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聞敬
第一次見到他時,瑞雪只有七歲。他走向她,臉上帶著憨厚的笑,伸出手來撫她的羊角辮,她本能地腦袋一撥浪,就甩開了他的手,躲在母親的身后。
母親笑道:“這孩子怕生!”
邊說著,邊把她往外扯:“快叫爸!”
她緊閉著嘴,眼睛定定地看他,就是不開口。母親瞪她一眼:“怎么這么不懂事兒!”隨后用食指狠狠地點她的頭。他趕忙過來攔住,滿臉堆笑:“孩子小,慢慢來,不急!”
來家后不久,他做上了木匠,每日里在配房里刨木頭,給人家做家具、做門窗。也打一些椅子、凳子去集上賣。
那時在村子里上小學,是要自己帶凳子的,他用楊木給瑞雪打了一個椅子,送去學校。那椅子,奶油白色、輕巧,椅背上還刻了蘭花兒,同學們都羨慕得不得了:“瑞雪的椅子好漂亮好輕?。 辈幌裢瑢W們的凳子,七八歲的孩子要搬動真的很費勁。瑞雪卻不愛惜,出來進去用腳踢。
他去趕集賣椅子,回來給瑞雪買來漂亮的花上衣,拿給她,憨憨地道:“妞,給你買的新衣服,看看喜歡不?”
瑞雪拿過來穿上,依然不叫爸,母親罵她:“這丫頭,你爸給你買了新衣服,連聲爸都不叫!”瑞雪斜眼看母親,眼光里似乎帶著一股濃濃的恨意。
“啪”地一聲使勁摔掉衣服:“我不穿這破玩意!”
母親手指頭指著她的額頭:“你個死丫頭,好歹不知!”母親撿起衣服,說:“不給你穿!”
他完全算得上孝子賢夫,對生病的爺爺奶奶照顧得十分體貼,不論是下地還是趕集亦或是做半天的木匠活,他都替爺爺按摩,擦身翻身,爺爺尿濕的、沾了大便的衣服,他從不嫌棄,每天笑呵呵地清洗、晾曬。所有人都說他好,唯有瑞雪不喜歡他。為此母親似乎也不再喜歡瑞雪,整天里對著她大喊大叫。她就像是犯了邪似的,所有人越是希望她接納他,她偏不!
九歲那個深冬,瑞雪跟一群皮小子去村里的池塘滑冰,冰凍得不夠結實,瑞雪就那樣掉進了冰窟里,小伙伴們嚇得哇哇直叫。那樣刺骨的冰窟沒人敢下去,他聞迅跑來,“啪、啪”兩腳把冰洞踹大,跳下了水,救上了瑞雪。他把凍得直發(fā)抖的瑞雪抱回了家,讓母親給她換上衣服,他拿一些木頭生了一盆火放在炕上,給瑞雪取暖,還在火盆里燒花生豆給瑞雪吃。
母親不住聲地數(shù)落她:“你說你這么個丫頭,怎么這么調皮呢?你跑冰上去干嘛?要不是你爸,今天你這命就沒了!”她低眉順眼聽著,卻依然沒有喊“爸”。
不過從那以后,瑞雪對他的態(tài)度有了轉變,他給她買了東西,她接過,會說謝謝!反倒是他會不好意思,說:“一家人說什么謝?!?/p>
有時候他也會和母親說:“你看咱妞,學真沒白上,多懂事兒!”
他干木匠活兒或下地回來,瑞雪也會端上一盆水,遞一條毛巾,很體貼的小女兒樣兒。他逢人就夸:“俺家妞兒可懂事兒了,知道疼人兒。”
十六歲,她初中畢業(yè),瘋狂地愛上了上網(wǎng),家里沒電腦,她去鎮(zhèn)里的網(wǎng)吧上。那時候,大人們并不知道上網(wǎng)是什么概念,孩子們回去說網(wǎng)絡里的通天聯(lián)地,聽上去還挺新鮮的。
其實瑞雪也不會玩別的,就是聊聊天,打打游戲,卻癡迷。她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三百里外的網(wǎng)友,感覺找到了知音,感覺那個人就是她的命中天子。盡管瑞雪避諱著,卻在一次同學來家時,聊天被母親聽了去。
粗枝大葉的母親根本不懂得疏通,也不懂得交流,當著同學的面兒就躥到了她的面前。
母親說得很難聽:“一個閨女家,不學好!搞網(wǎng)戀,那是正經(jīng)人干的事兒嗎?”
“你好,就你好,你干的事兒多正經(jīng),村里有幾個比你有名氣的!”
她沒心沒肺地脫口而出,也許,這是她心底的一股憂傷。她偷偷瞄了母親一眼,見母親的瞬間暴怒,更是給了自己充足的理由:誰叫母親讓她在同學面前失了面子呢!母親氣得眼圈都紅了。
“啪”地一聲打了她一巴掌!
他跑過來攔著,母親又罵他:“都是你慣出來的!總給她錢、給她錢,你看看,上網(wǎng)上出事來了吧!”
她狠狠地瞪著母親,滿眼的愁恨,賭咒發(fā)誓般地對母親說:“好,好,你等著,你等著!”她終是偷了家里的錢,去見三百里外的那個網(wǎng)友了。
坐汽車,又轉汽車,終于見到了那個“男孩兒”,卻原來是四十多歲的一個禿頂男人,臟兮兮的胡子都是花白的。見了她,眼里的笑都帶著賊光。
男人說請她去吃飯,她怯怯地跟了去。在臟亂的小飯店里,看著對面的男人,她想起電視上說的:有人去見網(wǎng)友被騙錢、被強暴、被挖走了器官,她仿佛預見那個男人身上就藏著一把刀,只等夜深人靜的時候,來挖走她的心肝肺,或者……她越想越害怕,趁去廁所的工夫,她甩開了男人,瘋也似地逃走了。
一路逃到車站,想買一張票,一摸口袋,錢包卻沒有了。她頹然地坐在車站的長凳上,看著就要黑下來的天,她的肚子也餓了,咕咕叫。想想離家三百里,無親無顧身無分文,眼淚嘩地流了下來。她嗚嗚地哭出了聲。突然,有人拍她的肩。她的身體一僵,一陣害怕,難道是那人追來了?可她分明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雞蛋餅的味道。
她張大了嘴:“怎么是你?”“從你那天和你媽鬧氣,我就不放心,天天瞅著你,今天整整跟了你一天!”他把餅塞到她手里,說這話時,他的臉上第一次,沒有一慣的憨笑。
她吃著餅,他就坐在她的身邊,自顧自說,很鄭重的那種。
他說:“你那天說你媽那話,太狠,你媽是個了不起的女人!你必須得向她道歉,你也不小了,我相信你懂得是非曲直!如果你再有不尊重你媽的言行,我跟你沒完!”他說得有力且威嚴。這是十來年,瑞雪第一次見他這樣嚴肅。不過那個時候,她突然嫉妒起媽媽來。
瑞雪是個不消停的女孩兒,網(wǎng)戀的事兒剛告一段落,看電視,卻突然愛上了鋼管舞,沒事兒就抱著院子里用來收信號的電視桿子,學著電視里的樣子跳。
母親每每看到,總是用眼狠狠地斜她:“你瞧瞧、你瞧瞧,你這都學的什么?你學點什么不好,學這個,要讓外人知道了,非得笑掉大牙!”她想還嘴,卻想想他曾經(jīng)的那番話,忍了。
他卻不反對。跟母親說:“妞喜歡就讓她學唄,也不是什么壞事兒,就當鍛煉身體了?!?/p>
母親總是狠狠地瞪他一眼:“慣吧、慣吧!慣不出好來!”
他就笑,能有什么不好呢!他還特意在南房里用水泥打了一個大石盤,豎上了一根鋼管。他說:“妞兒,以后再跳,就在屋子里跳,省得冬天外面冷!”瑞雪很高興,居然調皮地給他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瑞雪是深愛上了鋼管舞,越跳越好,越跳越喜歡,他竟然還偷偷地帶著瑞雪去城里學習,這讓瑞雪感覺一下子拉近了他們之間的關系。電視上有個賽事,瑞雪要參加,沒敢對母親說,找他要了五百元的報名費。
他給了瑞雪錢,說:“要比賽就要拿出拿手的東西來,我替你編個舞吧!”瑞雪吃驚不小,一個木匠能編舞?而且是鋼管舞?在他的述說中,瑞雪這才知道,早年他曾在雜技團干過,還是雜技團里的臺柱子,因為摔傷了腿,后來才退了出來。他說,他相信鋼管舞加上雜技的成分,會讓人眼前一亮,一定會加分。
他真的編了舞,指點她一個個動作,有時瑞雪領會不了,他就親自示范。但畢竟是四十大幾歲的人,身材微胖。他的腳被狠狠地崴了。
那個賽事,因鋼管舞并入了雜技的藝術,大放光彩,瑞雪一舉奪冠。她被請上了舞臺的正中央,眾人矚目,所有的閃光燈都對著她。主持人讓她講獲獎感言。未語,她卻先流了淚。
她說:“今天,我要感謝一個人。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我把他請上臺來可以嗎?”
他被請上臺來,腳還一瘸一拐的,瑞雪緊緊地挽著他的胳膊,大家可以看到他臉上憨憨地表情,略帶了一絲的不自在。
瑞雪深深地瞅他一眼,目光轉向觀眾。
她說:“九歲,他救了我的命;十六歲,教會了我如何愛我的母親;十八歲,又是他支持我練習鋼管舞??墒俏覐膩砦唇羞^他父親!”
臺上臺下一片嘩然。
她流著淚繼續(xù)說:“因為……她是后爸。我很小的時候,父親為了一個女人扔下了我和母親還有多病的爺爺奶奶,遠走他鄉(xiāng)。他來到我們家里,撐起了這個家,給了我一片完整的天空!”
“爸爸,謝謝你!”她轉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他的眼圈是紅的,輕輕拍她的肩:“傻丫頭,一家人說什么謝!”
大家看到,有晶瑩的東西模糊了他的眼睛。頓時,臺上臺下,掌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