兒啊，請個假不得了嗎？”趙麗華說：“那也得和我男朋友商量一下?！辫F頭“撲哧”笑了，說：“傻吧你，這事兒有跟男朋友商量的嗎？”趙麗華說：“你聽我信兒吧?！卑聪码娫?。趙麗華問我去還是不去。我說：“你的事自己決定?！彼f：“要去有風險?！蔽艺f：“那就別去?！彼f：“不去損失八萬，這八萬塊錢實在誘人哪。”我說：“就當你把這八萬塊錢賺到手了?！彼f：“那錢哪？”我說：“就當你把這八萬元借給我了還不行嗎？”她取過一張紙說：“那你得寫個欠條?！蔽艺f：“你以為我不敢寫?。俊彼f：“連還款日期也一并寫上。”我說：“行。”雖然我們倆都喝了不少酒，但我的意識還是清醒的。于是，我在紙上寫下：今借人民幣八萬元整，又寫下了年月日字樣。她看后說：“你耍賴?！蔽艺f：“怎么耍賴啦？”她說：“你什么時候還錢沒寫上?！蔽以谙旅嬗謱懮希合螺呑舆€。她看了看說：“不管什么時候還，有個承諾就行?！辈幌氡凰谶@兒派上了用場。我說：“那下句話被你弄到哪去了？”她說：“凡是你送給我的東西，我一樣不少地珍藏著哪?！庇跁悦骱投詬剐Φ们把龊蠛稀Ｎ艺f：“你們聽了別光笑，得給我做見證人?！庇跁悦髡f：“看這意思，別說欠她八萬塊錢，就是欠她條命，你也得給。”

于曉明非走不可。我將他送到電梯處，小聲對他說：“這事別跟旁人說去?！彼f：“你怕嫂子吧？”我說：“還啥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說出去打工，走了好幾年連個信兒也沒有，公安局已經(jīng)宣告失蹤了?！庇跁悦鲉栁遥骸斑@個趙麗華是不是唱過《秦香蓮》？”我說：“那是她的拿手戲，是張君秋大師親自給說的，你看過？”他說：“怪不得她千里迢迢地來這兒尋陳士美的招兒法這么絕。”我“嗵”地打了他一拳說：“傻吧你！”他伸出兩個手指頭對我比劃著說：“我傻哥不傻，一個人挎?zhèn)z?！彼中÷曊f：“你瞧，她倆費這么大勁兒把你找到，還怕你跑了，在后邊跟著哪?！蔽蚁蚝筮吤榱艘谎壅f：“人家是來送你的嘛?！庇跁悦髡f：“你別替她們遮了。哥，我可告訴你，戲班里的女人最難纏，當心噢！”說著，他招招手上了電梯。

三

四年前，趙麗華在北京長安大戲院演的《狀元媒》引起不小的轟動，正所謂一夜成名。京城的大多媒體作了宣傳報道。什么《張君秋弟子趙麗華唱紅京城》《趙麗華是張派優(yōu)秀傳人》……有的報刊還配發(fā)了趙麗華的劇照和圖片，有的音像社還進行了錄制和播放。正當人們對她進一步挖掘和搜索時，她卻結(jié)束了在北京京劇院的學習，在省委組織部的祝副部長、省文化廳何副廳長和省京劇院趙書記的陪同下回到了那個她不得不回的地方。一路上，他們都以哥們兒相稱了。氣氛相當熱烈，三個男人圍著一個女人轉(zhuǎn)。趙麗華說“你們都是我的領(lǐng)導(dǎo)，這樣真讓我有些忐忑不安?！彼麄冋f“別呀，你不但是京劇藝術(shù)界的一顆新星，還是政治上有前途的人物，也是經(jīng)濟上很有價值的財富，文化上最得力的標志性人物，以后說不定我們幾個人都借你的光發(fā)展呢?！边@些話把個趙麗華弄得云里霧里的。趙麗華簡直成了上帝的寵兒，她在省里最大的劇院進行了匯報演出和展示演出，幾乎場場爆滿，用一句話形容，那是掌聲雷動，花團簇擁啊。不但省內(nèi)各地觀眾和戲迷爭著搶著地來看戲，連外省市的業(yè)內(nèi)人士和票友也趕來觀摩。就像一位省領(lǐng)導(dǎo)總結(jié)報告說的那樣趙麗華同志的演出，提高了我省的知名度，并獲得了社會效益和經(jīng)濟效益雙豐收。她的演出使得幾年來有些萎靡不振的京劇藝術(shù)煥發(fā)了活力，讓一個連年經(jīng)濟收入不景氣的省京劇團抹掉了賬面上的赤字，僅兩個多月的演出收入，使一百多演職人員全年工資有了保障。接著，省京劇團升格為省京劇院，下設(shè)兩個團。趙麗華被提升為副院長，主抓全院的業(yè)務(wù)工作。在“出人出戲闖新路”的指導(dǎo)思想下，趙麗華既轟轟烈烈又踏踏實實干了一年多的工作，還算不錯，可好景不長，接下來的工作和生活卻讓她陷入了人生的沼澤。

事情發(fā)生在那天上午，趙麗華正在辦公室聽取兩個團的第三個季度演出工作的情況匯報。一團以中老年演員為主，幾個比較著名的演員幾乎都在一團。他們除了每年要完成一百二十場的公演外，還要參加全省政治性演出和社會大型活動，如元旦、春節(jié)和元宵晚會，五一、十一慶?；顒樱h代會、人大會、政協(xié)會議的召開和慶典等；二團是以青年演員為骨干，他們的任務(wù)主要是上山下鄉(xiāng)、部隊、工礦企業(yè)方面的公演和慰問性演出。一團團長丁寶仁已經(jīng)匯報完畢，二團團長遲正泰正要匯報的時候，院黨委書記趙曉成走了進來。他和趙麗華耳語了幾句，然后向眾人做了個“叫停”的手勢說：“會議暫時到這里，麗華院長有件急事先去處理一下?！比藗兩⑷ズ?，趙麗華跟隨趙曉成走向三樓的書記辦公室。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坐著兩男一女。兩個男人都是五十歲的樣子，體態(tài)較胖。那個女人三十多歲樣子，模樣還算漂亮，就是瘦了點。他們都站起來，同趙麗華握手。趙曉成逐一作了介紹，個子稍高的是省監(jiān)察局副局長郁東風，個子稍矮的是省信訪辦副主任葉玉振，那個女人是省文化廳辦公室主任李晨晨。趙曉成說：“三位領(lǐng)導(dǎo)有事向你了解，你們先談吧?！壁w曉成走了出去。

郁東風對趙麗華說：“是這么回事，張曉峰的家屬對他在北京的突然死亡存有疑問，并向省委省政府提起要求調(diào)查申請報告，省有關(guān)部門成立了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委派我們幾個人前來調(diào)查了解張曉峰在北京期間的一些事情和死亡前后的過程，請你積極配合我們的工作?！壁w麗華說：“我一定積極配合，不過據(jù)我所知，在文革中張曉峰的父母受到迫害離婚后下落不明，受其影響，張曉峰三十多歲仍孑然一身，他的家屬是哪些人？”郁東風說：“撥亂反正后，他父母雖然離婚但都給予了落實政策，他父親張桐之現(xiàn)在是省政協(xié)的顧問，母親吳嘯云在省婦聯(lián)任副主席。他們雖然各自建立了家庭，但是要求調(diào)查張曉峰死因的態(tài)度都是非常強烈的?！壁w麗華說：“噢，原來是這樣?！庇魱|風說：“我們來問，你來回答好嗎？”趙麗華說：“好的?！庇魱|風說，我們有三個不解問題：“一、你進京學習，為什么身為省文化廳藝術(shù)處處長的張曉峰親自陪你前往？二、你在北京學習期間所產(chǎn)生的費用八十多萬元，為什么至今掛在藝術(shù)處的賬面上？三、什么原因造成的張曉峰突然死亡？臨死前他對你說了些什么？四、你和張曉峰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趙麗華說：“第一個問題：我去北京京劇院學習是張君秋先生親自安排的，啟程那天，我才知道張曉峰處長一同前往，我挺納悶地問他，他說北京那邊還有其他事情要辦理。他說的‘其他事情究竟是什么，我無權(quán)過問。第二個問題：我去北京學習，是經(jīng)省領(lǐng)導(dǎo)批準的公費學習，?？顚Ｓ?，至于這筆錢掛在哪個賬面上，當然也由領(lǐng)導(dǎo)研究決定；第三個問題：張曉峰處長的死亡是自殺身亡，北京市警方出現(xiàn)場勘查后作了結(jié)論，并出具了死亡證明，他的死因我毫不知情，當時，我不在現(xiàn)場。他也不可能對我說些什么，倒是他臨死前給省文化廳文化用品公司經(jīng)理武大龍和潘心蓮打過電話，讓他倆馬上去他的住處，等武大龍和潘心蓮趕到時，張曉峰已經(jīng)氣絕身亡了。這些，都是武大龍和潘心蓮事后告訴我的。第四個問題：關(guān)于我和張曉峰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有的人可能認為我們兩個人是戀人關(guān)系，我肯定地說，絕對不是，他是一個天生從政的苗子，我是一個坐地唱戲的胚子，我們倆走的不是一條路?！壁w麗華的話還沒說完，郁東風聲色俱厲地說：“趙麗華同志，我們希望你積極配合我們的工作，實事求是地說明問題?！壁w麗華說：“我沒說一句謊話?！庇魱|風說：“你說得與事實不符?！壁w麗華說：“哪不符啦？”郁東風說：“張曉峰自殺你是知道的。”趙麗華說：“證據(jù)是什么？”郁東風說：“北京警方出具證明說，張曉峰死亡的時間是在午夜十二點半鐘左右，可是，你們在午夜的一點四十分還通過電話，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死了，怎么還會通話呢？這一點說明了什么？”趙麗華想了想說：那個時候，我的確是和他的手機通過話，但用他手機和我通話的不是張曉峰本人。郁東風說，是誰在用他的手機和你通話？趙麗華說：“是武大龍和潘心蓮。”郁東風說：“武大龍和潘心蓮在張曉峰身邊？”趙麗華說：“他倆是怎么在張曉峰身邊的我不知道，但那個時間用張曉峰的手機打給我電話的人就是他倆?！壁w麗華的話，不但使郁東風啞口無言，也讓一旁的葉玉振和李晨晨面面相覷。郁東風說：“你確定沒記錯？”趙麗華說：“張曉峰可是堂堂的藝術(shù)處處長，一位年輕有為的政府官員，對他突然死亡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記錯哪？”郁東風說：“是不是張曉峰向你求愛遭你拒絕后才自殺身亡的？”趙麗華說：“如果求愛遭拒就自殺的話，向張曉峰求愛遭拒的有八九個女人，怎么沒有一個自殺的？”郁東風說：“這事你怎么知道的？”趙麗華說：“當事人親口對我說的?！庇魱|風說：“都是些什么人？”趙麗華說：“都是女人，有白領(lǐng)的、藍領(lǐng)的，都有名有姓的，你要的話我馬上開個名單?！庇魱|風說“據(jù)反映你在北京同一個男人有過不良行為。”趙麗華說：“誰反映的？”郁東風說：“這個……組織保密。”趙麗華說：“現(xiàn)在舉報都實行實名制了，還有什么組織保密的？”郁東風說：“事情在沒落實之前必須保密?！壁w麗華說：“那不就是無中生有，匿名誣餡嗎？我再問你，那個反映人說的‘不良行為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有過幾次？不良到什么程度？那個男人姓甚名誰？是這個人殺了張曉峰嗎？”郁東風說：“張曉峰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過的夜？”趙麗華說：“這也和張曉峰的自殺有關(guān)嗎？”郁東風說：“我們不是在調(diào)查嗎？”趙麗華說：“如果你們讓我談張曉峰自殺的情況，我只能講這些，如果你們懷疑他的突然死亡與我有關(guān)，那就到公安部門報案，讓他們審訊我。順便說一下，本人是個未婚未嫁的女人，別說沒有同誰有過不良行為，即使同哪個男人有過些親昵，也不屬于不良行為。”趙麗華說完話起身走了。

四

如果說這件事讓趙麗華憤憤難平的話，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就讓她孰不可忍了。那天夜里，趙麗華為趕寫一篇學術(shù)論文，凌晨三點多鐘才睡下。剛睡了不大工夫，房門被敲響了，她還以為是做夢呢?？墒?，“嗵嗵嗵”的砸門聲把她嚇出一身冷汗。她問道“誰呀？”門外一個男人的聲音：“是我。”她問：“你是誰？”門外說：“哎呀，連老朋友都聽不出來了？”她說：“有什么事？”門外說：“急事?！彼f：“啥急事？”門外說：“啥急事也不能在外面大呼小叫地說呀！”她說：“我沒有保密的事，不怕別人聽見，你盡管說好了?！遍T外的人火了，他扯著嗓門叫道：“趙麗華你給我聽好了，我是闞富仁，是這所房子的主人，你借住我的房子，我要收回了，限你三日之內(nèi)搬家走人，如逾期不搬，我就把你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到馬路上去?！壁w麗華慌忙打開房門說：“是闞大哥呀，該死該死，請大哥進屋?！标R富仁邪著眼睛說：“我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進不進屋能咋的？”趙麗華說：“這房子明明是我們趙家祖?zhèn)魅z產(chǎn)，連街坊鄰居都知道的。”他說：“過去這房子是你家的，可你老子趙亦菲出事后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此房被政府沒收，1976年在抗洪搶險中，我立了大功，被評為全省抗洪搶險英雄，政府把這房子獎勵給了我。你看，這就是蓋著紅印的房產(chǎn)證?！彼f：“我父親在‘文革中遭受政治迫害，現(xiàn)在政府已經(jīng)為他平反昭雪落實政策了?！彼f：“你跟我說這些沒有用，反正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我闞富仁的名字?！彼f：“你不是答應(yīng)把房子還給我了嗎？”他說：“咱們有多大過兒，我就把房子給你了？”她說：“那年你不是親口說過這話嗎？”他說：“那時，我的話是沖張曉峰說的，事是沖張曉峰做的，我們倆有‘過兒?！彼f：“沖誰不沖誰的，這房子不都是我住嗎？”他說：“那可不一樣，一碼換一碼。說白了，我和張曉峰是利益交換?！彼f：“你為什么偏偏這個時候來要房子？”他說：“這個時候來要房，我還算便宜你哪，張曉峰閉眼蹬腿走人了，一件事也沒給我辦，我他媽的找誰去？”她說：“闞大哥，咱們再好好商量商量行嗎？”他說：“沒啥好商量的了，限你三天之內(nèi)搬家走人。”她說：“我要是不走哪？”他說：“你敢不走的話那就等著瞧吧?！彼f：“憑什么呀？”他說：“就憑我手里的房產(chǎn)證?！彼f：“那玩意兒我手里有三個，清朝的‘宅基地產(chǎn)證、民國年間的‘房屋居住所有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房屋所有權(quán)證，我不信這么多證就沒有一個好使的嗎？”闞富仁愣了一下說：“咱們走著瞧！”趙麗華在他身后說：“歡迎闞局長，闞大哥常來作客啊！”雖然，趙麗華在斗嘴上沒有吃虧，但她心里明白，闞富仁是省稅務(wù)局局長，手眼通天，黑白通吃。他肯定不會善罷干休的。讓趙麗華沒想到的是，那天她由家里去京劇院上班，在離劇院不遠的一條小馬路上，有一男一女在等她，他倆在壓低聲音地喊她小趙。她定眼細看，才看出是在北京時認識的武大龍和潘心蓮。這倆人是張曉峰的鐵哥們。她說“你們怎么在這里？”武大龍說：“我們在這里等你好半天了。”趙麗華說：“有事嗎？”武大龍點著頭說有急事。趙麗華說：“請到我的辦公室說吧?！蔽浯簖堈f：“就是為了避人眼目，我們才在這里等你的?！庇谑撬麄円黄饋淼叫●R路拐彎處的咖啡廳里。趙麗華要了三杯咖啡。武大龍說：“為張曉峰的問題，省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已經(jīng)找過我和潘心蓮兩次了。”趙麗華說：“也找過我了。”武大龍說：“看來他們是對著你來的，他們就是一個勁兒地問，你和張曉峰是什么關(guān)系，張曉峰為什么突然自殺，張曉峰死后那個電話是誰打給趙麗華的，那個時候趙麗華在什么地方?！迸诵纳徴f：“我們已經(jīng)如實地回答了，可他們還是說與事實不符?！蔽浯簖堈f：“他們還再三追問，趙麗華在北京期間都和那幾個男人關(guān)系密切。我們倆都說不知道?！壁w麗華說：“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武大龍和潘心蓮說：“你真得提防著點，他們都是有背景的?！壁w麗華說：“我知道了，謝謝你倆掛牽著我?！彼盐浯簖埡团诵纳徦妥吆?，快步向單位走去。她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接踵而來的一件事真的讓她百口莫辯了。

那天下午，趙麗華參加由省文化廳主持召開的“全省文化體制改革工作會議”。散會后，她急急忙忙地趕回單位，因上級要求本周內(nèi)將落實方案送交省廳辦公室。她必須向趙曉成匯報，拿出落實情況和實施方案來，還得形成書面材料。趙曉成明天一早要去北京參加一個會議。走進單位，趙麗華匆匆忙忙地上樓，向三樓趙曉成的辦公室走去。她剛走上二樓就看見自己辦公室門外的走廊里聚集著一群人，竟然全是院里離退休人員，他們在氣憤地議論著什么。有的人嘴里不干不凈地吵罵著。她說：“喲，各位老師難得來一趟，連幾位老領(lǐng)導(dǎo)也來了，有什么事吧？”她的突然出現(xiàn)使得亂糟糟的人群一下靜了下來。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她的身上。趙麗華說：“你們先歇會兒，我有個急事得上樓和趙書記說幾句話，遲了就不趕趟了?！彼D(zhuǎn)身踏上樓梯。這時，身后一聲大喊：“趙麗華你別走，把你私吞我們的錢吐出來。”她一下愣住了。仔細一看，說話的那老頭是退休三年的武花臉演員張大奎。趙麗華摸不著頭腦地說：“你們的什么錢我給私吞了？”張大奎說：“別裝了，你就是靠著裝才起家的?！彼f：“張老師，我靠什么起家的自有公論，你說你的什么錢被我私吞了？”張大奎說：“我們離休退休人員的兩年補助費?！彼f：“我又不管錢，怎么被我私吞了呢？”張大奎說：“又裝不是？你快把錢拿出來，我們既往不咎，不然我們集體到省委省政府去告你?！壁w麗華說：“告也好上訪也好，必須以事實為依據(jù)，我真的不知道這回事?！睆埓罂f：“好，別怪我們不講交情，走，告她去?！睆埓罂砗蟮泥嚾A敏推了一把他說：“你老毛病又犯了?！编嚾A敏原是院里的青衣演員，年輕那陣兒唱、念、做、表都還不錯的，是趙麗華父親趙亦菲的老搭檔了。趙麗華平時叫她干媽。她對趙麗華說：“孩子，咱也甭著急，慢慢想，慢慢說?！壁w麗華說：“哎，干媽，您老說吧?！编嚾A敏說：“那年我們漲工資，不是還有一年的補助費嗎？劇院的會計總說還沒撥下來，最近有消息說，那筆錢早就撥下來了?！壁w麗華說：“那你們就財會處領(lǐng)吧?！编嚾A敏說：“這筆錢我們一直沒領(lǐng)到?！壁w麗華說：“怎么啦？”鄧華敏看了人們一眼欲言又止。趙麗華說：“不是被人截流或挪占了吧？”那些離退人員說：“說截流是好聽的，就是讓人給貪污了?！壁w麗華說：“這人也太缺德了，貪污人家的退休養(yǎng)老金，大伙告他去，我領(lǐng)頭?！蹦切┤巳ζ饋恚f：“不用告，求她乖乖把錢退給我們，就謝謝她了?！壁w麗華說：“這是嚴重違紀違法，即使退出錢也必須受到法律懲處。”那些人先是靜默了一會兒。拄著拐杖的肖可榮說：“這事和你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趙麗華說：“我根本沒聽說過這件事，怎么和我有關(guān)系呢？”鄧華敏摟著趙麗華說：“孩子，只要不是你干的，我就放心了?！壁w麗華說：“雖然我的工作能力不太強，思想水平也不是很高，但是，違法違紀、傷天害理的事我是決對不干的?！彼龁栢嚾A敏說：“干媽，是誰說這事是我干的？”鄧華敏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話來。倒是張大奎說：“有人說你拿了這筆錢做去北京學習的費用了。領(lǐng)取表上還有你的簽字哪。”趙麗華一聽急了，說：“真要有人這樣做，一是冒名頂替，嫁禍于人；二是栽臟陷害，用心險惡。有勞各位老師、各位老領(lǐng)導(dǎo)和各位叔叔阿姨們和我一起去趙曉成書記那里，訴說事情原委，讓組織查清事實，退還你們的退休補助金?！蹦切┤穗S她上了三樓。趙曉成聽說此事，急令院財會人員攜帶有關(guān)賬目和款項領(lǐng)取表到他的辦公室匯報情況。不大工夫，財務(wù)處副處長老單和出納員小康來到趙曉成辦公室，并把一張有趙麗華簽名的領(lǐng)取表格交給趙曉成。趙曉成看后讓趙麗華辨認。趙麗華仔仔細細地看了好一陣子，她一把抓過電話向市公安局報了案。十幾分鐘后，市公安局刑偵隊兩名警官到達。他們?nèi)∽吡四菑堁a助金領(lǐng)取表和趙麗華當場寫下名字的親筆字跡，急忙返回公安局。第二天，市公安局出具了一份具有科學性權(quán)威性的鑒定書：經(jīng)查實鑒定，2001年8月12日領(lǐng)取省京劇團59人離退人員補助費用的表格上的趙麗華的簽名屬于冒領(lǐng)偽造。

五

讓趙麗華始料不及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趙麗華稱這個時期是：“倒霉頻發(fā)日”。那天晚上，因為審查二團新排的現(xiàn)代戲《媳婦變卦了》，她回到家里已是十點多鐘了。她取出鑰匙打開房門時，朦朧中看見門上貼著一張紙條，當時她沒有在意，以為是催交水費、電費、煤氣費的通知或者小廣告小招貼之類的。光線太暗看不清楚，她隨手扯下來揉成一團，進屋后連同自己的挎包手機和鑰匙等物一并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就去衛(wèi)生間里沖澡、洗漱。這些天真是太累了，疲憊的她走向臥室倒頭便睡。冥冥中，她突然想起貼在門上的紙條來。倒不是心細，近些日子發(fā)生的事情讓她不敢掉以輕心。她強忍困意地打開燈，走到客廳的茶幾旁，找到那張揉成一團的紙條來看。上面寫著.

趙麗華女士鑒于你住宅后院空地上四排楊樹林、28棵楊樹及建造的一座八角亭，屬于非法建筑物，限你于本月末自行拆除。逾期不拆我們予以強行拆除，所產(chǎn)的一切費用均由你承擔。

市城市管理大隊

9月14日

頓時，趙麗華困意全消。她懵懂覺得后院那片楊樹林和那座八角亭，在沒有她的時候，也沒有城市管理大隊的時候，甚至沒有她老子趙亦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存在了。確切地說，那是產(chǎn)生在她爺爺時代的產(chǎn)物，怎么一下子就成非法建筑物了？一定是闞富仁搞的鬼，這小子心狠手辣，是個什么陰招都使，什么壞屎都拉的主兒。趙麗華倒在床上不能入睡，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就像被手舉大刀的兇神惡鬼追殺著一樣，逃也得死，不逃也得死。硬拼不行，不拼也不行。她知道該是打出最后一張王牌的時候了。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上午八點鐘，她打電話給省委副書記張玉信。張玉信是唯一能救他的人?？墒?，張玉信的手機和辦公室的座機卻無人接聽。這個情況是從來沒有過的。是不是他出差了？也許是出事了？趙麗華想了一會兒，又把電話打到他的家里。電話鈴響了兩聲，那邊一個女人說：“喂，你好！”趙麗華說：“是張書記家嗎？”女人說：“是的，你是哪里？”趙麗華說：“我是張書記的下屬，要向他匯報一下工作情況?！蹦桥苏f：“張書記不在?！壁w麗華說：“他去哪了？今天啥時候回來？”那女人說：“張書記率團出國考察了?！壁w麗華說：“什么時間回來？”那女人說：“說不好什么時間回來?！壁w麗華說：“請問，你是誰？”那女人說：“我是張書記家的勤務(wù)員小邢。你有什么事需要轉(zhuǎn)達嗎？”趙麗華忙說：“不用了，謝謝你！”趙麗華放下電話，不知該怎么辦好。唯一求助的希望也破滅了。張玉信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想了一會兒，撥打了丁曉嵐的電話。電話很快接通了。她說：“嵐嵐，你干嗎哪？”丁曉嵐說：“團里放假我在家里看韓劇片呢?！壁w麗華說：“你們二團怎么老放假呀？”丁曉嵐說：“排戲排不了，演戲沒人看，不放假干嗎呀？”趙麗華說“你馬上到劇院我辦公室來?！倍詬拐f：“我立馬就到?！倍詬故勤w麗華的表妹，受家族影響，她自幼酷愛京劇，小學畢業(yè)就考入省戲曲藝術(shù)學校學戲，專工京劇刀馬旦。戲校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省城南邊的一個市京劇團工作。去年由趙麗華出面調(diào)入省京劇院二團。趙麗華與丁曉嵐既有親表姐妹血緣，又是領(lǐng)導(dǎo)與被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感情相當“鐵”。丁曉嵐很快來到趙麗華辦公室，進來就說：“姐，有啥事盡管吩咐?！壁w麗華說：“你馬上到省委大樓去一趟，到三樓徑直往右拐，東頭第二個辦公室的張玉信副書記那里。”丁曉嵐說：“這事姐姐還是派別人去吧。我從來就怕見當官的。何況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我緊張，不敢說話?！壁w麗華說：“瞧你那個窩囊樣，不是要你去跟他說什么話，要你去探聽一下，他有什么情況?！倍詬拐f：“那你打個電話不就知道了？”趙麗華說：“這個簡單，那我還找你干什么？電話我打了，手機座機都沒有人接?！倍詬拐f：“我去了先怎么問？”趙麗華說：“你去了先到門衛(wèi)登個記，然后到接待處問一下，會有人告訴你張書記的去向。”丁曉嵐說：“啊，就是去打聽一下唄！這事好整，你早說啊?！壁w麗華說：“辦這個事我不能派車送你，你打個車去。”丁曉嵐說明白了，就打車去了省委大院。時間不長，她就回來告訴趙麗華，接待處的人告訴她，張玉信書記率團去歐洲幾國考察去了。趙麗華說：“好吧，我知道了。你回家繼續(xù)去看你的韓劇吧?！倍詬拱咽忠粨P，說了聲“拜拜”就走了。

六

偏偏就在這時候，省糾正行業(yè)不正之風辦公室和省新聞媒體聯(lián)合對群眾反映的十個存在嚴重不正之風的單位進行了突擊檢查。省京劇院排列第七，突出問題是：有的演職人員不務(wù)正業(yè)，不恪盡職守，不遵守工作時間，有的做買賣，跑生意，走穴賺外快；有的人進行非法的商業(yè)性演出，最不能容忍的是有的演員竟跑到火車站廣場去，敲鑼打鼓地耍猴。省委省政府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出席了現(xiàn)場會；省糾正行業(yè)不正之風辦公室主任吳秉光點了省京劇院的名，下達了限期整改令，并責令省京劇院將整改情況、整改措施及處理意見及時上報省糾正行業(yè)不正之風辦公室并送報省文化廳辦公室。散會后，趙麗華不知該怎么辦好。她給在外地開會的趙曉成打了電話，說了這邊的情況，讓他拿個主意，趙曉成說：“我們這次會議日程安排得特別緊張，還待十天左右才能結(jié)束，院里的事情由你處理好了。”說著就掛了電話。上邊要落實情況，要整改方案，要處理意見?；鸺被鹆堑内w麗華決定先召開個中層干部會議，傳達上級會議精神，通報情況，商議整改步驟和進行整改方案?？墒?，在中層干部會議剛開始，會上就亂成一鍋粥。一團團長丁寶仁說：“說話要有證據(jù)，批評要注意方法，我不認同也不接受糾風辦對我們的通報批評。我們省京劇院不是一個吃皇糧的單位，也不是一個純事業(yè)單位，它是個差額補貼單位，地方財政每年只按演職人員的人頭費下?lián)苁畟€月的工資，其他由單位自籌或者靠社會捐助，假如單位不能自籌或者搞不到社會捐助的話，只好由我們演職人員自行解決，我們這些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拖家?guī)Э诘娜?，不跑點買賣，不做點生意，不走穴，拿什么養(yǎng)家糊口？所謂進行非法的商業(yè)性演出嘛，京劇演員哪有那個口頭福？前幾天聽社會流傳說，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關(guān)某某在一場演出中，得知她的出場費不足一個剛出茅廬的小歌星的十分之一，而被活活地氣死了?！倍毴实陌l(fā)言引得人們同情和感嘆，有的還給予鼓掌。丁寶仁說完，二團團長遲正泰接著說：“通報說我們不務(wù)正業(yè)有失偏頗。實際上是我們務(wù)不了正業(yè)，按理說，我們多演戲演好戲是正業(yè)，可是，我們拿什么演戲？演什么戲？演老戲沒人看，排新戲是當務(wù)之急。可是，劇本劇本，一劇之本，我們?nèi)ツ奶該Q劇本？自己創(chuàng)作，我們又沒有那樣的人才，難怪人們說演戲是大演大賠，小演小賠，不演不賠。以我們團為例，去年去大連演出，由于上座率太低，連返回來的路費都沒掙出來，要不是麗華副院長在一家企業(yè)拉來一萬塊錢的贊助，我團五十多人恐怕現(xiàn)在還在大連火車站要飯呢！”人們聽后唏噓不已。辦公室主任程家營指著賬本說：“除去省財政劃撥的資金外，兩年以來，院里已經(jīng)虧損五百三十二萬，不但今年后兩個月演職人員的基本工資沒有著落，連人們的醫(yī)藥費都無法報銷。我們已向省文化廳和省財政廳等有關(guān)部門打了兩次書面報告，但是，問題仍沒有得到解決?！?/p>

趙麗華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主持召開的會竟然開成這個樣子。明明是傳達貫徹省糾風辦會議精神，糾正劇院的不正之風，擬定整改方案，制定整改措施，卻跑了題，南轅北轍適得其反。她可怎么收場？她對人們說，你們的苦處難處和大家經(jīng)受的苦辣酸咸，上級領(lǐng)導(dǎo)和院里的領(lǐng)導(dǎo)都知道，先把這些問題放一放，今天的會議是讓大家來揭擺不正之風的根源，提高思想認識，搞好劇院的整改工作。遲正泰說：“一個事件的發(fā)生，都有著它的偶然性和必然性，都有它的來龍去脈，如果我們劇院不存在那么多的問題，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趙麗華說：“那我們的整改報告怎么寫？”遲正泰說：“黨的原則是實事求是，你就實事求是地寫嘛?！壁w麗華說：“你講得具體些?！边t正泰說：“我講得已經(jīng)夠具體啦！”趙麗華說：“我們要和上級部門保持一致嘛！”遲正泰說：“把人民群眾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重于一切，這就是和上級部門保持高度一致。”趙麗華說：“你說的那些都是理論上的，我說的是實際上的?！边t正泰說：“理論聯(lián)系實際是我們黨的一貫作風?！壁w麗華說：“現(xiàn)在就是要你理論聯(lián)系實際踏踏實實地做，不要你理論脫離實際地夸夸其談。眼下我們該怎么辦？”遲正泰瞪大眼睛說：“你的事你問誰？”趙麗華說：“這本來是趙書記的事，他不在我只是臨時管一管?！边t正泰說：“你是干什么的？”趙麗華說：“我是抓業(yè)務(wù)的?！边t正泰說：“就把業(yè)務(wù)抓成這樣，你還好意思說？”趙麗華說：“你來管哪?！边t正泰說：“沒有彎彎肚就別吃鐮刀頭。我來管還要你這副院長干什么？”說完，遲正泰大步走出辦公室。趙麗華又氣又急。他不知遲正泰今天是怎么啦，平時倆人的關(guān)系挺不錯的，按輩分她得叫他師叔。今天他的火是沖誰來的？她冷靜一下對人們說：“發(fā)火撒氣由他去吧，咱們繼續(xù)開會?！笨赡菐讉€中層干部都大眼瞪小眼地不再說話了。趙麗華說：“要不先到這吧，我再給趙書記打個電話，看看究竟該怎么辦?！?/p>

人們走后，趙麗華給趙曉成打電話，可是連撥數(shù)次，他的電話一直無人接聽。趙麗華心里從來沒有覺得像今天這樣過，無助、委屈、憋悶……遲正泰的這句話讓她鉆心地疼痛?？梢彩?，自己本來就是個唱戲的嘛。領(lǐng)導(dǎo)上硬趕鴨子上架，非要讓她當副院長?？喑员M，心操碎不說，長此下去連自己的業(yè)務(wù)都耽擱了，功夫也荒廢了，一個演員靠的是唱戲這個本事，離開舞臺就啥也不是！也許遲正泰說得有理兒，但不管怎樣你也得顧全大局嘛……眼下該怎么辦？趙麗華情不自禁地哼哼著記不清是哪出戲的唱詞來：

風送黃昏又一天，滿腹話兒對誰言，

可嘆孤單一女子，不如翱翔南飛雁。

“師姐，你怎么啦？”不知什么時候，辦公室主任程佳營站在她的身后。他遞過來一杯茶水，也許是程佳營的關(guān)心讓她感動，也許是杯里毛尖散發(fā)著芳香使她興奮，趙麗華轉(zhuǎn)過身說：“佳營，你什么時候進來的？”程佳營說：“散會后我在辦公室呆了幾分鐘就上來了?！壁w麗華說：“你都看見了吧，我沒和遲正泰吵吵，是他自己發(fā)瘋?！背碳褷I說：“工作上的事跟他置氣犯不上?！壁w麗華說：“犯上犯不上的是小事，可眼前的事究竟怎么處理？”程佳營站在一旁不吱聲了。

程佳營和趙麗華是同年入科學戲的，工老生，后來因“倒倉”嗓子沒倒過來，加上他練功吃不下這份苦，便棄行改工從事院里的行政工作。小伙子腦瓜靈活。腿腳勤快，又有一個看眼色行事、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的本領(lǐng)，升得挺快，由打雜開始，僅四五年工夫就升為京劇院辦公室的主任，屬于特會來事的那種。院里老人兒曾提醒趙麗華多留神程佳營。趙麗華說：“腦瓜活，會來事兒不算毛病，對人不使壞就是好家伙。”

趙麗華見程佳營站在一旁不說話，又問道；“佳營，你干了這么多年的辦公室主任，人也熟了，經(jīng)驗也豐富了，你說，咱這報告該怎么寫？”程佳營說：“師姐，看你愁得?，F(xiàn)在社會上流行一句話說，啥也不是事，是事就一會兒，一會兒就完事。哪有難辦的事??？”趙麗華說：“行啊小師弟，幾年不見，能耐真見長啊，你教教我咱們院里這糾正不正之風的事怎么處理？”程佳營說：“啥處理不處理的，幾句話就完事了?！壁w麗華說：“幾句話跟誰去說？”程佳營說：“不是說，是寫，給上級寫?！壁w麗華還是沒有弄明白地瞧著他，程佳營說：“報喜不報憂，你按上級要求的意思，寫上幾條一報不就完了嗎？”趙麗華說：“這能行？”程佳營說：“走筆做樣嘛。”趙麗華還在搖頭。程佳營說：“師姐，你這官當?shù)眠€小啊，時下有句話說，干部出數(shù)字，數(shù)字出干部。”趙麗華問怎么解釋。程佳營說：“在寫材料上，好事往多了說，壞事往少了說，出了大事往小了寫，出了小事往沒了寫。一層糊弄一層，眼下都這么整。”趙麗華說：“這個報告我可整不了?！背碳褷I說：“我給你寫，你把那份‘通報交給我就行了。”趙麗華不放心地說：“不能出事吧？”程佳營說：“以前院里的各種匯報材料，全年工作總結(jié)，先進經(jīng)驗什么的都是經(jīng)我手出去的，雖然都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但沒有一件出事的。再說，有些材料報上去只是個形式，誰看呀？”他見趙麗華還在猶豫，又說：“師姐，萬一出點漏子算我的?！壁w麗華說：“這事是下級單位對上級組織上的事，怎么往你身上推？”程佳營說：“好歹我也是中層干部，萬一有差錯，你就是說院里責成我寫的，過錯由我攬過來不就完了嗎？”事已至此，也只好由著他了。

俗話說，人要背點喝口涼水都塞牙。這口涼水不是塞了趙麗華的牙，而是讓她得了急性腸炎。那天，正是趙麗華率領(lǐng)二團在百里之遙的大青山礦演出的第二天，她記得這天是到糾風辦送交那份報告期限的最后一天。她給程佳營打電話問：“報告是否寫完了？”程佳營說：“昨天就寫好了。”趙麗華說：“今天我回不去，你再好好看看就送上去，可千萬別出事?！背碳褷I說：“師姐你就擎好吧。”

據(jù)說，文字材料造假的事被發(fā)現(xiàn)率不足百分之二十，然而這背點的事卻偏偏砸在趙麗華頭上。事情敗露后，糾風辦主任吳秉光在大會上用他特有的大嗓門說：“有的單位在糾正行業(yè)不正之風中卻頂煙上，被查出不正之風時，不但不認真整改反而采取欺上瞞下地制造不正之風，這樣的人真是猴子拉稀壞腸子了……”會場上哄堂大笑。雖然，他沒點省京劇院和趙麗華的名字，但人們都知道說的是誰。羞愧難當?shù)内w麗華一股急火得了急性腸炎，住進了醫(yī)院，一住就是半個多月。住院期間，丁曉嵐一直白天黑夜地護理著趙麗華，來醫(yī)院看望她的人不多。倒是劇院辦公室主任程佳營頭一個來醫(yī)院的，他一進病房就跪在趙麗華跟前哭著說：“師姐，是我把你害了，我對不起你啊?！壁w麗華說：“誰也不怪，都怪我自己。”程佳營說：“這個責任由我承擔。”趙麗華說：“你承擔好使嗎？人家把目標對準的是我?！背碳褷I說：“師姐，你是不是得罪人了？”趙麗華說：“人要干點事哪有不得罪人的？就看你得罪的是什么人，得罪的值不值。”程佳營說：“此話怎講？”趙麗華說：“得罪好人不值，得罪小人值。”程佳營說：“我還是沒明白。”趙麗華說：“你看過拉洋片嗎？”程佳營說：“沒有。”趙麗華邊做拉洋片的動作邊唱起來：

看過一片又一片，還有故事在里邊。勸人做事要從善，忠義二字記心間。人做好事天在看，人做壞事要遭算……

趙麗華出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了兩份申請報告，一份是請求處分并辭去省京劇院副院長職務(wù)；二是要求從省京劇團分離出來，組建省青年京劇團并由她親自聘用一位副團長協(xié)助自己工作。

七

趙麗華的故事講完了，可她那雙眼睛卻盯著我不放。我說：“你大老遠地跑來，不光是為了聽你傾訴吧？”她說：“當然不是?！蔽艺f：“要我為你寫一篇文章？”她搖頭。我說：“那要我干什么？”她神秘地說：“天降大任于斯人?！蔽艺f：“你可別忽悠我了，我多少年不演戲了，和你做不了搭檔，大任素來與我無緣?！彼f：“你有智慧，搞改革開放，搞經(jīng)濟建設(shè)，搞京劇事業(yè)大發(fā)展，哪一樣不是靠智慧？”我說：“你不會是又把我拽到你那個圈子里跟你一塊受罪吧？”她說：“是受罪還是享福那是后話，我只要求你一件事?！蔽艺f：“什么事？”她說：“請你繼續(xù)履行我們的‘北京協(xié)議?！蔽矣悬c發(fā)懵地說：“什么北京協(xié)議？”她指著我說：“該罰，這么大的事都忘了！”我說：“只知道歷史有個‘馬關(guān)條約，不曉得又出來個‘北京協(xié)議。能提示一下不？”她說：“‘馬關(guān)條約是喪權(quán)辱國；‘北京協(xié)議是‘防狼拒侵，想起來沒有？”我搖著頭，還是沒回想起來。她著急地說：“怎么就不開竅呢？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在北京的蘋果園飯店，我們達成的口頭協(xié)議?！薄鞍　蔽乙幌孪肫饋砹?。那個時候，趙麗華遭到張曉峰的瘋狂糾纏，她請我?guī)椭?，讓我以北京京劇院李曉勇的名字充當她的情人，為她防狼拒侵，我不但答?yīng)了，還在她危難時刻挺身而出地解救了她……我說：“張曉峰已經(jīng)駕鶴西去，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圓滿完成了，所謂‘北京協(xié)議已自行失效。”她說：“當初事情既然是兩個商定的，沒有達成共識怎么說失效就失效了呢？”我說：“客觀特定人張曉峰已不在人世了?！彼f：“主觀特定人趙麗華還在人間嘛?！蔽艺f：“你不會是又遭到什么王曉峰、劉曉峰之類的糾纏和侵擾了吧？”她說：“事情比你想的更嚴重，這回不是糾纏侵擾，而是不遺余力地整我，暗算我，非把我弄死不可。”我說：“當年你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旦角，而今你是一個青年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還有一個官銜，省京劇院副院長。誰敢膽大妄為？”她說：“明槍容易躲，暗箭最要命，盼你再來救我?！蔽艺f：“我怎能救你？”她說：“能救我的非你莫屬?！蔽艺f：“具體地講?！彼f：“你先說愿意我就講?！蔽艺f：“就算我愿意?！彼f：“跟我去省京劇院，共謀振興國粹大業(yè)，為京劇藝術(shù)闖一條新路。”我說：“我這里的工作還干不？再說我們工作單位還隔著省哪。”她說：“暫時可以協(xié)商借調(diào)，一切費用由我們拿?！蔽艺f：“讓我去你們那兒干什么？”她說：“任省青年京劇團副團長?！蔽艺f：“你是說……”她搶過話頭說：“我的申請報告，上級批回來了，同意組建省青年京劇團，我任團長并批準聘任你為副團長?！蔽艺f：“你不是申請辭去省京副院長職務(wù)了嗎？”她說：“上邊沒有批準，要我繼續(xù)留任?！蔽艺f：“那個造假報告的事怎么處理的？”她說：“只給了我一個‘警告，副院長接著干，不過又提拔了個主抓行政的副院長列我之后?！蔽覇枺骸澳莻€人是誰？”她說：“就是替我出餿主意、幫我寫假報告的那個人?！蔽艺f：“就是你的師弟程佳營？”她說：“對啊?！蔽殷@訝地說：“這樣的人怎么還會提拔哪？”她說：“上邊說他靠近組織，思想進步，工作能力強?！蔽艺f：“難怪他寫出那么多假材料來?！彼f：“這樣的人還不少呢?！蔽艺f：“你們都進一個班子共事啦，以后可得小心著點。”她說：“我干我的業(yè)務(wù)，他抓他的行政，各不相擾?！蔽艺f：“你聘我當青年京劇副團長的目的是什么？”她說：“多創(chuàng)作好劇本，協(xié)助我?guī)ьI(lǐng)全團多演好戲，開創(chuàng)一條京劇藝術(shù)蓬勃發(fā)展的新路子。”我說：“還有嗎？”她說：“至于你個人待遇嘛，我同劇院領(lǐng)導(dǎo)班子商定好了，對你本人實行‘一翻二帶三優(yōu)先。”她見我不懂就解釋說：“一翻：就是比你現(xiàn)在的工資翻一倍；二帶：就是帶家屬，帶戶口；三優(yōu)先就是：對你的政治要求優(yōu)先，對你的生活待遇優(yōu)先，對你的工作環(huán)境優(yōu)先?！边@些話讓我心里熱乎乎的，不像我現(xiàn)在的單位川陽市京劇團，老爸已去世多年，二娘七十多歲了，還呆在山區(qū)老家，四歲的兒子寄養(yǎng)在二娘那里。生活之苦，困難之多，單位領(lǐng)導(dǎo)從來沒有問過，更不用說給我解決什么具體問題了。人常說，樹挪死，人挪活。我腦子里思索著。趙麗華見我好半天不說話，板著臉對我說：“現(xiàn)在是一個注重實效、互利雙贏的時代，也是我們相依相存的大好時機?！彼娢夷乜粗€不說話，又說：“要把我倆比做魚水關(guān)系，我有獻媚之嫌，那就比作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吧，只有勁兒往一塊使，才能蹦出生命的輝煌。否則倆螞蚱都得死?！蔽倚χf：“你為何非要把我和你拴在一起不可呢？”她不但沒笑，臉色更加陰沉地說：“你是個搞創(chuàng)作的人，怎么連這樣的問題都沒有意識到呢？劇本，不是人的閱讀作品，而是通過演員在舞臺上樹立起來的綜合藝術(shù)，它主要的是通過人物形象啟發(fā)和影響觀眾。如果你的劇本不能被搬上舞臺那就是廢紙一堆?！蔽夷?。她說：“你辛辛苦苦寫的劇本即使稍差一些，被一個好演員演火了，那是人保戲。盡管你嘔心瀝血寫出個好劇本，被稍差的演員演火了，那叫戲保人，對不對？”我說：“對?！彼f：“如果你寫的劇本沒有人演，沒有人看，請問你的創(chuàng)作還有意義嗎？”我一時無言以對。她說：“長此下去，你只有剩下兩件事可干了?！蔽艺f：“哪兩件事？”她說：“背起麻袋到廢品收購站去賣你的廢稿紙，然后到零工市場找你的工作。”我說：“你是在挪揄嘲笑我？”她說：“是在激發(fā)你，讓你痛下決心?！迸c其說是被她的一番言語所打動，不如說是被她的情真意摯所感動。我接下來的擔心是自己沒干過什么副團長，只怕給人家添煩生亂。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就說：“你這個副團長只是個遮人耳目的虛職，你主要做好兩件事。”我說：“哪兩件事？”她說：“一是為我量身打造一個好劇本，由我在舞臺樹立起來，這個劇本必須是精益求精、好之又好的那種，演出來屬于那種戲既保人、人又保戲的強強聯(lián)合。梨園行有句話說‘說一千道一萬，不如演個好戲給人看。一個好戲不但是征服人心的硬件，也是建功立業(yè)的根基，它決定著我們的生死存亡和事業(yè)的發(fā)展。任何一個演員出道前，必須選一個好戲來開坯子，一個好角兒搭班兒時必須拿一個好戲來打炮。而今，我們建團出征必須拿一個好戲來舉旗開路。”我為趙麗華的精心籌謀而折服，我表示贊同地問：“這第二件事是什么？”不知為什么，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從茶幾上端起一杯茶水卻沒有喝，眼光有些迷亂地說：“這第二件事么……”我說：“你這個爽快人，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她說：“第二件事不是工作和事業(yè)上的事?！蔽倚χf：“那就是情感上的事嘍？”她也笑著說：“也算是吧?！蔽艺f：“怎么叫也算是？”她說：“也算是我對你提出的一個要求。”我說；“什么要求盡管說，凡是我能做到的都答應(yīng)你。”她說：“要求你履行我們的‘北京協(xié)議，繼續(xù)充當我的戀人?！蔽夜笮ζ饋?。她說：“你可別把事情想歪了，要求你在生活舞臺上配合我演一場戲，這個‘戀人是用來嚇人的?！蔽也唤獾卣f：“戀人怎么會是嚇人的？”她說：“一個女人有了戀人、男人或情人就會使一些心懷叵測的男人們對她不敢輕舉妄動，而免受傷害，所謂‘戀人是一種安全的需要?！蔽艺f：“這兩件事都答應(yīng)你?！彼f：“李副團長，你什么時候走馬上任？”我說：“很急嗎？”她說：“十萬火急?！蔽艺f：“總得辦完關(guān)系吧？”她說：“只要你同意，明天就跟我一同回去，你的借調(diào)關(guān)系我會馬上安排人辦理的?！蔽艺f：“好吧，我得回家收拾一下，明天跟你走。”趙麗華笑了，她伸出小姆指來，像四年前在北京那樣，跟我拉了拉勾。

八

如果說，人生如戲的話，戲中人物的角色是可能相互轉(zhuǎn)換的。然而，我卻不同，盡管轉(zhuǎn)換的戰(zhàn)場不盡相同，但仍然過著困獸猶斗的日子。

古樸典雅的住宅緊鎖著的后花園，清爽幽靜，簡直就是一所別具風格的小別墅。青磚碧瓦的一座二層小樓坐北朝南，樓南邊一片楊樹林，枝繁葉茂地嘩嘩作響，樓左邊不遠處的月牙形水塘里，荷花盛開，香味撲鼻。樓右邊不遠處磚瓦砌成的八角亭矗立著。高高的院墻將喧囂與塵埃擋在外面。讓我沒有料到的是，在八角亭的一塊迎面石碑上，竟有一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就是這個發(fā)現(xiàn)拯救了這片宅院的命運，使它免遭毀壞。這里就是趙麗華家的后宅大院。真是一個寫作的好地方。我問趙麗華，這么好的別墅是祖?zhèn)鞯倪€是買下來的？她說：“這你別管啦，有你吃的喝的用的，只管寫好你的劇本子就行啦?！彼隽诵恰皣W啦”一聲鎖上院外的鎖頭走了。

趙麗華每隔一天來一趟，給我送些吃、喝、用的東西，說些外邊的消息。我每天只能睡五個小時覺，除了吃飯睡覺外，時間都投入到寫劇本上。這個劇本是我和趙麗華共同商議后才動筆的。也就是說，是專為她量身打造的一個八場新編傳統(tǒng)劇目。劇本的名字叫《梅娘》：

宋·仁宗年間，梅娘家境貧寒，但自動聰穎好學，嫁于高虹剛為妻。高虹剛是濮陽王董朗府上的一名書吏。那年濮陽水情告急，朝廷撥下百萬銀兩和修堤筑壩物資。銀兩物資被濮陽區(qū)董朗吞為已有，私建樓閣花園，終日花天酒地，致濮陽境內(nèi)的渠村大壩決堤，十余萬百姓喪命。此事被梅娘和丈夫高虹剛密奏朝廷。不料，奏折落入兵部司馬王起之手，王起乃欺君罔上、結(jié)黨營私、伺機謀反之奸宄，早與董朗等人結(jié)拜為盟，并以九佛寶珠立誓：“重開江山天地。”王起喬裝改扮潛入濮陽，將“密奏”交與董朗，并指使董朗將梅娘和高虹剛?cè)覛⒑?，唯見梅娘年輕貌美搶回府中欲納為妾，梅娘誓死不從。那夜，梅娘在更夫李五相助下，打昏董朗逃出王府。一路乞討到京城開封府狀告董朗為民除害。董朗憑著“一靠三網(wǎng)”即“靠山，關(guān)系網(wǎng)，親情網(wǎng)和裙帶網(wǎng)”，毫發(fā)無損，又派人欲將梅娘秘密殺害。梅娘大難不死被巡視災(zāi)情歸來的包拯救起。梅娘機智勇敢說服包拯和包夫人，終將董朗、王起等奸宄鍘于開封府鍘下。

劇情立意鮮明，情節(jié)感人。一個傳統(tǒng)故事，折射出現(xiàn)實生活，旨在反腐倡廉，彰顯正義。戲中，我本著“四著重”和“四加強”的創(chuàng)作原則。梅娘的角色，是一個知工知令的大青衣，趙麗華正是以張派（張君秋）青衣而見長，何況她在北京受張君秋先生親自傳授多年，這個量身打造，猶如天造地設(shè)。戲保人、人保戲的強強推出，她要不紅才怪哪！我把這些故事、情節(jié)講給趙麗華聽時，她就高興得不得了，催我快些動筆，早日寫出本子來，發(fā)射一個劇本和演出的“雙衛(wèi)星”。創(chuàng)作中，我時時被一種無可名狀的興奮沖動著和激勵著。本子寫得很順手，用了五十天就脫稿了。我叫來趙麗華聽我讀劇本的時候，她仔仔細細地聽完后，直喊“好本子，好本子——”，就差抱著吻我了。

趙麗華打電話給丁曉嵐，讓她去市里最好的月華樓大酒店要幾個特色菜，再去買兩瓶法國紅酒和些許西點送到她的后院別墅來。時間不長，丁曉嵐將美酒佳肴全部送到。我們?nèi)齻€人面臨月牙塘，坐在八角亭里來了個開杯暢飲。飲著飲著，我的高興勁頭兒卻沒有了，心情反而沉重起來。趙麗華和丁曉嵐似乎感覺到了，她倆問我怎么啦。我說：“這酒喝得早了一點，萬里長征才開頭，關(guān)口還多著哪！”她說：“不就是有關(guān)部門要審查把關(guān)嗎？反正這是一部好戲，我一定要演，這里不讓演我去那里演，省城不讓我唱，我就去別的地方唱，這個戲我唱定啦！”丁曉嵐說：“對，我姐走到哪，我就跟到哪！”“要憋氣就寫戲。”這是同行們常說的一句玩笑話。誰知這句話像天上落下一塊石頭似的不偏不倚，正砸了在我的頭上。也許我的到來有些唐突，也許是我沾了趙麗華的邊兒，也許是我當副團長沖了誰的氣管子，也許是我的身份有些神秘，我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到了完全沒有預(yù)料的重創(chuàng)。

那天，當我第一次出現(xiàn)在省文化廳會議室時，引起人們的密切關(guān)注。每當文藝團體要上演一個新劇目或新曲目時，省文化廳劇目創(chuàng)作室和藝術(shù)處都要召集一些劇作家和一些權(quán)威人士在這里研究論證一番，經(jīng)一場唇槍舌劍之后，決定該?。ㄇ┠磕芊裆涎?。也許是多年沒有人寫劇本的緣故，這次劇本研討會似乎與以往不盡相同，它的規(guī)格提高了，參加研討的人也增多了。省文化廳副廳長何秋江親自主持會議，省劇目創(chuàng)研室主任胡榮發(fā)，省文聯(lián)副主席鞏營營和省里的一些著名劇作家、理論家、評論家、戲劇權(quán)威和京劇名家們都悉數(shù)到場。趙麗華帶著我早早地來到這里，站在門口迎接各位到來。趙麗華將劇本打印了苦干份連同劇情梗概擺放在諸位的坐席上。何秋江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紹。按慣例討論前先由創(chuàng)作人將劇本通讀一遍，然后，專家權(quán)威們各抒己見。我中規(guī)中矩地按套路出牌，又在會上相當謙虛相當謹慎地表白了一番。與會者發(fā)言很是踴躍，熱情很是高漲，評價也很是不錯，但是，談到能否投入排練和上演時，省文化廳劇目創(chuàng)作室主任胡榮發(fā)說話了。他說：“建議演出單位和編劇暫且不要將此劇匆匆搬上舞臺，劇本中存在兩個重大失誤。一是：歷史的真實性失誤。他說劇中以黃河在河南濮陽決堤為歷史背景，闡述了一段故事，據(jù)我所知，古代年間，黃河曾多次水情泛濫毀壩決堤，但在濮陽并沒有如此大的決堤毀壩事件發(fā)生，即使戲說，也應(yīng)該本著歷史的真實性，否則會造成人們意識錯亂，引發(fā)不應(yīng)有的誤解，就像一個無辜的私生子找父親一樣，誰愿意承認？二是：我的老家是河南的，對河南的歷史很清楚，之前我查閱過濮陽縣志，宋代年間在此封王的沒有一個叫董朗的人，倒有一個叫董會的人，不但不是貪官污吏，反而是一個清正廉明受民愛戴的知縣，但時間與宋仁宗年代相差了七八十年。戲劇人物可以杜撰，但要有度，更不能太離譜。何況，眼下濮陽與我們省會城市結(jié)為友好城市，正要簽訂十多個企業(yè)經(jīng)營合作項目，技術(shù)轉(zhuǎn)讓和產(chǎn)品開發(fā)項目，假如此劇一出，會不會帶來負面效應(yīng)？會不會影響我們的經(jīng)濟發(fā)展？”胡榮發(fā)的話剛說完，省文聯(lián)副主席鞏營營說“我很佩服《梅娘》劇本編劇的才華和勇氣。他是本著一個創(chuàng)新的原則來進行創(chuàng)作的。尤其是劇本的場次結(jié)構(gòu)不那么顯而易見，這種結(jié)構(gòu)不像是一個嚴謹而完整的劇本，倒像一個浪漫而抒情的散文?！彼脑捯鹑藗円魂嚭逍?。他似乎很受用地呷了口茶，又接著說下去。他說：“京劇的特點是故事性強，結(jié)構(gòu)嚴謹，場場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這就是它的獨到之處，也是它的魅力所在。反觀京劇劇本《梅娘》就不是這樣，或者說，它不適合作為京劇的演出本，建議編劇拿去作為評劇、歌劇、吉劇、龍江劇或者其他地方劇種的演出本?！焙眉一?，這不是在研究討論劇本，也不是在談修改意見，這就明確的否定，就是不許你青年京劇團排演《梅娘》這出戲！會場陷入沉靜，氣氛也有些緊張。我說：“我可以說幾句嗎？”主持會議的何秋江說“當然可以?！蔽蚁蛩械娜松罹弦还f：“非常感謝各位領(lǐng)導(dǎo)，各位前輩，各位專家權(quán)威的誠懇幫助和不吝賜教。我不想解釋什么，只是對剛才兩位先生提出的質(zhì)疑作一回答：一是，關(guān)于歷史真實性問題。每個歷史時期都有著它的真實性。文藝作品就是通過藝術(shù)形象來反映和表現(xiàn)它的歷史真實性和歷史的現(xiàn)實生活的一種屬性，真實是藝術(shù)的生命，是衡量一切藝術(shù)作品審美的基本要求，它不是指被反映的人或事，而是指它符合生活本質(zhì)規(guī)律與情理上的可信性，是指藝術(shù)真實同生活真實在本質(zhì)上的高度統(tǒng)一。二是：關(guān)于黃河在河南濮陽段的決堤問題。人類歷史上有‘自古黃河多水患一說，從公元前602年起，至1938年，記載的決堤達1590次，較大的改道有26次，平均三年兩決堤，百年一改道，奪走了山東人百萬生命，作為學識淵博的河南人胡主任卻說不記得此事，但作為深受其害的山東人的我來說卻記憶猶新。洪水是無意識的，人是有意識的，恐怕都不是偶然吧？”我的話也引起人們的一片笑聲，我也很受用地向大家鞠了躬。我接著說：“方才省文聯(lián)副主席鞏營營先生說了他對京劇的理解及對《梅娘》劇本的看法，還建議我把它改成評劇、歌劇、吉劇、龍江劇或者其他地方劇種，讓我很感動，謝謝鞏主任的良苦用心，但我對京劇的認識卻與鞏先生大相徑庭。京劇雖然被稱之為國粹，但在改革開放的形勢下，和國勢人情的變遷中，它已經(jīng)不是以前那樣的‘一統(tǒng)天下，它必須改革創(chuàng)新，吸收、借鑒其他姊妹藝術(shù)之精華，才能枝繁茂盛。倘若囿于一套固定的表現(xiàn)形式，沿襲舊的思維模式，京劇舞臺缺少新的思想內(nèi)容和新的生活氣息，就會與‘三貼近背道而馳，必然受到觀眾的冷落。只有創(chuàng)新才是京劇藝術(shù)的必然選擇?！膘枲I營大聲說：“李先生的言論不符合京劇的歷史，也不符合戲曲的歷史發(fā)展，反映現(xiàn)代生活，利用和借鑒現(xiàn)代藝術(shù)手段是京劇的一種選擇，但不是唯一的選擇，運用經(jīng)典，運用傳統(tǒng)，恰恰是京劇的拿手好戲?！蔽耶斎什蛔尩卣f：“如果不改革不創(chuàng)新，不向其他姊妹藝術(shù)汲取營養(yǎng)，明明是新鮮水果，到了京劇就成了果子干，明明是水靈可口的水蘿卜，到了京劇就成了腌蘿卜，如果不保鮮，那些活、色、生、香就會全部消失的?！?/p>

唇槍舌劍幾個回合，我未敗下風。會議主持人何秋江說：“爭論是件好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好多年未曾有過這樣的場面了。但是，今天的會是劇本討論會，不是學術(shù)研討會。《梅娘》一戲，能否演出，怎么演，需不需要修改，這些問題待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部門研究后再決定。現(xiàn)在我宣布——散會。”

九

戲，演又演不了。人，走又走不了。我陷入一種無可名狀的憤懣之中，偏巧這個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上午八點鐘左右，我還沒起床。昨天夜里修改《梅娘》本子的幾處戲，到凌晨三點多鐘我才睡下。無論醒著還是睡著，滿腦子全是戲里的事。朦朧中，聽見有人在敲打大鐵門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這下我徹底醒了。能是誰呢？不可能是趙麗華，昨晚她來過，我和她一起吃的晚飯。臨走時，她告訴我，今天上午去省文化廳參加一個會議，是關(guān)于貫徹落實文藝團體制改革的事情。她還說如果中午十二點前不能回來的話，她打電話讓丁曉嵐過來打理我吃飯。這個時間敲門的絕不是趙麗華，也不是丁曉嵐，她倆都有打開大鐵門的鑰匙，即使忘了帶鑰匙，她們也會打電話給我的。再說，也不能這么吵吵嚷嚷的。除此，我在這個城市里沒有任何交往。愛誰誰吧，反正和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我翻了身，想再睡一會兒。可是，聽見“撲通”一聲，有人從墻上跳入院子的聲音，接著“咣當”一響，那扇沉重的大鐵門被人從里面打開了?！昂衾病币幌伦佑窟M來一群人，我一下從床上跳下地，連鞋也沒來得及穿，跑到陽臺上去看，涌進來的有二十多人，大都是男的，只有兩個女的，統(tǒng)一灰色著裝，頭戴大蓋帽，臂章上印有“城管”字樣。這些人手里拿著鐵鍬、尖鎬和長釬等家伙。我急忙穿上鞋子和衣服迎了上去，問：“怎么回事？”領(lǐng)頭的是一個五短身材的大臉盤小眼睛的人“你是誰？”我說“你們破門而入應(yīng)該由我問問你們是誰？”那人說：“我們是市城管大隊的。”我說：“你是城管大隊的怎么啦？也不能私闖民宅啊?！蹦侨苏f：“我不是私闖民宅，是來拆除非法建筑物的?！彼氖忠粨]說：“哥們兒們動家伙！”我說：“且慢，你們憑什么？”那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城管大隊執(zhí)行通知書”說：“沒有這玩意兒敢來動真格的嗎？”我看了一眼說：“你們有依據(jù)嗎？”那人眼睛一瞪說：“這城管大隊的通知書不是依據(jù)嗎？”我說：“你說這是非法建筑物有依據(jù)嗎？”他說：“我是執(zhí)行命令的，不管什么依據(jù)不依據(jù)的?！蔽艺f：“那可不行，一切執(zhí)行人必須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下達命令的人要負下達命令的責任。執(zhí)行命令的人要負執(zhí)行命令的責任。你知道嗎？”那人說“我就不知道，你能咋的？”我說：“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蹦侨苏f：“你說它是什么？”我說：“我肯定地告訴你，它不但不是非法建筑物，而且還是一處國家級的重點保護文物?！蹦侨诵敝劬栁遥骸澳闶鞘裁慈耍粋€人在這干什么？”我說：“我就是專門來這考察和處理這件事情的?！币娝幌嘈牛覐囊露道锶〕鲆粋€證件，上面印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監(jiān)察委員會，還寫著我的姓名、性別，職務(wù)欄里寫著：特邀文物監(jiān)察員。那人狡猾地一笑說：“請問李監(jiān)察員，這里是何等級別的國家重點文物？”我說：“這是一所國家級重點保護文物，你看那片楊樹林不多不少正好是四排二十八棵，這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李兆麟將軍親手栽種的。一九四零年四月二十八日李兆麟將軍在這里親自指揮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三路軍，埋伏在大青山，全殲日軍寧茨三郎部，炸死日寇七百多人。為了紀念此戰(zhàn)，因此，得名‘將軍林和‘兆麟閣，國家文物保護監(jiān)察委員會正要將其定為國家級重點保護之物。請問，你把它拆毀掉，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嗎？”那人說：“我只是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我負什么責任？”我說：“我可把話說在前頭，你負的責任可大了，如果人為地把國家重點文物毀掉，可是違法犯罪行為，開除公職是小事，還要判你徒刑?！蹦侨苏f：“你說得挺邪乎，有依據(jù)嗎？”我把他領(lǐng)到八角亭里，指著那塊迎面石碑上一行刻印的字跡說：“你仔細看看，那上寫的是什么？”石碑上寫的是：

絢爛神州地，白山黑水間。八載全，強敵囂張，鐵蹄肆踏踐。

中華民族遭蹂躪，慘痛何堪言，骨露原野，血染白山巔。

一行道勁有力的字跡雖經(jīng)風吹日曬，依然斑駁可見。

那人看后搖著頭說“這是啥玩意兒？”我說“這就是李兆麟將親筆寫下的《三路軍成立紀念歌》。全歌只分四段，這是第一段。”那人聽后一咋舌頭說：“咱是農(nóng)村來的，哪知道這些事??？差點兒闖了大禍?！蔽艺f：“不知者不怪罪，但是指使你這么干的人沒安好心眼兒，他是讓你做這違法的事?！蹦侨饲魄扑南虑那恼f：“是郭大進這個鱉犢子下的令，這不是坑我嗎？”我說：“郭大進是誰？”那人說：“城管大隊的大隊長，跟房產(chǎn)局闞局長是鐵哥們兒?！卑?，我全明白了。那人拽著我的手說：“事情我都告訴你了，到時候你可別把我給捅出去啊?！蔽艺f：“放心吧，我不干那些不是人性的事?！蹦侨苏f：“我怎么回去交差？”我說：“你就把事情照直說，讓郭大進自己來。”那人說：“你給我開個條唄?！蔽艺f：“開個什么條？”那人說：“你就寫上這個場所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不能拆除的話就行?！蔽疫M了屋子取出筆紙寫道：

經(jīng)鑒定：文華路115號趙麗華女士住宅后院的場所，系東北抗日聯(lián)軍李兆麟將軍指揮部所在地，屬于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鑒定人：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監(jiān)察委員會028號特邀監(jiān)察員

那人看看，將字條放進衣兜里說：“好了。”我說：“郭大進不信，讓他直接找我?！蹦侨税咽忠粨]喊：“弟兄們，撤！”

我把發(fā)生的事情說給趙麗華。她吃驚地說：“我以為把前后大門一鎖他們進不來就沒事了，沒想到這些人啥招都使?！蔽艺f：“差一點兒你這片樓院就被毀?！彼f：“他們再來怎么辦？”我說：“他們走后，我分別給北京的國家歷史文物管理局的可明君秘書長和國家文物保護監(jiān)察委員會徐玉成副會長打了電話，他們都說馬上給這里的省委辦公廳和省文物保護單位打電話，要求他們采取緊急保護措施。估計這個時候，這些部門和單位已經(jīng)接到電話通知了。”趙麗華說：“這座樓院是我爺爺傳給我父親的，父親又傳給我，我們祖孫三代人誰也不知道在此處還曾上演過這么隆重的歷史一幕，你是怎么判斷出來的？真是神啦！”我說：“一點兒也不神，我就喜歡探究人間鮮為人知的事情，再說，李兆麟將軍的那首《三路軍成立紀念歌》在我剛會說話的時候，我爺爺就教我唱過?！彼f：“你爺爺是東北抗日聯(lián)軍？”我說：“這段歷史他老人家還沒來得及告訴我，就離開人世了。”她說：“那石碑文字的落款明明寫著超蘭和烈生兩個人的名字呀。”我說：“李兆麟原名叫李超蘭，曾用名叫李烈生，那個時期他不會輕易使用李兆麟這個名字的?！彼f：“謝謝你又一次幫了我?！蔽艺f：“你怎么謝我？”她說：“你讓我怎么謝都行。”我說：“最好的答謝是你演好《梅娘》這出戲，樹立起一個絕無僅有的美輪美奐的藝術(shù)形象?！彼龂@口氣說：“這個戲恐怕要流產(chǎn)，我們的計劃怕是要失敗了?！蔽覇栐趺椿厥拢f：“省里不同意我們上演這個劇目?！焙靡粫海覍λf：“我們只有借雞生蛋這條路可走了?！彼唤獾乜粗艺f：“什么借雞生蛋？”我說：“必須借一個地方，把這個‘雙黃蛋生出來?！彼f：“那你去找趙本山和宋丹丹好了，他們家的公雞就能生出‘雙黃蛋來?！蔽艺f：“不管公雞母雞，能下出‘雙黃蛋的就是好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