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棣
筆者在《中國書畫》2017年第10、11兩期曾刊發(fā)過《〈祭侄文〉中的無頭案》(上、下)。對于無頭案,竊以為無非就是“閱世久遠但貌若線索闕如,或擱置已久而乏人問津的疑案積案”之類。循名責實,則《祭侄文》中的無頭案遠不止拙文二篇所臚列之“殷宗傅”“殷光彥”父子,“應麟”“鄭俠如”“徐守和”等。此前更是另有多人。諸如宋元間曹大本彥禮,明張寧靖之(1426—1497)、王茂庭槐等皆是〔1〕。
本篇乃是續(xù)前之意。既為未竟,故續(xù)之,兼以喜獲新證,聊為補苴罅漏,以匡未逮云,異日尤利于一并入錄也。
圖1 故宮本《祭侄文》后紙“南昌僧德一獲攬”題觀墨跡
圖2 故宮本《祭侄文》后綾隔水右下方“張寅”白文小方印
圖3 后綾隔水左上方的“真賞齋”朱文長方印
故宮本《祭侄文》后紙有“南昌僧德一獲攬”題觀墨跡一行,在于周密、屠約題觀之左側的同一紙幅上(圖1)。關于周、屠二人交游的考證,以及觀于鮮于樞府第“玉琴軒”等諸事,拙文《〈祭侄文〉中的積案破解舉例》已詳加鉤稽,可參閱(出處見注釋〔1〕。細繹僧德一題觀,灼然非與周、屠為一撥人,非同時所觀,故為風馬牛不相及者。若強為牽合,則未免有穿鑿附會之嫌而已。
疊經對歷代鑒藏家的爬梳剔抉,印證僧德一之寓目《祭侄文》,在于元鑒家翹楚喬簣成仲山之手。其時仲山父乃在總管瑞州府任上,而《祭侄文》適在其所什襲珍藏之。帖中后綾隔水中部略偏下,有“喬氏簣成”白文方印一,乃其鑒藏之顯證。
元收藏家翹楚喬簣成,一名達,字達之,號仲山,生卒不甚詳,宋、元之間大都人。起家東曹椽之類的底層小吏,歷秘書監(jiān)秘書郞(1281年,正七品)、秘書監(jiān)丞(從五品);至元二十四年(1287)累遷兩浙運司副使等;大德初,為江浙行省員外郎,遷吏部郎中,翰林直學士,出為東平路總管;皇慶二年(1313),遷瑞州路總管,終饒州路總管〔2〕。
元瑞州府,即古筠州府,下轄高安、新昌、上高等三縣,乃古豫章府地,其與南昌府、袁州府、臨江府接壤〔3〕。喬簣成文采風流,好古博雅,尤好結交時彥俊秀。其于皇慶二年(1313)遷瑞州府總管,則作為著名當地釋道界名流的南昌僧德一,自然成為新官喬簣成的座上客??v然觀覽、題識《祭侄文》的具體時間及地點皆不可曉,然其必在包括1313年在內,以及稍后的幾年期間,正不待詳論。換言之,即不出喬氏任職該地的數年之間。而仲山甫之珍儲《祭侄文》年代的下限,亦因此而知其仿佛—至遲不得晚于其任瑞州府總管的皇慶二年(1313),當是毋庸置疑的。
蓋因《祭侄文》名跡在此之前,向在北方傳承(相對南昌而言。故僧德一乃無緣于此甚明)。先在曹大本家,乃不出山東之范圍;自至元壬午(1282)鮮于伯機易得之,則輾轉流傳于錢唐地域;辛丑歲(1301)為張晏購獲,無乃北歸于京師;再后由晏傳付于喬氏簣成,自是秘在篋笥而隨在可觀;終乃攜至瑞州任上。如此,僧德一者始得有一飽眼福之機緣。
由此可知,盡管南昌僧德一的俗名、生平、生卒等諸項俱闕,但其題觀卻為喬簣成收藏《祭侄文》的時段提供了大致的佐證〔4〕。
順便提及,僧德一題觀左側有白文橢圓形印記二,同樣的印記又鈐于本帖左側拼紙與本帖中部騎縫,此三者均是其鑒賞印記(圖2)。唯其印文大似“功虧翰墨,巧涉丹青”之類,既“異夫楷式,非所詳焉”。香光嘗謂世外之人乃不知國諱,今見其用印亦殊散漫而無定則。既標新立異如是,可置不論也。
故宮本《祭侄文》后綾隔水右下方有“張寅”白文小方印一(圖2),其印主為鑒賞家張寅。
張寅資料鮮聞,淺見所及,僅王世貞《弇州續(xù)稿》,以及《嘉慶直隸太倉州志》等約略載之。
茲據《太倉州志》可知,張寅(1495—1558)字仲明,太倉人。正德十五年(1520)進士,授江西高安知縣,歷宜春縣等,召為南京河南道御史。移知安州,又入為南京文選司郎中,改右春坊右司直兼翰林院檢討。輾轉仕途凡十九年,以事罷歸,卒年六十四〔5〕。
《弇州續(xù)稿》稱其“先世曰鳴珂里張。后徙荊州之江陵。至高皇帝時,有福安者從起兵,因籍太倉”。有《曉川詩文集》、奏議若干卷、《山東通志》《安州太倉二志》。
弇州嘗從張先生游。對此鄉(xiāng)前賢,元美頗為推挹,乃譽為:“先生質而不俚,泰而不驕,居然有前輩長者風,今不可復得矣。所歷州邑,俱有惠政。著《去后思》,論建侃侃,為時所稱述。”〔6〕
唯據張寅生活年代,其觀故宮本《祭侄文》當在藏家王廷槐收藏之后(或觀于王氏后人,或乃楊明時從兄輩之手,皆有可能)〔7〕;其時在楊明時購獲之前,則昭然可明〔8〕。具體證據恐難追詰。此說權作引玉,尚冀高識也。
經考,張寅長于鑒賞(藏),故其鑒定(賞)法書名帖之例可謂絕非孤證。宋文彥博尺櫝一卷,即為其當年所庋藏。
《石渠寶笈·續(xù)編》“淳化軒藏三”所載錄有“宋文彥博尺櫝一卷”。據此可知卷中有“張寅”“張氏寶玩”二印,皆張寅鑒藏印記。文氏二札已刻入《墨妙堂法帖》之中云〔9〕。
“真賞齋”朱文長方印一,鈐于后綾隔水左上方(圖3)。此印印主或以代遠年湮而寂寞無聞,學者乃至不著一詞,頗似熟視無睹者。然其的系四百余年前南雍大司成馮夢楨開之甫鑒賞印記無疑。
圖4 《欽定石渠寶笈續(xù)編》孫過庭《千文》跋文
圖5 《祭侄文》前綾隔水右下角的“仲輝”朱文小方印
馮夢禎(1548—1605),字開之,秀水人。萬歷五年(1577)會試第一,官編修,與沈懋學、屠隆以文章節(jié)氣相尚,忤張居正,病免。后復官,累遷南國子監(jiān)祭酒,與諸生砥名節(jié),正文體,尋中蜚語歸,年五十九卒。有《歷代貢舉志》《快雪堂集》《快雪堂漫錄》傳世。
“真賞齋”印記何以確系馮夢禎物?
事見馮氏跋友人吳一濬(字康虞)之子吳士諤所藏孫過庭《千文》(實宋王升字逸老者所書,茲仍其舊稱)一卷。
《欽定石渠寶笈續(xù)編》孫過庭《千文》一條詳錄開之跋文,略云〔10〕:
孫虔禮《千文》真跡,吳謇叔所藏。首有乾卦圖印,宋禁中物。中俱趙魏國“大雅”二字鈐縫。又有“江表黃琳”等印,蓋皆收藏家。虔禮書法有名于唐,所傳《千文》《書譜》,石刻而已。今觀《千文》真跡,出入規(guī)矩,姿態(tài)橫生,如蛟龍之不可方物,似從右軍大令換骨來。視宋元人遠隔弱水三千矣……余素不善草,愧未嘗學,三復此卷,見其筆勢飛動,有游刃弄丸之妙,不覺心折……謇叔名士諤,友人康虞之子。萬歷乙巳(1605)夏四月幾望,寓溪南吳氏翠帶樓書。檇李馮夢禎開之甫。鈐印三:“真賞齋”“開之”“馮夢楨印”。(圖4)
此印雖殊罕見,但據以上實錄,尤其是末行,分明強調是“鈐印三”,其自上而下之
“真賞齋”“開之”“馮夢禎印”適為三印,且全是馮大司成鑒賞印記。故可立判“真賞齋”乃馮夢禎印,又奚疑之有哉?
以此為鏡,可推《祭侄文》中“真賞齋”印,亦同樣為馮氏為其契友吳康虞之子謇叔作鑒賞而加鈐。繼以收藏時段考察,亦與開之甫(1548—1605)若合符契。蓋士諤之藏弆在于吳廷與吳希元之間。廷之收藏在1596年至1598年稍后,吳希元則至晚亦在1606年之前,士諤界于二者之間也。
進而搜索,馮夢禎為吳謇叔作鑒定,除魯公《祭侄文》、孫虔禮《千字文》外,猶有一例可供質證。
今見上海文管會所寶宋拓《寶晉齋法帖》為謇叔當年故物。上有其藏印“吳士諤印”“逸初堂書畫印”“士諤”等為辨(一濬父子嘗以家藏名跡摹勒上石,刻成《逸初堂法帖》,故有與之對應之“逸初堂圖書印”)。與上二例相同的是,此帖之中亦見馮夢禎印記—“真實居士”“馮夢禎印”。其受士諤之邀而加藻識,不辨自明矣。
鑒于上述,馮氏印記之所以鈐于三名跡中,無非昭示其為謇叔父子鑒賞之事。誠然,馮夢禎與當時著名的鑒藏家,如與謇叔同為溪南吳氏二十三世族兄弟的吳希元新寓、吳廷用卿(二人亦先后為《祭侄文》藏主,見下文)同樣頗多往還,這在其《快雪堂集》中不難檢得。因而,筆者盡管將“真賞齋”印定為馮大司成為謇叔鑒賞的依憑,但并不絕對排斥其為吳希元、吳廷鑒賞的可能性。此處只是兩相權衡,相對而言。斷其為謇叔,當是更合乎情理。
馮夢禎好古博雅,亦喜收藏,其典型者如:
1.唐王維《江山雪霽圖》(或稱王右丞《江干雪意圖》等),其《快雪堂集》著錄詳贍。董其昌為其作長跋,極盡贊譽之能事。一時傳為佳話。明汪砢玉、張丑《清河書畫舫》,清吳升《大觀錄》均載錄之〔11〕。
2.唐陸柬之《五言蘭亭詩》〔12〕。今在香港。帖中明鄧文明李實華題跋均及馮夢禎收藏事。其鑒印為“真實齋圖書印”。
3.沈周仿古山水冊〔13〕。見《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下),“馮夢禎”條。
“仲輝”朱文小方印一,鈐于《祭侄文》前綾隔水右下角,界于陳定“陳氏世家”朱文方印,與吳希元”吳希元印”白文小方印二者之間(圖5)。
“群雅齋書畫記”朱文小長方印,位于尾紙第一接紙右側下端,鄰近后綾隔水左下角處(圖6—1)。
此二印無不與隆慶、萬歷間歙縣著名鑒藏家吳希元新寓氏相關?!叭貉琵S書畫記”為吳希元與子,包括仲輝在內的“五鳳兄弟”(即翔鳳、云鳳、庭鳳、家鳳、友鳳)、兩代六人合用的家族鑒藏印記,亦可看作是六人中某一人單獨使用之鑒藏印?!爸佥x氏”乃吳希元次子翔鳳鑒藏印記,翔鳳字仲輝。
1.“群雅齋書畫記”
“群雅”者,吳希元與其子“五鳳兄弟”之謂,此其自命也。新寓父子與“群雅齋書畫記”之關聯(lián),既與古歙之地收藏風氣的淵源、氛圍不可分,又與其父子的諸多故實緊密相關。欲鉤沉其事,先必扼要梳理,以作鋪墊 (新寓既為《祭侄文》的重要鑒藏家,其小傳將另文詳考。此處僅述崖略,恕不一一)。
考嘉靖、萬歷間江左一帶,因承平已久,經濟富庶,商品市場略具雛形,民間雅好翰墨丹青漸成時尚,蓋一時風氣之所致也。以徽州地區(qū)論,其盛“莫如休歙二縣”。〔14〕而二縣之中,又以歙之西鄉(xiāng)之“溪南吳氏”為冠,實乃無出其右者。
諸吳之中,尤以吳希元(1551—1606)、吳廷(1555或1556—1626后)、吳士諤(生卒未詳,生年在廷后,天啟初尚在世)族兄弟等最為著名當時。三人皆隸屬溪南(亦稱豐南)吳氏二十四世(次第為《祭侄文》的重要收藏者),相互間頻相博易,過往甚密。若以年齒論,則希元為長,廷居次,而士諤最幼。
圖6—1 “群雅齋書畫記”朱文小長方印,位于尾紙第一接紙右側下端,鄰近后綾隔水左下角處
圖6—2 吳希元印記
遺憾的是,有關“仲輝”其人,志乘典籍概付闕如,即窮通歙縣諸方志(自萬歷、天啟,以至光緒、民國,今存者凡五種),無怪乎未審為何若人也。遂使“仲輝氏”之印,大似啞謎而難可究詰。而有關吳希元及“五鳳兄弟”之故實,亦往往模糊不清,甚者難免導致歧義。即便生活在同時代,又頻頻與之(主要是家鳳)直接過往,且無愧于“歙縣通”的休寧古董儒商吳其貞(1606—1776后),其傳世名著《書畫記》對五鳳兄弟之由來(該書雖前后屢及“五鳳兄弟”,惜于其昆仲字號不置一辭,諱莫如深)也交代不清,致使“五鳳”含義不甚了了;相反,每每將家鳳門客如宋元仲、吳從云(或作吳云從,未知孰是)、汪天錫、吳國珍、吳可權等輩闌入其間,遂使學者茫然莫辨所以〔15〕。而李維楨作希元墓志銘(見下文),縱便備列五鳳譜名,卻于字號概付闕如。而今唯有依據吳、李著錄,再綜合其他實物、文獻史料,匯而考之,庶或還其原來之面貌。
(1)吳希元
吳希元,字汝明,號新寓、新宇等。其上世以鹽筴起家,故雄于貲。唯據李維楨所撰吳希元墓志銘—《中書舍人吳君墓志銘》〔16〕,可知朝廷因連年對北方、東北、西南諸地用兵,征伐不已,以至于官方、私家貲用極度匱乏,而深陷于政治、經濟等危機之中。當時富人多“殢財役貧莫肯為國佐緩急者”,唯希元“詣闕獻萬金”。此舉頗為皇上嘉之,授之為中書舍人直文華殿,以風天下。但“希元不屑就,退而里居”……其襟懷瀟灑,恬淡自處,不汲汲于功名也如是。好“儲法書名畫,琴劍彝鼎諸物,與名流雅士鑒賞為樂”。以是希元自視為雅,良非過譽也。
(2)新寓子“五鳳兄弟”
茲據吳新寓墓志銘,可知其子五人,為翔鳳、云鳳、庭鳳、家鳳、友鳳,俱皆斯文好古之士,此即當時聞名遐邇的溪南吳氏“五鳳兄弟”(新寓有子六人,長子起鳳早卒,不計在內)。五人皆國子生,既自幼耳濡目染,浸淫久之,而乃俱類其父,好文崇古,雅尚法書名畫、鐘鼎尊彝之屬。又各持有價值連城的“青綠子父鼎”等。故知“五鳳兄弟”者,名下不虛之收藏家也。
析言之,“五鳳兄弟”之中,“翔鳳以倜儻名,云鳳以長厚名,庭鳳以恬淡名,家鳳、友鳳孿生,以才學名”。又據方志,以及吳其貞《書畫記》等著錄,“五鳳兄弟”多輯入于孝友、方技、文藝名流之編。翔鳳、家鳳咸富文藻,與公安袁中道等(見下文)友善。家鳳特又精鑒,擅丹青,頗得董其昌嘉尚,乃譽為“有畫才,少年篤嗜,非耳食者”云〔17〕。至今故宮博物院藏有其畫作,可見一斑……
(3)新寓父子收藏名跡一瞥
新寓與其子“五鳳兄弟”收儲書畫巨跡既富且精。酌舉一隅,如晉王獻之《鴨頭丸帖》、王珣《伯遠帖》,唐摹右軍《平安帖》,唐孫虔禮草書《千文》卷(實宋王昇書,見下文)、玄宗《鹡鸰頌》、王右丞《江山雪意圖》卷、顏真卿《祭侄文》卷、李郢《七言詩稿》卷,宋拓《定武蘭亭》,五代楊凝式《夏熱帖》卷,宋米友仁《云山戲墨圖卷》、趙伯駒《桃源圖》卷、趙千里《桃源圖》等等。與鑒賞名家王肯堂宇泰氏(1549—1613)、董其昌(1555—1636)、陳繼儒(1558—1639)等友善,諸多名物經其鑒定。
唯據吳其貞《書畫記》所載,五鳳兄弟至少在新寓故去三十多年以后依然延續(xù)法書名繪珍儲傳統(tǒng),而不墜家聲,直至崇禎己卯(1639)之際。而新寓孫輩,如家鳳之侄與晉(云鳳之子)亦繼為好事。則吳氏之鑒藏名跡前后乃綿延三代,少則在六十余年之久,已顯而易見〔18〕。
(4)新寓父子的鑒藏印記
新寓的鑒藏印記有“吳希元印”(有印文相異的二種)、“女(汝)明父”“吳新寓珍藏印”“新宇”等,以及與其子共用的有“群雅齋書畫記”。其子輩宛若不甚鈐印,因而殊為鮮見。除翔鳳的“仲輝氏”一印外,尚有家鳳的“吳家鳳字瑞生”印,“吳家鳳印”“瑞生”印等〔19〕。
鑒上可知,希元父子自視為雅人俊士,良有已也?!叭貉拧闭撸瑹o乃其父子之寫照而已。
此乃“群雅齋書畫記”之淵源所自。
故就“群雅齋書畫記”言,縱便志乘無載,史料無考,然實物俱在,鑿鑿有據,信而可徵。其為新寓家父子所合用,或為其中一人所單用,毋待深論矣。
繼考傳世法書名繪,大凡經吳氏父子所庋藏者,雖未必定有“群雅齋書畫記”印記可供尋繹,但鈐有“群雅齋書畫記”印記者,卻無一不是新寓父子當年之珍儲。其物、印之間儼然一一對應,朗然可鑒。此類例證當時必多,或甚尋常。但恰如名跡本身一樣,伴隨時間的流逝而大量消亡,以致存者蓋寡。若非刻意搜祕,難以為人所措意。筆者積年留神,止得五例(《祭侄文》亦囊括于其中):
A. 宋趙伯駒《桃源圖》一卷(上等天一)。印記:“吳新寓珍藏印”二,“汝明父”印,“群雅齋書畫記”印〔20〕。
B. 孫虔禮草書《千文》一卷〔21〕。按,此卷非孫虔禮,而是宋王升(字逸老,號羔羊)書,諸家如董其昌、馮夢禎等皆為誤判,此不可不辨者。茲暫仍其舊稱。題識:宋吳說,明陸行直、董其昌、馮夢禎等。印記:“王升印章”“新宇”“吳希元印”“群雅齋書畫記”等。
C. 唐李郢《七言詩稿卷》〔22〕?!赌墔R觀》記其印記有,宋內府“睿思殿印”“柯九思印”“群雅齋書畫記”……
此帖亦見清宮《石渠寶笈·續(xù)編》“淳化軒藏三”,題為“李郢《自書詩草》一卷”(原稿“自”字訛作“目”,茲改正之〔23〕)。
《續(xù)編》著錄詳贍,良非《墨緣》可比。其記印記有:“睿思殿寶”“柯九思”,吳氏印記則有“吳新宇珍藏印”“新宇”“女(汝)明父”“群雅齋”印(對比其前之《墨緣》,可知其全稱當是“群雅齋書畫記”。倘若無“書畫記”三字,《墨緣》何以能無中生有?又有元、明諸題識等。
按,所謂“群雅齋”印,實為經后人重裱裁切之殘印,其本來面目乃“群雅齋書畫記”。被裁切的時間在安歧著錄之后,已不言而喻。故非另有一印文為“群雅齋”的收藏印。何以得知?
A.此帖為吳新寓物,故有其家印記如新寓諸印,“群雅齋書畫記”等;
B.以印文布局論,“群雅齋書畫記”與隋人書《出師頌》中“宣文閣監(jiān)(鑒)書畫博士印”二印殊相仿佛,均系對稱狀,作豎式排列狀。每行3字,橫成列而縱成行;其稍異者在于前印6字,成二縱行;而后者9字,成三縱行。類似之例尚有臺北故宮博館院藏元郭畀《雪竹圖》中虞集(字伯生)題跋之末,虞氏之鑒印“宣文閣監(jiān)書畫博士印”,以及《余清齋法帖》所輯刻的《樂毅論》拓本中元宮廷鑒定家劉完(字中守)鑒印“宣文閣監(jiān)書畫博士印”等。
圖7
從《石渠寶笈續(xù)編》所錄《出師頌》條誤判殘印“監(jiān)(鑒)書畫博士印”為全豹,而徐邦達先生、嘉德拍賣公司競相蹈襲而不察,鑒此可知《續(xù)編》所記“群雅齋”事與此同一格轍〔24〕:前者被裁切右3字“宣文閣”,后者被裁切左3字“書畫記”,裁切雖有不同,但彼此皆非全印,已毋庸置疑。試以《雪竹圖》《樂毅》中“宣文閣監(jiān)書畫博士印”比較,乃可一目了然,其理殆同(圖7)。
D. 顏真卿《祭侄文》。吳氏印記除“群雅齋書畫記”“仲輝氏”外,吳新寓名印尚有多枚。恕不周遮。
E. 唐摹王獻之《玄度來遲帖》一卷〔25〕?!皡窍T 薄叭貉琵S書畫記”“群雅齋”半印。又,董其昌跋等。按,此條中“群雅齋”注明半印,可謂細繹推挹所致,庶無刻舟求劍之嫌也。
2.“仲輝”印
溪南吳氏 “五鳳兄弟”中年最長者為翔鳳,其字“仲輝”。故“仲輝氏”乃翔鳳之鑒藏印記。
(1)以袁中道《珂雪集》為印證。是印雖蕞爾小物,大似不甚起眼,然欲鉤玄決疑,卻頗似無以下手。筆者尚窮十余年之功,考得甫里隱逸潘仲輝者,乃倪瓚契友,以為或即其人。雖不甚踏實,但庶幾如之〔26〕。
真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在泛讀《四庫存目叢書》《續(xù)修四庫全書》之際,驟遇明公安袁中道(?—1624)《珂雪前集》,眼前宛若靈光一現,竟然“仲輝”“翔鳳”“瑞生”“家鳳”諸字樣薈萃于一編!這正是筆者十數年來,朝于斯,夕于斯,孜孜以求,欲期而深恐不可得者!細察其體例,每開卷之首頁,首三行中,首行頂格照例為書名,而在二、三行齊下(即右下角),通常為為校者。唯據自上而下序次,此三行分別署明作者、友人、門人等籍里、稱謂、字號諸項。該書卷之十一、卷之十二之二、三行“友人仲輝 吳翔鳳校”字樣;“友人瑞生吳家鳳校”字樣赫然在目。至于首行,與二者相對應之處,則分明俱皆“公安鳧隱 袁中道撰”數字〔27〕(圖8)。翔鳳、家鳳,“五鳳兄弟”也,可見其名皆作“鳳”字輩,則“仲輝”“瑞生”為其字,無或疑焉。若非《珂雪》,此謎將永不得其解也。
繼而翻檢,全書僅“翔鳳、家鳳”唯此而已,孑遺而已。余皆袁中道其余友人、門人作校對。略舉二例,如圖示。
觀此然后知“仲輝”實乃翔鳳,此志乘概付闕如者者,即窮通歙縣諸志(自萬歷天啟以至光緒民國,存者凡五種),亦將何從覓其蹤跡?
繼考,該書前冠有袁中道自序,末云:“……萬歷戊午(1618)袁中道書于新安郡校之臥雪齋中?!庇终c溪南翔鳳、家鳳校對事遙相呼應。
(2)“五鳳兄弟”以“鳳”字排輩之事,復見于瑞生鑒藏印記。
《石渠寶笈·續(xù)編》記清內府藏有《宋元集繪》一冊,十二對幅,縱二尺,橫一尺二寸六分……輯有宋李成、元王淵等珍品。其鑒藏印記一欄家鳳鑒藏印記“吳家鳳字瑞生”字樣赫然在目(見前〔19〕)。
鑒于上述,于吳家鳳而言,“瑞生”“琮生”并為其字,而“家鳳”實乃其名,毋庸置疑也。
茲酌加考辨,冀還其原。
順便提及,吳其貞《書畫記》、顧復《平生壯觀》屢屢述及“五鳳兄弟”,《書畫記》四庫抄本多處書作“王鳳”,無乃輾轉傳抄之謬,亦當一并糾正。
“仲輝氏”印之考得,清晰印證新寓得《祭侄文》后不久,即首由翔鳳傳付,若干年后復歸家鳳繼踵之過程。
圖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