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它死了一百萬次,也活了一百萬次,但貓一直不喜歡任何人。
有一次,貓是國王的貓,國王很喜歡貓,他做了一個美麗的籃子,把貓放在里面。每次國王打仗時都把貓帶在身邊,不過貓很不快樂。有一次在打仗時,貓被箭射死了,國王抱著貓,哭得好傷心好傷心,但是貓沒有哭,因為貓不喜歡國王。
有一次,貓是漁夫的貓,漁夫很喜歡貓,每次漁夫出海捕魚,都會帶著貓,不過貓很不快樂。有一次在打魚時,貓掉進海里,漁夫趕緊拿網(wǎng)把貓撈起來,不過貓已經(jīng)死了。漁夫抱著它哭得好傷心好傷心,但是貓并沒有哭,因為貓不喜歡漁夫。
有一次,貓是馬戲團的貓。馬戲團的魔術(shù)師喜歡表演一樣魔術(shù),就是把貓放在箱子里,然后把箱子和貓一起切開,然后再把箱子合起來,而貓又變回一只活蹦亂跳的貓,不過貓很不快樂。有一次魔術(shù)師在表演這一個魔術(shù)時,不小心將貓真的切成了兩半,貓死了。魔術(shù)師抱著切成了兩半的貓,哭得好傷心好傷心,不過貓并沒有哭,因為貓不喜歡馬戲團。
有一次,貓是老婆婆的貓,貓很不快樂,因為老婆婆喜歡靜靜地抱著貓,坐在窗前看著行人來來往往,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有一天,貓在老婆婆的懷里一動也不動,貓又死了,老婆婆抱著貓哭得好傷心好傷心,但是貓并沒有哭,因為貓不喜歡老婆婆。
……
有一次,貓不是任何人的貓,貓是一只野貓,貓很快樂。每天貓都有吃不完的魚,每天都有母貓送魚來給它吃。它的身旁總是圍著一群美麗的母貓,不過貓并不喜歡它們。貓每次都驕傲地說:“我可是一只活過一百萬次的貓哦!”
有一天,貓遇到了一只白貓,白貓看都不看貓一眼,貓很生氣地走到白貓面前對白貓說:“我可是一只活過一百萬次的貓哦!”白貓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就把頭轉(zhuǎn)開了。之后,貓每次遇到白貓,都會故意走到白貓面前說:“我可是一只活過一百萬次的貓哦!”而白貓每次也都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就把頭轉(zhuǎn)開。
貓變得很不快樂,一天,貓又遇到白貓,剛開始,貓在白貓身邊獨自玩耍,后來漸漸地走到白貓身邊,輕輕地問了一句話:“我們在一起好嗎?”而白貓也輕輕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貓好高興好高興。他們每天都在一起,白貓生了好多小貓,貓很用心地照顧小貓們,小貓長大了,一個個離開了,貓很驕傲,因為貓知道:小貓們是一只活過一百萬次的貓的小孩!
白貓老了,貓很細心地照顧著白貓,每天貓都抱著白貓說故事給白貓聽,直到睡著。一天,白貓在貓的懷里一動也不動了,白貓死了。貓抱著白貓哭了,貓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有一天,貓不哭了,貓再也不動了,貓和白貓一起死了,貓也沒有再活過來。
佐野洋子白描的字句,狠狠撞擊著我的心靈。
沒有思考什么,當我把它投影給學生閱讀的時候,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貓為什么沒有再活過來?”
中國人說貓有九條命。九,是一個神秘的數(shù)字。帝王時代,凡城門數(shù)、宮殿數(shù)、門釘數(shù)多以“九”計,如形容紫禁城“宮闕九重”,太和殿采用“九開間”,故宮的門釘取九九八十一這個數(shù)目,甚至宮廷器物之名亦冠以“九”字,如九龍杯、九桃壺、九龍柱等。以“九”表示廣大繁雜眾多的詞也不少,如九天、九州、九重、九泉……由“九”的倍數(shù)派生而來的數(shù)字也受到人們的崇尚,如十八羅漢、十八般武藝;孔子賢者七十二;天壇祈年殿旁建七十二間長廊;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鼓樓擊鼓和寺院撞鐘要一百○八下……清代汪中《述學釋三九》中說:“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以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以九,以見其極多?!薄端貑柸烤藕钫摗分姓f:“天地之至數(shù),始于一,終于九焉?!闭J為“九”是最高數(shù),又與“久”諧音,因此,自古至今,常用“九”表示“多”。
如此,關(guān)于貓的生命力,中國人的“九”和日本人的“一百萬”是一個概念。
如此生命力頑強的貓,能夠活一百萬次的貓,應(yīng)當可以在死第一百萬次之后再活回第一百萬零一次。
然而,它沒有再活過來。
是“不能”,是“不屑”,還是“不需”“不必”“不愿”?
我以為,是不需,不必,不愿了。
它不再需要繼續(xù)它生命的追問與價值的求證了。
它在遇到白貓之后,完成了它完整的人生。呵呵,應(yīng)該是“貓”生。
它已經(jīng)滿足,因為生命中不再有遺憾。
而之前它一百萬次的復(fù)活,不是對生的貪戀,而是對死的不甘。
它死不瞑目,因為,它并沒有真正活過,即使是已經(jīng)活了一百萬次。
那些與國王相伴的時日,充滿了權(quán)欲與血腥;那些與漁夫相伴的時日,充滿了物欲與機關(guān);那些與魔術(shù)師相伴的時日,驚險刺激卻充滿了欺騙與交易;那些與老婆婆相伴的時日,平靜安穩(wěn)卻充滿了冷漠與死寂……
所以它毫無留戀地死去,卻又一次次執(zhí)拗地活了過來,繼續(xù)它生命的尋找。
這是一只執(zhí)著的貓。
一只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貓。
一只用了一百萬次的人生在尋找愛和光明的貓。
貓在第一百萬次復(fù)活之后,終于成了一只自由的野貓。它被一群美麗的母貓包圍的日子并不快樂,它們給它送來魚,也送來愛;送來可口的食物,也送來可餐的秀色。然而貓不快樂。
仍舊不快樂。
直至遇見白貓。
白貓粉碎了貓一百萬年積累起來的驕傲,也融化了貓一百萬年來封凍著的堅冰。
它們在一起了,它們有了自己的小貓,小貓長大了,一個個離開了。世界最后仍是只屬于貓和白貓的了。
“白貓老了,貓很細心地照顧著白貓,每天貓都抱著白貓說故事給白貓聽,直到睡著。一天,白貓在貓的懷里一動也不動了,白貓死了。貓抱著白貓哭了,貓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有一天,貓不哭了,貓再也不動了,貓和白貓一起死了,貓也沒有再活過來?!?/p>
這似乎是一個愛情故事,卻又折射了一種存在之思。
世界很大,但最后仍舊小到只有兩個人的空間。
國王愛貓,是因著需要滿足自己的嗜好(像他滿足自己好戰(zhàn)的欲望一樣);漁夫愛貓,是因著需要一個伙伴(他為自己捕魚,也為貓捕魚;他的網(wǎng)打撈了魚,也打撈了貓);魔術(shù)師愛貓,是因著需要一個道具(貓在魔術(shù)師手里死而復(fù)生,那是假的;貓在魔術(shù)師手里死而復(fù)生,卻又成了真的);老婆婆愛貓,是因著需要一個寄托(老婆婆整天一動不動,貓也終于一動不動了)……
那些“愛”,即使如漁夫一般相對純粹,也只是單向的,是呼喚式的,哈代說:“呼喚的和被呼喚的無法應(yīng)答。”貓和他們存在于完全不同的空間,就像那個王子看見了海灘上人間的女子,卻錯過了真正給他第二次生命的人魚公主,他看不見她,因為他們分屬于完全不同的兩個生命空間,人魚公主內(nèi)心的呼喚他永遠都聽不到,人魚公主的眼神他也永遠都讀不懂。
有些生命活在地下,有些生命活在地上,有些生命活在空中。生命的空間如此不同。于是,有些生命的相逢便不僅止于像向左走向右走一般的艱難,他們活在完全不同的高度里,連擦肩而過的可能都如此稀薄。
貓和白貓的相遇,才是生命真正的開始,是靈魂瞬間分娩的時刻,是一個世界的彌合。
貓和白貓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是完整的世界,是元初的世界,也是最后的世界。
在現(xiàn)代社會精細化分工的流水線上,我們每個人都扮演著某種“勞動者”(如工人、農(nóng)民、商人、工程師等)的角色?!拔摇敝谒?,只是一系列功能的承擔者,他人對“我”的種種態(tài)度,包括關(guān)切、友愛、尊重或者排斥、仇恨、輕視等,也都是源于“我”所擔當?shù)墓δ芙巧?。世態(tài)之所以炎涼,人走之所以茶涼,是由于“我”扮演的角色很重要,而“我” 現(xiàn)在已退出這些角色。由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體現(xiàn)的不過是功能角色的變化,或角色功能的喪失。因此人們不僅陶醉于因其角色重要而得到的優(yōu)待,而且習慣于因其角色卑微而受到的怠慢。然而,實際上,因角色而獲得的一切對待都不是真的,都只是舞臺上的一種對待,因而都不是針對一個人的生命本真的。
然而人們生活在舞臺上,戲演久了,也就自然誤把舞臺當生活,誤把角色當自己了。那么,如何才能退出舞臺,退出角色,返回生命的本真呢?
一種方式是藝術(shù)、宗教與哲學(它們能夠凈化人類的靈魂,帶領(lǐng)人返回本真),另一種方式就是投入純粹的愛情。
愛,不僅打破了時空,而且打破了一切“階層”,突破了一切比較。對愛者來說,所愛者之所以“完美無瑕”,就在于在愛者的世界里,所愛者不再是任何公共領(lǐng)域里的角色,因而不在任何比較級和任何評價標準里。換言之,所愛者在其自己的生命原級里,即在自己的位置上,對愛者而言,所愛者是一個完整自由的存在者。
當你真愛一個人時,讓你愛上此人的,可能是此人身上某些優(yōu)越的要素,但是,你以全身心接納、擁抱的,卻絕不是由這些優(yōu)越的要素標示出來的一個功能角色,而是一個被隱去了所有功能角色的完整自由的存在者。當你傾情以愛時,你實際上已把對方從所有公共領(lǐng)域的角色關(guān)系中抽離出來,隱去了他(她)的各種身份和角色,讓其返回到自由完整的生命本真。
對心上人的愛首先是把你自己從角色關(guān)系中解放出來,從日常生活世界的功利標準中超越出來,從而獲得一種自由、完整的眼光。戀愛的過程,一方面是一個解放的過程——從功用世界、角色身份、世俗眼光中擺脫出來;另一方面又是一個投入的過程——向另一個被視作完整自由的存在者投入自己的全部身心,直至對方成為自己托付奉獻的唯一者,也即成為自己愿以自己的一切與之共在的唯一者。從日常世界的自我解放進入一個沒有比較、關(guān)聯(lián),甚至沒有任何“他者”的單純世界,并且因這種全身心的投入而完成自我迷醉。對對方的全身心投入,實際上同時也就是在向其敞開自己的一切,以自己的全部去接納和承擔對方的全部。
貓和白貓在心靈同構(gòu)的默契和互為唯一的共在中,找到了令人陶醉的歸宿,獲得了充滿力量的安寧,在飽滿的愛情中獲得的自由與完整使得它們能夠坦然面對離散、無常、孤獨與死亡。這樣,生命便獲得了一種踏實感、歸宿感與滿足感。
這也就是吳芮在聽到毛蘋的愛情表白之后會想到死的原因。在彼此全身心的敞開與交付、愛與靈魂的充沛傾注與完全交融中,雙方都完成了自我實現(xiàn),同時也實現(xiàn)了與另一完整自由的存在者的合一,與之共在,共生。
這樣的圓滿,會讓一個生命得到完全的滿足,感到死而無憾。這種歸宿感與滿足感,能夠令人超越生死。所以吳芮在聽到毛蘋的愛情表白之后,才會想到死,覺得至此生命已經(jīng)全部完成,此生無憾,可以滿足地離開了,就像那只活了一百萬次的貓,跟白貓一起在彼此的愛中滿足地死去,再也不想活第一百萬零一次。
而毛蘋的愛情表白,也是一種對自由完整的生命的呼喚——只有將自己的愛和靈魂全然傾注給心上人,她才能夠完成自我實現(xiàn),同時也幫助對方完成自我實現(xiàn)。就像圣經(jīng)中的說法:夏娃是神從亞當身上取出的一根肋骨,她必須找回屬于自己的生命位置,才能夠得到歸宿感與滿足感。亞當和夏娃必須合一,他們的生命才能歸于完整,歸于元初的世界,也是最后的世界。
也正因為如此,才會有與《上邪》如出一轍的敦煌曲子詞《菩薩蠻》:“枕前發(fā)盡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xiàn),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p>
“當戀愛向縱深發(fā)展時,人的思想不但表現(xiàn)出一些充滿詩意的色彩,而且也帶著一些崇高的氣質(zhì),有一種超凡脫俗的傾向?!蹦切├寺募で?,那些詩意的色彩,那些崇高的氣質(zhì),那些超脫的情懷,都是源于生命最深處的一種呼喚:退出角色、返回本真、完成自我、回歸自由的一種原始而深層的生命欲望。
為此,所有追尋者付出了畢生的勇氣、激情與韌性,與山石江海較力,與蒼天大地、日月星辰、風雪雷電對峙,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生命的充分綻放,感天動地,正如《圣經(jīng)雅歌》中所歌唱的——“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