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天木
簡介:在顏玉上仙心里,有個比太陽還耀眼的姑娘,她雖然不是美貌動人,但至少可以……以一打十。然而某天,他的太陽失去了光芒,一次又一次地將他推出千里之外。他是否還能義無反顧地繼續(xù)愛下去呢?
1
清古四萬歲生日宴那天,天界熱鬧得很。
奇珍異寶堆滿了她的宮殿,熙熙攘攘的交談聲驅(qū)散了殿內(nèi)的沉悶之氣。但清古在人群鬧得正歡的時候,拄著根磨得光滑錚亮的拐杖,擺出一副飛揚跋扈的姿態(tài)離去,絲毫不覺得作為主角卻過早離場有何不妥。
自楓華一戰(zhàn)之后,清古原本愛湊熱鬧的性子,變得開始沉悶。她躲進房間靜默不言,一言不發(fā)地喝著悶酒。炫目的彩霞透過雕花窗欞灑進杯盞中,清古一飲而盡。
她雙目失明,越是熱鬧的場景,在她看來越是硌硬。
直到仙童在門外喚了好幾聲,說有客前來拜訪,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喝過頭了。
她手忙腳亂地理好儀容,換上不可一世的囂張面孔,推開門,罵罵咧咧地道:“哪個不長眼的小兔崽子到我門口鬧騰!”
回答她的是一聲聽不出情緒波動的問候。
“小仙顏玉,問大神安。”
“顏個什么……”清古正欲將此人轟出去,忽然覺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再仔細回憶一下,額頭上瞬間沁出豆大的汗珠,她突然慌張起來,反手把門一關(guān)。
大半酒意被“顏玉”這個名字嚇得消失殆盡,光關(guān)門還不夠,她又念訣給門上了幾道枷鎖,生怕那人破門而入。
這個小冤家怎么又來了?!
從前她就有點兒不待見顏玉,嫌他像個老媽子,總是跟在她身后嘮叨。但自楓華之戰(zhàn)得知他的真實心意后,清古能躲就躲,就怕自己見到他覺得尷尬。
但顏玉顯然不知她心里的小九九,他看到門扉緊閉,也不惱火,從袖中掏出冊子,翻了幾頁,便念了起來。
“正月廿四,損南天門琉璃瓦六塊?!?/p>
“三月十八,與伯恩仙君私斗,損江北石像三尊?!?/p>
“四月初五,醉酒撒潑,損天池藕荷十六株。”
朗朗悅耳的聲音透過門扉傳進來,他嗓音清冽,可吐出來的話語格外薄情。
他擺著一張冰山臉念完清古的“罪狀”,繼而毫不猶豫地說出那殘忍的、讓清古心頭猛地一悸的話語——
“賠錢?!?/p>
2
清古何人?戰(zhàn)神是也。
一人可抵千軍萬馬,一箭可誅世間妖邪。哪怕如今雙目失明,天帝聽到她的名號,也要敬她三分。可誰能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清古戰(zhàn)神,在顏玉面前,也要矮上幾分。
明面上,顏玉隸屬掌事司,主管事物修葺索賠。清古是個暴脾氣,弄壞的物件堆積如山,要賠償?shù)腻X也如流水般流向了顏玉的口袋。
暗地里,顏玉的真實身份……
想到那幾個字,清古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zhàn),官大一級壓死人!
聽著外面跟緊箍咒一樣的念叨,清古索性豁出去把門一推,大聲嚷嚷著:“叫喚啥呢!沒看到我心情不好嗎?”
顏玉并不理會她裝醉的模樣,將冊子遞給她,示意照價賠償。
感受到有什么東西被遞到手邊,清古也不推脫,青蔥玉指捏了捏,順手一接。下一秒,她就將冊子撕得粉碎。
“你是欺負我目盲看不見嗎?!”她故作怒意,斥罵道。
顏玉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從袖里掏出另一份冊子再次遞過去。
“我那兒謄抄了幾百本,夠你撕的??蓳p壞冊子與妨礙公務的錢,也要一同記上去?!?/p>
清古一下子便泄了氣,只能把冊子扔給仙童,讓他去核對賬目。繼而,她沖著顏玉憤憤不平地罵道:“鐵公雞!瞧瞧你那窮酸樣!”
顏玉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件月白色長衫,用料極盡講究。他輕嗤一聲,道:“我窮不窮酸,你又看不見。”
他瞥了眼清古嬌俏的臉龐,瞧見那層白紗,總覺得有些礙眼,連忙把視線轉(zhuǎn)到別處。
眼睛……
清古情不自禁地抬手摸上白紗,呼吸一滯,幾乎窒息。但那不過片刻,只是一個眨眼,清古反手便甩了過去,打算拍一拍門框,震懾他一二。
“你說什么?!”
話音剛落,清脆的巴掌聲在殿內(nèi)響起。
“啪”。
指腹觸及細膩的肌膚,再加上從手心傳來的痛感,清古這才意識到,剛剛她伸手揮向的,居然是顏玉的臉龐!
她頓時慌了起來,甩出去的手不知如何收回。
她是看不見,但顏玉又不是瞎子,怎么也不躲一下?
“我……”
她張了張口,道歉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若她是有意傷人,她必然道歉。可她本是無意,她為什么也要認錯?
她看不見顏玉的神情,顏玉也不開口說話,這讓清古難以分辨他是否生氣了。偌大的殿內(nèi),空曠寂靜,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交錯。
此刻,顏玉垂下眉眼沉思著。他雖沒想到清古會突然出手,可只需一個側(cè)身他就能躲過。
但他硬生生地受下這個巴掌。
顏玉是故意的。
他抬起頭,看向清古,問:“你等著誰來替你道歉?林祁嗎?”
聽到“林祁”二字,清古頓時變了臉色。她把顏玉往屋外推去,惱怒道:“你說什么糊涂話!快滾,我不想看到你!”
臉頰上傳來的痛感讓他生不起氣來,但看到昔日意氣風發(fā)的少女如今這般落魄,他心里說不出來地難受。
她曾是這天庭最耀眼的驕陽,光芒萬丈,可現(xiàn)在……
“清古,林祁也好,楓華之戰(zhàn)也好,都過去了。你為什么還要把自己困在心魔中,渾渾噩噩地度日?”
血淋淋的傷口被再次撒鹽,清古疼得幾乎落淚。
“滾??!”清古沖他吼道,“反正我是瞎子,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
“你那么有能耐為什么不殺了林祁?為什么不治好我的眼睛?”
她無心之言,恰好戳到顏玉的傷口上。倘若自己能早點兒找到她,或者早點兒發(fā)現(xiàn)林祁的詭計,清古都不會變成如今這樣。
顏玉哽咽地道了句:“對不起?!?/p>
清古最討厭的就是顏玉這種萬事都謙讓她的習慣。明明是自己的刁蠻任性,最后卻是顏玉先說出了道歉的話。她不是不懂顏玉是什么心思,如果喜歡就是一味忍讓的話,她寧愿裝作不知。
暴躁過后是許久的沉默,清古背過身,不愿讓他看到自己此刻失落的表情。
“你走吧,我想靜靜?!?/p>
清瘦的身子仿佛風一吹就會被吹跑一般,她拄著竹杖試探性地敲擊了幾下,確認無障礙物后,才朝里走去??煽邕^門檻時趔趄了一下,讓她有些惱怒,拂袖一揮,卷起一陣風,室內(nèi)一片狼藉,但剛好給自己掃出了一條無阻礙的路。
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連走路都要靠竹竿探路的少女,居然曾經(jīng)是叱咤一方的戰(zhàn)神呢?
指甲深深嵌入掌內(nèi),疼痛讓顏玉清醒,他注視著清古一步步向內(nèi)走去。
竹竿每敲擊一聲,他的胸口便痛上一分。
他的太陽,怎么就失去了光芒了呢?
3
不知從何時開始,天界流言肆起,談論的內(nèi)容居然是“戰(zhàn)神清古求愛不成,將顏玉上仙暴揍一頓”。
等到傳入清古耳里時,流言不知衍生出多少個版本了。
連天帝都聽到謠言都私下囑咐她,得不到的就別強求,免得傷和氣。
清古摸著額頭不斷跳動的青筋,拼命壓抑怒意,鄙夷道:“他們都是瞎子嗎?我會看上顏玉?!”本來上回誤扇顏玉一巴掌的事兒就讓她不舒坦,又碰上這樣的流言,她更是憋屈。
要讓流言不攻自破的方法很多,最直截了當?shù)木褪亲屌匀丝吹?,兩個當事人不把流言放在心上。
所以,她備好薄禮,親自拜訪顏玉府邸。一是存著滅絕流言的心思,二是對上次手誤之事略表歉意。
愛憎分明這一點,清古做得很到位。
顏玉的住處三分似桃源,七分為仙境。但他的府邸同清古的府邸一樣,都分外冷清,罕有人至。
“我是喜靜,他們尊重我意,不愿叨擾,而你……”顏玉頭也不抬,翻了頁書,繼續(xù)說道,“他們多半是被你打怕了,不敢打擾。”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當即往桌上一拍,雙雀抱枝盞被震得叮當作響,顏玉迅速將茶具收入袖中??衫婊镜癜讼勺谰蜎]這么好的運氣了,頓時被拍成兩截。
“我?guī)П蛘痰臅r候,他們還不知道在哪里玩兒泥巴!”
“那倒也是,天界輩分比你大的人的確也沒幾個?!鳖佊窬従徎氐馈?/p>
注意到清古的手并未受傷后,他松了口氣。哪怕上好的八仙桌就這樣浪費,他也毫不在意。他招呼仙童換了張新桌,道:“你這一掌,可又是幾百兩銀子。”
清古連忙正襟危坐。
哪怕嘴上不饒人,但顏玉還是會放下了書卷,提醒她道:“你臉上有臟東西?!?/p>
“啊?”清古后知后覺地在臉上胡亂摸了一把。
顏玉看不下去,伸出拇指將她嘴角的茶水漬擦去,帶下一片茶梗,說:“多大的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p>
“嗯,看不見的確不方便?!鼻骞呕氐?,語氣平緩到仿佛失明的人不是她一樣。
他袖中的杯盞被內(nèi)力震成齏粉,順著指縫流下,像是撒了一地的雪,甚是悲涼。
顏玉意識到他的話無意中又傷到了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喚道:“清古?!?/p>
“倘若楓華一戰(zhàn)你親自參戰(zhàn),你是否還會……”
時間好似凝固了一般,肅殺之氣順著凜冽的冬風呼嘯而來。顏玉明顯感受到,當他提起“楓華”二字時,清古身上冒出了殺氣。
哪怕隱忍著,可微微顫抖的手臂暴露了她的情緒。
她強顏歡笑,艱難地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道:“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呢?”
“清古,我知道的?!鳖佊裆斐鍪?,將她緊握成拳的手指一根根扳直。
“他們都說,你的眼睛,是哭瞎的?!?/p>
“可我知道,你是被林祁傷了眼睛,才失明的。”
4
草長鶯飛二月天,誰家少女不懷春。就連戰(zhàn)神清古也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戀。可錯就錯在,她愛慕的對象是林祁仙君。
或者說,魔尊林祁。
數(shù)千年前的楓華一戰(zhàn),本應是清古領(lǐng)兵出征。可在林祁的甜言蜜語下,她迷了心智,將一萬天兵天將交于同為武將的林祁,自己位居后方出謀劃策。
誰也沒料到林祁成了最大的變數(shù)。
昔日的同袍,在林祁長槍之下血濺三尺。他帶領(lǐng)著天兵天將一步步地走入部署好的陷阱,然后伙同魔界將天兵天將誅殺殆盡。
清古趕到戰(zhàn)場時,滿目荒涼凄慘。罪魁禍首林祁對她笑了笑,喚道:“傻姑娘,不要再看了?!?/p>
語氣如昔日般親昵,但他的眼中再無愛戀之情,只剩下計謀得逞的愜意。
清古的雙眼,就是在那時候瞎的。
寒氣沿著著林祁的指尖射向她的眼球。血色氤氳,她的視野里一片腥紅。再然后,一閉眼,一睜眼,便是無盡的黑暗圍繞著她的世界。
那個人曾夸她的雙眼是天上的星辰,閃閃發(fā)光。如今也是他,奪取了自己的雙瞳,帶走了光明。
清古哭了。
她哭千萬同袍慘死,心有不甘;她哭自己自傲自負,無力回天。
慟哭聲哀天動地,她聲音嘶啞,雙目流血,自負與自傲在這場戰(zhàn)役中被打擊得一干二凈。
那一聲“傻姑娘”,如同在她的心里剜上一刀。她沒想到自己的一時傻氣,會釀成如此大錯,更沒想到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都化作了海市蜃樓。
她哭到無力,仿若無骨般側(cè)躺于地,緘默不言。淚水夾雜著血水,順著臉頰而下,與陣亡戰(zhàn)士的鮮血一同染紅了大地。
再然后,她被人打橫抱起。
冰冷甲胄的棱角劃破了他的衣裳,泥漬與血漬污了他的袖口。那個整日嘮叨“賠錢”二字的財迷,此時絲毫不提賠償問題,反倒是將她抱得更緊。
他“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如打鼓般敲擊她的耳膜。
清古聽見他說:“放她一馬,我保你安全撤離。”
林祁顯然不信,嗤笑道:“你憑什么保證?”
隨即,寒光一現(xiàn),憑空出現(xiàn)的利刃伴著殺氣直抵顏玉喉頭。
顏玉也不退卻,只是稍稍調(diào)整位置,讓她靠得更舒服些。他的視線從未落到林祁身上,哪怕閉著眼,清古都能明顯感受到那份灼熱的目光。
“憑我掌管瑯?gòu)珠w,天帝不愿與我為敵。”顏玉一字一頓說道,“我用我命,換她一命。”
天帝藏書于瑯?gòu)珠w,瑯?gòu)珠w閣主應天地日月而生,誕生于萬千書卷中,通古達今,無所不知。但除了天帝,鮮少有人知曉他們姓甚名誰,模樣何狀。
顏玉很清楚,在林祁面前挑明自己的真實身份,實在是下下策??商热糇约翰贿@樣做,就保不下清古的命。墮落成魔的林祁,是不會顧及同袍之情、情愛之意的。
只要清古能活下來,顏玉早就做好了一命抵一命的準備。
他可以死去,化作清風,化作塵埃,只要清古能活下來。
刀刃在顏玉脖子上劃出一道血印,米粒大的血珠沁出。林祁揚揚眉,打量著顏玉,嘴角盡是玩味之意。
刀鳴聲消失殆盡,林祁收回彎刀,轉(zhuǎn)身離去,說了句:“算你走運?!?/p>
林祁離開后,清古感覺到顏玉松了一口氣,連帶著抱她都有些吃力,走回去的路上趔趄了幾下。
哪怕知道清古在裝睡,但顏玉還是沒有放手。兩人各懷心事,沒有交流。
天界折損精兵良將九千余人,清古戰(zhàn)神瞎了眼,林祁仙君墮落成魔,顏玉上仙被關(guān)禁閉一千年。
楓華一戰(zhàn),以這樣倉皇的結(jié)局收場了。
如今,顏玉再次提及楓華戰(zhàn)役之事,清古摸不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在嘲笑我?”
顏玉搖搖頭,正色道:“我只是在想,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p>
清古本想反駁幾句,可想了想,又把話憋了回去。畢竟,她自知自己這些年實在是有些得過且過了。
戲謔的笑容展露在清古嘴角,她有些痞氣地伸出食指輕撫自己的唇瓣,眉微上揚,自嘲般笑道:“你好像很懂我?”
顏玉并不作答,只是起身從內(nèi)室取來一壺酒,斟了一杯遞給她。
聞到空氣中散發(fā)著的甜膩的酒香,她抿了一口,問:“這是果酒?”
“桃釀?!?/p>
清古怔了怔。
“一千四百年前,你說想嘗嘗猴兒洞仙人的桃釀,如今,我給你弄來了?!?/p>
千年一桃釀,萬金也難求。
“我……都不記得說過這話了。”清古有些尷尬,指尖摩挲著衣角,低下頭來。
“我記得?!?/p>
他從乾坤袋里掏出各種小玩意兒放到桌上。因清古看不見,他便握著清古的手一件件摸過去。
“七百年前,你說喜歡嫦娥的那對手釧,我給你做了套一樣的。
“一千二百年前,你想要洛水的錦鯉,我便養(yǎng)在了院里?!?/p>
炙熱的溫度從他的掌心傳遞到清古的指尖,像是熱油一樣,燙得她隱隱作痛。
清古忽然想起從前,府中總會時不時多一些小玩意兒。比如凡間的泥人、東海的明珠、西域的熏香、北嶺的雪人。
她一直以為,那些小玩意兒,要么是自己記性差,晾曬后忘記收回匣子;要么是林祁為了討自己歡心,偷偷尋來的……
原來……
“清古,我比你想象中更懂你。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
“因為,我喜歡你?!?/p>
清古一個失神,松了手,“啪”的一聲,握著的杯盞碎成好幾瓣兒。
聲音清脆,轉(zhuǎn)瞬即逝,正如那日,她扇的那一耳光。
只不過那一記耳光是扇在了顏玉臉上,這次的破裂聲卻是碎在了清古心頭。
她自言自語道:“你喜歡誰不好,喜歡我這個瞎子有什么用呢……”
5
清古最近老是不自覺地發(fā)呆,偶爾傳來的鳥鳴會將她從白日夢中驚醒。眨眨眼睛,回憶起夢里的場景,清古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夢里顏玉化身為討債鬼,陰魂不散,一會兒板著臉數(shù)賬單,讓她賠錢;一會兒含情脈脈地同她看月亮數(shù)星星,嘴里來來回回念叨著那一句“我喜歡你”。
這……可真是個噩夢啊!
拭去額頭的冷汗,清古感慨萬千。
那日的會談不歡而散,清古宛若做了虧心事兒般,迅速捏了個仙訣溜了出來。怕被顏玉追到家門口,她還特意去外邊躲了好幾天。
誰料顏玉雖沒追過來,但賠償?shù)膯巫右蝗缂韧厮偷搅怂稚稀?/p>
“八仙桌一張,茶具一套,總計八百兩。”仙童哭喪著臉哀號道,“上神你又不是不知道顏玉上仙愛錢,為什么還要弄壞他家的東西??!”
清古呵呵一笑,她要是知道顏玉那日會捅破名為“暗戀”的窗戶紙,自己是打死也不會去上門拜訪的!
她是瞎了的戰(zhàn)神,顏玉是瑯?gòu)珠w閣主。她四萬歲,顏玉不到九千歲。用腳指頭想,她都配不上顏玉。
如此幾番自我貶低,旖旎的小心思便被扼殺在搖籃里。
仙童算了算賬,臉色忽然一沉,道:“您若是再不賺錢,只怕,下次我們就要賣房子抵債了?!?/p>
清古從前戰(zhàn)功顯赫,因而每次征戰(zhàn)后賞賜也多。但她自失明后開始賦閑,往日再多賞賜也經(jīng)不住她如今這般折騰。
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清古不得不豁出臉面找差事謀生。可戰(zhàn)神之名一出,又有幾個敢雇用她的?好在幾番折騰,終究得了一份差事。雖然說穿了就是個打雜的,但現(xiàn)在她瞎了雙眼,恐怕連打雜都比不上仙童。
清古發(fā)誓,她一開始絕對是想好好對待這份差事兒的。但,她實在是沒想到雇用她的人居然是顏玉!
刻薄的語言,刁鉆的要求,清古簡直懷疑前幾日跟她說“我喜歡你”的那人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
“你是眼瞎,又不是手殘,掃個地都不會嗎?”
清古加快揮舞掃帚的速度,豆大的汗珠“啪嗒啪嗒”落下。
“讓哮天犬來打掃衛(wèi)生,都比你弄得干凈。”
顏玉把書架上的灰吹下,塵埃嗆得清古直咳嗽。
她不是什么讓人隨意拿捏的性子,當即把抹布一扔,嚷嚷道:“我就是個瞎子!你愛雇不雇!”
說罷,她摸起竹杖就要離去。
顏玉輕笑一聲,道:“你當我這是什么地方?沒干完活就想走?”
清古忽覺不妙,念了幾個神行訣都不管用。她分幾縷神識探查,這才意識到整個房間都被顏玉下了禁制,不能用法術(shù)離去。
她有些惱怒,質(zhì)問道:“你究竟想要我怎樣!”
回應她的,是顏玉的冷笑。
冷漠、疏離,又含著無盡的惋惜。
“你是神,是戰(zhàn)神?!鳖佊褚话逡谎壅f道,“一人可抵千軍萬馬,一箭可誅世間妖邪。”
清古不解,問:“所以你是嫉妒我戰(zhàn)神之名?”
“不,我只是想說,我認識的清古從來不會因為失明而自暴自棄?!?/p>
他向清古逐步逼近,說話也越發(fā)不客氣。
“她是天界最有名的戰(zhàn)神,數(shù)以萬計天兵天聽她號令。所到之地,方圓八百里,妖魔不敢肆意行事,連天帝都要給她三分面子。
“她沒了眼睛,但身不殘、智不缺,怎么可能提不起三石的雕弓?怎么可能會甘心蝸居于方寸之地,做奴仆之事?
“她是清古,風吹不倒,雨打不散,是天界最耀眼的驕陽!而不是如你這般茍且偷生、得過且過的模樣!”
顏玉每說一句,清古的臉色便白了一分。失了血色的唇瓣微微顫抖,想出聲反駁,喉頭卻仿佛被堵塞住一般,說不出一句話。
她覺得顏玉真殘忍啊,往她的傷口上撒鹽還不夠,還要用刀子割開結(jié)痂的傷口,讓她再次疼痛。
明明給了自己這份工作的是他,現(xiàn)在罵自己做這些奴仆之事的也是他。
羞赧與憤懣交織心頭,化作一時的沖動。
憑借著聲音定位,清古將顏玉猛地一推,并順勢坐在他身上,她因常年操弓而布有厚繭的手掌死死地按住顏玉肩膀,她哆嗦著身子,沖他嘶吼著。
“你懂什么!又不是我想當瞎子的!
“我要是可以上戰(zhàn)場!早就上了!誰會來看你的臉色!”
一個文弱書生,一個戰(zhàn)神,氣力較量立分高下。顏玉任由清古將自己的肩膀按出瘀青,也不喊疼,只是說出來的話語少了幾分力度,多了幾分隱忍。
“你就是懦弱,你就是在給自己找借口!
“你怕在戰(zhàn)場上再看到林祁,再憶舊情。你怕再次決策失誤,永失軍心。
“戰(zhàn)神清古,不過如此。”
她的雙臂止不住地顫抖,淚水早已打濕白紗,可她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能歇斯底里地哭號。
因為她無力反駁。
顏玉字字扎心,卻字字珠璣。
哭號過后,她像是撒潑般,把怒氣全發(fā)泄在顏玉身上。他的肩頭,留有瘀青與牙印。瘀青是她掐的,牙印是她臨走前狠狠咬的,隔著衣服都咬出了血絲??梢?,她有多氣。
她步履迅若疾風,一眨眼就跑了出去,臨走前還給顏玉留下一句話——
“顏玉,我恨你!”
她跑得太快,自然沒有留意到顏玉那一聲輕喃——
“那就恨吧,恨到極致,就是愛了?!?/p>
6
清古提起了三石的長弓,雀翎箭在她的手里蓄勢待發(fā)。
今日有風,弓要拉滿。這是長久以來的練習積累下的經(jīng)驗,哪怕閉著眼,她也能感受到風的速度。
簌、簌、簌——
“上神,是三發(fā)連射!正中靶心!”小仙童歡呼雀躍喊道。
她的身體有著往日從未有過的輕快,幾乎是憑借著本能射出的這幾箭。
聽著小仙童的歡呼聲,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做到了。沒了視力,她剩下的四感更為強大。更何況她是上古戰(zhàn)神,便是少了雙眼,神力依舊遠超于大多數(shù)仙人。
哪怕沒了視力,她也不是廢人。那,她是不是還有希望重返戰(zhàn)場?她的心中忽然重燃斗志。
小仙童滿心歡喜地沖她笑道:“顏玉上仙的方法果然很管用!我看要不了多久您就能恢復到從前了!”
她不解問道:“你說什么?這關(guān)顏玉什么事兒?”
“顏玉上仙說有辦法治您的心病,讓我提醒您去尋個差事兒,剩下的事情他來解決。那天您哭著回來,我還以為這事兒黃了呢?!?/p>
原來是這樣啊。清古恍然大悟。
為什么顏玉的語氣會突然變得那么惡劣,為什么他會在自己的傷口上一遍遍撒鹽。
顏玉早就看出來自己的逃避與自暴自棄,所以才要借著這個機會刺醒她啊。
明明是個好人,卻硬要裝作黑臉。
她心頭涌上一陣苦澀,桃釀也好,錦鯉也罷,甚至是楓華之戰(zhàn)那次以命抵命。她始終不知道自己哪里好,值得顏玉這般對待。
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千百年來,一直被這樣溫柔對待,石頭心也該軟了吧。
恍惚間,她又晃到了顏玉府邸門口。推門的手遲遲不敢落下,清古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你站在門口吹風嗎?”
熟悉的清冷嗓音在耳畔響起,她一驚,虛掩的門也被帶開。因為看不到門檻,她被絆了一下,直直地倒下去。
堅實有力的臂膀?qū)⑺龜埲霊阎小?/p>
清古聽到,在她不經(jīng)意間碰到顏玉的肩頭時,他壓抑著痛楚,悄聲倒吸了一口氣。
她愧疚不安地問:“是那天我掐的嗎?”
顏玉搖搖頭,安慰道:“早上不小心撞門上了,不是你的錯?!?/p>
騙子。清古在心里嘀咕著。
她眼瞎,但是心不瞎,分明是顏玉不想讓她愧疚,才睜眼說瞎話。
顏玉淺笑一聲,將她鬢角夾著的一片枯葉取下,理了理她的碎發(fā)。
炙熱的溫度從發(fā)絲傳到臉頰,清古難得紅了臉。她偏過頭,有些含糊地道:“你在做什么呢?把手拿開,我要叫人了!”
顏玉明顯感覺到今天的清古不對勁兒,但他沒有戳破,反而順著她的話茬兒接下去,說:“清古,你知道嗎?你現(xiàn)在特別像凡間戲本里被欺負的小媳婦。”
“你才是小媳婦!”她留了七分力,把顏玉往外一推,語氣里帶上了她自己都沒發(fā)覺的嬌縱。
“我還以為你不想見我了。”
顏玉自知那日他的話實在是有些傷人,他猜測過清古會因此與他斷了來往。但如今看到清古的狀態(tài),他心頭的大石頭終于放下了。
“我就是……”清古支吾道。
“就是什么?”
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越來越燙,心跳律動不如以往平緩,她咽了口唾沫,語速飛快地扔下一句“我就是想來看看你”,然后落荒而逃。
大概被她反常的態(tài)度和語言所嚇到,顏玉很久都沒有緩過神來。他盯著門檻,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話——
為了避免她再被絆倒,這個門檻還是拆了吧。
6
“清古戰(zhàn)神再戀顏玉”的消息再一次在天庭不脛而走,四萬歲的戰(zhàn)神愛上不到九千歲的上仙,這個話題要多勁爆有多勁爆。
可這一次,雙方當事人都很鎮(zhèn)定,任憑流言蜚語怎么編造,他們都無動于衷。
因為,他們最近都很忙。
“疼!”
屋內(nèi)傳來的一聲哀號,把雀兒驚得險些從枝頭跌落。
清古猛吸一口冷氣,埋怨道:“你上藥就不能輕點兒嗎?!”
明明是不滿的話語,可語氣里帶著明顯的撒嬌意味。
顏玉不吃這一套,他面無表情,把藥粉往她腿上一撒,回道:“打架時怎么不記得疼了?是嫌自己皮不夠糙、肉不夠厚嗎?”
竹板被繩索用力一拉,將她傷了的腿骨再次固定好,清古疼得直冒冷汗,管不住自己的嘴,又開始胡亂說話。
“顏玉你個小兔崽子,我一定要……嗷!輕點兒!大哥,我錯了!”
回想起看到她一瘸一拐走進來的模樣,顏玉就氣不打一處來,手下卻輕了幾分力度,冷冰冰地道:“你就是愛作踐自己!”
“你不是說讓我多鍛煉其余四感嗎?沒有什么地方好鍛煉,我不就只能去打架了嘛……”
清古越說越小聲,到了最后有些心虛沖他討好地笑了笑。
顏玉看著眼前這人不知悔改的模樣,止不住嘆氣,他都有點兒后悔那天對她說那些重話了。
斗志的確被激起來了,連帶著從前那無法無天的性子也回來了一大半。更要命的是,她最近的行為可以說有刻意討好之嫌,但顏玉實在是想不出清古討好自己到底為了什么。
慢慢地,一個大膽的猜想在他的腦子里逐漸形成……
“清古。”
他正色道:“你是不是來找我借錢的?”
“噼里啪啦”,清古感受到自己那顆久違的少女心被打擊得差點兒碎成玻璃碴兒。
她哂笑一聲道:“我就是來謝你的,沒有你,我恐怕還在郁郁寡歡呢。”
顏玉頷首,面無波瀾地回道:“不用謝。”
可他翻閱書籍的速度過快,暴露了他此刻的緊張。
繼而,又是好一陣子對坐無言。
清古欲哭無淚,她哪里是想來感謝顏玉的啊!
認清自己的真實想法后,她在心里百般掙扎了好幾天,才豁出顏面決定正視顏玉。戲文里都說,兩情相悅的人,想要終成眷屬,往往需要契機。
而契機往往需要兩招——一是美人計,二是苦肉計。
美人……她還是有點兒距離,但苦肉計她在行!
約上幾位仙家痛痛快快地切磋幾場,她以一敵多,又刻意放水,傷了腿。再加上故作疼痛,三分的傷硬是給她裝成了十分。
她就不信傷成這樣,顏玉還能狠心拒絕見她。
只是,見是見了,可事情的發(fā)展不按套路來,讓她不知如何進退。
良久的沉默,兩人突然同時開口。
“你最近怎么樣?”
“你想養(yǎng)鷹嗎?”
前一句是顏玉問的,后一句是清古說的。
又是好一陣的寂靜不言,卻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驅(qū)散了兩人之間那點兒莫名的尷尬。
哪怕清古看不見,顏玉依然高高地捧起書本,借著紙張,掩飾住悄然爬上自己耳尖兒的紅暈。算著時機也差不多了,清古吹響一聲口哨,從云霧繚繞的九重天里,喚來一只蒼鷹。
毛色油亮,雙目銳利,一看就是戰(zhàn)鷹。
“你說過,我是目盲,但我不是廢人。所以,我從天帝那兒討了一只鷹,讓它幫我偵查敵情?!彼龘崦n鷹的翎毛,解釋道。
“很好?!?/p>
盡管這話聽起來有點兒敷衍,但顏玉由衷地覺得這個想法很好。戰(zhàn)鷹視力極佳,有了它,必能增添幾分助力。
可清古聽起來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她覺得自己都把姿態(tài)放得這么低了,顏玉怎么還是這種不冷不熱的語氣呢?
她是武將,學不會文人雅士拐彎抹角地表達心意。
因而,像是耍性子一樣,她把蒼鷹直接往顏玉懷里一塞,說:“現(xiàn)在我把它送你了,從今往后,你能不能留在我身邊,當我的眼睛?”
長久清冷寂寞的時光里,顏玉偷藏的那些綺麗的、旖旎的、不可言說的心思,在此刻終于得到了回應。
恰如三月楊柳抽初芽,五月菡萏綻新蕊。撥開云霧見天日,守得云開見月明。
低垂著的眉眼,霎時間蒙上了水霧,他哽咽了好幾聲,方才應道。
“好?!?/p>
7
清古重返軍隊這事兒,在天庭掀起軒然大波。
質(zhì)疑聲鋪天蓋地地襲來,清古沒那個耐心一點兒點兒地平息反對之聲,她的解決辦法很簡單——
把所有不服氣的人打到服氣就好。
幾經(jīng)波折,她和許多年前一樣,位居眾兵前列,舉著她的彎弓,射向太陽。驕陽為她鍍上一層耀眼的光芒,她青絲如墨,笑得張狂。
白紗已經(jīng)解下,流轉(zhuǎn)的眼神漾著自信與瀟灑。她一聲短促的口哨,喚來引路的蒼鷹。若不是知她底細,鮮少有人能看出她是個瞎子。
顏玉靜靜地站在圍觀的眾仙中,遙遙地望著清古,滿目欣然。待到人聲鼎沸之時,他避開了人群,悄然回到了瑯?gòu)珠w。
許久未開的閣門,發(fā)出“吱呀”一聲響。入目除了一排連著一排的書架,便是一匣又一匣的畫卷。他撣了撣畫匣上的灰塵,把畫卷一張張打開。
畫上無一例外,都是一個人——
清古。
意氣風發(fā)的她、簪花舞劍的她、故作乖張的她,還有……第一次見到的她。
彼時,她不過青澀年華,因不想受天帝責罰而偷跑到罕有人至的瑯?gòu)珠w避難。
她學男子那般簡簡單單地束了個單髻,尚未長開的身子顯得有些纖細,手腳卻閑不住,胡亂翻看著書卷。
她認字不多,卻恰好識得那一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于是,小清古皺了皺眉頭,思忖道:“都說書中自有顏如玉,若真有這么好的事兒,倒不如給他自由,困在書里多難受呀!”
身負上古戰(zhàn)神之力的她,元氣至純至清。一句戲言,點化了顏玉。
荒蕪的瑯?gòu)珠w迎來了它的主人,在孤獨又漫長的歲月里,他博覽群書,算盡天下,只期待給予他生命的那個女子再次推開瑯?gòu)珠w的門扉。
可瑯?gòu)珠w本是禁地,這一等待,便千年又千年。
如同千萬戲文一般,顏玉始終放不下心里的牽掛,求天帝幫助,化成一名散仙,只為遙遙地多看她幾眼。
她喜,他與她同喜;她悲,他為她拭淚。
書中自有顏如玉,顏如玉卻是因她而生。
她知也好,不知也罷。
至少……
顏玉低頭看了看掌事司最新的賠償賬本,嘴角一抽,頭痛萬分。
他又轉(zhuǎn)頭看了看在書塌上睡得七歪八扭、口水直流的清古,以及被她糟蹋的、他新買的芙蓉錦塌,頭又痛了幾分。
顏玉掏出算盤,打得噼啪作響,認命般給她善后。
遇上清古這小災星,他是認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