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被害人存在特殊體質的故意傷害類案件中,應當結合個案中行為人的打擊力度及部位、行為時的客觀環(huán)境變化、行為人主觀認知及意志、是否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等因素綜合判斷特殊體質被害人的死亡是否能夠歸責于行為人。其中對于行為人已實施了傷害行為,且對被害人的死亡結果存在過失的應當認定構成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若不具備上述任一條件的,則視案件具體情況認定為過失犯罪或者無罪。
關鍵詞 故意傷害 案例 刑事責任
作者簡介:沈懌昕,華東政法大學。
中圖分類號:D924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04.335
案例一:張某故意傷害案。
2017年3月16日21時許,在本市某工地內,犯罪嫌疑人張某因瑣事與被害人劉某發(fā)生矛盾并有肢體接觸,期間張某用自己的安全帽擊打被害人頭部并持一把鐵鍬,用鐵鍬柄擊打被害人背部,隨即被他人勸開。后被害人劉某立即用手機報警,民警到場后向當事雙方了解情況時,被害人劉某突然倒地,隨后被送醫(yī),經搶救無效死亡。經鑒定,被害人劉某系因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冠心?。┘毙园l(fā)作而死亡,損傷、情緒激動等可以是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發(fā)作的誘發(fā)因素。
案例二:周某故意傷害案。
被害人陳某與犯罪嫌疑人周某系親屬關系,兩人因家庭問題存在長期矛盾。2017年7月19日16時許,周某因懷疑陳某將家中的垃圾傾倒在其家門口,而與陳某發(fā)生口角,隨即周某用右拳擊打陳某頭部眼角處一拳,陳某用拳擊打周某腰部,繼而雙方相互推搡、拉扯。鄰居報警后,民警分別將周某、陳某帶至派出所處理,兩人至派出所后均稱傷勢輕微,均未提出驗傷要求。經調解,周某、陳某同意由居委會等機構協(xié)商解決二人之間的家庭糾紛。同日19時許,陳某在回家途中突然倒地、不省人事,經送醫(yī)急救無果,于同日20時30分宣告死亡。經鑒定,被害人陳某生前患有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系因急性發(fā)作致循環(huán)功能障礙而死亡;體表損傷等可以是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性心臟病急性發(fā)作的誘發(fā)因素。
上述兩則案例十分相似,都屬于傷害行為致特殊體質被害人死亡的案件,但在定性及處理結果上卻截然相反,對于案例一中張某的行為,應認定為故意傷害致人死亡,鑒于張某的行為與一般故意傷害類案件存在不同,法院對其判處法定刑以下刑罰;而對于案例二中周某的行為,則應評價為意外事件。
為何案情相似的兩則案例會有截然不同的處理結果,司法實踐中對于此類存在特殊體質被害人的故意傷害類案件又應如何把握,筆者擬展開分析。所謂特殊體質者,是指患有嚴重疾病或因其他原因而導致身體素質異于常人的人。特殊體質是否會對主觀明知、客觀歸責、因果關系等產生影響,對此類案件,理論界及司法實踐中往往存在以下幾種不同的爭議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行為人無法預知被害人存在特殊體質,因此屬于意外事件。被害人死亡的直接原因系其自身所患疾病所致,行為人的傷害行為與被害人的死亡之間不存在直接、必然的因果關系,主觀上對被害人的特殊體質也不存在預見可能性,因此不應當對被害人的死亡承擔刑事責任。
第二種觀點認為應以過失致人死亡罪論處。行為人不構成傷害行為,但對被害人的死亡結果有所預見,并且因過于自信或疏忽大意相信能夠避免但未能避免,造成被害人死亡,在主觀上存在一定過錯,因此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
第三種觀點認為應以故意傷害罪論處。行為人實施了傷害行為,滿足了故意傷害罪的基本犯罪構成,同時因對死亡結果不存在預見可能性,因此僅對故意傷害部分(基本構成)負責,對死亡結果不負責,因此構成故意傷害罪。
第四種觀點認為應以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論處。行為人的傷害行為是被害人疾病發(fā)作的誘因,傷害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行為人在對被害人的身體實施傷害時應當預見到危害結果,這種結果既包括輕傷、重傷,也包括死亡,行為人對傷害行為系故意,對死亡結果存在過失,因此構成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罪。
筆者認為,在此類案件中,存在著兩個影響定性的關鍵性因素,一是行為人實施的行為是否屬于故意傷害罪中的傷害行為;二是行為人在主觀上對被害人的死亡結果是否具有預見可能性。據(jù)此我們對上述兩則案例展開分析:
(一)是否存在故意傷害行為
刑法中的傷害行為不用于日常生活中的傷害行為,只有可能構成輕傷害以上傷害結果的行為才能被評價為刑法中的故意傷害行為。筆者結合打擊器械、打擊部位、打擊形式等因素作具體分析:
1.打擊器械:案例一中,張某先后使用安全帽、鐵鍬(長達1.8米)擊打被害人;案例二中,周某系徒手對被害人實施傷害,并未使用任何器械。
2.打擊部位:案例一中,張某使用安全帽擊打被害人頭部,后又使用鐵鍬擊打被害人背部,應當認為頭部屬于要害部位,致命可能較大;案例二中,周某用拳頭打擊被害人眼角處,雖也處于頭面部,但致命可能較小。
3.打擊形式:案例一中,從始至終都是張某單方面對被害人進行擊打,被害人不曾還手,一直處于消極被打的狀態(tài);案例二中,在被害人陳某遭到周某毆打后,陳某也還手用拳打毆打周某腰部,繼而引發(fā)雙方互相推搡、拉扯,陷入一種“互毆”的狀態(tài)。
綜合上述因素能夠看到,案例二中周某對陳某的打擊程度遠不如案例一中的張某。張某使用安全帽、鐵鍬等器械對被害人的頭部、背部等較為重要的部位進行打擊,鑒定意見證實被害人劉某的頭部、軀干及四肢等均有創(chuàng)口、皮下出血等體表損傷,因此張某的打擊行為已達到刑法意義上傷害行為的程度。
相反,周某對被害人陳某的打擊并未使用器械,僅是徒手對陳某頭部眼角處打了一拳,后被害人陳某也予以還手,引發(fā)雙方相互推搡、拉扯等,應當說周某對陳某的打擊程度極其輕微,陳某自己也未予以重視(在派出所調解時亦未提出驗傷要求),因此并不能認為是刑法上的傷害行為。
(二)是否能夠預見死亡結果
兩個案例的相同點在于,不論是案例一中的張某還是案例二中的周某,其二人各自對兩名被害人患有心臟病的事實均不明知。但判斷行為人對被害人的死亡結果是否存在預見可能性,不能僅以是否明知被害人的特殊體質為依據(jù),而是應當從行為人的客觀行為判斷其主觀故意。
如上所述,張某在明知劉某系一年近六十的老年人的情況下仍然使用器械對其頭、背部實施打擊,張某在主觀上應當認識到對被害人要害部位擊打的行為勢必造成被害人較為嚴重的身體損傷甚至引發(fā)被害人死亡,即死亡結果系張某在實施傷害行為時所能預見的范圍之內。所以,雖然張某對被害人所患疾病確實不明知,但也不能因此否認其在主觀上對被害人的死亡結果已經預見且存在過失。
而在案例二中,周某對陳某(45歲)僅實施了輕微的打擊行為,在一般人的認知中,無法預見如此輕微的打擊行為會造成陳某死亡的后果,在無法預見的情況下,過失也就無從談起。
(三)其他因素(因果關系等)
在被害人存在特殊體質的傷害類案件中,行為人的行為往往不是被害人死亡的直接原因,而是促發(fā)被害人自身疾病的誘因,此時是否應當肯定行為人的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案件的整體判斷。
就上述二則案例而言,張某一案中,從事發(fā)到被害人劉某倒地之間相隔20分鐘左右,且地點未發(fā)生變化;而周某一案中,從事發(fā)到被害人陳某倒地之間相隔3個多小時,且地點經過多次轉移,中途陳某還與周某一同在派出所接受民警調解,調解過程中陳某情緒亦十分激動。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案例一中的因果關系較之案例二更為緊密。
因果關系的理論十分復雜,司法實踐中對于此類案件適用因果關系學說的情況也各不相同,大多數(shù)都因適用條件說而肯定二者之間存在因果關系。應當明確的是,否認因果關系可以直接出罪,但肯定因果關系并不必然入罪,是否應當歸責還是需結合主觀方面等因素予以認定。
綜上,筆者認為,在被害人存在特殊體質的傷害類案件中,被害人的死亡是否能夠歸責于行為人,最重要的還是要抓住是否有傷害行為以及是否預見到死亡結果這兩個較為關鍵的因素,再結合個案的具體情況全面考慮其他因素,最終判定究竟系故意傷害、過失犯罪還是意外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