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
某年8月,F國悍然入侵,出動其毗鄰我境的島嶼部隊進犯我領土領空。J地區(qū)北黃山島駐軍海防第十四團海防一營,遭敵強火力打擊,雷達觀察所損毀,對外無線電通信中斷。海防第十四團在太平灣碼頭裝載中遭敵精確制導武器打擊,船艇、人員損失慘重,無力遂行支援北黃山島作戰(zhàn)任務……
一
浩浩蕩蕩的登陸艇編隊向著岸邊進發(fā)。在距離編波區(qū)兩海里的地方,編隊按秩序做好泛水編波準備。一切準備就緒,張建安呼叫突擊上島隊,命令他們在兩分鐘后組織泛水。
偵察組長冷高義一個激靈,拉響了備勤室里的集合警鈴。帶著濃郁腳臭味的登陸艇艙室內一陣忙亂,披掛戰(zhàn)斗裝具的聲音此起彼伏。兩分鐘后,冷高義和他的小分隊隨著沖鋒舟緩緩降入水中。
在距離海岸1.5海里處時,炮聲突然響起。在六三點二高地東南側100米處有一個敵迫擊炮陣地,正對第一艇波實施攔阻射擊。張建安命令火力組迅速調整,集中對其陣地進行打擊。
炮兵參謀聲音渾厚地發(fā)送口令:“全排射擊,一〇三號目標,敵迫擊炮陣地,榴彈,瞬發(fā)引信,全號裝藥,表尺加五,向右0-02,九發(fā)裝填,預備——放!”
一陣鋪天蓋地的炮火過后,敵炮陣地啞火了。冷高義不失時機,迅速在距離岸邊800米處組織沖擊上岸,搶灘登陸。
二
作戰(zhàn)參謀高子陽拿著剛剛收到的聯(lián)指一號《情況通報》進入海岸指揮所。紅軍火力旅旅長張建安正在組織渡海登島演習合練,他看了一眼高子陽手里的機要文件專用板夾,掐滅煙頭說:“念?!?/p>
“終于來了。”坐在一旁的政委田飛似乎猜測到了電報的內容。
是的,為了這場準備兩年之久的軍事演習,火力旅等待得太久了。
“某年8月,F國悍然入侵,出動其毗鄰我境的島嶼部隊進犯我領土領空。J地區(qū)北黃山島駐軍海防第十四團海防一營,遭敵強火力打擊,雷達觀察所損毀,對外無線電通信中斷。海防第十四團在太平灣碼頭裝載中遭敵精確制導武器打擊,船艇、人員損失慘重,無力遂行支援北黃山島作戰(zhàn)任務……”
張建安從高子陽手里拿過文件夾又仔細看了一遍,向政委分析說:“從上級通報的情況看,敵加大了對J地區(qū)重要目標的打擊力度,海防第十四團已無力完成支島戰(zhàn)斗任務。我部作為聯(lián)指機動作戰(zhàn)力量,極有可能擔負支援北黃山島作戰(zhàn)任務?!?/p>
田飛補充道:“我部登陸南黃山島后,可供疏散地域距北黃山島只有10公里,很可能遭敵空中偵察和打擊,分隊必須加強隱蔽偽裝和防護,預想多套方案,抓緊時間做好戰(zhàn)斗準備,以確保完成作戰(zhàn)任務。”
張建安立即對值班參謀下達指示:“迅速將情況轉發(fā)各單位,命令各單位:第一,加強偽裝和防護,及時調整作戰(zhàn)預案,做好支援北黃山島作戰(zhàn)準備;第二,迅速派出偵察兵與海防第十四團海防一營建立通信聯(lián)絡,及時掌握敵情動態(tài)。”
三
夏季,北方海島的黎明來得太早,偵察分隊攜帶的潮汐表顯示,日出時間為四點半。在毗鄰黃山島要塞的孔中島,看似寂靜的空氣里,飄蕩著一股熟食的味道。三點就起床的炊事兵在“不得暴露明火”的禁令下,努力地完成著熟食烹飪。已經四天了,“鋼釘營”的偵察兵們沒有吃上一頓熱食。隨身攜帶的壓縮干糧把大家吃得疲憊不堪,因為攝入過多的防腐劑,很多戰(zhàn)士的小便都是綠色的。但他們已無暇顧及這些瑣碎,吃完這頓飯,偵察兵們就要出發(fā)了。
“鋼釘營”在編制上是一個團,在這場渡海登島演習中的角色是執(zhí)行藍軍任務,“鋼釘營”自前年便駐扎在這里,是一支有著光榮傳統(tǒng)的海防勁旅。一九四九年八月,我軍史上首次渡海登陸作戰(zhàn)——“黃山島戰(zhàn)役”就由這支部隊打響。后來,隨著解放軍歷次編制體制及序列調整,成為今天的海防“鋼釘”。作為一支有傳統(tǒng)的部隊,在近三年的時間里,卻承擔著為別人練兵的“磨刀石”,團長宋太吉多少有些不甘。演習協(xié)調會結束后,宋太吉在團常委會結束時狠狠砸了桌子一拳:“磨刀石,磨刀石,老子這次把刀刃給他豁了!”
宋太吉之所以敢夸下??冢怯械讱獾?。與以往的純粹“木偶”陪練不同,協(xié)調這次演習的軍委參謀部也有意讓“紅”“藍”好好“抗”一下,為此,專門給宋太吉的藍軍部隊配備了飛行大隊,包括一個轟炸機中隊、一個直升機中隊。在海島上混了半輩子,宋太吉還是第一次指揮一個飛行大隊,雖然藍軍這個帽子讓他有點不樂意,但如此快意的配備,也算給了他一絲安慰。
前來查看前期準備工作的導演組組長何副司令看完宋太吉設置的障礙后,放低語氣說:“老宋啊,能不能把難度降低一點?”宋太吉眉毛一揚,聲音反而高了八度:“降低?演習還是演戲?要是真家伙地干,那就放馬過來;要是演戲,那去找豫劇團,別找俺海防團;要是他們不行,調個順序,我來攻,保準把他們揍趴下!”宋太吉的話一點沒毛病,何副司令看實在沒辦法,只得嘆了口氣走了。
但是,作為宋太吉的對手——紅軍部隊火力旅,顯然也不是好惹的。張建安志在必得,要在這場演習中打一場漂亮的勝仗。在宋太吉得意洋洋地乘坐著直升機在海島上轉圈子時,張建安這邊收到了作戰(zhàn)參謀高子陽匆匆送來的第二份J地區(qū)聯(lián)指作戰(zhàn)文書:據偵察得知,F國戰(zhàn)斗機現已奪取了黃渤海方向部分制空權,部分兵力試圖從孔中島滲透黃山島。海防第十四團海防一營遭敵方空襲損失慘重,已無力執(zhí)行黃山島戰(zhàn)斗任務。火力旅務必于19日6時整前做好支援黃山島作戰(zhàn)準備。
現在距完成作戰(zhàn)準備還有不到十個小時。張建安想,從當前形勢看,敵方隨時可能采取立體登陸的方式,快速搶占北黃山島。需派我方偵察兵作為先遣隊率先入島滲透,一是及時與海防第十四團海防一營取得聯(lián)系,加強其作戰(zhàn)力量,為支島作戰(zhàn)爭取時間;二是要有效率、有質量地搜集情報,這將決定著火力打擊的效果,也決定著演習的定局。
當空氣中那縷熟食的氣味緩緩飄過微微起伏的波濤時,J地區(qū)南王緒鎮(zhèn)“紅軍”前敵指揮部的燈也是一夜未熄。張建安眼睛帶著血絲,他一夜未睡,一直在堆積沙盤,研究路線,根據演習實際情況,跟基本指揮所反復敲定進攻發(fā)起地域。根據構想,參謀人員們忙碌著,巨大的作戰(zhàn)地圖已被紅藍鉛筆畫的滿滿當當,各種作戰(zhàn)符號排列完畢,秩序錯落地等待著炮火覆蓋或戰(zhàn)士們的沖鋒攻掠。
張建安先后在摩步旅和裝甲旅當過參謀長,經驗豐富,這樣的演習經歷的太多了,要是以往,他根本不必操心,一切都有文案可循,部隊按照程序演習就行。但這次不同了,對手宋太吉太較真了,想演戲沒門。雖說宋太吉設置的障礙提前給導調組看了一些,但張建安判定還有其他的“鬼”,障礙肯定遠遠不止于此。演習時會出現什么情況,導調組都無法預測,更何況“紅軍”??磥磉@次要真刀真槍的干一場了。目前能夠做的,只有指導部隊全力以赴地應戰(zhàn)。
與宋太吉手下的直升機大隊相比,張建安手下的王牌則是紅旗導彈旅。按照演習節(jié)點,數十輛導彈發(fā)射車正進入毗鄰南王緒鎮(zhèn)的遲家溝水庫,在事先勘察好的洼子鎮(zhèn)北側40公里處集結。
在洼子鎮(zhèn)北側這片丘陵連綿的地方,氤氳在山隘口的水汽很快就聚集成濃霧,冷風夾雜著霧氣吹得人瑟瑟發(fā)抖。這是個陰冷的黃昏,附近山頭上的濕氣一陣陣向山谷里沖擊,卻絲毫靠近不了那些傲挺的導彈發(fā)射架。十二枚地對空導彈橫臥發(fā)射車上方,稍有動靜,振翅即出。
夜幕一分分臨近,陰冷一分分凝重,雨勢漸弱,濃霧漸淡。200公里外,北海艦隊航空兵基地,十五架各種機型戰(zhàn)斗機已陳列于甲板上,年輕的飛行員們正在指揮樓里等待受領任務。
距離南王緒鎮(zhèn)15公里的北溝鎮(zhèn),在一片平坦的開闊地方,野戰(zhàn)醫(yī)療隊在忙碌著,從大西北經過四個晝夜的長途軍列行進,野戰(zhàn)醫(yī)療隊作為最后一個分隊,姍姍到來。這支由解放軍某醫(yī)院六十二名醫(yī)護人員抽組的野戰(zhàn)醫(yī)療隊,主要都是女同志。這是解放軍體系醫(yī)院首次全程參與大型軍事演習,所有訓練科目將參與評分。軍委派出對口考核組全程伴隨,重點考核應急作戰(zhàn)衛(wèi)生勤務保障能力。
在南黃山島的背部,幾個年輕的漁家姑娘正在抖落漁網上的雜草,她們捕魚剛回。在專屬捕魚區(qū)域,紅藍雙方有效避開了這一場所。今天有一個好的收獲,姑娘們精神十足。一個身穿粉紅雨衣的女孩正在用繩子固定小船。根據村委會給出的通知,為了配合解放軍演習,半月內不再動用船只。
碼頭上有一處破敗的房子,是日常放置維修工具用的,一面大墻上貼著兩個模樣相近女人的大幅廣告畫,一排大紅字赫然入目:親姊妹漁家飯店歡迎你。只可惜,海風的張揚,把其中一個女人的下身刮破了,漏出白脫脫的墻皮,打遠看,仿佛光著屁股。
姑娘們注意到,今天似乎有些不尋常,兩個看似夫妻的男女呆呆地站在廣告畫前,一會盯著畫面找什么東西,一會眼睛直直看著漁家姑娘們。這對夫妻的傻相,惹得姑娘們陣陣大笑。他們是紅軍特戰(zhàn)分隊派出的化裝偵察員。男的,是一級偵察兵李雙起,“女”的,是他的雙胞胎弟弟李雙落。兄弟倆雖為雙胞胎,但長相、性格截然不同。哥哥李雙起是立過兩次二等功的一級偵察兵,弟弟李雙落卻連個三等功也沒有。心思縝密的偵察班長冷高義之所以選擇他們兄弟倆化裝到前端偵察,是考慮到兄弟倆特有的“心有靈犀”,易于交流協(xié)調。性格遲緩的弟弟李雙落,正好與哥哥李雙起起到互補作用。
在離他們不遠處的山坳里,冷高義剛剛休息下來,他率領著一個加強班的偵察兵,趁著大霧,用了三個小時,靠著橡皮舟劃行到了這里。進入南黃山島對高冷義等人來說算是容易,但是要渡過中間唯一的便橋到達北黃山島,確實存在著巨大的難度。北黃山島在落潮時可以接連宋太吉重兵所在的孔中島,想必早已被宋太吉滲透徹底,別說從海路進去一隊偵察兵,就是飛進一只蚊子也很有難度。
冷高義越是想冷靜下來,就越是煩躁。強烈的陽光讓他睜不開眼睛,還產生了耳鳴。他就是這樣,會因為光線影響聽力,又會因為聲音而影響嗅覺。太陽光越來越強烈,冷高義的聽力就越來越敏感,開始是耳鳴,后來是轟鳴,再后來,他的腦海里開始不停地閃現海浮的身影。
演習的前一天,冷高義正站在船頭撒尿,轟鳴的機器載著一條小漁船靠近了他們的登陸艇,漁船船頭站著一位身穿粉紅雨衣的姑娘,雨衣遮住她的身形。雨衣的帽子放了下來,讓她的頭露在外面,這姑娘眉清目秀,面容姣好,扎著一個馬尾辮子,正盯著前方,也正是冷高義站立的方向。船頭上,姑娘沖冷高義笑了一下,笑得很淺。不久以后,那個姑娘告訴冷高義,她叫海浮。
南北黃山島中間間隔較遠,漲潮時為兩個島嶼,落潮時為毗連的島嶼。相比南黃山島來說,北黃山島地形復雜,沖溝較多。正是利用這些沖溝,宋太吉建造起了密集的火力偵察點。每一個沖溝都是一個天然的隱蔽所,從外面看,隱蔽所在荒草灌木中,絲毫不會被發(fā)現,但是從里面看,視野開闊。宋太吉在每個隱蔽所都加載了高倍觀察儀,平時這些地方都是炮陣地所在,現在,又被賦予了新的任務。炮陣地上的一些臨時設施進行了完美的偽裝,刷成了與植物相襯的顏色,即便走在跟前,也很難發(fā)現其中有區(qū)別。冷高義曾經在偵察兵集訓中接觸過海島偵察,對于如何進島,他需要認真研究,確保萬無一失。
20時20分,通信排長接收到J地區(qū)聯(lián)指《支援島嶼戰(zhàn)斗命令》,指出:F軍蛙人大隊已順利登陸北黃山島,而后約一個營的兵力準備在黃山島中部機降,以奪占南黃山島表面陣地,試圖利用我坑道永備工事,建立偵察引導中繼站和通信干擾站,對我防區(qū)內重要目標實施偵察和引導打擊,上級要求火力旅務必全力阻止此次機降。
對于火力旅來說,摸準相關信息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一切關鍵落在了冷高義的偵察組身上。
四
地空導彈營長張志堅整個晚上一直站在風口,這個天氣實在太不利了。他扣上了迷彩服最上面一??圩?,濕潤的山風把他的眼鏡糊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晚飯他是草草了事的。濃霧蓋住了他的睫毛,多日未下剃刀的胡須上掛著一個個小露珠。迷彩服雖是濕的,他的心情卻是火急火燎的。張志堅抬頭看看天,一臉愁容。防空演習不同于地面演練,也不同于真刀真槍的實戰(zhàn)。根據演習規(guī)則,“藍軍”飛機一旦飛越“紅軍”警戒區(qū)域,即被視為得分。而“紅軍”對敵方飛機的攻擊,則根據機種而不同。如果是戰(zhàn)機來襲,防空炮火將發(fā)射涂料彈,一旦敵方飛機機體沾染三分之一面積涂料,即被視為擊落。而如果是無人機來襲,則以擊落為準。無論是戰(zhàn)機還是無人機,在大霧的天氣,鎖定目標都是個難題。當然,在這樣的大霧天氣,飛機是否符合起飛條件,對手也有困難。但無論如何,張志堅絲毫不敢大意。
“告訴牛春輝不要放松警惕,打起十二分精神盯住‘藍軍飛機。一旦目標越境,及時鎖定并立即匯報前指!”張志堅通過報話兵向連長呂多鵬下傳達命令。呂多鵬是旅里的特級導彈手,此刻他正坐在導彈車內,目不轉睛地盯著雷達屏幕。與一般步兵演習不同,防空部隊在戰(zhàn)斗中更多的是在計算機屏幕上展開廝殺。美軍在反恐中常常只出動無人機,而不動用地面部隊一兵一卒,就搞定整場戰(zhàn)斗,就是這個道理。因此,對于防空兵來說,屏幕是最重要的戰(zhàn)場,在這個戰(zhàn)場上,心平氣和地等待,比磨刀霍霍的殺氣更重要。
從當兵提干到現在,呂多鵬當了近十年的導彈手,他知道,天氣條件越是惡劣,越是人困馬乏的時候,“藍軍”飛機越喜歡搞偷襲。更何況自演習轉入陸空對抗階段后,由于持續(xù)的降雨和大霧,他們還沒有進行過一次真正的進攻。由于戰(zhàn)前各自過度的宣傳,紅藍雙方在心理上早已成了真正的“敵人”,都渴望以戰(zhàn)斗來證明自己的宣傳屬實。今夜,似乎一切時機都具備了,但卻遲遲沒有準確的情報信息,射手們只得一刻不敢放松地盯著屏幕。
一邊等待情報,一邊全力備戰(zhàn)。在合成團基本指揮所內,張建安和政委也只能從藍軍僅有的幾次練習性進攻中分析宋太吉他們的飛行軌跡和主攻方向。張建安是老防空兵出身,空情是他的強項,此時免不了要賣弄一下自己的專業(yè)。
張建安緊緊盯著地圖上密密麻麻的方格說:“從目前陣地配置情況看,藍軍極有可能借助山脈掩護采取低空突防,各火力單元要格外注意搜捕低空、超低空目標?!睆埥ò矟庵氐牡胤娇谝舨]有阻礙作戰(zhàn)參謀的快速記錄。命令通過指揮網絡通播全防空群。
連續(xù)從基指和營指傳來的指令讓牛春輝格外興奮!他頂著優(yōu)秀基層指揮軍官的光環(huán)從大西北來到渤海之巔,可不是過來看海的,他要打個滿堂彩回去。
五
8月的早晨,朝霞迷人,空氣清新,但穿梭在果園的野戰(zhàn)醫(yī)療隊女兵們可來不及細細觀賞,她們要趕往15公里以外的前方指揮所,那里出現了緊急情況。
而比醫(yī)療隊更為著急的,是偵察班長冷高義。去找海浮那天,是個下午,除了談談租借漁船和尋找向導的事,他們還談了很多別的。海浮抹掉臉上的淚水說,還有兩個月她就必須嫁給那個馬金才了。
冷高義見了海浮的父母,他們攥緊著冷高義的手,久久不放,無聲地哭了。但是在他們確信冷高義要帶走海浮作為執(zhí)行任務的向導時,又很激動,使勁地點著頭。
海浮初二的時候,家里實在沒錢供她上學了。父親老汪頭是打三棍子也說不出話來的窩囊人,榆木疙瘩能翻身他都翻不了,他撿了一個啞巴老婆,在這一點上他又比馬金才強些。啞巴女人很爭氣,先給老汪頭生了漂亮的海浮,又給他接連生了三個泥鰍一樣黑的兒子。老汪頭養(yǎng)活不了這些孩子,海浮也指望不了上學。馬金才過來了,把錢塞進老汪頭手里說,養(yǎng)孩子的錢我付,學費我付,海浮上到初三,歸我。
馬金才第一次向老汪頭表達這個意思時,海浮還不懂這其中的含義,老汪頭紅著臉支吾不出一句話來,他沒有具體的感覺,他不懂荒唐,也不知所措。母親顯然心里明白,但她是個外地流浪過來的啞巴,她只是露出絕望和驚愕的表情,其余什么也沒法表達。馬金才說就這么定了,然后使勁握了握老汪頭攥著錢的拳頭,又仔細看了看海浮的臉,走了。
海浮說,馬金才是個老光棍,一不養(yǎng)殖二不種地,全靠在海灘上撿海參,竟然發(fā)了財。海浮又說,馬金才的弟弟是鄉(xiāng)鎮(zhèn)上的干部,在島上,村干部比較護著他。因此,馬金才的話,只要說了,基本都得照辦。
海浮的小船上是冷高義的隊伍,七名化裝特戰(zhàn)隊員。去找海浮之前,冷高義受領的化裝偵察任務,需要當地漁民的幫助。老汪頭說,冷高義要去的海島,天候比較兇險,只有船只在海里遇到大風浪的時候才會到那里避風。根據老汪頭提供的信息,冷高義覺得通行困難不小,對于如何有效避開那些暗礁,他心里根本沒有底。
老汪頭說,他也算在海上漂了大半輩子了,對于如何避開暗礁他知道,但說不出道理來。冷高義提出讓他親自駕船,老汪頭愉快地答應了。臨行前,冷高義對老汪頭說,回來后,把馬金才的錢還回去,海浮,我就此帶走。老汪頭流淚了,一邊流淚,一邊點頭。
漁船在兇險的暗礁中穿來穿去,巧妙地避開了水道上的重重陷阱,也有效避開了“藍軍”的水上搜索分隊。大約兩個小時之后,冷高義帶領偵察員抵達了目的地,再往前,就要進入到藍軍的控制腹地了。但就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老汪頭一陣腹部絞痛跌倒在地上。
醫(yī)療隊趕到15公里外的海灘時,老汪頭渾身已抽搐成一團。經過現場問診,醫(yī)療隊確定這位老人得了急性壞疽性闌尾炎,必須立即實施手術。由于附近找不到可以承擔手術的醫(yī)院,醫(yī)療隊決定接收這名病號。但是,讓指揮部不能接受的是,提供漁民病情信息的竟然是在前方執(zhí)行偵察任務的冷高義。而且,為了這名漁民,他竟批準一名偵察員返回海岸向醫(yī)療隊報告情況。
鄉(xiāng)下的簡易道路窄而不平,衛(wèi)生車只能緩慢向前行進。為了減輕車體重量,衛(wèi)生兵選擇徒步行軍。一切順利,她們將患病的漁民及時轉移到了戰(zhàn)勤醫(yī)院。
導彈發(fā)射車迅速組織轉場,穿了炮衣的導彈冷靜地蹲在發(fā)射架上,任憑煙塵彌漫。根據冷高義偵察組傳來的情報,導彈車需奔赴J地區(qū)的遲家溝水庫,這里可以最大程度地展現它們的凌空火力打擊效果。
冷高義的高效工作并沒有抵消指揮部對他的不滿,在如此關鍵的節(jié)點派兵回來救援一名漁民,情理說得過,紀律卻說不過。張建安立即命令:撤掉冷高義前方偵察組組長職務,調回指揮部駐地擔負二線偵察任務。
海水清澈,有些藍瑩瑩的光,在陽光的照耀下,光線撲朔迷離。在虛幻一般的光芒下,在返回岸邊的小船上,冷高義看見一群漂亮的小魚游了過來,它們花花綠綠的,色澤光亮得好像通體透明,海浮指著魚群對冷高義說:“我和它們的名字一樣,她們才是真正的海浮?!崩涓吡x說:“這魚太美了,就像你一樣?!焙8⌒πφf:“海浮是種特殊的魚,小時候是彩色的,等長大了,它們就沒有那么美了,彩色會消失,名字就成了‘黑魚?!?/p>
雖然冷高義被召回了,但是他提供的價值極高的“藍軍”部署情報還是幫了張建安的大忙。在看完冷高義所寫的偵察匯報后,張建安向各分隊指揮員總結:“剛才大家圍繞敵情、地形、船艇保障、軍兵種支援作戰(zhàn)能力進行了分析研判,結合偵察兵搜集的情報信息判斷,我部當面之敵為機降空投的一個營兵力,防御的弱點是防區(qū)較大,兵力密度較低,且不知道敵人在哪一個波次空投兵力。因此,能否有效破壞每一次直升機飛臨孔中島,對此場戰(zhàn)斗至關重要?!?/p>
作戰(zhàn)指揮電話再度響起,通信兵匆匆跑來:“旅長,接通知,六架敵A10攻擊機三分鐘后將到達我待機地域上空。聽說來的不是直升機?!蹦蔷驼f明這一波次不是過來空投的,張建安長出一口氣,心想,好,來吧。
在宋太吉前出的戰(zhàn)斗機防空警報下,張建安開始帶領人員按預案疏散隱蔽,同時命令火力隊占領陣地打擊臨空敵機。副旅長迅速組織,關閉指揮所燈光,人員沿交通壕向東北方向疏散隱蔽。
在一個合適的高度俯沖的時候,戰(zhàn)斗機飛行員看到了戴著紅十字的野戰(zhàn)醫(yī)療帳篷。雖然能夠看見,但由于偽裝網已覆蓋嚴密,野戰(zhàn)醫(yī)療帳篷并不在火力打擊權限之內?!袄锩婊蛟S有幾個妮子長得不錯呢?!鳖I機用送話器呼叫臨機隊友開著玩笑,在足夠的俯沖角度,他甚至能夠隱約看見帳篷偽裝網下匍匐著的女兵的身姿。
四個月前,這群醫(yī)護人員從喧囂的城市醫(yī)院征召過來,組建野戰(zhàn)醫(yī)療隊。作為現役軍人,他們一度距離練兵場太遠了。平素里吹著空調的衛(wèi)勤兵從西北大漠來到渤海之巔的實彈演兵場,著實讓人替他們擔憂。
新型地空導彈雷達在方艙車頂上勻速轉動,發(fā)出的探測波束掃向四面八方,導彈專業(yè)科班出身的牛春輝對這款靈敏度和探測距離俱佳的雷達性能深信不疑,他常說這個“哨兵”的眼睛很亮,幾公里外拋塊廢鐵都能抓到。
“老牛,你去吃飯,我來盯一會兒?!备迸砰L季祥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方艙車外。在原來的編制連隊中,他倆是連長和指導員。從下午占領陣地到天完全黑下來,牛春輝已經四個多小時沒有離開過座位。聽到老搭檔的聲音,他只是伸出左手向季祥擺了擺,眼睛還死死盯在雷達屏幕上。他身邊的雷達操作手李偉簡單地扒拉了兩口飯也回到了座位前。
但他們仨沒想到,一陣轟鳴過后,殲擊機群橫掠而過,開始向著紅軍陣地上的目標發(fā)射涂抹材料,根據演習規(guī)定,一旦被涂抹材料沾染,無論人還是武器,即刻退出演習。
第一波炮火過后,天空安靜下來,高高揚起的煙塵和燃燒未盡的彈藥產生的塵埃顆粒飄揚灑落,仿佛在進行著慶典。駐扎在基本指揮所周圍的防空炮營營長李敏一邊咳嗽一邊看著戰(zhàn)斗機群一個飄轉,向著東南方飛逝。山頂的建筑物——空軍雷達指揮所在硝煙中若隱若現。而近處的山坡,因為實彈射擊的轟炸,碎石滾落一地,攔腰折斷的灌木殘存的部分依然堅挺著。遠處的灰塵落下來,近處的硝煙還在眼前旋轉,那些幾分鐘前還蔥綠的植物葉莖,此刻已是一片灰色。一只落單的麻雀,仿若歷經百年的老者,對這一切絲毫不屑,低低地徘徊幾圈之后,一抖翅膀,向著西北方的大黑山島飛去。
防空炮火陣地遭受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殲擊機群噴灑下來的帶有燃燒性質的物品把整個防空陣地燒了個稀巴爛。偽裝網嗤嗤地冒著火光,炮衣到處是冒煙的窟窿,炮兵們雖然得到有效的防護,但也因此降低了炮擊效果。防空營營長李敏氣呼呼地把一連連長劉朝旭喊過來,破口大罵:“丟人,丟人!都從大西北丟到大東北了!怕燒死是嗎!我告訴你,下一波攻擊過來,你給老子脫光衣服開炮!”
劉朝旭雖說是個言語較少的人,但經過這番痛罵,多少也有點惱怒。雖說指望防空炮就把殲擊機全都打下來,是癡人說夢,但這次的戰(zhàn)斗處于劣勢也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劉朝旭也不能多說什么。李敏一通火發(fā)完,也冷靜許多了,他知道防空炮火的有限,目前階段,也無法指望那些造價昂貴的導彈來解決問題,誰讓咱是防空炮營而不是導彈營呢。李敏掏出一支煙,沖劉朝旭擺擺手:“滅火去吧,然后再去領些新的換上?!?/p>
三分鐘后,偵察哨傳來報告,受高射炮火打擊,敵機已飛離待機地域上空,情況解除!作戰(zhàn)參謀劉偉匯總后報告張建安:“在剛才的空襲中,火力旅傷八人,亡一人,一挺輕機槍損壞,一臺運輸車輪胎受損,各分隊正在組織自救互救和裝備搶修。”
宋太吉到達導演部時,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從40公里外的那個泥濘的村莊來到這里,用了整整兩個小時。突然降臨的一場大雨把地面沖了個透徹。雖然J地區(qū)的沙土地倒不至于讓道路泥濘,但是崎嶇不平的路面積存著一汪汪的水,因為司機對地形不熟悉,無法判斷水下面到底有多深,有好幾次,在看似很淺的水坑里,因為車速過快,差點導致側翻。不得已,隨后的路程采用了蝸牛的速度。
何副司令拉著臉,明顯不悅。導演部的所在是一張?zhí)貏e大的帳篷,里面分別有作戰(zhàn)指揮室、情報整編室、配電室、休息室,還有炊事班。在大門兩側,兩名頭戴白色鋼盔的糾察向宋太吉行持槍禮。和對抗雙方一樣,這個帳篷也是處于隱蔽之中的。何副司令坐在地圖旁邊,頭也沒抬,示意宋太吉坐下。幾分鐘后,一個高個子的參謀人員拿著文件夾從情報整編室里出來,先是給何副司令看了一下,得到授意后,才將文件夾傳到了宋太吉的手上。這是一份戰(zhàn)時情況通報,通報的內容在題頭上寫著:關于“火力—2016奪島演習”中“藍軍”違法演習規(guī)定的情況通報。內容顯而易見,是宋太吉殲擊機群對“紅軍”陣地的巨大破壞。這些破壞雖說在演習許可范圍之內,但在破壞力度上,明顯超出了正常范疇。
次日,黎明的曙光初現,空氣冷得讓戰(zhàn)士的胳膊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些來自大西北的軍人,盡管很習慣這種溫差較大的氣候,但如此潮濕的空氣,他們還不太適應。當地人說,這里每年一場風,從年頭吹到年尾。樹木叢生的丘陵也隱約地蒙著一層濃郁的水汽,濕漉漉的。膠東的土質有它的特點,黏性較低,干燥得快。因為之前的一場雨,現在到處是水坑。帳篷里雖然沒有積水,但是那種潮乎乎的感覺讓人非常反感。趙大同在帳篷門口,空氣里開始有些燥熱,他把上衣領子打開,站了許久,然后用手撓了撓潮濕得發(fā)癢的頭發(fā),是該洗一下了。他打開手電筒看了一下旁邊的村公所,低頭走了過去。野戰(zhàn)醫(yī)療分隊的人員還在那里忙碌。
六
防空營陣地的池塘邊緣被炸得遍地泥濘,夜晚來臨,冰冷的稀泥附著在小腿上,開始還是一絲冰涼,但過不了多久,就是寒冷和徹骨的疼痛了。稀稀拉拉的燈火,絲毫不能給人帶來溫暖或者希望,一明一滅之間,心頭無限荒涼。等待是一種痛苦,如此等待未知的對手更是一種煎熬。這樣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前敵指揮部的通信兵來到這里,在濕滑的池塘邊緣,他連續(xù)摔了幾跤,有些惱火??粗靥吝叺睦媳鴤冊诔闊煟@個年輕的娃娃臉似乎找到了發(fā)泄的渠道,他一邊抹著臉上的泥巴一邊怒氣沖沖地說:“誰讓你們抽煙的,不知道嚴禁明火嗎!”老兵們想嘲弄他,但因為他是司令部的通信兵,又不好太過分。
“小子,你哪只眼看到明火了?老子們這是冒煙呢?!币粋€絡腮胡子的老兵,斜眼瞟著通信兵,其他人跟著哈哈大笑,有幾個原本蹲在那里的老兵,這會也慢吞吞地站了起來,他們故意把軍大衣脫下來扔在池塘半坡上,用挑釁的表情看著通信兵。
有一個老兵善于調節(jié)氣氛:“小兄弟,你過來試一試這稀泥的味道,我們抽的這煙質量不行呢,冒煙都是勉強,哪里還能有明火?這可是你們戰(zhàn)地服務社的煙,戰(zhàn)斗結束了我可要投訴你們呢?!?/p>
戰(zhàn)地服務社名譽上是由幾個即將退役的老兵經營著,但其實是由司令部通信兵或保健兵這些領導身邊的人控制著,對于進貨渠道和產品質量,他們比誰都清楚,老兵們一提到這個話題,通信兵的氣焰頓時滅了半截。
“請你們把煙滅了,這事就當沒發(fā)生,否則我就上報司令部作戰(zhàn)值班室?!蓖ㄐ疟此朴矚獾恼Z言里,其實已經做出了妥協(xié)。老兵們也自然借機退場了:“說吧,小子,你是過來傳達什么指示的呢?”
好像是要把胸中的火氣徹底消滅,和這幫老兵打交道,通信兵是必須要拿捏好分寸的,要把火候掌握好,就像這會兒。通信兵沉了沉,過了一會兒才說道:“作戰(zhàn)指揮部派我專門過來提醒你們,根據可靠情報,今天晚上或許會有敵人的偵察兵過來,讓你們萬無一失,必須俘虜?!?/p>
在一片細密的樹叢中,幾只被炮彈炸死的羊橫七豎八地躺著。它們各種姿勢都有,有一只嘴里還塞著青草,仿佛垂死前還想拼命吃飽。海浮坐在羊的一旁,這里是她的陣地,炮彈落下時她并不在跟前,這是不幸中的萬幸。牧羊,是海浮上岸后在老鄉(xiāng)那里臨時找的工作,除了可以解決溫飽問題,羊群的主人還為她提供了一個棲身之所——一間在海邊用石頭砌起的小房子。
按照演習前的通知,居民是不能把羊群趕進演習區(qū)域內的。現在,羊群被炮彈炸得一片死傷,這如何向東家交代,海浮已經無暇顧及,也不愿想那么多,她有她的任務,冷高義留給她繼續(xù)偵察的任務。而按照約定,今晚冷高義該回來了。
活著的羊在那里沉默地吃著草。海浮挪了挪身子,靠在一棵樹上,她又沉醉在那晚和冷高義的如癡如醉的愛情中。冷高義全然不顧部隊的紀律,竟然在一個暴雨的夜晚去找了她。
那天晚上,暴雨如注。進屋后的冷高義剛把臉貼近海浮的面頰,海浮就使勁把冷高義推開了。除了海浮,房子里還有另外兩個同伴,都是村子里比較“野”的丫頭,如今,都被海浮在搜集情報中“征用”了。看著冷高義的急切,海浮說:“快點進來,我們給你準備了好吃的蛐蛐?!彬序惺呛8〉慕蟹ǎ鞘且环N極小的野海螺,味道鮮美。蛐蛐吃起來費勁,煮熟后需要逐個把尾端鉗斷,然后嘴對著大頭使勁一吸就出來了。在冷高義到來之前,海浮就已經把所有蛐蛐都用鑰匙的孔給鉗斷了尾部,滿滿地裝了一個大盒子。另外一個小姑娘說,這是她們整個下午在海邊的收獲。這些藏在石頭縫里的美食,被這些纖細的手指精巧地掏了出來,經過開水一煮便是美味佳肴,無需添加任何調料。
海浮問冷高義:“今晚怎么敢跑過來?”冷高義抬頭看了看她,但沒有回答。海浮掀起鋪蓋,拿出一個紙卷兒遞給冷高義說:“你要的情況都畫在這里了?!崩涓吡x把紙卷兒在襯衣內兜里放好,然后對那兩個女孩說不要笑,都嚴肅點。海浮問他:“領導沒注意你走神嗎?”冷高義想嚇唬一下單純的海浮,故意拉長臉說:“是注意到了,而且糾察都盯上我啦!”可說完他的職業(yè)病就上來了,疑心這次出來真的被盯上了。
冷高義忽地從凳子上跳起來,趴在門縫往外一看,不好,真的被盯上了。是的,自冷高義被調到二線當一名普通的偵察員之后,他實際上就被當作“個別人”監(jiān)視了?!皞€別人”是部隊發(fā)明的,是對于有問題的人的特稱。神經過度緊張是部隊糾察部門的通病,似乎不抓住點紀律方面的事,他們就顯得像群草包。根據上次被救的漁民所說和糾察查得的蛛絲馬跡,他們相信冷高義是在演習期間與駐地姑娘談起了戀愛,這是部隊紀律里明令禁止的,又何況在這么關鍵的演習節(jié)骨眼上。
兩個糾察一左一右地站著,就在冷高義回去的必經之路上等著呢。海浮和兩個女孩都嚇了一跳,連聲問冷高義怎么辦。冷高義不由分說地把蠟燭滅了,然后趴在門縫里觀察外面。
兩個糾察仍站在那里,他們顯然沒發(fā)現蠟燭熄滅這個變化。也許那微弱的燈火,在外面是看不出來的。怎么出去是個問題,冷高義相信只要門一打開,哪怕是輕微地打開,糾察便會立即發(fā)現。
這個小房子前面是山坡,所有的出路都在糾察的視線之內。房子的背后是海,一個小窗戶用柴草嚴密地塞住了。如果從后面出去,冷高義就要跳進海里。海水深淺不是威脅,但至少要悄無聲息地游出至少一里地,才能徹底擺脫糾察的視野,再繞道山頂回到宿舍,這對冷高義是一個考驗。
路,只此一條。冷高義上床打開后窗的柴草,隨著一股涼氣襲來,露出一灣明晃晃的海面。
一眨眼的工夫,冷高義就到了窗外??缮碜訏煸诖巴猓^還在窗戶那兒。冷高義喊海浮,她就迅速跑到窗戶那兒,冷高義一把抱住她的頭,說了句“好好等著我”,然后跳了下去。
或許水的動靜引起了糾察的注意,他們迅速地向房子靠近。海浮來不及多想,忽地打開門,一盆水就潑了出去。趁這個工夫,冷高義游出了很遠。
上了岸,翻過山頭,冷高義拎著濕答答的迷彩服進了庫房帳篷。摸黑找到了自己的包,翻出一套干的衣服,穿好后,冷高義徑直去了機關的帳篷,在作戰(zhàn)室的木板床上,在副參謀長的身邊,冷高義悄悄躺了下來。
早晨,冷高義是被副參謀長叫醒的。他問冷高義怎么睡在他這里,冷高義只是說小時候有夢游癥。于是當天,所有人都知道冷高義有夢游癥??衫涓吡x知道,那兩個糾察是不會信的,可是,他們也不會有機會抓住自己了。
七
和這片祥和不同,基本指揮所內,作戰(zhàn)參謀正標繪出張建安猜測的藍軍突防路線,其中有一條正是擦著牛春輝連隊頭皮過去的。牛春輝在狹小的方艙里,雷達顯示屏旁,看著基本指揮所發(fā)來的標繪的突襲方向線,不斷調整雷達方向角。在調整的過程中雷達屏幕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閃光點,但是閃了兩下旋即消失不見。牛春輝握著拳頭用力捶了捶太陽穴。就像有預先感知一樣,閉了一下眼睛的牛春輝突然猛一抬頭,直直盯著屏幕,喉結上下嚅動個不停。
牛春輝縮小搜索角度,雷達波束在固定范圍內來回掃描,重復移動的掃描線一遍遍過濾著這方圓十幾公里的空情。方艙車里只剩下油機嗡嗡響,突然,剛剛消失的亮點在屏幕上又一次出現。不過這次它沒有逃過牛春輝的眼睛。
“兔崽子又來了,這次一定讓你有來無回!”牛春輝弓著腰站在車內,一巴掌惡狠狠地拍在操作臺上?!岸冀o老子精神起來,偷雞的狐貍上道兒了!”他兩手扒著車門頭朝外大聲喊道。
半倚在方艙車外睡覺的報話員王飛一個激靈站了起來,剛剛還上下眼皮打架的發(fā)射排排長曹自強“蹭”的一聲從單兵帳篷里躥了出來。這次屏幕上的亮點再沒有消失。“藍軍”終于來了!
“迅速測定諸元?!迸4狠x的聲音格外興奮?!熬嚯x6公里,方位7—50,速度20米/秒,高度70米,目標臨近,判斷為超低空飛行武裝直升機。”方艙內雷達操作手李偉很快就作出了判斷。
與此同時,諸元信息和判斷結果也已同步傳送到了營指揮所。連長呂多鵬聽到情況上報后,一把抓過磁石電話,大聲喊道:“天黑霧大人眼瞎,有把握你就打,導彈打光了也要把這幫孫子給揍下來!”
接到連長命令,牛春輝一把掀起發(fā)射按鈕的保險蓋,兩手撐在操作臺上,半弓著的身體稍稍發(fā)抖。他在等最后一次諸元測算。
“穩(wěn)定跟蹤,距離4公里,高度70米,可以射擊!”李偉額頭上的皺紋擠成一堆,滲出的汗水在橘黃色的燈光下反射出點點光亮。正當牛春輝要喊“打”的時候,飛機突然消失了。牛春輝松了口氣說:“咱們導彈不打逃兵,沒事,他們一會還得來?!惫黄淙?,過了不到五分鐘,第二批“敵機”又殺了過來。
“西北方向發(fā)現小型機四架,距離6公里,方位7—50,速度20米/秒,高度70米,目標臨近。”雷達操作手李偉的聲音依舊沉著。
“藍軍這是什么打法?沒用戰(zhàn)術佯攻不說,連飛行參數都沒有發(fā)生任何改變,難不成有詐?”牛春輝心里打起了鼓,一陣冷風吹過來讓他的半弓著的身體禁不住抖了兩下。
“火力單元報告發(fā)射準備情況?!?/p>
“目標穩(wěn)定跟蹤,距離4公里,有諸元,可以射擊?!?/p>
聽到回復,他把蓋在發(fā)射按鈕上的手掌握成拳,頓了頓,又把拳攤成掌……
“敵機”還在大搖大擺的向前。風中的霧氣已經打濕了偽裝網,牛春輝頭上的汗通過發(fā)梢淌到脖子上,風很冷,流出來的汗一下子就變涼了。
打,還是不打?此刻他面前四個規(guī)律移動的亮點在空蕩蕩的顯示屏上格外刺眼。不佯動、沒有假目標、飛行速度慢、高度恒定、突然飛臨四個目標……這些疑點在牛春輝的腦子里不斷閃現,“藍軍”究竟要干什么?采用飛蛾撲火式的進攻要達成什么目的?難道這就是狡猾的狐貍?
他的大腦飛速轉動,敵機還在不斷抵近。相距4公里,對于防空作戰(zhàn)而言就是電光火石之間,稍稍猶豫可能就要錯過戰(zhàn)機。
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旅基本指揮所打來電話?!皵硻C馬上就要過航,為什么還不射擊?錯過有效抗擊時間,我拿你是問!”電話里參謀長厲聲呵叱道。
“明白!”牛春輝舉著電話的右手微微顫抖,他咬著嘴唇,似乎有想說的話,但又被他生生的咽了下去。他抬起的手就要砸到發(fā)射按鈕上時,身體突然僵住,一把又搶過電話:“敵機行動極不符合戰(zhàn)術常規(guī),我無法定下射擊決心!”牛春輝電話里大聲回答道。
“請求偵察分隊抵近偵察!”稍頓了頓,他又在電話里說道,“剛才的‘飛機返航沒有?”掛了電話,他轉過頭瞪著眼睛看向李偉,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沒有返航,在距離我方陣地2公里處,飛行高度降為零,但繞過我方陣地仍在繼續(xù)向前。”李偉的聲音越說越小,說完后他滿臉困惑地看向排長。四目相對之時,他看到排長的臉更紅了。“直升機降落后還能繼續(xù)向前跑?難不成它還長了腿?”李偉小聲嘀咕道。
“偵察員呼叫牛排長,偵察員呼叫牛排長……”二十分鐘后,抵近偵察的偵察員發(fā)來呼叫請求。沒等電臺兵反應,牛春輝一把把話機薅過來。
“我是牛春輝,陣地前方到底是什么?”
“陣地前方6公里處為山隘口,地形起伏較大,利于敵機低空突防?!眰刹靻T火急火燎地報告。千鈞一發(fā)之際,氣氛異常緊張。
此時,在指揮部的大門口,冷高義正等候在那里。一名通信兵走出來將他帶了進去,冷高義看到滿眼血絲的旅長張建安。
“聽說你有重要情報要向我報告,說說你的情報?!睆埥ò部粗涓吡x,眼神有點意味深長。自從冷高義被他下令撤回偵察二線之后,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冷高義,說到底,心里的那點火氣也滅得差不多了,自己也是從戰(zhàn)士一步步爬過來的,誰還不知道當兵的那點心思呢。偶爾閑暇時,張建安曾經考慮過,是不是自己太大驚小怪了。當冷高義再度站到他面前時,與其說是聽取下級匯報,不如說是彌合官兵之間那種特殊的感情。盡管冷眼旁觀,但張建安內心還是認可了冷高義。
冷高義開門見山,說導彈絕對不能打出去。張建安有點詫異,冷冷地問他:“你怎么知道我要把導彈打出去?!崩涓吡x說:“憑著偵察兵的經驗和對戰(zhàn)斗進程的判斷掌握。”張建安想想也是,冷高義的二線偵察崗位,重點就是對作戰(zhàn)指揮部的保護,可以自由出入內外,了解各個演習環(huán)節(jié)的具體部署不是難事。張建安稍微緩和了一下口氣,問他有什么依據不讓發(fā)射導彈。冷高義說:“首先,我請求得到原諒,因為,在我離開一線偵察崗位之后,仍然秘密進行著一線偵察工作。據我所知,發(fā)射導彈是要擊落敵人的飛機,即便只是涂料彈。但是,導彈得有它的目標。在你們之前的作戰(zhàn)會議上,我得到了藍軍飛機的大體進攻方向;在剛才的演習進程中,我也密切關注著你們對目標的判斷。但我認為,你們捕捉的目標都是假的?!睆埥ò脖砻嫔蠈@位部下的“違規(guī)”有些不滿,但內心還是暗暗佩服了一下。張建安沉住氣,不動聲色地又問道:“你憑什么說目標是假的?”冷高義說:“在那個方向,我有自己的偵察兵?!边@一下張建安納悶了:哪來的偵察兵?偵察兵力都是他親自部署的,不可能有人擅離崗位,冷高義也沒那個能耐調動其他偵察兵。
冷高義說:“我的偵察兵在帳篷外面,如果旅長許可,我可以喊她進來?!睆埥ò惨粨]手:“進來進來,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看著眼前堂堂的紅軍旅長,海浮稍微有點緊張??粗鴱埥ò苍诙⒅8∠仁钦f了一句戰(zhàn)況以外的話:“我知道,你們會因為冷高義向我泄漏軍事秘密而處罰他,但我要感謝他,他救了我。”張建安笑了笑:“偵察工作中,招募向導是常見的事,你被他招募了,現在算是我們的民兵了,今天不談個人事情,先聽你的高見吧?!?/p>
張建安的話讓海浮安心起來,她不再拘束,像一位訓練有素的戰(zhàn)士一樣,匯報著自己的發(fā)現。海浮說:“山的那邊有一條公路,而你們盯著的就是那條公路。但是,公路上怎么可能會跑戰(zhàn)斗機呢,而且速度較慢,總在同一個高度?!焙8≌f著,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機,在幾段清晰無誤的視頻里,張建安看到了呼嘯而過的貨車車隊。海浮說,在這些山坳里,她的小姐妹們已經連續(xù)偵察很多天了,一條早已廢棄的環(huán)山公路上,這些夜晚突然行駛著車輛。
環(huán)山公路?壞了!張建安的心里咯噔一下,作為經驗豐富的老防空,向來自信滿滿的他現在變得心慌異常。他一把抓起電話機:“報話兵,給基指發(fā)報,停止發(fā)射!停止發(fā)射!”
接到指令,導彈發(fā)射鍵迅速關閉。發(fā)射艙內,任務的取消讓大家稍微喘了一口氣。牛春輝接到緊急通知到指揮部開會去了,戰(zhàn)士們靠著艙壁抓緊時間打個盹,只有電腦屏幕上的鼠標還一如既往,在漫無目標地捕捉貨車的“進攻”信息。
戰(zhàn)士們不知迷糊了多久,呼啦一聲,艙室的門打開了,牛春輝怒氣沖沖,邊走邊罵:“真他媽丟人了!”作為經驗豐富的防空排排長,“經驗”卻讓他掉了鏈子。最重要的,差點砸了自己“老防空”的招牌。
牛春輝從抽屜里扒拉出來打火機,盡管戒煙很久了,但今晚他有必要抽一支。他走出指揮室,看到幾公里之外的那條盤山路,似乎正對他不懷好意地大笑。
因為睡眠不好,海浮的顴骨已經高了,皮膚發(fā)青。演習結束后的幾天,她的小伙伴都臨時回家了,她更顯得孤苦伶仃。她那富有彈性的嘴唇已經有些發(fā)白,時不時在不安地自我示意地笑著。這些天來,冷高義又重新被調往偵察一線,她留在指揮部附近,但被特批自由進出軍營的非指揮場所。偵察兵們和她開玩笑說,旅長已下令把她納編為偵察兵們的向導了。偵察兵們常常拿她和冷高義開玩笑,開各種玩笑,甚至有些直接讓她臉紅渾身發(fā)燥。但這樣她是幸福的,她一邊假裝生氣,一邊還笑呵呵地接受著她們的祝福。是的,她希望自己的一生就是這樣。
責任編輯 夏 群