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梵梅

狐貍說

“我有時能覺察到自己，是世間遺留的尤物。”

1926年12月31日，茨維塔耶娃在巴黎近郊寓所

給剛剛離世的里爾克寫下一封他永遠(yuǎn)收不到的悼亡信：

“親愛的，我知道，你讀我的信早于我給你寫信。

——萊納，我在哭泣，你從我的眼中涌瀉而出！”

世間沒有梅花，除了深不見底的九湖

它點點紛飛于世外，人們以為它想降臨在一首詩里

它比那個俄羅斯女人藏匿更深

它需要的也不是帕斯捷爾納克短暫的溫暖

而是歡天喜地的俗世，哪怕加重頭上的霜雪

有一夜，明月下滑過一個優(yōu)雅的輪廓

僅僅是一條影子，你們不足以追尋其蹤

次日清早，有人在草葉間見到了老虎的腳印

秘密的瓶子打開了！

謝天謝地！它就這樣來過明月山岡

又離開明月山岡。薔薇在開放

老虎在下山。世間自此再無尤物

它被抱走了。在楓丹白露的秋天

無人知曉即將展開的大雅大俗，正從眼中涌瀉而出。

蜘蛛說

真的很輕，倒霉的輕

懸掛在合江亭與紫薇之間

命運無話可說，它真的太輕了

甚至無法構(gòu)成一小團(tuán)黑影

但它一定可以翻身的，時間還早

但拍照的人又來了

不過拜托它的渺小

它沒有被發(fā)現(xiàn)

幸運地留在透明的絲線上

你好生為之，我走了。

馬蜂經(jīng)過鏡子前

馬蜂經(jīng)過鏡子前

有著短暫的關(guān)于制毒的動機(jī)

一個瘦子經(jīng)過夜風(fēng)吹拂

有著無故變胖的飽脹感

要提高自我陶醉的技能

把干癟的桃子變回桃花

吵架的器皿，那些尖酸的語言

收集到籃子里，經(jīng)發(fā)酵

預(yù)備在隔天送給還在恨恨不已的你

鋼管敲擊地面的強硬指令

使原本低空盤旋的紙鳶

不得已躍上樹梢

它的氣力到達(dá)負(fù)數(shù)，憑借緩沖

把我送出那段艱難的時局

他贏取隔壁之耳的生氣

鄰居又啟動神曲模式

他是戴著耳機(jī)唱歌的吧

我懷疑他還戴著滑稽的頭盔

用公鴨嗓與洗澡水混戰(zhàn)

生活無邊廣大

皆小于衛(wèi)生間的獨唱

可以暫時忘卻不快和不幸

在循環(huán)往復(fù)脫離旋律的跑調(diào)里

找到他與世界共存的實體

江邊狂跑的女人

一個背著背包的女人狂跑

她的后面什么也沒有

這無緣無故啟動的飛行體

她跑了好遠(yuǎn)的路

總之讓我操心很久

終于停了下來，從欄桿極低處

露出她的孩子的小腦袋

開窗聽雨記

雨聲不能殺敵

徒增諸事未決

西山更加空洞

但聽一句低吟：

“你住在我心里?！?/p>

道出寡歡的實質(zhì)

閃電過于華麗

憑窗其實危險

趕緊離開泛起幽微惆悵的窗邊

去廚房把那把打蔫的空心菜

投到水池里。

我們總有脫落的一天

我也貪戀時光，啜酒自娛

或投射于拖長的日影。秋天了

幾個銹蝕的圓釘咬緊五角楓的軀干

它們總有脫落的一天。

我們總有脫落的一天，離散的一天

淡忘于前半生幾個被辱的場面

從翻騰的北海回到波瀾不驚的南湖

在桌子上蘸水畫符

然后打開窗子，讓樹影在桌子上跳來跳去

當(dāng)我拿這些陰影沒有辦法時

與它戲耍也成為一種生活

而且竟然頗得其樂

頗得嶄新的意趣

核桃訓(xùn)

當(dāng)有所尋求時

安寧即被打破

而因為踽踽于尋求

則會被尋求所折磨

最后被它所教訓(xùn)

所以，人世啊

我不要有瓜葛

請不要在我活著時

把核桃當(dāng)面對我剝開

在世界某處

在世界某處的山巔

存著未開墾的處女地

你們不會知道。

在藤本植物編織的屋子里

何首烏正在懷孕

你們不會知道。

第九個月，它的孕育達(dá)到頂峰

創(chuàng)造者幾度到來

他是預(yù)言之父，同時也是

將預(yù)言變成現(xiàn)實的可靠工匠

他說“繁衍”，就會瓜果爆棚

這一生，我信任的不是神漢巫仙

而是蹲在地里埋頭練習(xí)技藝的工匠

妙??！在世界某處的閩南

苧麻和苧麻生長在一起

它用自我纏繞，竊喜夾帶狂喜

帶著上升的俗世穿過平庸的人群

跡象

我不懷疑今夜吹的是春風(fēng)

把手探向柵欄外

撈到三條蛛絲

黏稠，細(xì)如神經(jīng)

而對于馬跡，我無須借口

就忽略了它

我就這樣放過兩只鮮活的蜘蛛

讓創(chuàng)門在兩棵樹之間

不知死活地蕩來蕩去

蜘蛛掛在自制的絲上

稱為命懸一線

奧義書外注

懶得庸常

懶得奇跡

懶得把一朵花

獻(xiàn)給另一朵花

去比喻

也許專注一只蚊子的唾液

它在進(jìn)入肌膚時的停頓

和助跑的前傾姿勢

更有意思些

荒廢吧

星辰月亮和光環(huán)

及全部的愿景

也許我還是回到“有用”

當(dāng)那么多人開始涌向“無用”

我迫切需要一味止癢藥

把一些尖銳控制住

我迫切需要真實的睡眠

和摸得著的“失去知覺”

請拿走致幻物

直到我看見那只黑色蜘蛛

不再被繡在你的睡夢里

我覺得周圍是透明的

我喜歡這些花：

創(chuàng)門對入詩嗤之以鼻

我喜歡這樣的時候：

對著院子里的花草

不欣不賞

更不陷入思考

只是看著它們

或者連看著都免了

只是和它們處著

遠(yuǎn)處的都市處于灰蒙中

我覺得我的周圍是透明的

轟鳴的夜雨

其實極其細(xì)微

細(xì)微到轟鳴

從夜的縫隙擠壓而出

如韻如磨

如咬牙切齒

春風(fēng)化不了細(xì)雨

夏水漲不了秋池

我有五臟六腑

僅供吃喝拉撒

有如意

僅供唇齒碰觸其音

有人在小房間玩游戲

王者榮耀，直到黑天暗地

我向僅剩不多的白晝

祈求還魂術(shù)

我們各有專攻

盡管皆一無所成

冒犯

當(dāng)我蹲下擦花盆

我看見一撮白

以為誰把紙團(tuán)掉里面

想拿起還拿不起來

撥開密集的羽葉才發(fā)現(xiàn)

那寂靜，那隱秘

那被發(fā)現(xiàn)的慌張

是的，如果不去擦花盆

我可能永遠(yuǎn)不知道

那隱秘，那寂靜

那低到塵土里的花

但我覺得我冒犯了

悲傷貓

它伸長的身子

長得有些夸張

平行于地面

并于地面緩慢移動

但我要說的

不是它的身子

我是說，它，貓

一個偉大的

錯覺制作藝術(shù)家

此前我理所當(dāng)然認(rèn)為

貓是前面兩只腳先走

后面兩只腳緊跟著齊步上

沒有想到貓的行走

如此悲傷

它四只腳從來不在

同一時間點著地

而是分別均勻劃動

毫厘不差交錯點落

在夜半鼓浪嶼的樹影下

我跟在它后面

走了很遠(yuǎn)

飄忽而癡迷

癡迷又悲傷

愿知丘

在一些水流變淺的地方

我總想說些什么而終于無言

想寫些什么而終于未得

風(fēng)漸變，漸大或小

或者遽然止于

雛菊最后一片花瓣上

接著是明晃晃的白晝和人群

從淺水處由巨輪渡載而來

參與對生活沸騰的消費

此前我說過岸上有靈

它仍在。

在每個漩渦平復(fù)之后

蹲得比風(fēng)浪還要低

這么多年來

我們相視不語

作為承諾

只在關(guān)于一朵花是否

就是一個世界的問題上

它從海水里拔回一條腿

我則埋頭給一盆即將枯萎的雛菊

換上新土

“愿知丘，不計田畝?！?/p>

輪渡碼頭或梭羅的秒針

謹(jǐn)嚴(yán)。

她克服謹(jǐn)嚴(yán)。

同時克服懶散。

但她散開。

跑開，從他者那里。

回到自己這里。

不是關(guān)于安全性。

安全來自體內(nèi)。

事關(guān)海水晝夜的起伏。

潮汐之重要。

當(dāng)她被大幅度傾斜的引橋推向船只。

雖然盡量控制被動，

還是被迫加速跑下，

跌入船艙。

這不是她要的。

但她最終接受了它。

是的，我接受了它。

我用幾年觀察潮汐。

我接受斗轉(zhuǎn)星移。

我不相信科學(xué)把我扶上衛(wèi)星，

我相信康科德城那支轟鳴的秒針，

是梭羅用腳丈量出來送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