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這是一個被時代選中的群體。以40年前恢復高考為起點,他們的命運從此被改變,一個國家的歷史也由此悄然改變……
書名:《新三屆致新生》
作者:東方平、少達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高考恢復是一個起點,而真正決定他們(恢復高考后的三屆考生)中的許多人成為未來40年里國家發(fā)展的中堅力量的,是其后的大學學習經歷和一代人的整體思想格局。
從1977年10月恢復高考制度的消息公布,到當年12月參加考試,數百萬人的命運以及改革開放即將啟動的人才儲備,正是在這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被決定的。從“老三屆”開始,20世紀70年代末參加高考的這一代人以這場考試為起點,逐漸走上了歷史舞臺,在政治、經濟、思想等領域開始承擔起了構建新秩序的歷史重任。
高考,改變了一代人的命運,也改變了這個國家的命運。由此,一個謀求偉大復興的國家重新回到了制度性培養(yǎng)知識分子和遴選精英的軌道上。
個人命運的轉折
回憶40年前的那場考試,幾乎所有親歷者都把它看作個人命運的轉折。1977年10月,政治形勢并不明朗。在田間地頭、車間農場勞作的年輕人第一時間通過廣播得到消息的時候,他們看到的僅僅是生活軌道將發(fā)生改變的可能。
翻閱各種回憶錄,我們會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記憶都趨于一致,無論他們彼時在哪里,做著什么樣的工作,都有著共同的對現(xiàn)狀的苦悶和對前路的茫然,而恢復高考的消息帶給那一代年輕人的沖擊是他們的青春歲月里最深刻的記憶。
湖南湘潭鋼鐵廠剛出徒的電鉗工熊曉鴿從工廠廣播中得知消息時,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向工廠請了兩個星期的假,開始備戰(zhàn)高考。父母為了讓他安心復習,把自己住的房間讓了出來。整整半個月,他都在這間屋子里閉門苦讀,床上堆滿了復習資料。
兩個多月后,熊曉鴿被湖南大學英語系錄取,雖然與心儀的工業(yè)自動化控制專業(yè)失之交臂,但總算進入了離家最近、當地最好的大學。后來,他成為IDG資本全球董事長,被稱為中國“風投教父”。
現(xiàn)擔任哈佛大學高級研究員、中國與全球化研究中心主任、中華海外聯(lián)誼會常務理事的王輝耀是廣州外國語學院1977級學生。他“接受再教育”的時間雖然只有短短一年多,但是在四川茅屋中與老鼠共眠、下雨天只能光腳行走在泥濘小路上的日子,讓他很快就感覺到身處“廣闊天地”的殘酷之處。也是在廣播里,他聽到了消息,“改變命運的機會來了,冥冥中感覺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同樣覺得機會來了的,還有著名導演張藝謀。在此之前,他下鄉(xiāng)插隊,做了三年農民,后又調進咸陽棉紡織廠,當了七年的搬運工。北京電影學院1978年才開始全國恢復高考后的首次招生,張藝謀趁著去沈陽出差的機會,帶著一包煮熟的雞蛋趕赴考場。
在貴州一個小縣城的供銷社當工人的葛兆光從收音機里聽到消息時,他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并接著忙他的秋收采購,直到從鄉(xiāng)下回到縣城,才確認真的要恢復高考了。這時候離高考只有一個多月了,從沒有學過物理、化學的他只好選擇文科,但又沒有學過高中數學,只好硬著頭皮用一個月時間把高中數學學了一遍。北大中文系當年在貴州招生僅有兩個名額,高考時已經超過25歲的葛兆光幸運地被錄取。
身份反差,這是今天人們回憶40年前那場考試時最直觀的印象。1977年參加高考的有570萬人,被大學錄取的僅有27.3萬人,1978年高考有610萬人報名,最終錄取了40.2萬人,這些人中的大多數像王輝耀、張藝謀、葛兆光他們一樣,前一天還做著機械重復的體力勞動,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便搖身進入了另一個階層。這樣的對比使得他們的經歷看起來很像今天的“逆襲”。
但實際上,這種個人命運的轉折并非戲劇化和偶然性的結果,他們中的佼佼者原本就從未放棄讀書。葛兆光下鄉(xiāng)時帶的一箱書里有《宋元學案》《明儒學案》,王輝耀在父母親的鼓勵下一直堅持學英語和各種知識。他們的身份轉換只是一個國家回到正常發(fā)展秩序的結果。他們進入大學后開始了純粹的求知生活。那些曾經的磨礪和壓抑也給了他們其他任何一代讀書人都不具備的生活經驗,這些都是求知若渴的來源。
與此同時,從特殊的政治氛圍中成長起來的人們對于種種變化格外敏感,那一代大學生經歷了真理標準討論、十一屆三中全會等一系列重大事件,改革開放也開始啟動。家國天下的情懷就是在這樣的氛圍中產生的。
北大和清華分別提出的兩個口號—“振興中華”和“從我做起,從現(xiàn)在做起”,是那個時代最有影響的精英認同。學者許紀霖后來回憶,那時候的大學校園里,到處都是有關國家建設的討論和辯論。
在理想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之間
那一代人的青春是在兩個極端中度過的,前半程勞作鄉(xiāng)野,后半程潛心求學。投射在他們身上的精神氣質可以用兼具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來概括。
這一點,在商業(yè)領袖身上也有所顯現(xiàn),馮侖和李東生就是七七、七八級的企業(yè)家代表人物。即使沒有上山下鄉(xiāng)的經歷,馮侖的身上也依然具有那代人共同的底色。1977年,18歲的應屆高中畢業(yè)生馮侖參加了高考,進入了西北大學。
后來回憶時,馮侖說,那時候很多同學都去農村插隊了,高中校園里完全沒有緊張備考的氣氛,直到高校招生推薦制被廢除,全國各地才沸騰起來。經過幾個月的復習,馮侖被西北大學新設立的政治經濟學專業(yè)錄取。他的大學同班同學有后來的知名經濟學家劉世錦等。
這一年,現(xiàn)任TCL董事長李東生也參加了高考。1974年高中畢業(yè)后,他成為知青中的一員,到了廣東惠陽馬安農場,四年后考入了華南工學院,也就是現(xiàn)在的華南理工大學。
與其后出身于農村的大學生不同,“新三屆”的農村生活經驗是一種制度性安排的結果,知識與個人命運以及一個國家的現(xiàn)代化進程的聯(lián)系也因此被中斷。當他們回到城市,回到階層流動的正常軌道時,再去觀照底層社會就有了更多的代入感。
28歲的知青周其仁聽到農場的高音喇叭播出恢復高考的消息時,已經是1978年春天了。此時,他已經在中俄邊界下鄉(xiāng)整整10年。在這里,他學會了割草、狩獵、鋤地,也喜歡發(fā)表高見。閑暇時,就在窩棚里翻讀著父親從上海郵寄來的書刊,如郭大力和王亞南翻譯的《資本論》和《國富論》。
一邊是幾乎自給自足的狩獵和畜牧,一邊是亞當·斯密的“分工水平是理解經濟現(xiàn)象包括富裕程度差別的一個關鍵”,帶著這樣的沖擊和疑惑,周其仁來到了中國人民大學經濟系。那段生活,大約是他一直以來倡導真實世界的經濟學的開端。
有學者曾撰文稱,改革開放后,七七、七八級大體扮演了新思想的傳播者、舊秩序的改革者、新體制的維護者三種角色。他們初進大學適逢反思“文革”,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巨大落差之間,他們帶著來自底層社會的現(xiàn)實感,吸收各種思潮觀點,對舊關系、舊觀念進行批評乃至反叛。當他們走出大學時,中國的改革開放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他們理所當然地成為與時代同行的改革者,雖然有過輾轉反復,但無論改革還是游離,都與他們青春時代的生活經歷密切相關。
他們身上的光環(huán)終將隨著歷史而消退,但個人命運的轉折將始終具有高考制度的標本性意義。時至今日,高考依然是精英與主流社會之間的溝通渠道,未來仍將不可替代。它雖然不是完美無缺,但依然是改變個人命運最有效的途徑之一。
40 年過去了,這一制度對年輕人的意義從未改變。
(本文為《新三屆致新生》序一節(jié)選,作者系原《南風窗》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